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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花水月 第一章 作者:決明
    饕餮吞天,只是傳言。

    四凶中的饕餮好貪食,無所不吃,舉凡天上飛的,地上爬的,水裡游的,她都吃,毫不知「節制」二字如何書寫,巨大的胃囊,填也填不滿,裝也裝不完。

    被饕餮吞進腹中之物,從沒有吐出來的前例,一方面饕餮巨胃如同另一方天地,一旦落入其中,猶似跌入茫茫大海,分不清東西南北,若想以蠻力將饕餮的胃打穿再逃出去,更是笑話一則——

    饕餮那只凶獸,刀槍不入,全身上下被金剛不壞之力所保護,包括她的胃。

    問她為什麼會知道得如此透徹,彷彿自己曾經到饕餮胃裡一遊?

    她是呀。

    而且,到目前還是。

    窮奇托著粉腮,絕望地歎呀歎,紅唇不住地逸出短吁,她捶打粉色胃壁打累了,現正癱在一旁休息喘氣,無趣地拿自己的長鬈發在纖纖玉指上繞圈圈,打發時間。

    被同為四凶的饕餮吃進肚裡,已經不知道經過多少時日。

    此處看不到日昇月落,分不清白晝黑夜,她還沒被強酸胃液融化掉,全賴自身修為及法術,換成尋常小妖,不到半個時辰就在酸液大池裡融得連渣也不剩,她是大妖,沒這麼簡單讓饕餮消化吸收——暫時,只是暫時,誰也不敢保證幾十年幾百年後,她仍能安然無恙,不過幸好……死時有人作伴,呵呵。

    媚絲絲的眸往上方瞟去,在昏暗胃囊裡,眼前除了單調的暗紅色還是暗紅色,偏偏有一團白光飛於半空,像顆耀眼金烏似的,散發著明亮,那麼格格不入,又那麼的……引人注目。

    白光中央,有位天人正閉眸凝神,雙手結印。白光源自於他身上,淡淡的琉璃清光包圍其身,襯著潔白的發、潔白的衣及白淨臉龐,如果不是此時還隱約聽見腸呀胃呀蠕動的聲音,她會以為這裡是哪座寧靜仙山的山頂。

    她抿抿唇,故意挖苦他,「都被吃到肚子裡了,省省吧,找塊食物殘渣坐下來陪我聊聊。」別念啥經修啥法啦,成天唸唸念,也不能把他們兩人給念出饕餮的胃囊呀!啐。

    不理她,沉默是他的回應。

    「月讀!」她嗔聲,討厭自己唱獨腳戲,饕餮胃裡只有她和他,他又老是悶不吭聲,害她覺得很無聊。

    「你靜下心來,便不會如此浮躁。」他終於開口。

    「誰還靜得下來呀?!我們現在在饕餮胃裡耶!弄個不好,你這只天人和我這只凶獸就要被臭饕餮給融掉,成為她的血肉和肥油!」窮奇越說越氣,又掄拳捶打胃壁一記。難不成他以為兩人是在哪處山明水秀、鳥語花香的好地方嗎?她可無法像他,在這種鬼地方還能既來之則安之!

    「你幹嘛又不講話?回答我呀!」她的聲音在龐大的胃裡迴盪,回音嘹亮。

    「靜下心來。」

    「你剛才講過了啦!」就不能換個新詞兒嗎?例如:我幫你一塊兒打穿臭饕餮的胃!

    「正因你心緒焦躁,我才必須重複提醒你。」月讀平淡地應聲,眸子始終未曾張開,說得彷彿全是她錯。

    厚,老古板就是老古板,悶死人了。

    窮奇撩撩細鬈長髮,輕哼道:「萬一我們永遠無法從饕餮胃裡出去,你還能這樣冷靜嗎?!」

    「若如此,也是注定。」

    「你會成為第一個被饕餮吃掉的神,而我會變成第一隻被饕餮消化掉的凶獸,我們雨個都會成為永世流傳的笑柄!」她才不要淪落到如此悲慘的下場!

    「無妨。」

    「你無妨我有妨呀!」窮奇不滿自己得仰頭看他,乾脆飛旋到半空中,與月讀平視。她真氣他的態度,從被饕餮吞進來至今,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也不和她認真商討出去的辦法。憑他的法力,要出去不是難事吧?他都有本領封渾沌、打檮杌了,要轟爛區區一隻饕餮有啥困難?!

    上天有好生之德。月讀說。

    都被吃掉了還跟她客氣什麼!饕餮都不顧他和她的死活,她還管饕餮有沒有身體健康、長命百歲嗎?!

    窮奇騰空坐在月讀身邊,才想輕啟紅唇數落他兩句,外頭卻先一步有了動靜。耳尖的她聽見胃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很耳熟,最近時常聽見,次數頻繁得連她都想大喊一句:「饕餮你太縱慾了吧?!」相信耳力比她好的月讀也聽見了,但他還能維持這副平靜無波的神顏,她都快拍拍手鼓勵他的不動如山。

    嘻……小刀,來玩嘛……

    饕餮調戲男人的嫩嗓聲在胃裡共鳴,啾啾親吻男人頸子的聲音真響亮,教人聽了臉紅心跳。

    重色輕友的饕餮就是為了那把「小刀」,才會將她與月讀吃進肚裡,因為月讀要阻止饕餮施展逆行之術,倒轉時空回到三年前,老古板的月讀無法縱容有人一次又一次逆天而行,而饕餮的決心也很堅定,一神一獸僵持不下,最後饕餮趁人不注意,恢復原形,張大嘴將月讀吞入腹中,她窮奇倒霉站在月讀旁邊,被大舌頭一併捲進來這裡。

    好,真好,饕餮和小刀現在快快樂樂地玩著床上遊戲,她和月讀困在胃裡聽他們淫聲艷語耍肉慾?!

    小刀,我最愛你……

    噁心夠了沒呀?!

    嗯哈哈哈……好癢哦……

    窮奇捂著耳,不想聽這種沒養分的字句,但是無論多用力地捂壓雙耳,隱隱約約還是聽得見外頭甜蜜到足以膩死人的呻吟和唇舌交纏的嬉鬧。

    啾啾啾……

    她偷瞄月讀,他依舊閉目,對飄進耳裡的嗯嗯啊啊不知是假裝沒聽見還是充耳不聞,平靜的容顏始終如一,連呼吸都沒急促半分。她好奇起來,盯著他好半晌,外頭聲音已經變成斷斷續續的喘息,進入精采部分,但她不理會,全盤注意力都挪到月讀身上,想看清楚他會不會因為此時此刻令人尷尬的情況而突然臉紅或是露出一絲絲窘態,若有,那就太有趣了,她等著要看呢!

    月讀鮮少有情緒的臉龐非常清瘦,白色長髮如飛瀑洩下,他白的好乾淨,白的好脫俗,白的好似任何一點灰塵也沾染不上。他五官端正,眉眼鼻都生得極好,拼湊起來更是俊秀無比,一眼就讓人覺得他正氣凜然——不是虎背熊腰的粗獷氣勢,不是嚴肅剛直的死板,而是一股渾然天成的善類味道。是不是神族都像他這般,她不確定,但看多了妖魔界三頭六臂七手八腳外加青面獠牙的妖物,月讀特殊得讓她印象深刻。

    神,在面對七情六慾時,是否真能無動於哀?

    呵呵,她才不信。

    嗯……

    窮奇等呀等,月讀於空中盤腳靜坐,連根白色睫毛也沒顫動過。

    呀呀呀……

    越來越激烈,連兩人腳下一望無際的胃酸池都掀起驚濤駭浪,胃中世界與外頭一樣,天翻地覆,快樂得不得了。

    窮奇不眨眼,不想錯過月讀變臉的任何蛛絲馬跡。

    呀呀呀呀呀……

    沒有。

    月讀完全沒有變臉,像個聾子般對於響徹週遭的床第浪吟毫無反應。

    「月讀?」窮奇想試試他是否真的聾了。

    「何事?」

    沒聾呀,聽力很好。

    「外頭在幹壞事耶。」她指指上方。

    「非禮勿聽。」

    「你不覺得聽了會臉紅心跳、呼吸加快嗎?」連她這種壞胚子凶獸都聽得耳根子發燙哩。

    「靜心,嘈雜便不入耳,心緒便不浮動。」他還有閒情教訓她。

    「我也不想聽呀,但它就是傳進來了嘛!聽聽,饕餮玩得真兇,嘖嘖嘖嘖……那把小刀不知會不會被她搾乾,我還以為她只顧吃呢,想不到她也是只淫獸。」窮奇說起來酸不溜丟的。

    「食色,人之大欲,萬物既生陰陽自有其理,天地陰陽,造就日與月輪替;人分陰陽、獸分陰陽,因而生生不息繁衍著生命,你何須指控饕餮?」

    滿口大道理。窮奇抿了抿紅唇,故意捉他語病,又壞壞地笑了。

    「言下之意,你這位清靈聖潔的神,對於那檔事也抱持著理所當然的態度,那麼……月讀,你也很常與人陰陽調和呀?」她在挑釁,打發困在饕餮胃裡出不去的窩囊鳥氣,她嘖嘖有聲,連連搖晃螓首,手肘作勢要頂頂他胸口,一副與他哥倆好的樣子。「滿天庭全是些嬌滴滴的天女,一個比一個更美麗,一個比一個更純真,很補吧?」

    真好奇月讀在情慾高漲時是啥模樣?她無法想像,因為他太乾淨了,乾淨到無法將「慾望」套在他身上。

    他會像此時外頭隱約傳來的男性粗喘聲,沉著嗓,重重吐納著亢奮和歡愉?

    還是會像此刻饕餮口裡高吟著「小刀,不要這麼用力……」一般,放縱貪歡?

    月讀終於張開眼,覆在淡白長睫下的眼瞳是淺淺顏色,像琉璃般清澄,與她烏黑如墨的瞳仁色澤回異。他明顯地蹙眉,賞她一句:

    「思想污穢。」

    「幹嘛?你能做我不能說哦!」她哼了聲。

    「滿嘴胡言。」

    「是你自己先說什麼陰不陰陽不陽什麼繁衍不繁衍的!」他說行,她說就不行哦?神比較大尾,凶獸比較小尾就沒人格嗎?!

    「子虛烏有。」

    面對外頭浪蕩淫亂聲響毫無表情的月讀,在她的指控下有了情緒,兩道淡色眉線的中央堆疊出淡淡皺折,淺眸裡帶著稍稍不悅。

    窮奇驕傲地抬起尖細下顎,她承認自己是胡說八道,朝他身上亂扣罪名,目的就是要看他翻臉。雖然成效不大,但仍是有少少收穫,嘿。

    「我看你明明就一副老手的樣子,才會對饕餮正在做的那檔事無動於衷。」她才不信啥靜不靜心、非禮勿聽,他一定是經驗豐富。

    月讀不想理睬她,睨她一眼後就將眸閉上,不看她。

    「心虛囉?」她還在調侃他,以此為樂,消遺在饕餮胃裡的悶氣。

    「……」他連應聲都懶。

    「月讀?」陪她拌嘴啦,不然在饕餮胃裡好無趣。

    窮奇從他身旁挪到他面前,踝上金鈴玎玎響著,紅紗飄飄,拂過他擱置膝上的手背,輕柔料子軟如雲絮,更軟的,是她纖白細緻的玉荑。

    蔥白十指爬上他臉頰,鉗制著他,逼他再度張眼凝視她。

    窮奇媚甜的嗓咯咯笑道:「這兒只有你和我,我口風緊,不會將事兒說出去,你就甭端出聖潔假象,讓我瞧瞧你的本性。」她見多了衣冠禽獸,不信世上有言行合一之人存在。

    月讀沒開口,任由她捧著他的臉龐,她靠得好近,說話時,氣息噴吐,帶著胭脂香味,丹紅色唇瓣因為說著挑釁人的壞話而微微咧揚,露出雪般白皙的珍珠貝齒。這只凶獸,有著最艷美的外形、最嬌媚的嗓音,讓他想起招搖之山上所長的荊蘺花,劇毒之花。

    荊蘺花,形似牡丹,大小卻僅有牡丹三成,莖葉柔軟攀附著喬木,火般紅的十重瓣包裹著珠蕊,蕊上凝聚著晨露水珠,看似美矣,實際上那數顆水珠是荊蘺花自身分泌的毒液,一沾上,毒入骨髓,死路一條。

    她像荊蘺花,身段軟,外形美,額心鑲著珍珠,猶如荊蘺花蕊上凝結的液,圓潤珠亮,卻毒。

    「呵呵呵……老是假裝自己高高在上,很累吧?當神多辛苦,見到討厭的傢伙不能一掌打爆他的腦袋,看到不順眼的事無法口出惡言啐罵,非得端著無私無慾無求的嘴臉,扮演世人眼中至高的神祇。現在在饕餮胃裡,有啥好裝的?」她邊說,邊在他五官間游移著指腹,滑過他的眉、他的鼻,更刻意徘徊在他唇上。他的唇薄,人類說薄唇無情,他一定吻合這種說法,正因無情,才能用最淡漠的眼光俯睨世間,才能對於生死看得透徹。

    「你呵……偶爾也想離經叛道,試試使壞的滋味吧?」

    她的唇,幾乎要貼在他耳上,呵笑的氣息,撩撥他鬢邊白髮輕輕飛揚,她噘嘴,呼地吹口氣,要這嚴謹天人為此酥麻。

    月讀的反應僅僅是覷著她,宛如在冷眼旁觀她作戲。

    豐嫩的唇,從他鬢邊挪移,往他挺直鼻樑去,嘴上胭脂在所到之處留下痕跡,那色澤,像極了荊蘸花的蕊艷。

    「你呵……偶爾也想近女色,試試放縱的快意吧?」這句話,她貼在他唇心問,問完,也不給他回應的時間,逕自將他的薄唇納入檀口中品嚐。

    這個吻,帶著惡意。

    她想看月讀慌了手腳。

    她想看月讀神容失色。

    她想看月讀……被慾望操控。

    靈活的芳軟小舌鑽進微抿的薄唇,滑過整齊牙關,撩動他的舌,汲取他的味道,四唇交濡,避免不了的曖昧響聲,從最親密交纏的唇齒間傳出,熱辣辣的讓人聽了臊紅。

    臉紅的人,只有她。

    氣息凌亂的人,只有她。

    眸光迷濛的人,只有她。

    有所反應的人,也只有她。

    月讀靜靜地任由她在他嘴裡翻鑿,她的舌糾纏他的時,他不閃不躲,她吻得好賣力,他一貫的淡然,淺色的眸連一絲絲深濃也沒有,凝視著她,七情不動。

    她生氣,吻得更使勁,故意咬破他的下唇。

    蔥白玉荑弄亂他的長髮,指腹纏繞幾繒白亮銀絲,塗上蔻丹的十指突兀地在白髮間穿梭,她唇上的胭脂幾乎全餵進他口中,她吻得他滿嘴鮮紅,唇印子四處散佈在他唇際。

    末了,她喘吁吁地離開他的唇,胸脯隨著用力吸氣而波濤起伏。她芳息混亂,反觀他,仍是一派淡定,與被她親吻之前哪有什麼差異?

    只除了他頰上、唇上有胭脂停駐,證明方纔的吻是確實存在,而不是她胡亂妄想出來的壞念頭。

    純白的他,頭一次有其它顏色加諸在身上。

    「你……你……呼……呼……你……你怎麼都沒有反應?!我這樣吻你,你好歹也該……」她仍在急喘。明明採取主動的人是她,進行攻擊的人是她,有主控權的人是她,為什麼現在看起來居於弱勢的人也是她?!

    她在他清澄如鏡的眼眸中看見自己雙頰緋紅,看見自己雙眼矇矓,甚至看見自己腿軟地伏在他身上的狼狽。

    「吻你和吻山吻水吻花吻草吻石塊,是同樣意思。」萬物在他眼中,不存在差別。

    「你拿我和石塊比?!」石塊有她婀娜有她嬌艷有她前凸後翹有她技術高超嗎?!他這話太傷她雌威了!

    「實話實說。」月讀這一回不僅是閉上眸,他的身影瞬間化為雲煙,讓她的攀附落空,差點從半空中摔入胃酸大池滅頂。

    「月讀!你別走!你給我說清楚!」窮奇氣得哇哇叫,半空中只剩下她一條身影,她急急降落,追著那道白煙消散的方向去。

    小刀,嗯呀……

    不識相的爽快呻吟,此時此刻又鑽進她耳裡。

    吵死了啦!嗯嗯呀呀個沒完,煩不煩呀!

    小刀,你現在的樣子看起來好好吃哦……

    窮奇額邊冒出青筋,惡狠狠地朝饕餮胃壁上送出好幾腳洩憤——換種說辭叫「遷怒」。憑什麼她被月讀評為「吻山吻水吻花吻草吻石塊是同樣意思」,而饕餮卻可以吻得歡快淋漓?!

    天理何在?!

    不對,天底下才沒有天理,否則美艷如她、妖媚如她,哪會受此侮辱?!

    哎喲喲喲——小刀,我肚子好痛!好痛!一定是窮奇又在踢我啦——

    「哼,你死好!」

    我不快樂,你也別想快樂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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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窮奇認識月讀的時間算算已經非常非常漫長。

    在她還不是「四凶窮奇」時,她就與月讀相識。

    那時,她在無數污濁穢亂的瘴氣中成形,環抱著她的是一道道名為「怨恨」、「仇視」、「嫉妒」、「憤怒」的黑潮,她在一處隱密谷底凝聚出形體,意識大部分仍處於渾沌虛無,已擁有視覺、聽覺和些許記憶。

    「就是她嗎?將會成為四大凶獸其中的一隻?」

    「沒錯,我掐指算過,正是她。」

    「……好艷的妖。」

    此時氤氳在朦朧煙塵中的女體赤裸無瑕,玲瓏曲線若隱若現,長髮隨著波潮飄動,滑落鎖骨、胸口,姣好的面容,春華映水。

    她被一來一往的對談聲吵醒,瞇著還好想睡的眼,抬頭,從一片灰濛濛的氣流中看見站在她頭頂數尺遠的四個年輕男人,他們全都飛騰於半空中,對她指指點點。

    四名修行中的小仙人。

    「仙尊說了,四凶將會擾亂天綱,他們無法教化馴服,也不具慈善之心,卻擁有強大的邪惡力量。既然如此,我們何不在四凶仍未成氣候之前,將其毀滅,如此一來,也算為世人除害。」

    「師兄說得有理。」

    「合我們四人之力,應該能驅散谷底所有瘴氣,一旦失去瘴氣加持,這只凶獸便無法聚形。」

    其中三人同時頷首,結起手印,準備要吟念甫修會的仙咒。

    「她有活下去的權利。」三人背後,一名黑髮少年道,嗓子好輕,卻不容忽視。

    「咦?」三人轉首,望向不合群的小師弟。「月讀師弟何出此言?」

    「她雖然會成為凶獸,但她的歲壽將會非常漫長,她必須活下去,不該因師兄們的阻礙而消滅。」

    「月讀師弟,你在胡說什麼?既知道她是凶,她就不能存活,你沒有算出來嗎?未來會有多少生靈慘死於她陰狠挑起的戰火之下?我們明知如此,還放任她壯大,就等於與她同罪!」

    「此時殺她,等同於殺害一條無辜性命,這與仙尊所教導之道全然背道而馳。」月讀年輕的容顏上,有著沉斂老成的氣質,面對年歲及資歷都長他許多的師兄們,亦不見懼色,嗓音依舊平緩地陳述,「現在的她,沒有抵抗力,沒有思考力,甚至連殺傷力也沒有,我們憑藉著哪條罪名傷她?就憑你我掐指算出她會為惡,所以她該死?」

    「殺一人救千人,才是對世人慈悲,你此刻對她的慈悲,是罪過,若將來世間因她而塗炭,月讀師弟,你負擔得起如此罵名嗎?」

    「救一千個人,與救一千零一個人,我選擇後者。」生命,不該被放在天秤上衡量誰多重誰多輕。

    「你想救這只凶獸?」

    「不是救,在她犯錯之前,她就是無罪之身。」

    「月讀師弟,之前兩隻雄獸成形,他們暴戾的力量你我皆見識過,我們來不及在他們凝形之前毀滅他們,現在眼前這只雌獸仍脆弱,萬一錯過此時,日後怕會悔不當初!」二師兄想說服月讀,不希望他與大師兄為了區區一隻獸而爭執。

    「我掐指算出的那些未來,誰也不該改變,上天已經寫下的命運,企圖扭轉它便是逆天,例如:這只凶獸將在三千年後咬死一名暴徒,惡徒命中注定因她而亡,我們在此時打散她的瘴氣,三千年後,那名暴徒將不會遇見她,你們知道會有多少人因此賠上性命?」月讀淡淡問道。

    三名師兄聞言立刻動手指,一掐一算。糟糕,那名暴徒凶狠無情,燒殺擄掠,惡事做盡,他若不死,前前後後還會多殺五百二十三名小老百姓……月讀竟然已能算到如此長遠?他的法力莫非早已勝過他們許多?!

    「五百二十三條不該死的性命,如此罵名,你們要擔嗎?」

    她聽見名喚月讀的少年平靜地反問三人,問得他們臉色鐵青,說不出任何反駁字句。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他,黑髮藍袍,清俊的臉龐已見神威。

    他救下她,沒有讓她被三名小仙人弄散。

    多年過去,他的法力越修越高,外貌卻越修越白,髮色、袍色、眸色,都像覆上飄雪一般。她已經忘記是哪一年見著他時,他白得讓她嚇了一大跳,若不是眼神沒變、五官沒變、嗓音沒變,她還以為是哪個頑皮傢伙以月讀的模樣堆出一尊雪人來。

    「月讀,你發生了什麼事?」她那時愣愣地問他,月讀沒回答,她逕自演繹出一套猜測,「是驚雷那只混蛋做的對不對?!那傢伙最愛吃『顏色』,上回我賞虹賞得好好的,他竟敢將七色彩虹吸得連渣都不剩——我去找他幫你報仇,扁到他吐出來還你!」

    急性子的她,匆匆來,匆匆去,話沒說齊,火紅嬌影已經閃走,扁完驚雷再回來,帶回一臉困惑及方才賣力打過人的汗水淋漓。

    「驚雷說,他沒膽吃掉你身上的顏色呀……也對,驚雷那種小妖哪可能打得贏你……你是怎麼了?頭髮怎麼變成這種白慘慘的顏色?」她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白髮,他沒閃避,仍是閉眸靜思。

    「髮色對我沒有任何意義。」

    「可是你黑髮的樣子看起來比較……沒有距離感。」現在白得像朵雲,她最討厭雲了,摸不著也抱不到,明明看起來又膨又軟,卻根本沒有實體。

    虛無縹緲。

    「你又傷人了。」月讀聞到她身上的血腥味,淡眉雖沒蹙起,口吻中卻有責備。

    窮奇將手藏在身後,急急用衣袖擦拭掉爪子上的鐵證。怪哉,她明明已經沖洗好幾回了,卻還是被他聞到,他的鼻子是狗鼻嗎?

    「剛剛打了驚雷幾拳而已,真的,我只有打他幾拳。」她知道他不愛血腥味,而她也不愛帶著血腥味來見他,因為——

    她會被他念到耳朵流膿!

    果不其然,他張開眼後的頭一件事便是吟咒束縛住想逃跑的她,逼她乖乖盤腿坐在面前,用她聽過太多回的長篇大論勸化她。向來寡言的月讀,在這種時候卻會變得相當健談——那些仙佛掛在嘴邊的好生之德、七級浮屠,只會讓她聽到打盹,而最後,她確實也是在他說教的中途就不知睡到哪個仙境去了。

    這種情況很常發生,好似有著某種已成為默契的規律。

    她找上他,做些小惡小壞的事兒來惹得他開尊口訓誡她,再將他沉穩、具有安撫效果又酥骨的男嗓當成搖籃曲,讓自己睡場好覺,醒來之後,神清氣爽,如同此時——

    她在饕餮胃裡,使壞地挑逗他、吻他,令月讀丟下她逕自消失不見。她以為他自己從饕餮胃裡離開,棄她於不顧,她有些急、有些害怕,因為月讀出得去,不代表她出得去,萬一月讀真的不理她,她的下場絕對淒淒慘慘。就在她又嚷又叫,淚珠兒快在眼眶中打轉之際,月讀又出現在她面前,凜著神顏,長篇大論重現,這回由好生之德改為潔身自愛,唸唸唸唸……念到她又賺著一次好眠。

    只是這一回,她怕他又悶不吭聲地走掉,纖手掄緊他的衣袖,不放。

    月讀沒有掙開她的羈絆,他早已習慣這樣的情景,無數無數次,從幾千年前開始,他與她,就總是如此,她挨在他身旁,睡得毫無防備。

    這只凶獸離經叛道,這只凶獸驕恣妄為,這只凶獸聽不進善言慈語,這只凶獸毫無耐心,這只凶獸……像個孩子一樣,愛玩、任性、好動,名副其實的小霸王。

    當年阻止師兄們毀掉她,不是個錯誤的決定,他已經證明了這一點,她的一舉一動皆在他掌握之間,他放縱她,卻又不容許她放縱過頭,她本質裡沒有良善因子,卻也沒有變得更壞——至少,他不允准她誤傷無辜人的性命。

    他必須做到,否則……當日用來勸退師兄們的誓言,就會成真。

    她額心的珍珠,散發著柔和光澤,它,是他親手所鑲上。

    取下之日,也就是她犯下重罪,他不得不制裁她的那一天。

    「窮奇,你千萬別讓我動手摘下這顆珍珠。」月讀淡然的嗓音沉緩喃道,食指滑過圓潤的珠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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