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不為預防凶獸亂世而設下,單純地,不過是彼此都覺得美麗。
加上她此回的瘴息凝聚堅固,不若先前,瘴息還處於聚合過程便被置入珍珠,才會受珍珠牽制,否則月讀是不允的。
保存著兩人意念的銀白色珍珠,在她額心閃耀光芒。
「原來是這樣呀……」她摸著圓潤的珠子,恍然大悟地直頷首。
「原來是怎樣?」月讀被她沒頭沒腦的頓悟弄得更迷糊。
「聲音呀。這顆珠子算起來是先跟著你修行嘛,你戴著它很久,對不對?」
「是。」這顆珠子確實是由他手執的佛珠所取下。
「所以我老是聽到你在說話——我不是指這一次,而是之前那一次,你的聲音在我腦海裡出現,我一直以為是幻聽,因為不是很清楚,總是斷斷續續,我每回都當自己太想念你才會這樣,原來不是……」或許是珠子離開他身邊太久,聲音都很細小,很模糊。
「我說了什麼?」
「就——」她故意賣個小關子,吐舌,才道:「一大堆冷硬囉唆的人生大道理。」什麼佛曰啦天道啦,全是她有聽沒有懂的字句。
「這般無趣?」
「對呀。」她不客氣地附和他。
「既然我念了這般多的人生大道理,你怎麼就沒變乖呢?」太不受教。
「我的耳朵會自動排除掉刺耳的人生大道理。」嘿嘿。「但是有一句話,我聽得可仔細呢——」她又露出頑皮神秘的表情。
「哦?是哪句?」
是「一念之惡,遂為惡根;一念之善,即為福本。一念轉移,立分禍福」,還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抑或是「六道輪迴是苦楚,早日頓悟早了脫。淨土世界西方游,勝過凡塵數萬倍。心心不亂勤念佛,了脫生死可究竟」……
她認真地繞著他走好幾圈,搖頭晃腦,嘖嘖有聲。
「有人默默在心裡呀……說著『她,好美麗』。」她一字一字說得慢慢地,緊盯他的反應,要看他雙頰漲紅。
月讀的反應,只是稍稍停頓,然後,淺淺一笑,既不出言否認,也不多辯解。
「你第一眼看到我,覺得我很美麗,對不對?」她才不讓他用如此淡然的方式矇混過去。
「是。」他從不說謊。
與三位師兄在闇息煙霧中初次見她,他的心底,確實發出讚歎。
多美的妖,怕是生平見過最美的了。
她,好美麗。
這些藏在心底深處的話語,只有他自己聽見,不該動的凡心,在那一瞬間,因她而躁動。
必須無視她,所以他不將目光放在她身上。
必須忽略她,所以他表現出最淡漠的姿態。
必須疏遠她,所以他不曾主動表現關懷,待她如同陌路。
因為他知道,那驀然顫動的心,是警訊,若不壓抑,它將會吞噬掉他向來的冷靜自持。
然而,干算萬算,算出她的殞落,卻算不出自己會為她做下一連串瘋狂行徑。
原來,檮杌非得要尋回無瑕的決心。
原來,饕餮不許任何人阻礙她施咒,也要回到未斷的龍飛刀身邊。
原來,渾沌情願付出任何代價,都要將小狐妖從淨化石中救出。
他懂,竟然懂了,那些苦苦執著,那些不願放棄,那些天人不該有的七情六慾,明知自己所為,件件皆違反正道,他卻無法硬逼自己不去做。失去她的那段日子,他幾乎要被思念逼瘋,他想念她,想念她叉腰跺腳,想念她喊他的名字,想念她偎在他身邊的小小重量,想念她說起話的自信滿滿,越是想念,越是孤寂;越是孤寂,越是恨起自己。
「你真的覺得我好看?」她不確定地追問,指指自己的明眸大眼。「你不覺得這雙眼很不正經,好似隨時在勾人魂魄一樣?還有還有,這張嘴,我沒有故意噘的,可是它就是嘟嘟翹翹,我一點都不喜歡……」她對自己半分自信也沒有。
她還來不及數落自己哪兒生得不好,哪兒又長得妖艷,他伸掌過來,揉弄她的長鬈發。
「美與醜,不若本質重要,越美的花,往往越毒,醜陋的妖,也可能會有一顆純淨之心。」他笑覷她一臉的迷茫,長指緩緩梳弄她的眉,續道:「我從不認為美醜代表什麼,就連眾仙讚譽有加的百花天女,我也瞧不懂她美在哪兒,但是——我真的覺得你美。」
百花天女,她見過幾回,真的是美到讓女人都會自慚形穢,連她都會羨慕起百花天女的傾國容顏,他竟然說不懂百花天女美在哪裡?他……不是瞎了就是蠢了!
偏偏他沒瞎,也沒蠢,而這個沒瞎沒蠢的男人還反過來誇她美,意思是……誰都入不了他的眼,獨獨她?
「可你以前說我和那些花花草草沒什麼不同,我吻你時還一臉多鄙視哩。」她翻起舊帳,心裡早已開心地哇哈哈直狂笑。
「我那時太遲鈍。」
「現在就不遲鈍嗎?」她玩心又起,誰教他一臉正經地說著他那時太遲鈍的模樣如此可愛,還真的微微低頭在反省呢。她雙臂一攀,就掛在他頸上。
「若遲鈍,你此時此刻就不會在這裡。」應該還飄在哪個惡人頭頂上,成為一縷闇息,等待千萬年後有機會聚形。
「言下之意,就是現在不遲鈍嘛,是不?」十指在他腦後戲玩他的黑色髮絲,芬芳氣息輕吐在他鬢間。
月讀已經看穿她的心思,那些旖旎意念化為淺粉色澤的光芒,就鑲在她桃紅色雙頰邊。
他做了她腦子裡一直想做的事——低首,含住她柔軟綿盈的唇瓣。
本來要踮起腳尖,趁月讀不注意時偷吻他的窮奇,完全沒料到他有此一著,被嚇傻的人,反倒是她。
生澀的吻技,一隻手也數得出來他與人接吻的次數,第一次是在毫無美感的饕餮胃裡,第二次是在幕阜國地牢中,第三次,便是現在了。
濕濡的唇瓣交纏,他吻得無比輕柔,像蝶兒嬉花,淺啄、淺啄、淺啄——好幾回她都快叼住他薄溫的唇之際,他又退開,她挫敗低吟,他又貼回來……
折磨人嘛!
窮奇最終耐心用罄,雙掌好用力地按住他的後腦勺,將他送進自己嘴裡,豐唇纏薄唇,小舌繞大舌,牙撞牙,鼻碰鼻,與他的氣息徹徹底底交濡纏綿。
直到兩人從彼此唇邊退開,已經是雙方肺葉缺乏氣息,悶得發疼。
「……我都不知道你有這麼燙人的溫度。」她伏在他懷裡,氣喘吁吁,好半晌仍無法平息,唇上仍停留著他炙熱觸感,麻麻燙燙的。
「我也不知道你有這麼害羞的一面。」他笑,在她耳邊,氣息拂動她鬢邊細緻的毛髮,她的耳殼一片通紅,隨著他吐納的次數而變得更加鮮艷。「你待我向來總是強取豪奪,不會客氣。」
「那是因為你太……太……」太老古板,她她她她才得要采采采採取主動嘛……誰知道他他他他……「我才不是一隻愛強壓別人使壞的淫獸呢……」
向來伶牙俐齒的她,難得結結巴巴,逗笑了他。
月讀發出沉沉笑聲,這是她第一次聽見他笑,笑得那麼悅耳,那麼迷人,幾乎讓她看怔。
這個笑容,是給她的呢。
她盼著他因她而笑,盼了好久好久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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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與凶獸,白頭偕老——美談?抑或只是一種空談?
月讀捨棄天山之神的地位,捨棄千萬年來一貫的恬淡安寧,神族天人的脫俗離世,沒有任何煩惱苦難,那些聖靈平靜,他全數拋下,義無反顧,更未曾後悔。
然而,他所守護的天山失去神祐之後,妖魔入侵,原先在天山的祥鳥鳳凰盡數絕跡,靈獸麒麟成為大妖們最滋補的食物,他並非毫無所覺,天山一草一木一獸的痛,他皆感同身受,他的生命與它們相連,每一條性命消失,都像是剮去他一塊肉。
窮奇發現到了。
她時常緊牽著月讀的掌心,發現他會倏地僵硬,雖然是那般細微,她仍是察覺了,而那時,他的臉色總會相當慘白。
「月讀,怎麼了?」她仰頭看他。
他淺笑,明顯能看出是強硬擠出的雲淡風輕,安撫她道:「沒事。」
一開始,她還相信他的說辭。對嘛,他是天人耶,天人會有什麼事。但次數太過頻繁之後,她不存疑也不行。
今日,他陪著她,正要到平逢山上去迎接東昇旭日,月讀卻頓下腳步,身軀微彎,彷彿有什麼重物正使勁壓在雙肩那般。
「你到底怎麼了?你不太舒服,是不?」窮奇無法再忽視,一手探向他的額,一手輕撫他的鬢髮,指腹上摸到淡淡濕濡,是汗。
「有些累。別擔心。」他仍是笑意淺淺地安撫她。
「那你睡一下下,好不好?」她怎可能不擔心,最近,月讀很容易倦,好些回走著走著就說要歇腳,被她嘲笑「一把老骨頭」時,他笑著不回嘴,卻花費越來越多時間在打坐休息上。
「好。」他應允,順著她的央求,伏臥於綠茵之上,枕著她曲起的腿,讓她以十指輕梳他的黑髮。
她以為他閉目養神好好休憩幾個時辰,便會如他所言的「沒事」,但情況不樂觀,他的臉色及唇色皆更顯蒼白,她越瞧越擔心,忍不住想以法術為他減輕痛苦,然而他的純淨仙體無法接受凶獸妖力,甚至產生排斥,他張眸,輕聲要她別浪費法力,說完,又閉上雙眼,狀似養精蓄銳,額上的汗珠卻越冒越多。
她只能茫然陪坐,用衣袖替他拭汗,他淡蹙雙眉強忍的模樣,看得令她揪心。
她不知道月讀發生了什麼事,她從不曾見過他流露出這麼不舒服的神情,她好擔心。
有聽說過神會生病嗎?
好像沒有呀,連凶獸都不太有生病的機會……
「天山……要塌了……」
他喃喃地,恍惚間說了這麼一句話,令她媚眸微瞠。
天山要塌了?
窮奇轉頭眺望處於雲霧縹緲間的高聳峰巒,它距離他們數百里,雖遠,仍是清晰可見,它太巨大,像是一根支撐著穹蒼的大柱,此刻的天山,灰濛濛一片,隱約聽到好似悶悶的雷聲,但她不太確定。
以前的天山不是這副模樣呀……它總是聖光清晏,籠罩在裊裊白雲間,生氣盎然,現在竟然會變成這般……
她一怔,慢慢低頭,看著枕在腿邊的月讀。
他是天山之神……
天山存亡,繫在他身上。
天山要塌了,那他呢?
一股涼意竄過背脊,答案隱約透露出來。
她知道月讀當不成神了,但是,他的責任,用區區幾個字就能撇乾淨嗎?不當神,揮揮衣袖就能走得無所牽連嗎?
不。
神,背負著多沉重的擔子,她這只凶獸哪會懂?她更不會明白為什麼有人願意將自己束綁於天地之間,用自身力量來背負萬物生存的權利。像她多好,自在快樂,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做什麼也不用誰來干涉,幹嘛要去燃燒自己照亮別人,別人也不見得會感激呀!
神族就是這麼笨的傢伙,雖然她討厭他們——月讀例外——但日昇月落、風調雨順,甚至是四季更迭,世人與眾妖看似理所當然的芝麻綠豆小事,卻都是神族替世間所做,哪天雨下大了點、風刮強了點,說不定還會被人指著痛罵兩句,吃力不討好。
若是她能選,她才不當神!
偏偏她愛上的,就是「神」!
她以不驚醒他的輕微動作將月讀挪至以法術變出來的柔軟雲團上,確定他仍熟睡未醒,她又吟起隱身咒,在他週身數尺布下結界,將他藏好。
她的視線重新挪回遠方的天山,向月讀探問是絕對問不出啥前因後果,不如親自跑一趟天山,去看看究竟發生什麼事。
去看看這當中,與月讀有何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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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隆轟隆轟隆——
巨石一塊一塊自山頂滾落,千年仙木也承受不住亂石砸擊,應聲而倒。
靈獸驚慌四竄,飛禽胡亂振翅,天山瀰漫著濃重灰霧,大量沙塵充斥在眼前、鼻腔及肺葉。
窒息,像是咽喉被大掌勒住的疼痛。
天山崩塌。
支撐著天的柱子,四分五裂地崩塌下來,支離破碎。
天,傾倒下來,狠狠地,壓垮人間萬物,千萬億條的生命,盡數滅絕。
那是月讀的夢境。
他曾經作過這樣的一個滅世之夢。
醒來時的驚駭,讓當時仍是一位生澀修仙的他,永生難忘。
神,是不會作夢的。當他向仙尊提及此夢時,仙尊呵呵笑著,如此回他。
若神不會作夢,那麼,他的夢境,便是未來會成真之事。
天山,會因他而毀——這個預言,他算出來了,於是,他想盡辦法要扭轉它,他不能任由夢中恐怖的場景實現。
月讀,你要將自己與天山相融,用仙體護住天柱?仙尊那時的驚訝表情,他仍記憶深刻。
是,若如此,我便能確保天山無虞,不容任何人破壞天柱。他堅定回道。
是你的話……我相信你能,但,你將會無法離開天山太久,你漫長的仙壽將會與天山永遠相系,萬一有朝一日,你倦了、膩了、後悔了,也無法再改變,這樣,你也願意?仙尊再三向他確認。
願意。他頷首,連思索的時間也沒有。
要是天山垮下,你也……
弟子知道。
他將天山包覆在自身仙體之中,千萬年來,守護它,支撐乾坤之間的距離,天山因他的仙氣而堅固難摧,無人能損它半粒沙、半片葉。
但現在的他,失去了保護它的仙氣,是他已無法像那時清聖純淨,還是他的心,已填進了比天山更重要的人?
孩子,你怎會做出這般愚笨的事?你怎會挪用撐天的法力,去救回凶獸窮奇?你可知這麼做的後果有多嚴重?進入他意識中的仙尊沒有責備,只有歎息。
仙尊……我若不這麼做,我會更加後悔。您也知道,窮奇這次殞滅,即便千萬年後再凝形,那也不是她……就算我等待千萬年,等待到的,不會是她……
眾人皆說,凶獸永遠不會死亡,他們不靠精血孕育,不進入輪迴,死亡了,只要耐心等待,還是會有重新聚形之日,或許千年,或許萬年,那一日總會來到,可那是一條全新的生命,她沒有窮奇的記憶,沒有窮奇的感情,她不是窮奇……
情關難破,劫,劫呀。仙尊語重心長。天山在崩解,它已經支持不住,天山一塌,沉重的天幕便會墜下,地界萬物難逃一死,山川百豁化為殘土,你想守護什麼?能守護什麼?你準備帶著她逃往哪裡去?天地之間,還有哪方幽谷能讓你與她相守相戀?
我不會讓天山崩塌,我絕不讓她失去生存的地方。
你要怎麼做?仙尊問,答案明明就瞭然於心哪,這個未來,它早已預見。它是神,高高在上,明知最愛惜的徒兒會犯下錯,而此錯會帶來翻天覆地的大改變,弛也不能出手干預。
你,要怎麼做?
月讀幽幽轉醒,藍天白雲映入他清澄眼中,天,看起來就在伸手可及之處,好近、好近……
它在挪移,它在下塌,它的重量,在他肩頭上加劇,沉得令他幾乎無法起身。
果然……動用了撐天的法力救回窮奇,讓他到達極限,他的身體及天山都馱負不住天幕。
他本以為,尚能與她再依偎久一些……
他本以為,尚能再看見她的笑靨久一些……
天山,竟真的因他而崩。
是他的私心,是他的執著,是他的貪婪,摧毀掉它。
但它不能崩塌,他不允許發生那樣的情況,不為誰,也要為了窮奇……
轉頭,遍尋不到窮奇的身影。
毋須掐指去算,他輕易得到她的下落,她踩在那個與他脈絡相連的地方,她的輕盈體重,他能清楚察覺到。
「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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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不是她記憶中的天山。
天山的每一顆石上,佈滿蛛網般的裂痕,好似伸手一碰,它們就會崩解成沙,脆弱得不堪一擊。
天山的每一株樹,落盡了葉,滿地枯黃。
天山的仙泉乾涸,舀不起半瓢水,只有天際雨絲仍默默在飄。
天山的週遭,沒有祥雲,不見聖光,有的,只剩深灰色的蒙霧。
天山靜得好死寂,往昔的百鳳齊鳴、靈鵲報喜,現在根本無法聽見。
「天山怎麼會變成這樣?以前我來找月讀時,它明明就是那般美,那般的生氣蓬勃呀……」她踩上一階,石階卻發出乾裂的「啪」聲,在她腳下化為散沙碎石。
氣流中,傳來波動,敏銳的耳,聽見重物傾倒的聲音,天山太靜,那聲音,不是錯覺;那聲音,就是她方才一路過來時聽到的悶雷聲,但一靠近,便能清楚分辨,它不是雷聲。
腳下踩的地,微微震動,彷彿地牛翻身,撼動人間一切,她扶著枯松,等待震動停止的過程中,分心尋找聲音來源,她身旁並沒有任何生物,直到她的目光落在遠方那片天幕——
「咦?!」她抽息。
歪、歪掉了?!窮奇使勁揉眼,再用力瞠大。
還是歪的!
頭頂上的那片天,明顯朝南邊傾斜一大半!
「這這這、這是怎麼回事?!」她尖叫,後退的步伐踩到石階,又是一聲碎裂,她沒站穩,身子踉蹌,就要摔倒——
「當心。」輕如煙的力道扶在窮奇腰後,吸收她傾倒的衝力,以大掌托住她。
「月讀!」她連人都還沒站穩,就忙不迭地指著天,嚷嚷道:「它歪掉了!不是我眼花吧?!你也看到它歪掉了吧?!」她必須找到和她站在同一陣線的盟友,才能證明不是她眼睛有問題。
「比我料想中還要快。」他一點也不驚訝。
「什、什麼?!」他早就料想到?
「怕是連半刻也撐不住了。」他扶穩她,眼神卻投向遠方。「仙尊,您說天不可逆,那時我企圖逆天,我不相信天山會因我而毀,現在,我仍要逆天,我不相信……天會場下來。」
「天會塌下來?!」她像聽到一個最誇張的笑話。
他俯首凝覷她,唇邊有笑。
「天怎麼會塌下來呢?無論如何,護住這一方山水,你才有可以跑跳嬉笑的地方,我知道你喜歡躺在一大片綠草上看雲,我知道你喜歡踩在冰冰涼涼又不深的溪水裡貪個爽快,我知道你喜歡迎著微風哼曲兒……」
他說著,掌心輕輕地蹭撫她的臉頰,澄眸深深望進她眼底,堅定又溫柔地娓娓細訴:「就算是自私的只為了你一個人,我也會撐下它。」
終章
月讀變成了光,變成了霧,變成了雲,變成了看不到的空氣,滲透天山每一寸沙土裂縫間,方纔還搖搖欲墜的山巖被層層細沙包覆得更穩固,腳下碎散的石階在青色光芒迅速馳過一圈之後,恢復原狀,青色光芒疾如閃電,繼續往天山每個角落而去,爬過枯槁的樹,拂向凋萎的花草,流過乾涸的泉道。
籠罩山巒的濃灰蒙霧,被白雲取代,週遭不再是灰暗暗的陰霾顏色,一切明亮起來,讓她看得更清楚——方才站在她面前的天人,是如何說著可惡的話語,噙著可惡的溫柔笑容,做著最最最可惡的犧牲奉獻!
就算是自私的只為了你一個人,我也會撐下它。
他竟然——
他竟然……
窮奇氣得說不出半個字,她的拳,因掄握而讓十指深深陷入膚肉,蜿蜒出數道血紅,鮮血一滴滴落在明明已被她踩碎卻因為月讀的仙氣而變回完好無缺的石階上。
吐不出咒罵他的話,她的嘴,用來應付大口大口的激動喘息都來不及。
神族就是這麼笨的傢伙!她再度確定了這件事實!
她從地上彈跳起來,裙擺一撩,腳兒狠狠踢向山壁,偏偏它不像剛才那麼脆弱,一碰就散,任憑她使勁去踢,依舊文風不動。
「月讀!你這個老古板!你這個笨蛋!你這個……你這個……你就讓天山倒掉又怎麼樣?!我才不要你這樣!你知道我喜歡那個、喜歡這個,你知不知道我最討厭什麼?!我最討厭犧牲自己而呆呆去救別人的蠢蛋啦!」
她發瘋似地拍打、踢踹天山花草樹木,想要將月讀逼出來,要他快些回到她面前,然而她再使勁、再瘋狂、再亂吼亂叫,也不見月讀身影。
「天山絕對不能倒,天尊做的事正確無誤。」武羅隨即來到,雖然未能目睹月讀所做之事,但此時天山迸發著強烈仙氣,天幕傾斜的情況停止下來,也不難猜出始末。「天山若倒,天便會塌陷下來,天一落地,地界只會被擠壓盡碎,到時,所有在地界的人、妖、獸,無一倖免,或許你們凶獸勉強能抵抗那股強大壓力,可是你們同樣也會失去生存的地盤。」
「天塌下來,憑什麼只叫月讀一個人去扛?!」
「因為天山便是天尊,天尊便是天山,除他之外,沒有人能代替他肩負撐天之責。」
「……天山就是月讀?」她怔然重複,「這一整座山,是月讀?!」
「天尊與天山脈脈相連的時間已不可考,但那是一段很長的歲月。」甚至比他武羅成仙時還要更早。「天尊的仙壽和法力都是守護撐天之柱的唯一人選,他與天山山柱合為一體,天山憑藉著天尊之力,屹立不搖了千萬年,直至方才。」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什麼撐天之柱,什麼唯一人選,什麼合為一體,我半個字也聽不懂!我只知道月讀化成了光,竄進天山之中,再也看不見他!」窮奇壓根沒有耐心聽完武羅的話,她只想知道現在要用什麼方法才可以把月讀從天山中「挖」出來!
「天尊一直是個無私之人,他從不曾為了某人某事而放下自己肩負的重責大任,他知道他不能離開天山太久,第一次,他為你,在饕餮胃裡停留數十日,第二次,他仍是為你,耗費仙力,將應該還得等上千萬年才有重聚能力的你加速收齊,並在你凝形重生的谷豁裡數百年不離不走。」武羅無視窮奇的心急跳腳,粗獷的嗓緩而慢,慢而堅定。
「他在饕餮胃裡停留才不是為了我!」是為了替神天愚拿回羽衣。
「天尊算出你有此劫,你去阻止饕餮施展逆行之術時,將會被憤怒的饕餮吃下,若只有你一人被饕餮吃進胃裡,你以為你出得來嗎?天尊去擒蠪蚳不過是『順道』,去將你帶離饕餮大胃才是本意。」
她不知道!這一件事月讀沒說、沒邀功,甚至珍珠也沒傳達出來,她完全不知道!他讓她以為他只在意天愚那襲珍貴羽衣,拎她離開饕餮大胃是隨手做來的小事。
他老是這樣!
那張沒有表情的神顏,不會大笑,不會大怒,總讓人看不出情緒波動,明明做了那麼多,卻從不掛在嘴上。
窮奇必須深深吸氣才會記得自己還得呼吸,她的唇瓣不自覺地發顫,武羅還說了好多好多,說著月讀犯下的錯,便是產生了神所不該有的私情,眷上一隻凶獸而忘卻本職,導致天山塌毀速度加劇;說著月讀與天山存亡與共;說著月讀捨身護天山,等同於護下世間千萬億性命;說著天若塌下來,世間將會如何毀壞殆盡……
她不懂!
那樣很偉大嗎?!
那樣很值得歌功頌德嗎?!
那樣就能得到眾人的磕頭膜拜嗎?!
她永遠也不會懂!
她只知道她生氣、她難過、她捨不得呀!
月讀是天人,他有天人的職責,他被世人尊崇著,但對她而言,他單純只是一個可以愛也好想愛的男人。
他肩上馱負著沉重的蒼穹藍天,無人能分擔……
「開什麼玩笑……開什麼玩笑!被這麼重的東西壓著,誰受得了?!而且他這輩子就只能這樣扛著天,扛著你們這群神族,當你們在上頭聽仙樂唱仙曲時,他得撐著不讓你們掉下來壓死地界人妖獸……這到底是開什麼玩笑?!」窮奇咆哮大嚷,對著武羅發火。
武羅無言以對。仙尊要求所有天人都不能出手干預月讀與天山之事的理由,他不明白。
她瞪著他,吐納聲濃重而急促,眸裡閃著怒焰。
末了,她先開口,一字一字,咬著牙關,說得憤恨。
「既然如此,我把『天』給打得遠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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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凶再次聚首,距離上一回,已是幾百年前窮奇未殞滅時的事。
饕餮嘴裡塞著包子,手裡還端著鹹粥,窮奇咻的宛如一陣火紅颶風出現在她面前時,她愣得連咀嚼也給忘了。
「窮奇——你沒事真是太好了!沒想到你這麼快就再度凝聚闇息成形!好久不見哦!」回過神的饕餮,塞鼓鼓的頰畔浮現出可愛小酒窩,硬從食物堆裡擠出老友久違重逢的含糊寒暄。
窮奇。一點也不熱絡,扯著她的手腕,來匆匆去匆匆,一旋身,三人消失在空中——饕餮沒忘記要拉著刀屠一塊兒。等挪移的法術停止,窮奇與饕餮、刀屠落在結滿仙桃的玉林裡。
饕餮的注意力馬上從老友重逢的喜悅移轉到飽滿迷人的香桃子上,急急叫刀屠也快幫忙多采幾顆。
一株巨大黑桃樹底下,衣著素雅淨白的秀致女子,膝上枕著好夢正甜的凶獸檮杌,他一手慵懶地攤在草地上,另一手仍霸道地纏在白衣女子柔荑間不鬆開。
白衣女子輕搖檮杌,嗓音軟軟的,「檮杌,好像是你朋友來找你。」
「朋友?我沒有那種東西。」他連眸也沒張。
「但是她們走過來了……」白衣女子話還沒來得及說齊,窮奇腕上艷紅的紗綢已經纏上檮杌手臂,檮杌瞠目正欲反擊,窮奇又施行挪移咒,五條身影——檮杌到死也不會放開上官白玉——在玉林桃樹間失去蹤影。
最後,一整串粽子般的人落在山林深處的飛霧流泉前,迎接著他們的,是活色生香的旖旎調情,纏綿的男女,吻得難分難捨。
「唷,沒機會吃到的九尾白狐,你還是一身這麼雪白細嫩呀!」對食物總是敏銳的饕餮,好眼力遠遠就看見交纏在波瀾裡的兩具赤裸身軀,白的那具是看來綿軟好吃的小狐妖百媚,深麥色那具口感和外觀稍嫌粗硬的,便是另一隻凶獸,渾沌。
「該死——」渾沌使力拍擊泉面,漫天水花噴濺而起,無數水滴化為珠簾,遮蔽掉所有人視線,待水珠子一顆一顆落回泉面,怒氣沖沖的渾沌拉起被狐毛衣包裹得妥妥當當的百媚殺過來!
「你們到這裡幹什麼?!剛剛誰給我看到她的身體了?!誰看到了?!」渾沌烏黑爪子利森森地亮出來,誰敢舉手就挖掉那個人的眼珠子!
「我也很想知道我為什麼會到這裡來。」檮杌凜眸,扯斷纏在臂膀間的紅綢,冷覷窮奇。
窮奇也不扭捏迂迴,伸手遙指天山。「你們都瞧見了吧,天,傾了一邊。」
「瞧是瞧見了,那又如何?」饕餮啃著從玉林摸來的仙桃。天幕的變化,她與渾沌、檮杌早有察覺,但不認為是啥重要大事,天歪一邊就歪一邊呀,她還不是飯照吃、覺照睡,沒有任何差別。
「天傾了一邊這種事,有神族那群傢伙會去管,不干我們凶獸的事。」渾沌嗤聲,「你去找月讀呀,他管最多了。」
窮奇聽見月讀的名字,雙拳緊了緊,紅唇抿成一條縫,她深呼吸,不理會渾沌的尖酸言語,冷靜之後說道:「我們出力把天給打回去。」
「喏,小刀,給你吃一口。」饕餮喂完她依偎著的刀屠,吮吮沾滿桃汁的手指,才有空回答窮奇,而渾沌與檮杌的表情根本就是對窮奇說的那十個字不屑至極。「把天給打回去?」
「對。」
「吃飽撐著。」檮杌準備要回去了,牽起上官白玉,與窮奇擦肩而過。
「天若塌下來,我們現在所站的地方,就會被壓碎。」窮奇又說。
「呀?真的假的?」百媚驚呼,一臉惶然,急忙拍拍渾沌。「她說天塌下來會壓碎我們耶!」
「笨蛋才相信這種話。」渾沌冷笑,馬上看見百媚嘟起紅通通的唇。
「你罵我笨蛋!」
「我哪時罵你了?」
「剛剛!你說笨蛋才相信,可我就是相信了啦!」而且她還嚇了好大一跳!
「就算你是笨蛋你有什麼好不高興?我覺得愛上笨蛋的我才更可憐好不好。」渾沌小聲嘀咕,這句話當然不能直接說出口,否則他會沒有好日子可過,百媚不理會他,比天塌下來還慘。
「檮杌,先等等好嗎?我覺得……這姑娘好似有話藏著沒說。」上官白玉是這群妖物中最最心細的一位,她的氣息與他們格格不入,也沒有他們的強大妖力,卻有清澄明亮的眸光,讓窮奇想起同樣擁有這種眸色的月讀。
她曾聽說檮杌帶走月讀親妹無瑕天女的轉世,就是眼前這一個嗎?
與她當年見過的無瑕天女模樣不同,沒有她身為天女時的美麗清致,可身上的祥和氣味竟然絲毫未減。
檮杌即便不想停步,也被上官白玉這聲「等等」給頓住步伐,不甘不願地停下。
「姑娘,你可以繼續說下去。」上官白玉溫柔地對窮奇道。
窮奇本來沒打算說出月讀與天山之事,她只想要商借其它三隻凶獸的力量來將天幕打回去,若讓他們知道她是為了幫月讀,他們決計不會爽快同意,凶獸與神,原本就是死對頭,更何況月讀曾與凶獸有嫌隙……
她一定是失心瘋了,才會在上官白玉如此寧靜的澄眸中娓娓道出始末。
「月讀他……為了撐住那片天,將自己和天山融在一塊兒,現在他等於是動彈不得,只有幫他把天幕打走,他才有可能離開天山,不用再苦苦支撐著天。」窮奇努力不讓聲音聽起來顫抖及害怕。
天知道她必須耗費多大的自制力才能平穩地說完這幾句話。
「這不是很好嗎?有人撐著天嘛,這樣天就不會垮下來,我們只要悠悠哉哉過我們快樂的生活就好。」渾沌涼涼地說著,勾著百媚的纖腰,慵懶坐下。
「凶獸去幫神族把天幕打走?會變成眾妖間恥笑的糗事耶。」饕餮也一副意興闌珊。她是不討厭月讀啦,只是千萬年來從沒聽說過凶獸和神族站在同一邊這般荒謬之事。
檮杌則是連應聲都嫌懶,想當然耳,他的答案不會是「好,我幫你」。
「如果是我求你們呢?我求你們把力量借我,我也能像渾沌一樣,付出任何代價來跟你們交換條件呀!」窮奇不死心地想說服三隻凶獸,她奔至饕餮和檮杌面前,指著自己尖嚷道:「你要吃我的身體嗎?!你要我的一魂兩魄嗎?!全拿去沒關係呀!」
「你的魂魄對我來講只是佔空間的累贅。」檮杌不要。
「上回把你吃到肚裡,我的下場多慘,胃差點被你踢壞……」饕餮也不敢領教,她雖然愛吃,卻還是會挑食的。
「那你們到底要怎樣才願意幫我把月讀救出來?!」她沒有其它辦法可以想,也沒有誰能同她商量對策,以前遇上難題,只要去找月讀就行了,他是無所不能的天人……
就算是自私的只為了你一個人,我也會撐下它。
可是她不要他這樣子呀!
活在這種庇護底下,她還是覺得寂寞、覺得孤單、覺得無所適從呀!
「月讀……是我兄長吧?」上官白玉對前世沒有半分記憶,卻曾見過那位白髮高潔的親兄長。
他為了讓她避開魂飛魄散的死劫,出現在她面前,希望說服她與他回歸天職,雖然她並未隨月讀而去,也如他所預言地化為虛無縹緲,最後是依賴檮杌的不願放棄及月讀的洩漏天機才尋得一絲生機,對這名兄長,她既陌生,卻又熟悉。
「嗯。」窮奇點頭。
「檮杌……」上官白玉轉向身後檮杌,只淡淡喊了他的名,檮杌立刻堆起滿臉無奈。
「我知道,他是你兄長,他還幫過我們——我才不承認哩,他不過是給我一顆定魂珠而已好不好。」後頭那句純屬咕噥。
雖不願承認,但若非月讀,他恐怕到現在還像只無頭蒼蠅在尋找著救回白玉的方法,說不定,至今仍是孤孤單單一人,獨活在世間,沒有白玉陪在他身旁……
「檮杌答應幫你。」上官白玉輕輕對窮奇笑道,看見窮奇雙眸裡閃著激動。
「饕餮也答應幫你。」自始至終一路沉默的刀屠也站出來。
「咦?我哪時說過了?!」饕餮傻愣愣的模樣好不可愛,鼓鼓的雙頰底下塞著滿滿一嘴的桃子肉。
「神月讀沒跟你計較你吃下他的這件事,更沒有打破你的肚子出來,你至少心存感激些。」像他,就對這事兒感激得無以為報,那幾十日裡,夜夜提心吊膽,多害怕她會被開膛破肚,幸好月讀沒有傷她,僅僅沒收了逆行之術的吟法,她還能好吃好睡好快樂,他也還能擁有她,光憑這一點,他沒有理由不替饕餮應允幫忙。
「可是幫窮奇的忙,很累耶……肚子會餓很快……」她只要一出勞力,方才吃下去的食物就會消化得飛快。
「回去我讓你連吃三天三夜。」刀屠指的是連著三天三夜灶不熄火,她想吃哪道菜,他就端哪道菜出來。
「『你』讓我連吃三天三夜?」饕餮瞬間圓眼亮晶晶。她腦子裡想的卻是大床之上,痛痛快快的汗水淋漓。這個好這個好,這個好吸引人哦!
「沒節操的兩隻凶獸。」渾沌用鄙夷的眼光投向饕餮及檮杌,唇畔一抹嘲弄非常明顯。「隨隨便便就同意要出手幫神族?」
他冷笑著,擺擺手,續道:「別看我。我不可能出手幫助一個把我關上幾千年,又把百媚囚進淨化石裡的冷血傢伙,想都甭想。」
渾沌和月讀的仇結得多大,在場幾隻凶獸都心知肚明,渾沌是多高傲的獸,吃過月讀手裡的虧,要他擁有以德報怨的美德?下輩子吧!
「渾沌……你就當做是幫我,這樣也不行?」窮奇軟著聲,只差沒跪下哀求他了。
「只要是扯上月讀,就沒啥好談。而且——老實說,我非常期待看到月讀被塌下來的天給壓成柿餅的慘況!」哈哈哈哈……
渾沌邪氣地仰天長笑,笑得窮奇近乎絕望。
她早就知道渾沌不會輕易伸出援手,渾沌仇視月讀,幾乎恨他入骨,怎麼辦,她該怎麼辦……
若沒有渾沌的力量,三隻凶獸,能打回天幕嗎?
絕望中,光明探出頭來。
「他不幫,我幫你好了啦。」銀鈴似的嗓,好輕快地說——這種調調,渾沌太熟悉了,每回他準備大快朵頤吃下人類闇息時,就會有某只傢伙也以這般愉快活潑的聲音,多事地跳出來替他毀掉那些甜美迷人的陰霾氣息,還一臉陽光燦爛地討著要他誇獎!
「你給我——」渾沌齜牙咧嘴的模樣煞是嚇人,偏偏他誰都嚇得著,就是嚇不到小狐妖百媚。
「雖然我不是你們凶獸那一掛力量變態的大妖怪,但現在的我已經算是大狐妖一隻,把天打回去這種事,我應該做得到啦!」百媚好豪氣,當年淺淺道行的小狐妖在數百年修練後,也是會成長呢!
「你到底是哪來的自信——」渾沌還在沉狺。
「就讓我出出力吧。」百媚直接拉著窮奇的手,一副好姊妹的態度,毫無心眼的單純,數百年來皆未曾改變,即便跟在凶獸渾沌身邊許久,吃過他口水無數,仍沒學到渾沌的壞心眼。
「你不要以為你用這招就能逼我變相地出手幫窮奇——」他渾沌絕不會變成女人手中的繞指柔,任由她搓圓捏扁!
「誰要你幫忙了?你在一旁看著我出鋒頭就好!」百媚對他嗤哼,可愛的小鼻皺了皺。
渾沌為之氣結。好,說得這般有氣魄,他就看看這隻小蠢狐能多出風頭!
「你打算如何做呢?」上官白玉問著窮奇。
窮奇雖然對百媚的力量抱持懷疑,然而此時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
「我想,從天的四個極端之角,使力出擊,將下沉的天幕打回上面去。」
「可行嗎?」上官白玉覺得誇張。
天,能打回去?
但在這群凶獸之中生活久了,她見識過太多化不可能為可能之事。
「我不知道……」窮奇臉色微黯。「我不知道……」她只能喃喃重複這四字。
她不知道該如何做,也不知道做了是否會有成效。
她只知道……她不允許那般沉的重擔,壓在月讀身上!
他獨自一個,她要幫他,她不能像他那樣化為光、化為雲、化為霧地鎮守天山,她只能用自己所擁有的蠻橫妖力,做她能做的事!
「這一打,會不會把天幕打回神族天界去,直接將他們家的地板和屋樑黏在一塊兒?」饕餮開始覺得有趣,興奮地摩拳擦掌。
「我在西方,饕餮在東方,檮杌在南方,北方就讓小狐妖去。」以目前天朝南邊傾斜的角度,力量最大的檮杌負擔最沉重的南方之角,而力量微小的小狐妖,以最不吃力的北方之角比較適合。
「啐,麻煩。」檮杌口中抱怨,下一瞬,化為黑光,摟著上官白玉往極南方向馳去。
「東方是嗎?交給我。」饕餮纏著刀屠,也走了。
「那我去北邊囉。」百媚站起來,渾沌還在賭氣,別過頭不看她,她朝窮奇聳聳肩,化身白光,飛向極北之角。
那道白光,飛得歪歪斜斜,中途還得墜下,稍稍休息,然後才再繼續飛。
「她撐不住的,天的重量,會壓碎她。」窮奇意有所指地對渾沌說,不待渾沌回嘴,她化身紅光,奔往極西之角,徒剩氣悶的渾沌留在原地。
他絕不會出手,絕不可能幫忙月讀,那只他最刺眼的仇人。
絕不!
他雙掌交疊在腦後,往後頭巨岩上躺,打算痛快地睡上一場午覺,管他們其它三隻凶獸……外加一隻小狐在瞎忙什麼。
咻!
是窮奇發出的信號。
接著,四個極端之角竄上擎天光柱,南方的黑光夾帶暗紅火星,聲勢逼人,出自於檮杌;東方的金光閃閃爍爍,好似節慶花火,自然是愛玩的饕餮;西方艷紅炫目的激光,是窮奇傾盡全力的妖力;北方……
北方光柱連天的邊際都沒碰到,才一半便夭折,光柱更是細得比繡花針還營養不良!
轟隆隆——
天幕被三道妖力擊中,原本往南傾斜的角度,產生偏向,東南西方的衝擊,使得天幕完全傾向北邊,沉了好大一邊。
渾沌雙眼緊閉,額上的第三隻眼卻瞠得極大,將天幕變化全看在眼底。
轟隆隆隆隆——
「該死……」渾沌咬著咒罵,青筋一條一條又一條爬滿額際。「該死!」
他三目暴瞠,黑袍拂揚,健軀瞬間挪移,比光更快,教人看不清他的去向。
下一個眨眼,北方猛烈衝上火柱,與東南西三方的力量相抗,傾斜的天幕改變了軌跡,方才朝北邊傾沉的角度越來越小、越來越平衡,直到東南西北四方達到平衡。
轟隆!
大片澄藍的天,被四道蠻橫霸道的力量往上推去,拉開與支撐著它的天山中間之距。
那片天,映在窮奇眼中,變得遙不可及,她的雙臂舉得好高好高,掌心擊出的妖紅法力幾乎快要震碎她,天,有多沉重,她的手臂用強烈顫抖在告訴她,而月讀馱負著的,是比這樣更沉四倍之重!
思及此,她沖喉發出獸般的狺吼。
她的力量不及渾沌和檮杌,曾經散盡闇息而死亡,再重生,她的妖力更是不比先前強烈,但她的決心澎湃,支撐她的身軀和意識。
天幕的四個極角被推離到數萬里之上,震落些許的天之碎片,緊接著又傳來卡閂的啪聲。
四道妖光同時消失,而天,沒有沉下來。
「嘿嘿嘿,打到屋頂了吧!」東方傳來哇哈哈的誇張笑聲。「小刀,快點快點快點,回去大玩三天三夜!」等不及了啦!
「……浪費我的時間,回去了。」南方只撂下短短幾字冷嗤。
「你這只沒長腦的臭小狐!不是撂話撂得很響亮嗎?!不是要我看你出鋒頭嗎?!不是自誇是只大狐妖嗎?!」北方,咆哮聲無敵巨大。
「渾沌!我就知道你最好了!」還有狗腿的諂媚啾吻聲。
西方,長髮在漫天風沙裡揚舞的窮奇,面向天山,撕扯著喉,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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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發生這種事。
怎麼不可能,你在數千萬年前,便預見了它,不是嗎?
仙尊……那應該只是夢呀。
孩子,神,是不會作夢的。
那若非夢境,我所預見的未來,應該是天山傾倒,天幕塌落,地界因而完全滅亡。
只有這一個嗎?你預見的,只有這一個未來嗎?你不是曾告訴我,你還作過另一個模糊的預知夢,不是嗎?
另一個……是呀,還有另一個,但它太荒謬,我沒有辦法將它當真,它是不可能會發生之事……
它,已經發生了,四凶齊力,將天給推遠數萬里,四凶,救了地界。你作的兩個預知夢,都是未來將會發生之事,你所選擇的道路,決定了地界以及自己的宿命。孩子,你一直是「因」呀,明白嗎?
我是「因」?
你因嫉惡如仇,將凶獸渾沌囚入鋼石,其果便是渾沌遇見解咒的小狐妖,否則以他倆的道行,高傲的凶獸,豈會珍視一隻道行淺淺的小狐妖?他與她,連相遇都不會,更不可能相戀。
你又因憐惜親妹無瑕命運,洩予天機,讓檮杌得以收集無瑕散魂,不僅改變無瑕魄滅之未來,也改變了檮杌冷硬倨傲的凶性,其果便是凶獸檮杌不再不受任何人勸解,他的心,柔軟起來。
你還因待凶獸饕餮寬容,不懲治其再三胡亂施行逆行之術的行徑,其果便是饕餮能獲所愛,也受所愛所管,放肆行為收斂許多許多。
你更因心繫窮奇,為她不惜拋棄神職,你傾仙力助她凝形、助她重生,她回報給你的,是加倍的感情,你因她而甘願以身撐下天幕,她為你,更願將天給打飛,你與她,真是有趣。
雖然你之於四凶,並不是最主要的「因」,但無法反駁的是,你確實影響著未來,沒有你做的那些,敵視你的渾沌決計不會出手,驕傲的檮杌也不可能相助,貪玩的饕餮又豈會聽龍飛刀的勸說而出力幫忙,注定遭逢死劫的窮奇更加不會。
但仙尊……我做的,並不純粹全是為了世間萬物,我甚至在那一瞬間湧現的念頭,只有她一個人,那般自私的,就只想保護她一個人。
又何妨呢?我相信,她在攻擊天幕時,腦子裡所想的,也不是拯救世間萬物,也單單只有你一個。
誤打誤撞成就一件好事,它就是一件好事,不會因而折損掉它本身的價值,不是嗎?
然而我認為這樣的我,失去仙格,我已經沒有資格再稱為仙人。
沒錯,孩子,這點,我同意。
請仙尊撤除我的仙籍。
……你真的有此覺悟?
是。
當個小小山神呢?天山被你的靈氣包覆數千萬年,已經容不得其它天人了吧,它現在也撐不住天,不再是重要的撐天之柱,以後,說不定有更多妖邪想入侵,上頭的鳳凰也得有人看顧,被饕餮全吃光怎得了……孩子,你怎麼說?
我不確定現在的我,是否連小小山神也無法做好。
你可以的,孩子,你可以的。
即使,我的心裡佔滿了她?即使,我可能無法像愛她一樣去珍愛山裡的每一株草、每一朵花?天山是否會因我的私心而步入毀滅?
這答案,你何不自己去找呢?
孩子。
她來了。
你去吧,從馱負天山的重擔中,解脫吧……
「月讀——」
月讀被這世上最響亮悅耳的聲音所喚醒。
他張開雙眼,看見窮奇飛奔而來,早已化為光和雲霧的雙臂使勁費力地穿透層層岩石、棵棵巨松、滴滴泉水,延伸、堆疊、糾結再凝形,化為肉,化為膚,化為強而有力的臂膀。
他渴望碰觸到她,他渴望將她攬入懷中,渴望,加快了與山林樹草石水融合的身軀掙脫的速度。
窮奇傻愣愣地頓在原地,眼淚大把大把往紅紅眼眶外潑灑,雙掌摀住因吃驚而遲遲無法合上的嘴兒,滾在喉間的,是哽咽。
直到他展臂將她抱在懷裡,扎扎實實的擁抱、溫熱平穩的氣息,讓她又哭又笑又叫又跳,惡狠狠地反抱緊他,紅艷的唇,印上他的。
她與他,都沒有人分心去注意——
天山,開滿鮮麗的荊蘺花,那株曾經突兀孤單,且不屬於此地的花兒,堅強地落地生根,開得怡然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