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水沁泠只嘗了半口,果真不喝了,遂拿衣袖揩拭唇角,「修大人不准你們喝酒?」這是什麼道理,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啊?
「他說最不喜聞見女人身上有酒的味道。」芸蛾扁扁嘴,一副委屈的模樣,「去年乞巧節我偷喝了點,他硬是兩個月都不和我說話呢!」
「哦,哦,」水沁泠應了兩聲,心思卻不知飛到了何處。不許女人喝酒的男人啊……是因為他心裡清楚,酒的味道,比那脂粉香氣還容易醉人呢,「那我馬上去洗個澡便是。」她手中的酒杯還是捨不得放下,不妨一閃神間卻被另一手巧巧奪去,緊跟著耳朵被人一擰——
「嗯、哼,有人不光偷糖吃,還偷酒喝呢?」
修屏遙笑吟吟地俯視著她,不等水沁泠出聲,便就著她喝過的地方將剩酒一飲而盡。
水沁泠睜大眼,只覺得自己耳朵被擰的地方又燙又癢,臉頰莫名紅了,「修,大人?」請問貓大人究竟什麼時候出現的?
「天地作證,芸蛾半口都沒嘗!」芸蛾忙著表明清白,見修屏遙飛來一個眼風便立馬會意——「那個,沁泠姐你先忙,我找玖娘對戲去了!」她飛快丟下一句便沒了影。
修屏遙聽了一懵,「對戲?和玖娘?」這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嗎?那丫頭居然——
他心思一轉,便猜出是誰的功勞,鬆開手了了一笑,「先前交待你的事情,可都辦妥了?」
水沁泠恭敬頷首,「請修大人隨我來。」
第四章夏水欲滿君山青(1)
片刻的工夫,水沁泠已將修屏遙領至東街如悅茶樓。
店小二的吆喝聲幾里外便傳了過來,先前冷冷清清的茶館,如今卻高朋滿座,生意興隆。
水沁泠微笑著朝店小二點頭示意,等修屏遙在二樓雅間坐定,便親自招待起來,「客官您請坐,瞧見了沒?這桌上的花生米是免費供應的,不僅如此,您還有免費的戲曲可聽。今日唱的是一出《相思鳥》。」她伸手一指樓下角落裡新搭起的小戲台,笑吟吟解釋道,儼然端出幾分老闆娘的架勢,「而客官您只需付幾杯茶錢,便能同時享受這些待遇。」
此時樓下已響起了咿咿呀呀的唱曲聲,都是十七八歲的妙齡少女,聲情並茂,婉轉動聽,尤其是戲中的詩詞意境,更顯文采斐然,餘味雋永。
修屏遙饒有興致地瞥她一眼,眼裡並無多少讚許之意,「你就是靠這種方式吸引顧客的?效果不賴,但成本不低吧?」
「不,修大人。」水沁泠笑著搖頭,「這戲本是我自己寫的,這些唱曲的姑娘也都是自願來獻藝的。而茶館多花的成本,僅僅是一碟花生米的錢。但他們增加的收益卻是百倍有餘。」
「哦?」修屏遙斜挑了眉,「說說看,怎麼個百倍有餘?」
「其一,自然是茶樓獲益。」水沁泠莞爾一笑,有條不紊道來,「修大人有所不知,我特意吩咐店掌櫃炒這花生米時多放些鹽,看戲的人吃多了便覺口渴難耐,自然會多要幾杯茶喝。但他們通常沉迷於清歌戲曲之中,眼前又有免費的花生米可嘗,即使茶水錢提高了些,顧客們卻也不覺得自己吃虧。如此一來,買賣雙方皆是滿意而歸,茶樓生意自然越做越好。」
鹽炒花生米,原來這才是她的高明之處……修屏遙勾起唇角,等著她繼續解釋下去——
「其二,是藍田玉行獲益。」水沁泠抿嘴笑笑,「不知修大人方才走在市井巷間可曾發現,如今的姑娘家皆喜愛盤同樣一種髮式,著同樣的寬袖束腰衣裳,甚至佩戴同樣的金玉首飾?」
修屏遙瞇了瞇眼,看向樓下唱曲的戲子們,心下瞭然,「都是跟她們學的?」
「不假。這些金玉首飾皆是由藍田玉行提供的。如今太后輔政,鼓勵開化,唱戲聽曲也並非見不得光的事,何況誰不願意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還有人欣賞?自然都願意來登台獻藝。」烏眸明亮,流轉一絲奇異的光彩,「沁泠自認所寫的戲本不差,戲唱好了,捧的人多,漸漸形成一種風氣。而姑娘家們有樣學樣,瞧著戲子們穿戴漂亮,光顧藍田玉行的自然也多。如此便又是一個良性循環。」
聽到這裡,修屏遙的心裡已然有數,「而芸蛾和玖娘關係改善,定然也是你戲本的功勞?」無非是請兩人合作演一齣戲,搬弄一些煽情的橋段,騙人幾滴眼淚罷了。
水沁泠垂眸笑笑,「少女情懷,難免耍些小脾氣。原本就沒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可言。」
「嗤,說得自己好像七老八十了一樣。」修屏遙把玩著茶杯,眸中瀰漫起深色的大霧,透出一絲冷笑的意味,「這就是你竭盡全力替我完成的事?」
「沁泠不才,還請修大人評點。」水沁泠虛心一揖。
「若滿分為十,我給你——」修屏遙皮笑肉不笑,眼底一片幽暗,「三分。」
水沁泠的身體猛地一顫,咬緊牙關,「還請修大人賜教。」
「其一,手段單一。」修屏遙氣定神閒地喝了口茶,「你所用的無非都是商場上的一些手段,收穫的也不過是一時的效益,可曾想過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憑這間茶樓掌櫃的朽木腦袋,不懂經義不讀兵法,除了會撥幾下算盤之外簡直一無所知,等下次再出什麼狀況,你難道還要替他當軍師,替他出謀劃策?」
他撇嘴冷笑,接著挑剔道:「其二,動機不純。寬袖束腰的衣裳,原本就是你們水家綢莊流行的衣服樣式,你故意讓她們穿上這種衣裳引領風尚,難道不是為了自身利益著想?水沐清想在京城另開分鋪,你這當妹子的便提前為他打下市場基礎,嘖嘖,真是兄妹同心呢。」
不顧水沁泠煞然變白的臉色,他最後一針見血地指出:「最後,你真以為,我讓你處理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就是為了看你有幾分隨機應變的本事?呵——」他笑容極冷,「攬顧客,寫戲本,和市井百姓打成一片,賺了一點錢便心滿意足——這,就是你的人生價值所在?若真如此,你何不直接跟隨你的大哥到西域經商去,還來這裡做什麼?還跟著我做什麼?」
水沁泠的眼眶頓時便紅了。從來沒有人會這樣批評她,指責她——即便是爹娘夫子也從來沒有!怎能不委屈?她知道自己不及大哥和三弟聰明,卻也因此比他們付出更多的努力啊!自從爹娘去世這麼多年以來,又有誰曾否定過她的勤奮與刻苦?
讀書破萬卷又能怎樣?到最後竟被他輕描淡寫的一句「三分」——全盤否定!
滿腔的激憤找不到宣洩,水沁泠把拳頭捏得死緊死緊,也絕不肯讓自己掉下一滴眼淚!她可以認錯,但她絕不肯認輸!絕不!
「修大人教訓的是,是沁泠愚昧,不知變通。」她誠懇俯首,「但沁泠自問沒有私心,之所以換上寬袖的衣裳僅僅是因為這式樣更適合唱戲而已。」她努力眨去睫毛上的霧氣,抬起眼來又是從前的神色朗朗,漆黑的眸子沉靜無波,「另外——誠如修大人所言,我心知這樣做並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所以這半個月來不曾停歇地遊走於市井之間,試圖尋找治根治本的方法——讀書!唯有讀書才是興盛之道!無論老少,亦無論男女——」那瞬,她竟笑了起來,整個人變得說不出的明媚生動,「我寫戲本,我教姑娘家們唱曲,絕不是為了譁眾取寵,而是想用自己的文辭塑造出一個個有血有肉的巾幗英雄形象,我想讓所有的姑娘家都明白——男人能做的事情,女人同樣能做,男人可以應試從官,可以在戰場上披荊斬棘,指揮千軍萬馬,女人為什麼不能?」那最後一句,說得滿腔熱血,大氣凜然!「而現在,請修大人睜開眼睛,豎起耳朵,看看這整個街巷的變化——」她轉身推開雅間的窗戶,晚風撲面而來,她深吸一口氣,「敢問修大人看見了什麼?又聽見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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