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公園咖啡館內,葛芮絲悄悄地和自家老闆咬耳朵。
此刻是下午兩點,天晴氣朗,溫暖的陽光斜斜照入咖啡館大塊兒的玻璃窗,坐在靠窗座位上的關影瞳正沐浴在柔光下,手勢輕緩地翻閱著手上的報紙。
最近一連好多天,關影瞳總會在午後時分在「南方公園」出現,腋下夾一疊報紙,點一杯低咖啡因的咖啡,然後坐在靠窗的位子上讀報。她開始卸下都市女白領的精緻裝扮,素面朝天,穿柔軟的棉布衣服,放肆地在店裡消磨一下午的時光。
有時候,她在自己帶來的報紙上勾勾畫畫。有時候,她望著窗外發呆。她的臉上有寂寞安逸的表情,於是葛芮絲知道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因為如今的關影瞳,和一個多月以前在店外驕傲地說著「我在『啟泰』做銷售經理」的關影瞳——顯然判若兩人。
有一回,葛芮絲趁著端咖啡的間歇湊過去問她:「關小姐,最近……怎麼都沒見著林先生?」
關影瞳抬起頭來,回以波瀾不驚的笑容,「他去美國出差了。」
「哦,這樣啊。」葛芮絲吐吐舌。她還以為他們吵架鬧分居了呢。
關影瞳將目光轉回手裡的報紙。
葛芮絲又大著膽子追問了一句:「關小姐你……目前不用上班嗎?」
「我失業了。」關影瞳不遮不掩地回答,「瞧,我正在找新工作呀。」她揚了揚手裡的人才報。
「反正林先生有份不錯的工作,你讓他養你不是很好?」
關影瞳眼神閃了閃,微笑一下,「女人,總歸是要靠自己的。」
看吧,她真的很奇怪呢。與她談過以後,葛芮絲更加堅定了自己的看法。所以此刻,她推了推身旁一臉無辜的老闆,「去,今天換你。」
「換我做什麼?」老闆眼神困惑。
「換你去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啊?」
「不要吧?」老闆表情很驚怕,「我們這樣貿貿然去刺探人家的隱私,人家會嫌我們煩的。」
「不是刺探,是鄰里之間的關心啊!」葛芮絲理直氣壯。
唉,多管閒事小天後,真拿她沒轍。老闆無奈地朝天翻個白眼,抓起吧檯上的大口杯朝關影瞳的座位走去。
「嗨。」他在關影瞳對面的位子上坐下來,友好地衝她點點頭,「要續杯嗎?」
「不需要了。」關影瞳淺笑著搖搖頭。自從決定生下肚子裡的寶寶,她就一直很注意飲食。今天點的雖然是低咖啡因咖啡,但還是少喝為妙。
「放心,我拿來的是鮮牛奶。」老闆微笑著舉了舉手裡的大口杯。
她一怔,「你怎麼……」他怎麼會知道?
「你穿平底布鞋已經快一個月了。」老闆的視線銳利地落在她腳上。
關影瞳微微紅了臉:原來,他一直都知道她懷孕的事,「快要做媽媽的人,看起來是會和平常不一樣的吧?」她摸摸自己的臉。
「是呀。」老闆微笑,「這是好事啊。孕婦是很美麗的,整個人閃閃發亮呢。」
「真的?」對於他的讚美,她客套地笑了下。
「真的。」老闆點點頭,「沒讓你先生看到現在的你,太可惜了。」
這話令關影瞳的臉色微微僵硬。片刻的語塞之後,她驀地揚起分外燦爛的笑容,掩去眼底的一絲憂傷,「他只是去國外出差一段日子,過兩天就會回來。」
「但還是很可惜呢。」老闆伸指彈了彈面前的大口杯,「如果我心愛的女人懷了孕,我會想要與她分享這一切的全過程,一直陪在她的身邊。我是不會願意出差的,就算為此失去工作也無所謂。」
他話音未落,吧檯後豎著耳朵偷聽的葛芮絲「撲」的一聲噴出口中的咖啡。她嚇壞了:老闆這傢伙在說什麼呀?什麼叫「我心愛的女人懷了孕」?他讓哪個女人懷過孕嗎?這樣會讓她傷心的事情,拜託他不要隨便信口開河啊!
老闆眼色涼涼地瞥了身後吧檯一眼,「我只是在假設而已。」後頭偷聽的某個人可以不用那麼激動了,「但是我相信,這天底下男人的心情——」他回頭,專注地凝視著關影瞳突然心虛起來的臉色,「應該都是差不多的吧?除非你先生根本不知道自己就要做爸爸了,不然我想,他一定比誰都急著想回來看你。」
聽了這話,關影瞳垂眼沉默了。她微顫的手,在桌底下偷偷地揪緊了衣服的下擺。
是的,因為賭氣,她向林予森隱瞞了自己仍然懷著孩子的事實。那天他從機場打來告別電話時,她有機會說的,可是她選擇摔掉手裡的聽筒。真是個任性的孕婦啊,不是嗎?
算算日子,那塊木頭離開她身邊已經數個禮拜了。在這期間,他沒有給她打過一個電話。而心高氣傲的她,也斷不可能主動打給他。
丈夫不在的日子裡,她寂寞安閒地一個人生活。自己做飯自己吃,吃不完就倒掉。自己睡一張寬大的雙人床,覺得冷就摟緊棉被。無聊的時候,自己窩在沙發裡看電視,把每個頻道一一按過。傷心的時候,自己泡個澡,將臉孔浸入白花花的肥皂泡中偷偷流眼淚。
她……非常非常想念自己的丈夫,也非常希望他回來。
然而,僅是渴切地希望著,卻什麼也不做,他是不會明白她的心情的。他當然不會放下手頭上重要的工作趕回來,他根本不知道她正懷著寶寶,他根本……就還在生她的氣。
他離開的前一天晚上,她好強地對他說了謊。她說自己當上了經理,但其實並沒有,如今的她只是一個孤獨寂寞的失業者、一個情緒脆弱的孕婦,和……一個後悔自己曾經說過傻話傷害了丈夫的妻子。
關影瞳低下頭,望著咖啡杯裡濃白的牛奶。突然有某種酸鹹液體自眼眶中滑出,滴入杯中,在牛奶的表面激起乳白色漣漪。
吧檯後的葛芮絲「霍」地拋來一盒面紙,砸中老闆的頭。
老闆哀怨地摸摸被砸疼的後腦勺,然後彎腰將那紙盒撿起來遞給關影瞳。看著她微紅的眼睛,他體貼地沒有說話。
「對不起,我只是一時……」關影瞳抽面紙蓋住臉,好丟人啊……竟然在外人面前掉眼淚了。若是在以前,她會痛恨自己的意志不堅,並且命令自己馬上收起眼淚別再讓人看笑話,可是今天,不管她怎麼命令自己,眼淚卻是越出越多,止也止不住。
「沒關係,孕婦的情緒是比較容易波動。」老闆善解人意地彎了彎薄唇,「如果不喜歡陽光的話,我可以叫芮絲拉上窗簾。」
「謝謝……」她捂著嘴含糊不清地說,從剛才的無聲流淚演變成小聲啜泣。
「有!」葛芮絲從吧檯後跳出來,快手快腳地拉上了所有的窗簾,順便關上了大門,在門把手上掛起「今日休業」的木牌。於是,在光線幽暗的南方公園咖啡館內,關影瞳任情緒瀉洪。她伏在咖啡桌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把這些日子以來所壓抑的對丈夫的想念,統統借眼淚流出。哭到後來,她嗓音嘶啞,視線糊成一團,只記得自己被葛芮絲安慰地抱在懷裡,一邊的老闆不停抽面紙遞給她擦。
一向最愛面子的她,生平第一次,在公眾場所做了失禮的事。因為實在是……很想念那個無情的傢伙,很怕他真的不要她了。
不顧形象地痛哭過以後,關影瞳覺得一直以來堵住她心扉的那面牆彷彿被衝散。
走出南方公園咖啡館的玻璃門,外頭日光已漸漸沉落。微涼的春風吹打在她臉上,被眼淚浸濕過的皮膚起了皺,有些疼痛。
她摸了摸起皺的臉頰,作了一個決定:她要主動去聯絡林予森。如果打不通他的電話,她就坐飛機飛到美國去找他——只要醫生同意她坐飛機的話。
望著她快步而去的背影,葛芮絲有感而發:「老闆,你千萬不要關掉『南方公園』哦。我……真的很喜歡這裡,這裡……是比家還要溫暖的地方呢。」她扁扁嘴,也想哭了。老闆對客人好溫柔啊,她好感動……
老闆害怕地斜眼睨她,「拜託你不要這樣。」啊咧?眼淚說來就來?太多愁善感了吧?
他的警告還沒說完呢,葛芮絲就「哇」的一聲扯開嗓子大哭起來,還悲傷不能自已地一頭扎入他胸懷,將眼淚鼻涕統統貢獻在他的衣服上。
「喂!芮絲,你……」老闆巴巴地叫道,兩手伸直了不敢碰她。真的有這麼傷心嗎?他怎麼覺得她的哭聲太過嘹亮、比較像唱戲,而且一直故意往他懷裡拱?
「芮絲,你哭三分鐘了。」三分鐘過去,他盡責地用食指戳戳她的背,報時。
「哇……」第二波哭聲說來就來。
「唉,你……」老闆沒轍了,兩手往身體旁邊一垂,盡責地扮演活動衣架,任她「哇啦哇啦」地在他身上掛著哭個夠。
自從發出那封郵件之後,林予森便一直心神不寧。他每天上下午兩次登入自己的工作郵箱,以最快的速度砍殺數十封工作郵件和廣告信,但他失望地發現:瞳瞳沒有給他回信。
就這樣空等了一個星期以後,他的心漸漸沉了下去。
她為什麼不回信?是升上經理後工作太忙,如往常一樣忽略了他的存在?還是仍舊因為他離開前夫妻之間的那場爭吵而慪著氣,所以不想理會他?
瞳瞳啊瞳瞳……她非要一次又一次地澆滅他心中的熱情,一次又一次地將他推遠嗎?他們是深愛彼此的夫妻啊!這不該是最親密無間的關係嗎?為什麼如今兩人之間,卻演變成這樣不聞不問、不與對方聯絡的可悲局面?分開那麼多天,她都沒話要對他說嗎?不想他?不掛念他?在發生了那樣的事以後,難道不該說句「抱歉」?
她不是曾說過,要一輩子與他拴在一起嗎?結婚的時候,不是曾發過誓要無論貧賤與富裕、健康或疾病,都不離不棄嗎?為什麼這一回當他伸出手想拉回她,她卻選擇迴避?
林予森無法理解妻子為什麼要這樣做。難道……她是真的想離婚?那天在電話中脫口而出的,莫非不是氣話,而是心中真實的想法?
她……還愛他嗎?這個疑問一旦從心中升起,便怎麼也揮之不去了。每次想到,都覺得心裡有火,辣辣地燒著他。
就這樣,在令人難堪的等待和揣測中,林予森的心情一天比一天低落。他沒辦法打電話給她求證她的想法,因為知道她已經把手機和座機都砸了,他也沒臉再寫第二封信去試探,她的沉默不應——已經令他夠心寒。
他時常在工作中走神,在重要的會議中途發呆,在數十名外籍下屬的眾目睽睽下,現出憂傷的神色來。曾經他最引以為傲的公私分明的能力,如今被他那在遠方的妻子破壞殆盡。
例如此刻,面前堆著一大疊文件待審,然而他又盯住電腦屏幕發呆了。
"「SIMON,YOU'REALLRIGHT?」身旁金髮碧眼的女秘書推了推他的肩頭,將他從迷思中招回,「您的內線電話,上海分公司銷售部打來的,需要我接進來嗎?」"
上海分公司?林予森神情倏然一凜:會是……她嗎?她終於肯聯絡他?
他連忙用英文吩咐女秘書將電話轉進來。撈起桌上分機時,他的手微微顫抖,「喂?我是林予森。」
「哈鴃I大帥哥,我是田玖琳。」
電話那端甜美的女聲令他頓時失望地吁了口氣。
不是瞳瞳。
他早該想到的。瞳瞳沒空在工作時間裡頭打電話騷擾他,她一直認為那是種不專業的行為;而他……又為此空歡喜了一場,真愚蠢。
他壓下心中的失落,禮貌地問田玖琳:「好久不見,你好嗎?」
「很好啊!」田玖琳笑聲爽朗,看來真的是很好,「終於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怎麼可能不好?」
「嗯?」他不是很明白這話的意思。
「而且,我很感動呢——沒想到你這麼關心我喲。」她笑得越發嬌滴滴了。
林予森抓著聽筒愣了片刻:這又是從何說起?
然後,就聽見田玖琳對著聽筒,一字一句、清晰地念出他似曾相識的某些語句:「你好嗎?經理的工作還承擔得來嗎?不要太辛苦,注意身體。如果願意的話,見信後請與我聯絡……哈,我可是第一次發現,原來你講話也能這麼動聽噢!」她「格格」嬌笑。
林予森驚呆了,「怎麼……」田玖琳為什麼會對他寫給瞳瞳的信件內容瞭如指掌?
「我怎麼不回信?」田玖琳自作聰明地曲解了他的疑問,「不好意思,剛上任有很多內部政策需要調整,忙瘋了。今天才看到你的郵件。」
「可是這封信——」明明是發到上海分公司銷售部經理的工作郵箱裡的,為什麼會被田玖琳看見?林予森既驚訝又迷惑,更有些憤怒,「你又偷看別人的電腦?」她以前不就做過類似的事情嗎?
「什麼『偷看』?」那端的田玖琳愣了下,「林予森,是你自己寫信發到我的郵箱裡來的呀!」
「你——」他的呼吸倏然頓住,「你現在是『啟泰』的銷售部經理?」
「當然是。」她乾脆利落、帶著幾分驕傲地回答。
這……是怎麼回事?田玖琳成了經理,那——瞳瞳呢?他深深蹙起眉,被自己耳中所灌入的混亂信息給搞糊塗了,「那關影瞳去哪裡了?」他疾聲質問田玖琳。難道說,在他外調的這段時間裡又發生了新的人事變動?而瞳瞳這傻丫頭……成了權力制衡的犧牲品?
聽到他語氣驚訝,電話那端的田玖琳比他更驚訝,「你老婆早在你動身去塔爾沙的那天就辭了職,怎麼,你不知道?我以為她是打算夫唱婦隨,陪你去俄荷拉克馬看沙海呢!」她有些嘲諷地笑著,卻掩不住語氣中的一絲真實艷羨,「真的很羨慕她呢!只要不想幹了就可以任性地撒手不管,反正身後還有老公可以依靠。而我們這些沒有男人、只能寄情於工作的女人可就慘多了……」她話還沒說完,林予森「啪」地掛掉電話,從座椅上猛地站起身來,大步跨出自己的辦公室。
門外的女秘書見狀連忙叫住他:「SIMON,還有十五分鐘就要和供銷商會面了,你去哪裡?」
「回國。」他頭也沒回,直接丟出言簡意賅的答案,腳步不曾停。
「什麼?」女秘書驚呆了,「可是——」
「告訴MRBAUMA,我有急事必須回家一趟。」他一邊說著自己直屬上司的名字一邊快步走到電梯口,掏出磁卡刷了一下。專屬於經理級人員的電梯發出「嗶」的一聲響,門徐徐打開。他跨進去,回身叮囑秘書,「有事讓他CALL我,但今明兩天我都會在飛機上,有可能聯絡不到我本人。那就發郵件,我落地時會CHECK。」
女秘書踩著高跟鞋「噠噠噠」地追到電梯口,「MRBAUMA若是知道您這樣突然離去,他會生氣的!」
「那就告訴他,我辭職。」他說出這句話的同時,電梯門亦緩緩關上。
在飛速下降的狹小空間裡,林予森心跳如擂,手心沁出薄汗。剛才田玖琳的話讓他慌了:瞳瞳怎麼了?為什麼突然離職?他不在她身邊的這段日子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還好嗎?
想起她最近曾經昏倒過一回,他的心就猛地揪了起來。他必須盡快回國見到她,確定她沒事才行!
怪不得她不回他的郵件,原來,是她根本沒機會看到他的剖白。那麼在這一個禮拜裡頭,她是否也與他一樣,在辛苦地、焦急地等待著對方的消息?
林予森內疚地垂下眼,望著自己的腳面,自己真是個狹隘的男人啊。竟然因為這個而怪她,竟然賭氣不打電話給她。他——不是個合格的丈夫,把妻子丟下不管,真過分,她完全有理由怨恨他的。
是他的漠然離去令她傷心了吧?所以她才會辭職嗎?如今,她又躲去了哪裡?
在趕往機場的路上,他不停地用手機撥打她的電話。和預料之中一樣,她的手機和家裡的電話都打不通。於是他再度開始怨恨起她喜歡砸電話的壞毛病,她知不知道——當用任何聯絡方式也找不到她的時候,他心裡有多慌亂多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