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沁泠打了個呵欠,歪頭靠到他身上,「嗯……」聲音裡又有了朦朧睡意。
修屏遙將下顎抵著她的發頂,一面娓娓道來——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如今細想起來連他自己都有些恍惚,只記得當年他高中榜眼,意氣風發,與好友同去蘇州城赴任,而後是煙波客棹上的驚鴻一瞥,或許第一眼傾心的已不是她傾城的容貌,而是那一身氤氳著江南水墨的氣質,她輕攬紫衣的優雅,她抿唇而笑的端莊以及——無論怎樣都看不透的,她謎樣的眼神。
「小女子家自姑蘇。」便是這一句,從此結下一生的愛恨輾轉。
一路同行,到達蘇州城時才知,她便是江南郡守的女兒,從此便是朝夕相對,知己知彼。他一直以為自己與她兩情相悅,卻未料到——
就在他準備提親的前一天,她竟因為醉酒與他的好友木已成舟,甚至都不等他親自去問個明白,她便不辭而別,似一縷輕煙,從此走出了兩人的世界。七年的等待,杳無音信。
「當她回到中原時,卻帶回來一個女兒。」修屏遙突然笑了起來,嗓子卻是緊的,「你猜她對我說了什麼?她說她辜負了我,所以她還我一個女兒,還我二十年的青春,讓我等著她的女兒長大,然後——」他的肩膀克制不住地顫抖著,分明是在竭力隱忍那年的痛苦和絕望,「她竟讓我愛上她的女兒,一個繼承了她的容貌骨骼和靈魂的女兒。哈——多荒唐!多荒唐!」
清楚感受著他胸口的戰慄,水沁泠努力咬住下唇,不發出一絲聲音。如果,如果她有半點回應,便一定會被他看穿,其實她根本沒有喝醉,其實她根本沒有睡著,其實他說過的話她都一字不漏地聽得清清楚楚,或許,今生也忘不了……
第六章陶然共醉菊花杯(2)
漫長的沉默,終於聽見修屏遙喃喃的聲音從頭頂落下:「你可知,我活了多少年?」
看你的容貌最多不過三十。水沁泠在心下輕道。三年前是這副模樣,三年後亦不曾改變。
「四十九……我已經活了四十九年……」修屏遙聲音低啞,手指觸摸她的發尾,「卻一直容顏不老,亦不曾生一根華髮,你道為何?呵——」他又自顧自地接上話來,「因為苗疆巫術,她離開七年,便是去學習苗疆巫術。她天生性靈,卻也像你一樣固執、極端——」他已經笑不出來,「她擅自給了我二十年不老的青春,更在死前將自己的靈魂和思想都傾注到女兒身上,甚至——還為她取了同樣的名字,脂硯。」他的話語突然竟變得出奇溫柔,是一種,因為太氣太恨,太過痛心疾首,所以更加咬牙切齒的溫柔!
他愛她,卻更恨她——恨她當年二話不說不辭而別,卻讓他不依不饒地等待了七年,終於等到再次相遇——她卻微笑著自殺在他面前,然後用一種更可笑的巫術將他的餘生都一齊束縛!她自以為給了他青春,給了他至死不渝的愛,卻只給了他孑然一身的寂寞!
就算再給他百年千年的生命又有何用?他的心已經死了,已經隨著當年錐心蝕骨的愛一同灰飛煙滅——從此,漠漠餘年,孑然孤老。
「看,這就是她愛我的表現。她很愛我,對不對?這世上,沒有人比她更愛我了,哈……」
「啪嗒——」水沁泠的手背落了兩顆滾燙的液體。一顆是她自己的。
她的心驟然疼痛無比。如果,如果她真的喝醉了該多好,如果她沒有聽見這個故事該多好,便不用動這番憐惜,便不用衍生出這麼多的相思妄念,一發不可收!如果先前只是因為那一絲一縷莫名的在意而動情,那麼如今——她更心疼這個男人。
腦中有個念頭逐漸清晰,卻不等她細想下去,修屏遙已經鬆開她——
「半醒半夢,你究竟聽進去多少?若是聽見了——」若是聽見了還能裝作這樣若無其事,才是最令人寒心的答案吧。望著她依然安靜的睡顏,修屏遙自嘲地勾起唇角,他更情願相信她已經醉了,什麼都不曾聽見,這樣最好,再好不過了——
他一笑轉身。
「不知妾淚盈!」水沁泠突然輕呼一聲,起身像是要攔住什麼,還未站穩卻又「撲通」栽倒在地,額頭便正好撞到石板上,「哎喲——」似乎因這一撞而頓時清醒大半,「修、修大人?」她吃痛地捂著額頭,眼角的淚像是被它逼了出來。
修屏遙驚愕地看著她,當下啼笑皆非。倘若——真是演戲,她也不用每次都這麼賣力吧,那額頭都被磕出血來了。好笑地歎口氣,他回去將她拎起,「你喝多了,小、女、子。」他又笑得如雲似霧,眉眼裡春意叢生,「站都站不穩,是要我抱你回去嗎?」
「不,不必。」水沁泠搖搖頭,然後拉住他的右手,「可否借我一隻手,引我走一程?」
黑眸掠過一瞬不可置信的神采,「若我說不借呢?」修屏遙玩味地瞇了瞇眼。
水沁泠當即改為牽住他的小指,笑吟吟又問:「那就借我一根手指頭,修大人總不會吝嗇了吧?」
沒料到她竟也有像孩子般耍無賴的時候,修屏遙愣了半分,終於忍不住「哈」地笑出聲來,「能為水丞相引路,普天之下,我修屏遙可是第一人?」
水沁泠靜靜笑了,「是。你是第一人。」
她暗自低語:普天之下,你修屏遙是第一人。
她知道自己已經無法否認,這份心意——從三年前,她越過一室黑蒙望見他獨倚窗口的背影時,便已生根發芽,她以為這情絲被斬斷過,逼迫自己壓抑了三年,等死灰復燃時反而變本加厲地釋放出滿腔的熱情。她害怕的或許不是他的拒絕,而是每一次他留給她的一笑即去的背影,而她終於想清楚先前腦中一閃而過的念頭究竟是什麼——
若是留不住他,便跟他一起走。
京都的秋天遠比南方的短暫,似乎昨日還看著晴光霽色、荻花蓼嶼,今日便需要捧著暖爐準備過冬了。哪怕春日裡萬花如繡的皇宮也挨不過這凝冷的光景,寒風一臨,亭台樓榭便更顯得淒清蕭索,所幸南苑御書房裡生著火爐,安靜的時候總能聽見炭火辟啪作響。
修屏遙才踏上南苑的長廊,便遠遠聽見幾個大臣有說有笑議論著什麼,一個個神采奕奕。細聽之下才知道話中人一個是他女兒,還有一個便是女丞相水沁泠。
「嘁,這還用得著比?論美貌自然是烏髮美人更勝一籌!」其間有人咋呼道。
「你這話可不對,水丞相與烏髮美人好比遠山近水,平分秋色。可惜了,可惜了——」
「得得得,顧大人你都碎碎念叨三年了,舌頭還沒長瘡呀。」旁邊人趕忙截了他的話,引得四周男人前俯後仰笑倒一片,「當年人家還是七品錄事的時候就沒見你有什麼行動,如今人家成了丞相,你哪能高攀得起嘍?」
馬上便有人唏噓道:「唉,你說女人是不是越貌美越想不開啊,以她的絕色姿容,若是乖乖在家等著嫁人多好,怎麼偏要往官路上走呢?」
就算她要嫁人也絕對輪不到你娶。修屏遙撇嘴冷笑。不過——這傢伙是沒見過女人嗎,水沁泠那樣也能算「絕色」?哈——真真是天下奇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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