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闌想。
不時花香,不是草清,而是人工的香精香水氣味——在開了大扇窗的教室裡,風都掩蓋不過七七八八不同的香氣,像是春天裡的百花爭艷,清雅的、濃烈的、幽然的、蠱惑的、純情的、風情的……
太恐怖了,像過雲山莊大樓的第七層。
「哈啾!」她打了個小噴嚏。
「京闌同學,你坐這裡好了。」熱心的老師趁課間領著她到了二班教室,並替她找了個空位。
她才要放上書包,一條穿著水晶襪的蘿蔔腿翹到了上面,她順著腿看去,坐一旁的主人笑嘻嘻地看著老師。
「毛老師,這是我的位子。」還好她身上的香水氣味很清淡。
「邵令曇,你既然有兩個位子,新生來沒處坐,你就讓一個,毛老師謝謝你了。」年輕的老師一臉無奈。
「行啊,我是想讓,助人為樂嘛。不過我讓,她敢坐嗎?」女孩明媚的眼瞟去。
京闌低頭一看,嚇了一跳。桌腳上纏了一條手腕粗的蛇,似乎還在動。
「哪,是她自己不坐這裡的,叫她自己到別班搬套桌椅來不就行了?」
毛老師不吭聲。
京闌仔細看著那蛇好半會兒,突然伸手——
「喂,你幹嗎、幹嗎?」邵令曇尖叫。
「假的。」京闌靜靜地說,把逼真的玩具蛇拎了上來,順便掃開了蘿蔔腿,不客氣地坐下。
「誰准你動我東西,誰准你坐這裡的?!」邵令曇發火了。
「毛老師說這桌子給我用,你剛剛同意過。既然桌子是我的,你的東西放到我這邊,我就該還你。」京闌無辜地揚起臉,「毛老師,我做錯了嗎?」
「沒錯!」年輕的老師笑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既然你們能夠好好相處,那我下節隔壁班有課,先走了,有事到辦公室找我。」先前還擔心京闌這個新學生第一次就會被弄哭出來,沒想到這麼沉著「應戰」,不錯不錯,是二班女霸的新一代代表。
京闌整著書包裡的課本,一掀課桌,看見裡面都是一些女性雜誌、八卦文刊,桌面的內板上還貼了張俊男美女擁抱接吻的煽情海報。她把裡面的書都翻出來放在同桌桌上,指著海報:「你還要嗎?」
邵令曇瞪著她。
「不說話我就當你不要了。」
「嘶」的一聲,俊男古銅色的肌肉寬背裂成一條一條,進了京闌自備的垃圾袋——教室裡的紙簍老早上天堂了。她以高質量、高效率整好自己的東西,開始等待上課,一回頭,才發現同桌仍在瞪她,她瞪回去。
「神經病!」邵令曇咒了一聲,終於把眼光收回去,不承認自己在氣勢上有些落於人後,「放學後有你好看的!」
她不理,只專注於自己的課。
一上課,班主任在任課老師前進來,簡單介紹了下新同學,全班的掌聲稀稀落落,女生佔了大多數,投來的,都是些不懷好意的目光。
她的同桌不時會「不小心」碰掉她的東西,然後在她低身去撿的時候把東西又踢開。被人玩第一次可以說是沒經驗,被人玩第二次是沒防備,被人玩第三次是不小心,但是事不過三,京闌狠狠地朝那只水晶腳踩了下去!
「啊!」尖叫吸引了無數注意力,任課老師擺擺頭,當成沒看見似的繼續上課。
「你什麼意思?」邵令曇揉著自己的腳。
「不好意思。」京闌拿起筆揚了揚,發現筆頭上的鋼珠已經掉了。她扔開筆,有點漫不經心地往後靠去,沒注意到邵令曇向後桌女生使了個眼色。
後桌以極快的速度拖開了課桌,京闌靠空,重心不穩地連人帶凳摔倒在地上!
全班吃吃竊笑。
幼稚!都高中生了還玩這種把戲!
「怎麼了?」任課老師擔心地走過來,「這位同學,沒摔到吧?」
告狀啊、告狀啊!邵令曇以眼神挑戰著,擺明了根本不把老師放在眼裡。
「老師,我沒事,自己不小心。」她拍拍灰塵,坐回到位子上。
早在進「十一中」前,大舅舅沈傑便已經給她打過了預防針,「十一中」的學生刁鑽難惹,新生進來肯定是要被欺負的,她心裡也早有了準備,只是沒想到,是這麼無聊的方法。不同與『光宇』書卷氣重的環境,倒讓她第一天來上課就打足精神、充滿戒備。
見她若無其事,不哭不鬧,全班發出低低的噓聲,彷彿是失望。
「京闌,不錯嘛。」她那個同桌惡意地笑,「聽說你在『光宇一中』很有名氣?」
她淡淡瞥去一眼。
「怎麼,混不下去了再轉過來的?」
她不說話。
「你啞巴啊你?!」同桌邵令曇惱了,周圍瞧好戲的眼光都注意著她的獨角戲,令她覺得沒面子。
京闌乾脆連頭都轉到看不到她的角度。
老實說,眼簾裡有邵令曇那張臉不是享受。不是她小姐長得太醜,事實上她皮膚雪白,五官也相當出色,是那種比較流於靈氣精緻的美麗,她的薄妝雖然更好勾勒加深了線條,但是卻也掩蓋了原有的嬌嫩自然,再加上她的表情、她跋扈的氣質,讓她整個人看起來像MM巧克力糖,鮮艷膩死人。
「好,你厲害。」邵令曇笑得甜甜,開始放棄了讓她開口。
但她知道,事情不會這麼結束。
果然,一放學,京闌才慢了一步,便被一群女生兜在了室內走廊轉角,留心數了數,竟有近二十個女生,大多是二班的。邵令曇像女皇似的經過開道,穿過人群,站到了她的面前。
她們不會想圍毆吧?京闌突然覺得自己想笑。
好好的「光宇一中」不呆,轉到這樣的中學來找罪受,真是腦筋短路,但奇怪,她卻沒有後悔的感覺。
「我這人向來很不寬大的,誰讓我不順眼,誰就別想在『十一中』混張文憑。」邵令曇的模樣頗有些太妹味道,但給人的感覺是在裝,「今天我看你就很不順眼。」
好像念台詞。她看自己不順眼,難道自己看她就順眼?!
京闌的臉上竟不覺有絲譏嘲的笑意,她低頭看看邵令曇腳上的那雙近十公分的鬆糕鞋,又看看她與自己仍近半個頭的身高差距,開口:「矮子。」
邵令曇張大了眼,周圍的女生都懷疑自己耳朵出錯。
「你說什麼?」
京闌瞇了瞇眼:「我說『矮子』。」
邵令曇的臉一下子漲紅,她身高只有一米五二,在越來越趨向高挑的現代社會是稍嫌不足,但還至於到「矮子」的境界,而且她最討厭的就是有人提她的身高!「上課時踩了我一腳,現在又罵我,你說我怎麼回報你?」她吊兒郎當地走上前,突然間屈膝狠狠往京闌的肚子撞去!
「好啊——」周圍女生齊齊的喝彩截在半途。
京闌來不及反應地摀住疼痛的部位,手上裝著滿滿書本的背包朝襲擊者甩了過去!
邵令曇臉上重重一擊,打了個趔趄,差點栽倒:「你還敢打我?」她不待邊上女生將她扶好,憤怒地上前要再打。
京闌半輩子沒見過這種陣仗,說一點也不怕那是假的。她咬住了唇,書包胡亂揮過去,沒等邊上女生反應過來便擠出人群。中途有人攔,有人打,有人絆,但她的書包太硬,砸得人生疼,又加上她像個火車頭似的橫衝直撞,自保的人推揉一陣便被擠開。
「把她副到那頭去!」邵令曇下令,大群人在走廊樓梯上大玩「貓捉老鼠」。
京闌想笑,覺得事情荒謬得讓人能夠從三樓掉到底樓。但她腳下不敢停,本能地朝大舅舅沈傑的辦公室跑去。她也不想這麼沒出息地搬救兵的,因為救兵也只能偶爾救命,搞不好更會引起眾怒,但她實在不想在上學第一天就被揍個鼻青臉腫,今天能獲救就算是今天的運氣,明天上學——明天再說!
感謝眾美女穿著搖曳生姿的高跟鞋,感謝「光宇一中」狠抓體育達標質量的「魔鬼訓練」!回頭看漸漸被拉遠的邵令曇她們,她忽然覺得有一種很奇怪的成就感在心裡湧動,是連以前在「光宇」紅榜上第一的名次都無法比過的滿足。
「你以為你跑掉了?哈!」邵令曇突然停住了腳步在原地急喘。
她還沒察覺到其中的詭異之處,就聽到了一聲雷般的炸響。
「就是她嗎?」男生的聲音。
她傻傻地轉過臉去,一顆高速飛行的籃球很不客氣地吻上了她的臉!
「噗!」彈開!
「命中率,百分之百!」男生起哄的聲音。
她跌坐在地上,臉上是火辣辣的疼痛,眼前發黑。手捂上,摸到濕濕的一片,但她麻痛的鼻子根本感覺不到流血,也嗅不出血的腥氣。
「哈哈,好多血呢!」邵令曇得意地過來,朝著遠遠一個男生比道,「遲沃川,你的投籃技術,沒話說!下午跟『五中』有比賽?」
一群女生也圍了過來,有幾個剛剛被京闌書包打到的,趁機踢了她幾腳。
她咬著唇一聲也不吭,等著昏眩過去,撐著起身,胸腔裡流溢的都是驚怒,冷道:「邵令曇,你跟我一對一,被你撞我沒話說,但你找男生,又算什麼東西?」
邵令曇咯咯笑得清脆:「認輸了吧?有本事,你也去找男生幫忙啊!」
她反手擦拭血跡,終於聞到了濃烈的腥氣,抬頭對上邵令曇小鳥依人般偎著的男生。
遲、沃、川!
那傢伙吹了聲口哨,笑嘻嘻地看著她:「這個見面禮,很有紀念價值吧?包你一輩子回味不平凡的高中生涯。」
她咬牙切齒,真是冤家路窄,原來這個小王八蛋也在「十一中」。
「要不要再來一記?我看她表情很不爽。」有人提議。
「同樣的事來第二次就沒意思了。」邵令曇還是笑,「她就在我們二班嘛,想玩什麼,隨時都可以找。」
「你跟她有什麼仇?」遲沃川問邵令曇。
「不順眼。我看她不順眼,她也看我不順眼。」
「那以後互相別看就好了。讓她流了那麼多鼻血,你也該消氣了。」
邵令曇鼓起嘴:「你說過要幫我的?」
「我已經幫過了。」遲沃川拍拍回到手中的球,冷不防碰到一抹血,眼中閃了閃,把球拋給了另外一個男生,「看我的份上,算了。」
「喂,她跟你有什麼關係,你幫她還是幫我?」邵令曇不滿,仔細回頭看著京闌的桃花臉,突然生起本能的危機感,「我不管,你答應我了就要幫到底。」
「無聊!」遲沃川推開死粘上來的她,轉頭招呼同伴入球場。
邵令曇留不住人,氣得直跺腳,對著要走開的京闌嚷道:「有膽子你明天別跑!」
京闌回頭,答:「有膽子你明天別找男生,矮子!」
她不想那麼刻薄的,但這個地方彷彿有個磁場,把她體內的戾氣與不馴一點一點盡數吸出來。她才知道,這樣的京闌,也是她自己。
來「十一中」的第一天便過得這麼精彩,往後的日子,可能比她所料的還要豐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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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富精彩的第二天很快隨著太陽升起到來。
已經敲過了鈴,教室裡早讀的人稀稀落落,還不見邵令曇蹤影。
京闌一旁的窗半開著,清冷的空氣流進,吹醒春困的神志。小片淡淡的光暈游移在窗欞上,玻璃反射出跳躍的金芒。
她翻了翻昨晚整理的筆記,埋頭默寫公式。
忽然有人敲著窗玻璃。
她蹙著眉抬頭,見遲沃川彎身趴在窗台上,頭半探進。
「嗨!」他笑著打招呼。
鼻樑上似乎隱隱作痛,她淡淡撇開,試圖把注意力放回到公式上。但是被人注視著的那種感覺太強烈,紙上的符號根本印不進她的腦袋。她裝著旁若無人,只等遲沃川自己沒趣走開。
「背數學公式?」他的頭更探進,幾乎挨到了她的肩膀,「這裡又不是『光宇一中』,考試不是衝鋒陷陣,這麼認真幹嗎?」
關他什麼事?她稍稍挪開,察覺周圍已有目光投來。
「早飯吃了?」他鍥而不捨。
他到底想幹嗎?
忽然發現她鼻樑上的淤青,他指著,笑得得意的樣子,沒有一點愧疚:「鼻子上這麼一塊,再腫一點你就像個小丑了!」
有病!她暗罵。
「喂,不會這麼小氣吧,才撞你一次就記恨了?」
一個人自唱自彈也能弄出那麼多話題來,京闌被煩得要死,將筆記翻得嘩啦作響。
「做人要大度大量一些,有人打了你的左臉,你該送上右臉去給他打。」
自以為幽默,她卻一點也不覺得好笑,醞釀的怒氣催促著她拿書本往他的左臉打去,然後等著他自動送上右臉。
拾起筆記、課本轉移座位的動作抑制住了她的暴力狂想。
「喂——」他的叫聲因背後的唏噓而卡在一半。
「沃川,踢到鐵板了?」死黨之一林萻跨上,伸長臂勾著他的脖子。
他反手肘一推,順利逃生,卻讓死黨之一,姓殷名其雷的傢伙霸佔了開窗的絕佳位子:「不錯,就是好像冷了一點,沃川,這種女生不好追,追到手了包準比你家的管門狗還死忠。」
毒!林萻奸險地挑眉,「那還不如追不上,女朋友真變成了隻狗,每天在你腳邊打轉,你受得了?」
殷其雷嗤了一聲:「在腳邊打轉是受不了,在床上打滾就沒問題了,是吧,沃川?」
「去你的!」遲沃川踹了他一腳。
殷其雷不防備,退了好幾步才站穩,嚷嚷:「幹嗎,還裝處男啊?」他壓低了聲音,「『十一中』半數美女被你打盡,晚上又在吧裡混得那麼遲,身邊美眉來來去去,桃花運好得讓人眼紅,你敢說你一個也沒碰過?」
「誰像你那麼下流!」又一腿踢來。
殷其雷跳開:「純情啊你!見到京闌就把邵令曇甩了?」
「不過京闌是比邵令曇漂亮,沃川變心也無可厚非。」林萻評論,「男女朋友嘛,聚在一起玩玩,有情則合,沒情就分,這是大勢所趨,什麼甩不甩?」
「邵令曇什麼時候變成我女朋友了?」遲沃川靠在牆上,手納入褲兜,濃眉低壓了下來。
殷其雷嘿嘿了兩聲:「無條件幫你打飯買菜洗衣,有球賽不遠千里來捧你場,你當人家安的什麼心?」
「沃川是善於利用資源啊,有人自動送上門來幹活,他樂得輕鬆。」
遲沃川笑了,卻沒有否認的意思:「喂,林萻,給點面子,別把我說得那麼沒節操好嗎?」
「節操?」林萻怪叫,惹來教室裡的側目,「我還發給你貞潔牌坊呢!」
「該領貞潔牌坊的是裡面那個。」殷其雷指指京闌,「沃川,知已知彼,百戰百勝。看她那副心如止水的樣子,搞不好老早有男朋友了。」
「那就搶嘍。」遲沃川淡道。
「你真的假的?」林萻還以為他說要追是開玩笑。
「你看我做的事是真是還是假的?」他臂往後一撐,離開了牆,拇指一比,「我現在進去追給你看。」
「好,有志氣!」殷其雷笑得東倒西歪,對著他的背影狂吼一句,「遲沃川,加油,人力後備,情書炸彈,惡勢力協助……只要開口,你的死黨無條件支持你泡京闌!」
哈,泡不到你死定了!
那麼大聲的一句,炸得教室裡騷亂中更亂,直到遲沃川若無其事地進來,恬不知恥地占走京闌前座男生的鳩巢,所有的聲響都消失。
京闌感到背後有幾道殺人的目光朝她射來,遲沃川伏在她的桌上,從下往上凝視她低垂的臉,火辣辣的目光毫不避諱。
紙上的字母再度變成一隻保螞蟻,緩緩爬過她的心頭,胸腔裡不爭氣地跳動,她懷疑如雷鳴的聲音周圍人都聽得到。
追過她的人不少,死纏爛打的也有,卻沒有一個有他這樣的放肆。若不是臉皮厚得不怕丟臉,就是他自信心太強了——強得讓人反感。
「喜歡看球賽嗎?」他問,「星期六體育館有一場籃球賽,來看看?」
她不作聲,合上本子,打開課本,越忙碌的樣子卻越顯得偽裝。
「來不來?」他追問,明白卻沒拆穿她的把戲,「找你男朋友一塊來?」
他以為每個人都像他這麼無聊想玩愛情遊戲?錯,這種人懂什麼愛情,充其量只懂遊戲。
「喂,說句話啊。」他微微顯得挫敗,浪費了半天口水卻沒聽到一句回應。惟一值得安慰的是,他的話八成以上都被她聽進去了,她對他的有意套近並非如外顯示的那樣無動於衷。
他沉默了會兒,忽然吹起口哨。
清亮的哨音悠揚在空間裡,輕緩如流水淌過。
熟悉的旋律,是貓王Elvis·Presley的情歌。雖然沒有歌詞,京闌卻聽得毛骨悚然,第一次覺得這首歌肉麻得令人噁心。
「遲沃川,你臉皮真夠厚的。」雞皮疙瘩爬滿了身,再聽下去,她要吐出來了。
他笑,兩人的眼神較勁似的在空中相接,幾乎聽得到火花爆出的聲音。
遲沃川長得很礙眼,真的,很礙眼。皮膚太黑,臉太稜角,眼睛太細,眉毛太濃,鼻子不夠挺,嘴唇不夠薄……絕對稱不上好看,但是這樣的臉盯得久了,京闌卻發現其中流動著某樣與眾不同的東西,細長的眼眸裡兩泓深水清澈泛波,自信神采隨無垢的金芒蕩漾開來,讓整張臉平添陽光魅惑。
不好看,卻耐看;不是定義上的英俊,卻是有強烈的個人風格。沒什麼優點的五官挑不出真正礙眼的缺點來。
對著他的眼神一久,京闌開始覺得不自在,周圍的人也因他們「忘情的交流」而竊竊私語起來。
移開眼彷彿是種示弱,可是不移開,臉上的躁熱已經大幅度地擴散開,彷彿全身的血液都衝了上來,她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尷尬。因為臉的酡紅,深黑的眼眸光華有著矛盾的狂野與羞閉。
遲沃川笑了聲,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微別開了臉,但眸光卻未移分毫。
「怎樣?看不看球賽,帶不帶男朋友——不會這麼老了都沒有BF吧?」
似嘲笑的意味蘊涵其中,京闌止不住耳朵的赤紅與內心的羞怒,「啪」的關上書,一把抱起再次離開座位。明白氣怒回嘴的回應方式永遠沒有緘默忽視來得有效。
遲沃川在那一刻怔了一下,隨即跟著她起身,又坐到了她新找位子旁邊。
「你還在記恨?」他趴在疊於桌面的雙臂上偏頭看她,「撞都已經撞了,我也沒辦法啊。道歉行不行?」
她支肘摀住耳朵,也擋去了他直視的目光。
「喂,一句話也不說,你也太打擊我了吧?」他眼光黯淡下來,「來不來總有一句回答。」
她理也不理。
「給個面子。」他說。
她毫無反應。
他呆怔,彷彿真被打擊到了,一時間難以下台。
半天才在心裡暗罵了句,有點咬牙切齒:「夠高傲,京闌,好,以後別後悔。」倏地起身離開。
京闌舒了口氣,感覺週身的空氣都緩了下來。管他以後怎麼樣,難道還能殺了她不成?!沒風度的男生,一不遂意便開罵威脅,她理了才會後悔!
跨出教室門,便見林萻和殷其雷坐在欄杆上吹風看戲。
「看來這是條漏網之魚哦!」殷其雷嘲笑,「沃川,你的情網還不夠密。」
罵了一句三字經,遲沃川甩開過長的劉海,灰頭上臉的挫敗一下子抖掉,挺拔的背筆直:「追不到她我不姓遲!」
「這麼有決心?」林萻微笑,「敢不敢打賭?」
「賭什麼?」殷其雷來了興趣。
「暑假反正要去北京的,乾脆再去內蒙古,旅行費用由輸了的人包。」
「好!」三人達成協議。
殷其雷說:「沃川,追也該有個期限,到暑假還有三個多月,三個月追不到,你就算輸了,怎麼樣?」
遲沃川笑得狂妄:「也許還用不著三個月——總之三個月我搞定,OK?」
林萻捶他一記:「別放空炮!」
他只笑不語,看向窗內人,胸有成竹的模樣。
「走了,早讀過了,回教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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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自習下課的鈴聲才響,邵令曇背著包晃進來,臉色很難看,身後還跟著幾個女生,同樣一副橫眉豎眼的樣子,彷彿京闌欠了她們的債。
預感果然得到應驗,邵令曇開始不停找茬,冷言冷語弄得京闌一節課沒辦法上。
昨日的態度只是不順眼和玩弄,今天的神情卻分明隱含了嫉恨。
第一節下課鈴一響,京闌把書本塞進課桌,防備地上鎖才敢離座。
女生廁所在大樓一頭,通過走廊時要經過遲沃川所在的四班,因為忌憚著清晨事件,她繞了個圈從樓下過。
洗好手一抬腕,離上課只剩下兩分鐘,廁所裡空蕩蕩,只有水淅瀝嘩啦的聲音。她拉著把手,才驚詫地發現廁所門竟然被反鎖上了。
「喂,外面有沒有人?」她重重地捶了下。
唧唧咕咕的笑聲由外傳來,沒有人回答。
門反鎖不是意外,根本是有人在搗鬼。主謀者為誰,竊笑者為誰,答案早就水落石出!
太過分了!
「邵令曇,我到底哪裡讓你值得這麼對付了?」她怒問。
「你說呢?」
她要真明白,就不會問了。
門外一聲冷笑:「才來我們學校,勾引別人男朋友的本事倒是很行啊!」
她呆了呆,馬上反應:「遲沃川?」
「你還敢說?」
「我有什麼不敢!」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沒勾引過他,是他自己不要臉纏上來的。」
門被踢得好大一聲響,邵令曇罵了一句:「看你一副騷樣,嘴巴上裝聖女,底下不知幹過什麼齷齪事?看到男生就勾引,你性飢渴啊?!」
怒火越盛,京闌表象卻越鎮定:「遲沃川真是你男朋友?」
邵令曇像是只被踩到尾巴的貓:「當然是!」
「就算是你男朋友,又不是你丈夫,我勾引他你管得著?!」況且現在結婚了也還可以離。不承認顯得示弱,本來沒有這回事,邵令曇一激,京闌倒不願意否認了。
「騷貨,你承認了?」
「我不承認跟承認有什麼不一樣?」遲沃川是邵令曇的男朋友,再做出怎麼過分的事,邵令曇感情天平一定會傾斜向他。他胡攪蠻纏別的女生,絕對不是他的屈尊紆貴,而是別的女生犯賤不要臉!「管不住自己男朋友,那是你無能。有本事,你拿鐵鏈狗一樣鎖著他!」
京闌口不擇言,氣話聽在邵令曇耳裡卻成了真,她冷笑:「好啊,你當真以為我怕你搶?我是怕你還沒搶過就被人揍死、被人罵死。昨天的教訓你覺得還不夠是吧?有種你別逃跑,我們做個小試驗,看看你今後在『十一中』還有沒有好日子過,缺胳膊斷腿破相了可別怪我事先沒警告過你!」
「原來還有黑勢力啊!」京闌訕笑。
「騷貨!」門又一陣轟響,「我們走!」
門外的人全部離開,空氣冷徹。
京闌知道,她和邵令曇的戰爭正式拉開了帷幕,導火線是那個莫名其妙的遲沃川。
到「十一中」為一個男生跟女生頭頭爭風吃醋,而她連喜歡是什麼滋味都沒嘗過,就被人栽了「勾引」的罪名,這是什麼狗屁道理?
盯著廁所的天花板,鼻端充滿了讓人不舒服的氣味,她怕真要悶死在廁所裡了。
上課鈴聲在此刻催命似的響起,她猛力拉把手、踢門,門脆弱地震動,那「堅強度」讓她有罵三字經的衝動。
難道要等到下課有人來她才能出去?
目光從門游移開,掠過牆,落在洗手台的上方。
在距台上一米多處,有上扇開啟的氣窗,目測之下約七八公分高,十五公分長,有點技巧的話想爬出去是絕對可以的事。
她站上洗手台,透過氣窗完全可以看到外面。雙手扶著窗欞,腳踩上細細的水管,沒有費什麼勁例爬了上去。膝蓋抵在窄窄的窗台上,大半邊的肩膀已經掛出了窗。縮一縮手腳挪出去不難,但是當她看到窗外往下兩米多的地面時,挪出去的後續動作便完蛋了。
實際上並不怎麼恐怖的高度,在她看來猶如在雲端望地,頭的昏眩叫心臟都收縮成了一團,冷汗在微微發麻的身體沁出。
她這才發現,原來她有一點暈高症。
進退維谷中,心裡開始發急,尤其是掛得久了,她的手勁勇氣都在流失當中。
大不了摔死!
咬了咬牙,閉上眼,緊抓著窗架,腿先跨出。外牆上光禿禿的沒有一個著力點,踩著的腳一滑,她整個人便掛在了那邊,全靠兩手負荷重量,冷汗大出!
忍不住回轉頭,看到離腳不過半米的地,頓覺這樣的戰戰兢兢有些啼笑皆非。鼓了鼓勇氣,放開手,她便跳了下來。著陸是成功了,腳筋猛然受的衝擊與精神緊崩後的鬆懈,竟讓她腿軟得一屁股坐到了牆角,呼吸急促得如同剛剛跑完千米長跑,直到半天後才緩和過來。
雖然顯得沒用,但至少是出來了,不知道邵令曇見到會有什麼樣的表情?
她起身,拍拍灰塵,膝蓋與手肘有擦傷的疼痛。
鼻子上的還沒好,現在又添了新傷了。
經過四班,她無意識地往裡看了一眼,黑鴉鴉的人頭裡,神遊的佔了大半,有幾人轉臉來看,正巧有心不在焉的遲沃川。
他對她笑了笑。
她一震,漠然掠過,近似於恨意的東西在胸口膨脹。對邵令曇只是氣,蔑視與可笑的成分比敵意更多,而所有債的原主,她心裡認定是遲沃川,對他的不滿也因此排山倒海而來。
拿球撞她鼻子出血的人,是他;早自習跑來糾纏讓她不勝其煩的,是他;弄得她與邵令曇勢如水火的人,是他;讓她以後在「十一中」更難過的人,也是他。
更甚者,京文洲經濟案的幕後手,絕對有一隻是他老爹遲廣生的。
總之一句話,她和遲沃川的關係,已構成了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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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的食堂煙火瀰漫,油膩的空氣讓人在推擠無序的人群中頓生一種躁悶不耐,肚子「咕咕」的叫聲卻止住了退離的腳步。
京闌好不容易買到了飯菜,卻差點擠不出人群。使力之下,菜碗一個搖晃,眼看要翻時,一雙手及時扶了過來,穩住了她的托盤。
「謝——」見到人,後一個字吞了回去。
「不用謝。」因為身處人群,一推擠,遲沃川整個人都挨了上來。
京闌趕緊用托盤頂住他,瞪著。
他笑首站直,往旁讓開一道讓她出去。
她也不客氣地奮力而出,端著托盤上了二樓。沈傑在靠窗一個雙人位子上向她招手。
「舅舅。」
「這兩天過得怎麼樣,還可以吧?」沈傑分了雙筷子和一個調羹給她。
「指什麼?」
沈傑微笑:「有沒有想哭鼻子?」
她劃著飯,口齒模糊:「有一點吧,肚子特別容易餓倒是真的。」想過「十一中」不太平的盛況,卻沒有想到學生會跋扈到連老師都禮讓三分。一分的勝利要付出十分的努力,一切都現於眼前,爭鬥是公開的,學習的好壞在這裡倒是其次的東西,這對從暗流環境裡出來的她而言是種新奇。若不是遲沃川太礙眼,她與邵令曇的遊戲倒有些意思。
「不一樣環境裡磨練一下也是好的。好學校有好學校的教育方式,壞學校也有壞學校的。」沈傑說,「平心而論,才兩天你變了好多。我老覺得你以前太壓抑了些,學生嘛,放任一點,性格才能自由發展,規矩太多,好學生都鑄成了一個模子。」這也是他始終不去名校任教的原因,他喜歡看「壞」學生。
「那就讓我『每天變壞一點點』吧。」京闌套用了德國作家烏特·艾爾哈特的一本名書。
「你再壞也壞不到哪裡去。不過,高三一年,該注意的自己也要注意,不然,你媽揪著你耳朵也要把你揪回去了。」
「嗯。」
沈傑吃著菜:「有幾個學生鬧得特別凶,在這裡可算是名人了,學校領導也壓不住。」
京闌停住了筷子:「在二班?」
「每班都有幾個這樣的活寶。」沈傑似玩笑,「要是真被欺負得不行了,找舅舅這個救兵可保一時平安。」
她現在已經在被欺負了,而且她還肯定,囂張的邵令曇是活寶之一。大多是家裡在學校有什麼助學資金,領導看在財神份上,不得不賣幾分面子。
「遲廣生的兒子在四班。」本來沒想到要說的,等發覺時話已這麼落在空氣中了,她從沈傑眼瞳裡看到自己僵硬的臉。
沈傑的動作有一瞬停頓:「有麻煩了?不會吧,他應該還好,要瘋也多是在校外瘋,在校內太出格的事還沒做過,比起同一班有名的混世魔王殷其雷,校方為他死的腦細胞可少多了。」輕鬆的言辭抹去沉重感,京文洲一案的影響在京闌心中如霧,濃濃未退。
「是有點麻煩,不過還好,我自己解決得了。」舅舅也不是護身符,這種小事,老師介入反而更麻煩。「壞」學生總是有點逆反心理的,入鄉隨俗是她起碼的「道德」。
沈傑看她,目光突然定住:「闌闌,你鼻子上怎麼了?」
「跟人家打架打的,舅舅你信嗎?」
「才進來兩天就到這個地步了?」沈傑狐疑,隨即又笑,「會打架也不錯,還能當多了一門技巧呢!到『十一中』來過過當獨行俠的癮。」
有自己獨到的解釋想法,不迂腐,不大驚小怪,在適當的時候安慰人卻絕不會讓人覺得是同情,溫和而影響力持久。如果說小舅舅是烈酒,大舅舅無疑就是壞好茶了。
京闌一笑,埋頭吃菜,目光隨意掃去,突然在樓梯口停駐,笑意也微凝固。
遲沃川托著個盤,身後還跟著小媳婦似的邵令曇,邊走邊說著什麼,兩個人似乎笑得很開心。
她心裡一窒,不知道莫名生起不舒服感覺是什麼。很快收回目光,將自己的情緒包裝得滴水不漏。
只是一點虛榮心受傷罷了。她想,邵令曇與遲沃川是什麼關係她早該知道,遲沃川的情歌吹得再肉麻,糾纏得再不要面子,都是他一時興起的遊戲或挑戰,她沒有必要當認真的麻煩,不理會是最好的辦法——
很快地,這小小插曲被她拋到腦後,煙消雲散。
只是從這次之後,她竟在吃中飯時會下意識搜索兩人的蹤影。奇怪的是,遲沃川常常見到,邵令曇出現頻率也不低,她卻再也沒有看到兩個人同時出現在一張飯桌上過。
食堂裡,遲沃川過他的獨木橋。
邵令曇走她的陽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