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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花水月 第五章 作者:決明
    那一夜,幕阜王命人攙著醉癱的美人兒回寢宮。

    眾人都知道幕阜王多眷寵這名妖艷美妃,今晚定是個綺麗旖旎的激情夜。

    幕阜王終於要達成心願了!

    幕阜王拋下眾臣,火速離開酒宴,猴急的模樣好似一個甫嘗情慾的毛躁少年,飢渴難耐。

    他匆匆回宮,又匆匆從寢殿奔出,原來欣喜若狂的神情變換成暴怒跳腳,吼聲震天價響:「去把鏡花夫人給我找出來——」

    鏡花夫人又不見蹤影,幕阜王撲空香閨的次數再添一筆,可憐哪。

    相較於酒宴樓閣的燈火通明,金瓦玉磚堆砌成的議事大朝堂,在夜裡熄盡所有燭火,長廊只靠月光照出微微的能見度,尋常人在這個時辰是不會踏進這兒的,僅有輪流巡視的侍衛偶爾穿梭,誰也沒注意到,在金瓦屋簷上靜佇著頎長身影。

    夜風輕輕拂來,撩動衣袍如浪翻騰,衣袍的主人神情淡然,凝望著卵黃色的明月,自高處遠睨,隱約還能見到後方數里的君王寢殿為尋找失蹤美人而亂成一團,火把的光亮在黑暗中來回奔馳,當中又以幕阜王的咆哮聲最大。

    「哈啾!」

    腳邊傳來噴嚏聲,他沒有俯身去看。

    「好冷。」窮奇蜷成一團,扯緊紅衫,將自己包得更密。

    屋頂上的風勢比平地來得大,她從冰冰涼涼的瓦簷上坐直身子,涼風讓她的思緒清晰不少,撥開被風吹亂的髮絲,視線跟著看清的同時,她被站在身邊的月讀嚇到。

    「老古板?!你……你不是和那只人類在商談『正事』嗎?」他們啥時結束的,她一點印象也沒有,更沒弄懂酒意稍退後,她怎麼會跑到議事大朝堂的屋頂上吹冷風?

    月讀沒應她半個字,眉宇間有著顯而易見的情緒,雖淺淡,卻明顯。

    不悅。

    「喂,月讀!」她站直身,也只勉強到他下巴高度而已。

    他不看她,緩緩啟唇,「你應該立刻離開這裡。人界之事,不該插手,更不該仗恃著他對你的寵愛而造殺孽,他因你一言而連屠三城,那些人命,全成了你一時玩樂的犧牲品。」

    酒意帶來的輕微刺痛,令窮奇的腦袋暈得好不舒服,又聽見他這麼指責,她不禁惱火了。

    「我又沒要他殺人!是他自己偏好血腥和暴力!」幹嘛將罪名全扣在她頭上?!

    「你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

    她扁扁嘴,不屑地應道:「伯仁?誰認識伯仁呀?」她連聽都沒聽過這個傢伙。

    月讀不多解釋,繼續道:「以你現在受寵的程度,你可以輕易要求幕阜王住手,你卻不做,反倒加油添醋,這叫挑撥,與渾沌做的事情並無異。」

    四凶中的渾沌最愛在人界掀起戰端,讓兩國戰得你死我活,他再大口大口吸食所有黑暗的氣息。對渾沌而言,人間越是充滿仇視、對峙,怨恨及痛苦的味道就越深濃、越美味。

    「我跟渾沌才不一樣!我一點都不覺得從人類身上傳出的闇息有多香!」窮奇不認罪。雖然闇息能讓四凶的力量增強,但她又不像渾沌或檮杌那樣以力量為傲,她現在的修為已經很夠用了。

    「那麼你比他更可惡,他做的一切是為了生存,你呢?自私的只求歡快,無視他人受戰火波及,將人命視如草芥。」月讀第一次用如此嚴厲的口吻責備她。

    窮奇掄緊拳,聽著。

    他為了她不認識的人命在斥責她。

    他為了不是她做的壞事在數落她。

    但他呢?

    他就真的將每一條生命都看得重要嗎?!

    「你有什麼資格說我?!你就多清高?!你就多無私?!你就多珍視生命?!」她憤怒地吼著,「偉大的神月讀,請你告訴我,珍視生命的人會在我額心放置一顆隨時隨地都能取我性命的靈珠,想殺就殺,要剮就剮嗎?!你跟幕卓王有什麼不一樣?!」在她眼中,一樣都是殺人兇手,差別只在於一個已經做了,一個還在等候時機才要做!

    「你知道了?」月讀淡淡說道,臉上不見半分窘態。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我並不否認。」不否認她額上珍珠確實攸關她的生死。

    「你當然不否認,因為那是你的心機,你的目的!」

    「你不為惡,我就永遠不會取下它。」

    「那我真要先謝謝你。」她說得好酸,「你只是事先預防,怕我以後會壯大到無法收拾的地步,所以先在我身上鑲這種東西,方便哪天看我看膩了,珠子一摘,四凶窮奇就此煙消雲散。」

    她最氣的就是這個。

    比法力,她當然不及月讀,他根本毋須多此一舉,鑲什麼鬼珍珠,她寧願他事後以仙術將她打散,也不是從最初相識的那一天便決定殺她,兩者對她而言是完全不一樣的感受!

    「我無意殺你,否則我下手的機會多到你無法想像,天既造了你,就有你存在的價值,我不會輕易剝奪你的性命,我並沒有要你成為善良的物種,只希望你別濫殺無辜,像檮杌或饕餮,我也不曾以仙術懲治他們,不是嗎?」

    「他們也不像我窮奇,額上有顆致命的珍珠。」拿檮杌和饕餮和她比,只不過是比較出她的悲慘。

    「那顆珍珠只要不取下,就是個裝飾罷了,你何必介懷它?」

    「你說得真雲淡風輕,那我也在你身上鑲顆爆石再跟你說別介懷它呀!」誰喜歡身上隨時隨地帶著一個「危險物品」四處亂跑?!

    她不斷地提及珍珠珍珠,而且每說一次就噘嘴一回,次數之頻繁,沒逃過月讀的眼。

    「原來你從今日見我便惡言相向,是知道額上靈珠的來由之故。」難怪她的態度與先前全然不同,以往這只凶獸每回都是帶著笑容來找他,幾乎不曾擺過臭臉。月讀一頓,明白了。「你待在幕阜國,也是這原因,你在遷怒,將對我的不滿轉嫁在其它人身上,所以你要求幕阜王發動戰爭,是在報復我。」

    她沒有狡辯,凶獸敢做敢當,她確實是存著報復的想法。

    「如此幼稚。」月讀輕歎。

    他的歎息太輕太淡,以致於窮奇未能察覺,雙耳只聽到他說她幼稚的結論。

    「你少說教!我從現在開始再也不要聽你說那些神族嘮叨人的廢話!我和你道不同不相為謀,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我們兩個就大難來時各自飛!」窮奇用她所知道的字句在吠他。

    「大難來時各自飛用錯時機和對象。」那句,是用在夫妻身上。

    「一點都沒有用錯!以後你遇到麻煩,我絕對不會再跳出來替你擋,我也不會替你打小妖,不會幫你出氣,什麼都不會了!」哼,她和他正式宣戰!正式決裂!

    「我不需要你替我做那些事。」他倒覺得會遇上「大難」的人,是她。

    他這桶冷水,潑得窮奇一臉尷尬,虧她吼得那麼中氣十足,他一點也不放在眼底。

    「臭月讀!你……你……你真不知好歹!」她氣得直發抖。

    「你有氣,對著我來,不用遷怒無辜。你離開幕阜國,殘局我來善後。」

    「我才不要聽你的!我不走!我在這裡過得多愉快,幕阜王對我多好,多疼我,我要什麼他全會替我找來,二話不說全為我辦到,這些是你月讀做不到的!」

    「窮奇。」

    「叫什麼叫?!」

    「離開這裡。」他的語氣沒有加重,依舊維持平淡聲調。

    「我不要!你想阻止我,只有一種辦法,拿下我額上的珍珠!」她挑釁道,但一脫口立刻就後悔,和月讀賭氣,不見得會佔上風,畢竟月讀對她無情,說不定他也覺得取下珍珠會是一勞永逸的好辦法。

    反常的,月讀只是沉默,與她互視良久。

    她在等月讀將手指伸向她,摘除跟著她千萬年的額心珍珠,最好是連她胸中氾濫的疼痛也一併摘掉。

    他沒動,比平時淺淡眸色加深許多的眼瞳,將她的任性高傲看得仔細。末了,任由她仰顎哼聲,繞過他,躍下屋頂,一抹紅影,消失眼前。

    「看來,今夜將你自幕阜王的寢殿帶走,是我多事。」

    低喃的嗓音太小太小,夜風拂過,帶走所有呢喃及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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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惹熊惹虎,千萬不要惹上凶女人。

    這句話,不知是哪位先知說出來的至理名言,仔細想想,的確有其道理。

    特別是正受寵的凶女人,更是絕對不能得罪,否則她只消在君王耳邊撒嬌幾句,你的下場不死也剩半條命在喘。

    偏偏有人犯了此一禁忌,成為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也是活該倒霉。

    那個倒霉鬼,正是水月。

    鏡花夫人對他的敵意,全宮裡沒有人看不清楚。

    雖然鏡花夫人在眾臣眼中沒有太高評價,但他們仍會顧忌她在幕阜王跟前火紅的程度而不敢明目張膽與她交惡,像水月先生這種敢直接與鏡花夫人正面對上的蠢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鏡花夫人拍案吼他,而他冷淡無視的場景,一日內若沒發生三回以上就算奇跡。

    幕阜王之所以還沒有耳根子軟到聽信鏡花夫人的讒言,是因為水月先生有他存在的價值,他是個世間少見的參謀奇葩,東方小國的遊說降服全靠他一人之力,他不帶任何兵士護衛,獨自進入各國朝堂,離開時,絕對都能帶回令幕阜王滿意的答案。

    十三個東方小國,願意無條件成為附庸臣國的,佔了九個,其餘四個,不過是時間上的問題。

    心愛的寵妃槓上重要的臣子,對此,幕阜王也只能睜隻眼閉只眼,兩方都不得罪。

    今日,兩大冤家在後花園碰頭,緊張的氣氛教眾宮婢不得不小心翼翼。

    呀呀呀呀,鏡花夫人在瞪水月先生,瞪得非常凶狠,一觸即發的煙硝味,瀰漫在眾人鼻間。

    「你們都退下。」窮奇揚手,屏退左右。

    「夫、夫人?!」

    「怎麼,怕我吃了他不成?下去!」

    聽見她斥喝,婢女們不敢再遲疑,卻也不敢退太遠,要是鏡花夫人與水月先生動起手來,她們才來得及跳出來阻止。幾名面露不安的小丫頭們退後數尺,看得到他們雙方身影,卻聽不見他們談話的內容。

    窮奇與月讀終於獨處,他坐在石椅上,旁邊有數本書冊。

    「水月先生真辛苦,為了幕阜王的國威,來回奔波。」她假笑。

    「若不是鏡花夫人向幕阜王進言以武力攻打無辜小國,也無水月效力之處。」待在人界的時間越長,他學來的官腔也越地道。

    「我就是怕水月先生的人生太無趣,才弄些事情讓水月先生忙呀。」

    「鏡花夫人所謂的無趣若是指平平順順,那麼水月倒認為無趣些又何妨。」

    「我說的無趣,是指你。」她哼。

    他維持不變的淡然態度,手上的書冊又翻過一頁,雙眼只看書,不看她。「水月反倒認為夫人的人生太過多采多姿。」

    連日來,降國派使節到幕阜國來,幕阜王城夜夜笙歌,總是飲酒作樂,她也是其中一分子,跟著吃喝玩樂。

    「神也會諷刺人哪?」她媚揚紅唇,挪著馨香身子靠近他,用挑逗的方式說著挑釁話語,「我以前就是太笨太天真,才會以為當個好孩子會有什麼獎賞,結果呢?我那麼乖,別人還不是當我是壞傢伙,半句誇獎也沒有,更想將我除之而後快,我幹嘛還學你一樣當個無趣的好人?你瞧,我現在快樂許多呢!」她邊說,邊用食指撓他的下顎,他沒有閃避,眼瞳仍舊如她記憶中平靜。

    「好孩子?」月讀終於有了淺淺反應,就是挑眉覷她,質疑她這三個字說來臉不紅氣不喘、自賣自誇的勇氣。

    「對,以前我多乖呀,你不愛我做的事情,我就少做,我明明可以將人打到死,卻想到你會不開心,就少打兩拳,留他一條狗命,但是你從來不誇獎我,只會用更高的標準看待我。我是凶獸,不是神,你說的那些我不懂,我更不懂你為什麼總是高高在上。我覺得好煩、好惱,也好不值,我再也不要討好誰,我要做自己會爽快的事,管別人怎麼看待我。」她下定決心要變壞——在他眼中,她不是變壞,而是本來就很壞,她不想再做任何努力。

    她突地撩高紅紗裙,露出白皙勻稱的小腿肚及半截白玉大腿,細長腿兒一跨,橫過他,以毫不端莊的姿勢跨坐在他腿上,既撩人又妖艷,尤其是她此刻佞美小臉上的微笑,絕對是淬滿毒的危險。

    她抽掉他發上木簪,讓他散敞長髮,墨的顏色流洩下他的肩,彷彿日光照耀流泉時反射出來的光澤,熠熠炫目。她勾唇,梳弄他的髮絲。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你黑髮的模樣真好看?」

    他沒應,而她也確實沒說過,因為誇獎他,從不會得到他的善意回應。

    「它變成白的,我惋惜好一陣子,不過看久了,也不討厭,白髮有白髮的乾淨,黑髮也有黑髮的味道,兩種我都愛。」窮奇五指微張,享受他髮絲在指間繚繞的柔膩。

    「你非得這樣坐在我腿上和我談話?」

    「我說過,我從現在起要做自己會爽快的事,我就是喜歡這樣和你說話,你不高興就當我是塊大石囉。」她無謂地聳肩,繼續做她想做的事。

    大石可不會用腳趾頭和腳跟在他靴上游移,不時蹭下靴子布料,觸及他的膚,弄得踝間鈴鐺直響。

    她的雙手按在他腦後,逼他低頭,同一時間,她仰首,兩人唇瓣膠著,她可不光是唇貼合著唇就能滿足,她蠻橫地咬破他的下唇,要他吃痛,要他啟唇斥責她,再夾帶同樣氣勢,掠奪他口中每一寸領土,宣示她窮奇到此一遊。

    時而深,時而淺,她吸吮著他,小舌滑溜如鰍,來去自如,就算他不回應,她也能自得其樂。

    時而退開,時而逼近,她撩弄著他,啃咬他時毫不嘴軟,撫慰他時又無比溫柔。

    濕潤的吻,濃重的喘息,月讀眉心堆疊出蹙痕,有越來越明顯的跡象。

    吻山吻水吻花吻草吻石塊也不可能像此時,她太激烈,她不是沒有生命的東西,她有不羈的思想,有難馭的行為,有軟香的唇瓣,有柔致的肌膚,她有呼吸,有愛頂嘴的好口才,有螞蟻一般大的耐心……

    她不是沉穩無聲的山,不是涓涓流動的水,不是暗自吐香的花,不是迎風搖曳的草,更不是冰冷堅硬的石塊,她是窮奇,一隻艷美迷人的妖獸。

    推開她!

    他必須推開她!

    否則這只無法駕馭的獸會得寸進尺,而他也會——

    「該死的你們在做什麼?!」

    幕阜王震怒地大吼,讓交纏的兩道身影瞬間分開,她跳下月讀的腿,踉蹌跌坐在地,一手捂著紅腫的唇,一手揪緊襟口,一聲嗚咽從小嘴裡逸出——

    「大王!這個男人強吻我!想佔我便宜!」

    纖指抖抖抖,指著採花大盜,配上嗚嗚哽咽,誰聽了都要心痛憐惜。

    「可惡!把水月給我拖下去!」

    兩句話,一句是惡人先告狀,強吻人的喊被強吻,另一句則是被美色及妒火蒙蔽雙眼的昏庸命令。

    月讀被侍衛團團架住之際,看見窮奇露出壞笑,仍是那麼媚絲絲的,她蠕動唇瓣無聲地挑釁:

    跟我鬥?哼哼,我會帶牢飯去看你。

    再補上一記吐舌大鬼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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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調戲君王寵妃,這條罪名,說重不重,說輕也不算輕。

    但是寵妃的香唇連君王都還沒碰過,卻被臣子搶先採擷,幕阜王氣瘋了,直接下令將水月關入大牢,數日後以五馬分屍的極刑處置。經過一夜冷靜,幕阜王想起水月仍有利用價值,雖然心裡那口氣很難吞嚥下去,也不得不改變對水月的死刑懲處,暫且將其囚在陰暗地牢,不給吃不給喝,要他自行反省。

    地牢裡,瀰漫一股霉濕的味道。

    腐爛的乾草堆,疊著一床悶臭薄被,月讀閉目盤腿坐於其上,對於週遭劣質環境不以為意,他面容平和,默吟神咒,思緒瞬間閃入一抹紅影,噙笑的唇好艷紅,微露的貝齒珠白玉潤,他鎖眉,將之驅逐出境,神咒吟得更急,腦海被一片聖潔清光佔據。

    我那麼乖,別人還不是當我是壞傢伙,半句誇獎也沒有。

    神咒的寧和,勝不過嬌滴滴的嗓。

    輕易的,聖潔清光破裂,被紅艷所取代。

    我是凶獸,不是神,你說的那些我不懂,我更不懂你為什麼總是高高在上。

    月讀吟咒的唇瓣緩緩停止,神咒一頓,正在腦子裡說著話的身影越是清晰,她的表情藏不住心思,埋怨、憤懟、不解,堆積在花一般的芙顏上。

    偉大的神月讀,請你告訴我,珍視生命的人,會在我額心放置一顆隨時隨地都能取我性命的靈珠,想殺就殺,要剮就剮嗎?!

    那時,她說著的時候,像快哭了一樣。

    月讀張開眸,死寂的大牢裡,彷彿仍迴盪著她的嗔怨,彷彿仍看見她大受打擊的沮喪模樣。

    初見她,已經是太漫長之前的歲月,而那日的情景,卻仍歷歷在目。

    他還是名小修仙,與三名師兄拜於仙尊門下,學習仙術及仙道,歷練雖不多,也已隨仙尊看過許許多多的妖物,卻是第一次見到如此艷美的生物。

    心,一顫。

    她睡在氤氳朦朧的煙霧裡,長髮隨著呼吸緩慢起伏,她睜開惺忪眼眸時,眼裡的迷濛和純真,很難讓人將她與四凶做出聯想,倒覺得她更像一隻初綻的花精。

    她將會在未來,某一個未來,因為任性與恣意妄為,犯下無法彌補之罪。

    那個罪,讓天界傾兵而出,不再遵守好生之德的約束,將她滅除。

    那個未來,他早已算出,他甚至以天眼看到那個場景。

    如果一切都是定論,生與死都按照天理而行,他情願她的下場別如此淒涼——百枝利箭刺穿全身,最終再由武羅一劍砍下她的頭顱,將擾世凶獸殺之。

    若她最終必須走向死亡,他情願她能死得安詳,死得沒有痛苦,別像他所預見的那樣,死得支離破碎。

    摘下珍珠,一瞬間的疼痛。

    他能做的,應該只有這樣。

    神,即便算出生死,也不該企圖做出改變。

    所以,他眼睜睜看著親妹無瑕天女魂飛魄散,就算他可以輕而易舉扭轉她的命運,強行將她帶回天山,他卻不能也不該去做,指點檮杌以定魂珠收集散魂,已經是他最大的讓步。

    所以,面對窮奇,本該如此。

    他卻沒有。

    他不否認自己曾經興起將窮奇囚入鋼石以避開死劫的念頭,關上百年千載,總好過成為斷頭鬼一隻。他更不只一回兩回地對窮奇說教,希望她能走往善道,希望她能將他的話聽進去,當只乖乖的凶獸,別惹是生非,偶爾在他面前撒潑任性無妨,他不一定非要她像天人天女一般毫無惡念,也不一定非要她完美無缺點,她只要安安分分,收斂起爪子,不隨意傷人,那就足夠。

    她就像個孩子,為了得到大人的注意,便去做些壞事來吸引目光。

    而他,不想讓她看到他的注意,便用更疏遠的淡漠態度來偽裝。

    他知道她愛玩,耐心又不足,脾氣說來便來,常常顧此失彼,她可以為了要陷害他而親吻他,惡意的吻,直到現在仍殘留餘溫在唇間。

    他不喜歡她用身體作為引誘人的工具,她應該要珍惜她自己,她會為了耍玩他而獻上紅唇,是否也會為了迷惑幕阜王而用甜膩如蜜的唇去親吻幕阜王?

    思及此,他又是一記淡淡鎖眉。

    有許多事,他可以掐指算出,然而窮奇的事,他卻不是很願意去算得一清二楚,他對於她如何放縱及如何貪歡,一點也不想明白。

    是妒?

    不,神不會有妒。

    「唷,難得耶,你在發怔呀?」

    窮奇神情愉悅,站在牢門外,身旁婢女端著豐盛菜餚。

    獄卒將牢門打開,扛進一個厚軟墊擺在乾草堆上,恭迎鏡花夫人款步入內,婢女將酒菜擺在月讀面前。

    脆皮雞、烤乳豬、炙羊頭、火腿燉甲魚、茄汁牛舌……簡言之,全是肉,要找根綠色菜葉還真困難。

    附加一大罈酒。

    窮奇屏退一干閒雜人等,坐進厚軟墊,理理垂地裙擺,好整以暇地開口。

    「再怎麼說,咱倆的交情也值得我違背大王的禁食命令,為你帶來好酒好菜。喏,快吃吧,別餓著。」她很慇勤地幫他擺竹箸。

    她是故意的,明知道他茹素,不碰葷、不碰酒。

    幾日禁食禁水,對他完全沒有影響,他不像人類,需要靠食物來維持生命。

    望著她調侃人的笑,月讀面容清平。「陷我入罪,對你有什麼好處?」

    「沒有呀,一點也沒有,但是我高興就好。」她也答得不客氣。

    「有時太任性妄為,會造成無法彌補的後果,你該收斂些。」

    「你越是這樣說,我越是不想這樣做。」她像個叛逆不羈的頑徒,他用說教的方式要她乖,她偏不,就是要跟他唱反調。

    「那麼,我要怎麼說,你才願意這樣做?」月讀反問她,想要得到確切的答覆。

    她好驚訝月讀會這樣問,她還以為月讀會不理睬她的挑釁。

    「怎麼說嘛……」她很認真地思考,思緒跑得飛快。

    她希望他怎麼說呢?當然不是死板板地說著她知道卻永遠也做不到的大道理,她想聽他說些軟綿綿的話,說些誇獎她的話,說些甜蜜的話,說些可愛的話,說些……

    「你說你喜愛我,以後你說什麼,我都會聽話。」奢望,毫不掩飾地從紅唇裡傾溢出來。

    對,她想聽這個,聽月讀說喜愛她!

    月讀臉上沒有訝然,只是凝覷她的眼神變得更專注。

    她的要求一點也不過分,而且簡單得出乎意料,她只想從他口中聽見他喜愛她,如此而已。

    「窮奇。」他輕喊她的名,而她向來很喜歡他用清淺的嗓音喚她。

    「要說了嗎?」她的雙手因緊張而微微顫著,揪緊厚軟墊的邊緣,洗耳恭聽。

    「我愛天下萬物,在我眼中,沒有任何人事物是可憎的,包括你。」

    天若有情天亦老,天地若無情,則不生一切物,一切物無情,不能環相生。

    誰說天無情?

    他的感情正因為寬廣,才能遍佈天地四方,它無法獨愛一人,正如它無法將陽光及雨露全照耀澆淋在同一株花上,它不會因人的善惡而少給一絲乾淨空氣。

    它的無情,來自於它的有情。

    「……這是什麼爛答案?」她聽懂了,一把火上心頭。她覺得自己被唬弄!被戲耍!被敷衍!

    「窮奇,我是喜愛你的。」

    「只是和喜愛一顆石頭沒什麼差別!」她吼出來,身子也霍然躍起,她不顧矜持,抬起腳就朝月讀肩上送出一踢,管他會看到多少裙下風光,反正他就算看得一清二楚,也不會產生任何遐思!

    鈴……鈴……

    她踢得多重,踝上金鈴便震得多響。

    「臭月讀!臭月讀!臭月讀!」

    鈴……

    不見天日的地牢,突地落下雨絲,墜在月讀平置於膝上的手背。

    晶瑩水珠,凝在那兒。

    他抬頭,朝水珠落下的方向望去。

    那是她的眼,傾落著雨,從雙腮不住地垂滾。

    她用最大的力道咬緊下唇,不允許自己嗚咽出聲,血絲在貝齒施虐下緩緩染紅了唇。

    不想讓他看見她的狼狽和自取其辱,她狠狠地轉頭,逃出地牢。

    只有鈴聲,像在代替她的哭聲。

    鈴鈴鈴鈴……

    不絕於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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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窮奇一踏出地牢,臉上淚痕都還沒擦,便從懷裡掏出一顆由黑色霧氣凝集的小圓珠,美目一凜,將小圓珠朝地上狠狠砸個粉碎——沒有清脆的碎裂聲,卻有迸散開來的碎片四竄。

    小圓珠裡的黑霧失去包裹,一瞬間全數漲開。

    它們沿著她的嬌軀盤旋而上,模糊她的淚顏,繼續往半空中聚合,每條黑霧宛若擁有生命,它們扭動、它們伸展、它們狂亂舞動,再迅速地往四面八方散去。

    窮奇掛著淚,唇畔擠出絕美笑靨,哭與笑,正矛盾著。

    末了,她哼笑出聲,越笑越哽咽,越笑越哀淒。

    黑霧圓珠內,裹著從渾沌身上討來的闇息,那是渾沌最高明的挑撥本領,當初渾沌求其它三隻凶獸隨他去打破淨化石救小狐妖,他允諾三隻凶獸開出任何條件,檮杌和饕餮都有想從渾沌那兒得到的東西,獨獨她沒有,才隨口說了「只想借助你挑撥的那套本事用用」。她本以為討來了也不會有用到之日,現在卻打破它,讓闇息包覆幕阜國。如此一來會造成什麼後果,她一點也不在意,就算天塌下來又如何?就算人世陷入混亂又如何?

    他要她乖,她不。

    他要她收斂,她不。

    他要她聽話,她不。

    因為——

    她要他說愛她,他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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