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動的小小的火焰映在周圍人發亮的眼中,像顆迷濛的小星,閃爍在忘我的表情上,那樣的快樂與自由,像是曾被遺忘許久的童年翅膀。古老的青色城堡和幽麗的BlueJayRose繼而消失在雪白的香檳泡沫中。是呼喝聲、玻璃杯子相撞的清脆,讓整片火星旋轉顛倒。
雪白的浪、蜜金色液體和剔透的玻璃情緒,送入口中的,是冰冰淡淡的甜。
幻境在持續著,這裡已經沒有了時間的界限。
冷柏附在王亦耳邊說著旁人聽不見的話,兩人起身,微笑著旋入舞池。相擁的身影彷彿原就是完整,紅塵小舟隨世漂流,簡單的步子是一起一伏的情波。
「我以前都覺得跳這種舞是老公公老太婆的專利。」遲沃川說。
「把那個『公』跟那個『太』去掉。」殷其雷附身過來,「你看人家一對跳得多深情,眼紅吧?」
「我又沒眼球出血,紅什麼紅?我看是你自己心理不平衡。」遲沃川一把把他推開。
殷其雷瞄瞄喝著飲料的京闌:「沃川,死線已到,你們好像還沒明朗化嘛。」
「對哦。」林萻也湊了進來,「到底算是誰贏?」
「我沒輸。」
「人家雖然收了你的玫瑰花,卻什麼都沒表示,搞不好是你在一頭熱,這不是欺騙我們兄弟的感情和金錢嗎?」殷其雷壞笑,「總得有個落實的標準吧?」
「什麼標準?標準由我說了就算,你別過分。」遲沃川威脅。
林萻給了他一拳。「你的風向轉得可真是快!」他壓低了聲音,「私下進行到哪裡總該報告一下吧?」
「閉嘴。」兩個八婆男,沒一點口德意識。
調侃的兩人沒有遵循大人旨意,只是笑個不停。
「看來頂多是純情地牽牽小手,連初吻都沒有——」得意忘形的聲音已有擴大的趨勢。
「你們是酒還沒喝醉是不是?」遲沃川笑,拿起桌上的酒瓶拔了塞子就往他們身上淋。
兩人大叫著彈跳了起來,開始反擊。
遲沃川躲過酒水飲料的流彈,一邊笑一邊抓過旁邊的人做擋箭牌,直退到京闌旁邊,一把拉起就跑。他們逃出混亂圈躲入舞池,留下裡面被波及到的人繼續混戰,殷其雷和林萻陷入被包抄的悲慘局面。
「要跳舞嗎?」
「你邀請我?」
「算是吧。」京闌笑,「不過我只會走男步啊。學校跳舞社嚴重陰盛陽衰,我這種身高向來只有充當男生的份。」
「這種舞跳了會老一百年,我也不大會。」遲沃川捉著她的手比了比,「再怎麼樣我都比你高一大截,叫我當女生是死沒天理了。反正燈光那麼暗,亂跳也不會被人家察覺的——跳就跳了!」
一副豁出去的樣子。
手搭上,走了十幾個節拍之後,京闌便知道他不是故作謙虛。
踩腳、錯步……把什麼浪漫氣氛都掃光光。
「你舞跳得實在很爛。」她毫不客氣地評論。
「那要看什麼舞,條條框框太多的我當然不行。」他毫不介意,「要不是你邀請我,我才不會來出醜。」
「是出醜嗎?那就不用跳了。」
扣在她腰上的手一緊,把稍稍退離的她又帶近了來。她嚇了一跳,抬頭看他。
「先別忙著走。」他說,詭笑的臉微側著,眼睛盯著旁邊一對,「快到慢四了,等會兒有世紀奇觀可以看。」
「什麼世紀奇觀?」她好奇。
他低頭指導她:「看到冷柏、王亦他們沒有?」
「看到了,怎麼樣?」燈光雖然昏暗,找人還是很容易的。
「盯牢目標物體,等會兒跟著他們轉,別撞人,機靈點。」
她莫名其妙,只得點點頭。
正在這時,慢四的音樂響了起來,全場的燈光倏地暗下,他們的視覺裡只剩下重重的儷影。
「過來。」遲沃川小聲地說。
她跟著他全場亂轉,根本已經不是在跳舞。
冷柏和王亦就在不遠的地方停下,然後小個子的那個便被摟離了地,兩個頭的影子貼在了一起,久久沒有分開,並蒂蓮的花跟隨著音樂的節奏綻放到盡頭。
模糊裡,是溫柔的煽情。
十幾分鐘後,燈光大亮。
「又不是你在接吻,你臉紅什麼?」
京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無聊。」想不通這世上怎麼會有這種男生。
「哪裡無聊?除了電影裡,哪有機會見到這麼默契般配的一雙?」他辯解。
「非禮勿視有沒有聽過?」
他笑:「哈,你敢說你剛剛沒有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她微微惱怒地推開他:「還說,跟你這種白癡跳舞還不如跟猴子跳。」
他趕了上去。
「好大的侮辱啊,不會跳又不是我的錯,等我到七老八十了再跟你跳這個吧。」一隻手臂張開攬住她,很自然的動作,就像對待哥們兒一樣,「去『群魔亂舞』,我還是喜歡那邊。」
「熒惑」的隔音效果相當好,至少「群魔」與慢舞廳獨立成互不干擾成兩個世界。
截然不同的音樂風格,那邊是和緩寧靜的港灣,小船悠悠駛入,這邊是夏天午後狂風暴雨的節奏,瘋狂敲打著人心,催促著心跳的節拍合上相同的頻率。進入那一瞬間,隨著台上DJ大喊人群便湧了過來,在忽明忽滅的光裡掙扎求存。
聽覺上、視覺上、感覺上,絕對是個大大的衝擊。
京闌一時間竟然無法適應,輕微地劃開雙臂,卻像是春日煙水湮沒,被驚濤駭浪吞到了深潭底的角落。
「在這裡沒有人的手腳是束住的,你不需要顧慮什麼,跳得再難看我也不會笑你。」遲沃川的話流失在嘈雜震撼的音樂聲中。
他是屬於這裡的。
他面對著她退入那熱力四射的光芒群落中,頎長的身影矯健靈敏得像頭豹,不需要一點花哨,也不需要造作,彷彿這裡的喧囂就是原始的歸宿。一切都是現代人工的附加效果,卻矛盾地在水泥鋼筋的叢林裡,為困於電氣鳥籠的身體和囚於文明枷鎖的靈魂找到了釋放的空間。
酒精彷彿在腦中發酵了。
血脈裡的流動變得急促而紊亂,叫囂著要衝破軀殼的束縛。
他隔著隨節奏閉眼搖擺的人群望著她,黑黯的眸裡有著某種誓言的邀請。
長久的凝視,勾魂的魔力,就算是墮落的深淵,也能引得她不顧一切地投進來。
她聽憑著樂感,開始隨意伸展修長的肢體。
步步索魂,步步接近。
達爾文的觀點還是沒錯的。人類自獸類進化來,文明的泉水洗滌過原始的形態,澆築成現代社會的規則規律。然而不管蛻變千年萬年,隱藏在心底隱秘處的,仍然是對於自然的渴求。在某一程度上,人依然是獸,在桎梏壓抑裡,扭曲的野性隨時張望著一個發洩的出口,尋找沒有高樓大廈遮蔽的曠野國度,放任感覺、收起理智,幻想翔魚的鰭尾,海洋的深奧,飛鳥的翅膀,天空的廣袤……
那種感覺,好像是失落一個自己,又找回另外一個自己了。
她依附上他狂野的步調,開始追趕,開始超越。
他們眸光膠著,靈魂的焦點似乎在同時重疊。那樣炫目超然的色,那樣糜爛頹廢的彩,像成了宇宙的重心,把四周的天體都以超光的速度吸納。
但在他們眼中,周邊的人群都已經消失了,連建築的阻隔都不再存在,空間回復到了天地未分的空靈狀態。紅塵喧囂的最頂處,忘我的極至。
貓科動物特有的侵略氣息,危險而尖銳。纖弱的表象下,竟然也燃起野麗剽悍的力量。他回身似兇猛的追逐,眼鏡蛇一樣的微笑撩過。魅影裡,眼睛的螢光被剪成閃電一樣的片段。
陰暗越來越密集,兩性的族群開始被區分,沒有人是存心的,就像是飛蛾撲火那樣的本能。外界的打擾從來都不是誘惑,他本能警覺到了自己與伴侶被窺伺的危機。肢體的語言無形中變換了,引領著忘乎所以的她朝焦點的邊際運行而去。
異性的身體阻礙了她原本放任的肢體,她由熱力翻騰處退入了沒有光源的角落。
他發上的汗水甩落在她的臉上。
「怎麼了?」她喘息著問,神志仍然在飛行的高空擺盪,沒有回歸本位。
他靠著她站著,下巴頂著她的頭頂,呼吸浮動:「別告訴我你是第一次來蹦迪。」
「是第一次。」她知道自己跳得好。
他低下臉對著她:「有沒有什麼感想?」
「幹嗎?」她笑,「跟跳慢舞是很不一樣啊——很痛快,很自由。」好像什麼都可以借助這樣的方式宣洩出來。
「我第一次來時跳了一場,覺得好像快跳死掉了一樣。」
「有那麼誇張嗎?」她還是笑。
他的表情卻那麼認真,凝視著:「在這裡,我們是天生的一對。」
突然,他偏過臉。
她以為他要吻她了,緊張地將眼睛閉了起來,但是久久等待的感覺卻又像教堂前玫瑰花的落空,他促狹的笑聲帶著呼吸響在她的耳畔。
她張開眼,被愚弄後的惱怒正要發作,清晰有力的三個字扣進心門。
「我愛你。」他說。
比吻更令人驚喜的禮物。金屬鏗鏘的音樂像湖上的浮萍遠遠漂走了,退成眼簾裡無意義的灰色影子。
想像過他表白的樣子,卻沒料到是這樣的措手不及和直接坦白。
驚悸之後,她迎向他的視線,笑得捉弄:「是同學愛朋友愛手足的愛嗎?我們只是朋友啊。」
他一怔,皺眉:「這裡吵死了。」拉著她便擠出人群。
輕歌曼舞、群魔亂舞都被拋棄到了身後,淡淡的松香纏繞而來,窄窄的通道裡,真正有了夏夜深沉的寧靜。
「你剛剛說什麼?」他問。
「你自己說的,我們是朋友。」她不敢抬頭,其實是壓不住嘴角上揚的弧度。
「我前面少加了兩個字,那個是縮寫簡讀。」他沒好氣地說,沒料到滿有把握的表白招來這樣的反應,「你覺得我們的態度像朋友?」
她想了想,點頭:「像。」
「你當真信男女間有走得那麼近卻不帶一絲遐想的友情?」那這個普通朋友未免做得太微妙了點。
她再想了想,搖頭:「不信。」
他瞪著她:「你什麼意思?」
「就這個意思——你假借朋友之名,實行接近之實,居心叵測,缺乏誠意,表白裡含有大量水分。」她抬頭,手拍上他的肩膀,好哥們的模樣,「你跟殷其雷、林萻他們打賭,如果我讓你追到,你收益分我幾成?」
「什麼?!」他叫,「你不會當我那麼卑劣無恥吧?」
「你的品格裡再添加這個就可以滿分了。」
漫不經心的表情裡有了幾分焦急:「打賭是打賭,感情歸感情;我跟他們再怎麼玩,也絕對不會拿這種事情來隨便。」
「你的可信度還有待驗證。」她笑。
笑意溢出眼睛,滴落在他的靈犀,他開始細細掃視她的表情:「怎麼驗證?」
「倒帶。」她比手勢,「將表白和剛剛的表情再放一遍,我要重聽重看。」
他完全明白了。
按住她擱在他肩上的手,他好心地建議:「要不要拿攝像機錄下來紀念?」
「好啊——」
話音未落,他發狠地一把勒住她的脖子:「京闌!」
「你謀殺?」她嚇了一跳地喊,扭過身往他身上打去,「別鬧——我要生氣了——」
他閃著,卻沒放鬆手上的力道,嚷嚷:「耍人好玩吧?我讓你再耍——」
她受不了了,靈機之下朝他呵癢,他笑著縮身,手臂果然鬆開。呼吸得以順暢的她甩開就跑,慌張中還差點被自己的腳絆倒。
「你自作自受。」他在後面大笑。
她猛然間回身,背貼著牆,撫著被掐到的脖子喘氣,似火燃燒的眼神蔓延向漸漸逼近的他:「遲沃川,我真差點要被你勒死了。」
「還沒死就好,教訓你以後別得罪我。」他說,挪開她的手,「讓我看看,不會真勒出一條上吊痕來吧。」
這樣近距離的審視,又加上他的動手動腳,讓周圍的安靜起了小小的波瀾。
她望著他近在咫尺的臉,完全動彈不得。
「你看什麼?」他察覺,抬起頭。
她尷尬地以東張西望掩飾胡思亂想:「什麼都看,反正不是看你。」
「什麼叫欲蓋彌彰?」他捉到了她不定的視線,笑得得意,「剛剛是不是心術不正、邪念叢生?」
溫暖的呼吸清晰可聞,好像一說話,氣息就會交融一般,這樣的接觸,比親吻更為親暱。
「你如果想……我不介意犧牲一下。」吐出暖昧話的嘴唇在她的上面輕輕印下。
溫溫的、麻麻的,有未散的甜淡酒氣。重力像一陣風吹走了,那焦燥的熱意卻從停留的一點向四周輻射擴散,她感覺自己整張臉發燒。
「你幹嗎笑個不停?」他不解地問。
她不好意思看他:「跟我想的一點都不一樣……」
「那你想像是怎麼樣的?」
發燒燒到了耳朵,她惱羞成怒:「我不知道!」
「那就吻到你理想中的模式為止。」他笑不可抑的唇再度接近了過來,仍是輕柔,卻因開啟深入而多了隱秘的碰觸和留戀的糾纏,熱吻就此點燃戀愛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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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五點多,玻璃門裡旋轉的一夜結束了,人群散出,互相告別,走向各自天明的忙碌。
黑暗的放縱,也不儘是墮落。
友情的加溫,愛情的開端。
冷清寧靜的街道上,他們牽著手,身影走過破曉天光,微笑是東方將現的朝陽。
就這樣步行回家,身體疲倦了,心卻是從來未有過的清明。
「今天要怎麼過?」遲沃川問。
京闌指指家門,打了個哈欠:「我還沒這樣通宵過,今天要補眠一天。」
「國寶。」他劃過她的黑眼圈取笑。
「你也差不多,也好回去睡一覺了。」她推開他的手,「路在那邊,恕不遠送。」
「我送你回來,你就這樣把我打發掉?」他不滿,「好歹請我進去喝杯水歇一歇吧?」
「不行。」她板起臉。
還沒想過這事情該不該告知家長一聲,因為對這段感情不是玩玩,也確定遲沃川是認真,家裡的認可尊重也顯得格外重要,因此也更難開口;畢竟只是高中生,母親眼中依然是無自主能力的小孩,不贊成的機率極高。
他聽著也板起了臉,暴露了真正的目的:「可是我現在不想跟你分開。你一睡倒肯定就是一整天,十二小時裡什麼事情都可能變,萬一你覺得我們還是當朋友比較牢靠,怎麼辦?」
「你發什麼神經?人主意真要變的話,寸步不離也沒用啊。」
「話也不是那麼說,空間、時間的殺傷力很大。」
她笑:「只不過一天不見,不用如隔三秋吧?」
他想想,突然建議:「不如這樣,你去我家?」
去他家?她盯他半晌:「今天不行。」
「那明天就行。」他笑嘻嘻的,約會敲下,「說定了——那我可以安心走了。」突兀地走出幾步又轉了回來。
「你又怎麼了?」她莫名其妙。
他一把摟過她,在她唇上重重地偷了個吻:「別忘了開手機發個消息,拜拜!」
「走啦,這麼煩的!」簡直像蒼蠅一樣。她笑著一把推去,卻被他三跳兩跳先逃下樓梯去了。
她開門進去,才脫掉鞋子起身,便看到了站在臥室門口的沈貞,剛剛從床上起來的樣子。
「媽,你起來了?」她走過去,「我先去洗澡了。」
「闌闌,等等——」沈貞叫住她。
她停住腳步,有點不安:「媽?」
「你一晚在外面,我一晚都睡不好,所以今天很早就起來了,我看到——剛剛是個男孩子送你回來的?」
「嗯。」京闌點點頭。
沈貞擔心:「是在那種娛樂場所裡認識的?」
「是學校同學。」
「闌闌——」沈貞遲疑了下,「你最近——是不是在談戀愛?」
京闌一怔,咬著唇低下頭,沒回答。
「是剛剛那個男孩子吧?」沈貞走近她,心裡也有數了,「媽不是反對你們,只是不希望你什麼事情都不說,雖然有時都是兩輩人的觀念有代溝,但人生階段還是相似的。你一直沒讓家裡擔心過,可畢竟還是學生,這個年紀很多事情的好壞都全憑直覺。」
「我知道,但我想我已經很明白自己在做什麼。」
「這段時間,換了學校環境,媽覺得你變了不少。」無關好壞,只是一種心境與性格上的轉型。
京闌沉默了會兒,才道:「媽你相信我嗎?」
「不相信,媽就不會答應讓你去『十一中』了。」
「那就好了。」她笑了,「我做的事情,都會在我自己能夠為自己負責的範圍內。」
沈貞摸摸她的頭髮,無語。再怎麼開明地勸自己打開籠子放飛小鳥,沒有一絲疑慮地看著翅膀自由都是太難的事;那是母親關愛的擔憂,也是骨肉維繫的不捨。
「媽,我要先去洗澡了。」飲料汗水混在一塊,身上又粘又癢。
「熬夜對身體不好,尤其傷肝,以後晚上少鬧一些。」
「好。」京闌答,走到了自己臥室門口,忽又回頭來。
沈貞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著她——
「媽,謝謝。」
短短一句在輕輕微笑的開花後結果,親情似無阻隔,沉靜的沈貞只覺得眼眶微微濕潤。越是簡單的感情,在這樣的年代裡遺失得越快。母女間的坦誠和信任,是那麼的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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梔子花開的時候,似要熔化的柏油路上陽光是一片七彩凝縮的白燦。
在街頭走過,下意識地會看看自己映在商店玻璃櫥窗上的身影,明艷的色澤,飛揚的亂髮,每一分神采都是梔子的幽幽香氣和無瑕潔淨,是完全不染塵垢的心情。
夏天萬物的蓬勃,假期生活裡的緩節奏,一切都是感情的溫床。
因為年少,感情不需要負擔;因為早熱,知道珍惜怎麼寫,不願意浪費一絲一毫快樂。
遲沃川和京闌,以他們的方式開始約會。
迎著清新的山風去郊外看流星,靜坐在幾十層樓頂的旋轉餐廳等待日出,穿梭過城市的燈光去跳街舞,相擁在已經散場的電影院裡親吻,在虛擬的網絡上聯手作弊玩雙扣……
玩遍了所有戀人會去玩的花樣,做盡一切開心的傻事,為他們的感情尋找一切同樣純淨的東西,就像世界上所有的戀人那樣認為自己的愛情是獨一無二。
暑假進入中期,遲沃川與林萻他們去了北京;京闌一邊在市中心一家圖書館裡做暑期工,一邊也開始複習高中的學習內容,準備迎接下一年的高考。
戀人短暫的離別裡,每天的電話裡總有說不完的事,手機裡總有發不停的短消息。
「跟其雷、林萻打賭贏是多虧你,內蒙古草原可以免費一遊。」他老是引誘,「要不要上來跟我們一塊?」
無邊無際的草原,萬里澄澈的碧空,成群的牛羊和漂浮的白雲,可以盡興地呼喊,暢快地奔馳,無拘束地呼吸風裡湧來的清新……那令人心馳神往的景象幾乎要打動她了,但她卻笑著拒絕:「圖書館的書裡有更多更美的景色,半個暑假下來,我見識的未必會比你少。」
「那怎麼會一樣?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他在另一頭喊著,瘋瘋地將手機舉到空中,「有沒有聽到風的聲音,音質根本是不一樣的啊!」
她真的聽到了,聽到了草木的喧嘩,牛羊的叫聲,還有……殷其雷跟林萻的嬉鬧,訊息便像每次的結束一樣在笑聲中切斷了。於是,她伏在桌上靜靜地等著,等著手機的振動,等著他發了千百次沒變過的那幾個英文單詞……
MissU,loveU.
難怪師長會不贊成學生戀愛——魂不守舍中,晾了一天的《奧州小道》只翻過寥寥幾頁,評注一片空白。松尾芭蕉清淡雋永的詞句裡,「日月是百代的過客,去而復來的年年歲歲也是旅人……」,沒有百代,未有年歲,日夜便已被陽光星子拖過,載著被風蕩漾的幾片孤雲,終於從他鄉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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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遊玩途中的照片一衝出來,京闌便迫不及待地去看了。
坐在遲沃川家的地板上,青蘋果、汽水罐、爆米花……亂七八糟的雜物散了一地,都是殷其雷跟林萻的傑作。
參與遲沃川的生活,也意味著與他朋友有著交叉。
她一張一張地看,每笑一次,就為他們的耍寶細胞驚歎一次。似乎這世上,沒有比他們更容易快樂的人。
「怎麼樣,經典吧?」遲沃川咬著一個蘋果湊過來問。日光洗禮下來,他成了一塊黑炭。
「這張——」她指著,「手機怎麼會掛到牛頭上去的?而且你看殷其雷的表情,好像在磨牙,呵呵!」
「聽牛和林萻的合唱聽得最清楚的大概就是這時候,其雷磨牙是因為被馬小踹了一腳。」
「啊?那這個蒙古包是真的……」
另一房裡的殷其雷伸出頭來了,嚷著:「你們還卿卿我我什麼,想招人眼紅啊?照片讓京闌帶回家慢慢看,我要打遊戲,這裡現在兩缺一,你快死進來!」
遲沃川抬頭,笑:「我眼痛。」
「大白天電燈泡晃什麼晃?」一雙手將賊頭拽了回去,「你再喊人家要眼痛變心痛啦!」
「明天就要上學了,離別在即,好好溫存!」
「啪」的內外間的門合上。
「什麼離別在即?」京闌無心間抓到那麼一句,不解。
遲沃川笑著一把摟過她,一手將啃得只剩下核的蘋果瞄準垃圾桶,紅心命中:「等會兒再告訴你。今年暑假好像出了不少好片子,我把電影漏看掉的影碟都買回來了,你要不要看?」
這裡生活用品可能萬物欠缺,有幾樣東西卻絕對是一流的。記得第一次來時,她還被房裡異常的空曠嚇了一跳,現代模式的不食人間煙火——除了床、電腦、家庭影院和一牆的組合模型,他家裡根本什麼傢俱擺設都沒有,十足的性格化。她知道他並不是為了現酷,而是為了簡便——需要什麼便擺什麼,喜歡什麼便設什麼,不要多餘累贅;就像他的人,初時見可能以為他的放肆是故意賣弄炫耀,其實本性就是這樣隨心所欲——他做自己想做的,根本不在意別人眼光。
「什麼片?我看看。」放下看得差不多的照片,她起身到CD架前翻找著,抽出其中一張盤,看了看,突然又塞了回去。
「怎麼了?」遲沃川走了過去,把那版片子又拿了出來,片子盒上的畫面果然很有不健康之嫌。
她似笑非笑:「OriginalSin?」原罪,最初的引誘,名字便引人遐思。
「經典片啊,早看過了。」他說,「你是不是又想歪什麼了,思想別那麼邪惡好不好?」
「我能想歪什麼?」原來男生他們都在進行「原罪」的熏陶。
「外國大片裡面難免會有一些性描寫,只當文化差異、藝術犧牲看不就行了?況且這也只是一方面,片子本身是很值得一看的。」
「冠冕堂皇地解釋一大堆,你很心虛?」
「我有什麼好心虛的?」笑話,他看A片都是光明正大地看。
「是嗎?有人說你很會玩啊。」
「什麼,玩什麼?」他盯住她。誰敢在背後挑撥他們的感情?
她哼了聲,抬頭掃他一眼。
「喂,說清楚哪。」手臂一圍便圈住了她,大有不問出來誓不罷休的意味,「你不是以為我亂搞男女關係吧?去的地方有時是混亂了點沒錯,但我向來該規矩時都規矩的,保證沒食用過搖頭丸。」說得自己好想吐,但他的確是潔身自好的模範好青年啊!
「你以前的事我怎麼知道?亂搞、搖頭丸什麼的都是你自己說的。」
「你幹嗎那麼在意我有沒有做過壞事?」他低下頭蹭著她柔嫩的臉頰,像只小狗一樣。
「那你又幹嗎那麼在意我在意不在意?」她咭笑著反問。
他吻了她一下:「因為這個。」
「那我也是。」
他瞪:「太奸詐了巴,你就這樣偷工減料?至少回禮不能省略,就好像長輩包紅包,昨天你舅舅包給你一百塊,今天你媽得包給你堂妹兩百塊。」
還煞有其事,令人不得不佩服他的聯想能力。
「這樣?」她湊過去,笑臉如花,見他眨眼,冷不防地在他鼻子上重咬了一口!
「京闌!」氣急敗壞,小狗發威又要勒人。
她緊箍著他的脖子,臉埋在他的肩膀上死命不讓他抬起來,笑得眼淚都冒出來了:「你活該。」
他長吁短歎,無奈之下只能亂揉她的頭發出氣:「你現在是越學越壞,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更慘的是,我好像也越來越喜歡你了。」
她笑停下來,試探著微微露出一隻眼睛瞄他。
「哎,跟你說件事。」
她鬆開了手,抬起了臉。他那樣認真的口氣,直覺以為是比較重要的。
「就是——」
「什麼?」
他笑,一把捧住她的臉,俯下便狠狠咬了上去:「我要報仇!」
「遲沃川!」她的叫嚷掙扎全被遲氏王朝暴政鎮壓,兵敗如山倒。
嘴唇紅腫,她含了又含,還是感覺麻麻痛痛的。
他的也好不到哪裡去,甚至連鼻子上的牙齒印都還在。
「混蛋!」想起剛到十一中時被他的球砸得出鼻血,這個還真是便宜了。
他得意詳洋拍她的臉:「薑還是老的辣,技不如人不要太懊喪。」
「你這樣騙上手過多少女生?」
「你又有哪只眼睛看我做過這種沒品的事了?」
她冷眼看他:「剛剛兩隻眼睛都看到了。」
他忍俊不禁:「那就只有你被騙上手了。」
「是嗎?」她環視周圍,醋意橫飛,「OneNightStand的好場地啊。」
「喂,只要一進這門,你好像每時每刻都在暗示我是一個採花大盜,在你心裡形象真有那麼爛?」
她的目光回到他臉上:「那要問你自己到底是不是。」邵令曇的那番話開始作祟,不問清楚真的是塊心病。
「當然不是。」他的表情認真誠摯。
「那——邵令曇呢?」磨了半天,終於問出來了。
他語塞,似乎在思索該怎麼表達,將她的心頓時提到了半空。
「怎麼說呢?本來——我和她是有機會可能發展的,但是——」他凝視著她,話未完,她已明白意思,「所以還沒來得及怎麼樣就這樣了。」
「就是說你中途變心了?」她用目光殺他N次。
「什麼變心?」他叫屈,「那前提也得是先愛上另一個女生吧?有人獻慇勤是很有面子的事情啊,我只不過是當初虛榮心多長了一點,幹活多偷了幾次懶,後來也全跟她說清楚又道歉了——知道你很愛我,可也用不著醋吃成這樣吧?」
她哼了聲:「醋意事小,因為你我被整慘了!人家還說紅顏禍水,我看你才是災星。」
「那就當你一個人的災星好了。」他笑著攬住她,「災星對你還有很長久的效力,就算隔著半球也有遙控。」
「什麼意思?」
「這個——」他的笑明顯緩下來了,仔細地注視著她的反應,「我高三不讀了。」
「那你要做什麼?」記得他曾說過不會參加高考,這樣的人,對於自己的以後肯定早有了計劃。但是,她想像不出在現今要求高文憑的社會裡,他能被歸入哪個族群——這才發現,梁宛雪的理論裡,原來自己也是那種現實世俗的人。
「這次暑假,就是去辦簽證,十月份我會出國去讀書。」
她呆掉了,覺得好像有盆冷水剛剛從頭頂澆下。
「怎麼這種表情?」他嚇了一跳,隱隱忐忑起來。
那她該是什麼表情?對這樣震驚的消息能夠反應過來已經算是很好了。「你什麼時候決定的?」
「高一吧,以前很早想過,但一直沒成。你知道我的興趣在汽車工業方面,目前國內這類學科還太弱。既然家庭環境允許,不出去見識一下很可惜。」
「那你為什麼沒提過?」
他心虛地避開她的眼:「因為你沒那種冒險精神。」況且簽證都沒下來,哪個白癡會拿這種事去到處宣傳?
如果早知道他終有一天會飛向另一國度,歸期遙遙,她根本不會接受這段愛情——他竟是那樣地熟知她!
僅僅兩個月多一點的感情,現在開始捨棄應該是很簡單的,可她為什麼會想哭……
是哪個混蛋曾說感情是時間積累成的,簡直狗屁!
「你要去什麼國家?」
「德國。」
「幾年?」
「大概五年。」考DSH便需要艱難的一年。
「遲沃川,你混蛋!」她一把推開了他:「好,我現在就祝你一路順風!」
「京闌!」他驚叫,拽住她,再怎麼蠢也明白自己傷到她了,「我會回來的!」
「回來?」她面無表情地看向他,「你自己說的,時間空間的殺傷力很大,離開那麼多年誰也沒辦法保證各自會發生什麼。你現在說的話只能代表你現在的處境,五年之後回來說不定你認都不認得我了。」
有幾個人會用一生來哀悼少時的青澀痕跡?
一向善言的他竟緊張得說不出話來。
「就算你不變,我也沒信心保證自己。」
她輕輕撥開他的手,逕自走向門,扭把手、拉鐵門、邁出、回身、抬頭、關門——
「再見。」最後那一眼,平靜如晴日海洋,卻令人心悸。
遲沃川呆站,直至那縷眼波的訊息斷去,似乎對這戲劇性的急變還沒反應過來。
「沃川——」殷其雷和林萻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他身後。
他轉身,僵硬地撥開他們,自中間穿過。
「現在別跟我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