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尹東休養的病房中的濃濃春色比起來,隔壁的那間病房,無疑顯得氣氛奇異。
一種淡淡的壓力,正浸染著整間房間。
躺在不大的病床上,一個中年男子斜斜躺在鬆軟的麻質絲枕間,目光卻一眨不眨地盯著窗邊,彷彿那上面有什麼值得精心觀察的事物一般。
可是,顯然那上面沒有什麼。淡青色的窗欞上,只有一隻體態傭懶的狐狸。
柔順的細毛被一陣微風吹動,金色的光彩有如夏日的麥浪,悄然流轉,只一瞬,微風停時,那金光也停了流動,宛如一塊上好的金色絲緞。
房間裡靜悄悄的,可似乎又有什麼很不平靜。
「……為什麼那時候不咬下去?」床上的男人語氣淡然。
「什麼?」窗欞上的靈獸瞇著細長的眼睛,同樣冷淡的語氣。
男人微微一笑,青銅面具下僅露出的眼睛裡,卻像有種極為緊迫的意味:「何必裝做不懂?三天前你在魔界的結界邊上找到我的時候,我的靈力削弱得厲害。」他的眼睛裡精光一閃,「那個時候,反噬我很容易。」
「哦?有嗎?」金色狐狸碧綠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細縫,道:「我沒注意。」
沒有注意?
床上的男人,靜靜看著它。忽然將手一伸,若無其事地勾了勾:「過來。」
窗欞上的靈獸,沒有動。
可是那金色的優美脊樑上,一瞬間的僵硬卻瞞不過床上男人的眼睛。
「過來。」他再次道,語氣似乎很溫柔。
慢吞吞地躍下地,金色狐狸輕如狸貓,靠近了病床,又縱上了床邊,來到了主人的身邊。
對面的青銅面具下的眼睛,熟悉無比,閃著某種鋒利的光芒,那種危險的認知,立刻讓它有後退的慾望!
可是晚了。
就算是相隔遙遠,它尚且不能真的逃開這個男人的盡力一擊,何況現在這麼危險的近距離?
一陣迅猛的風聲,男人猛然撲向了它,手掌鋪天蓋地,指向它的尾巴。金光躍起,狐狸眼睛驀然睜大,靈活無比的身形閃電般竄向了門口。
可惜,棋差一步。
就在它就要竄出微微開了一條細縫的門縫時,尾部一陣熟悉的疼痛驀然傳來,直衝頭頂。下一刻,天旋地轉,它已經被倒提著尾巴,毫無尊嚴地拎到了床上,重重摔到了柔軟的床縮上。
「你似乎忘了,只要一天沒有反噬成功,我就還是你的主人。」男人淡然卻篤定的話語,沒有什麼惡劣的意味,卻霸氣十足,毫不容置疑。
眼疾手快再次制住狐狸的一躍而起,他按緊了自己的契約獸,語氣變得悠閒愜意:「主人的意思,你該很清楚。」
渾身氣得一陣發抖,狐狸緊緊閉上了眼睛:早知道,就不該瞻前顧後,放棄工三天前的那個機會!它該狠狠露出雪白鋒利的牙齒,衝著光潔的喉嚨咬下去!
「說話,別逼我懲罰你。」
簡單的威脅,卻已經起到足夠的作用。似乎那個懲罰二字觸動了這隻金色狐狸的某種禁忌。它霍然睜開了細長的眼睛,細小的白牙卻咬緊了:「……說什麼?」
「說你為什麼放過那個機會?」獵人學校最冷酷最淡漠的風教官,眼睛裡這時卻似乎有種一閃而過的溫暖笑意。
可惜的是,那只正憤恨地別過臉的狐狸,並沒有發現那種表情。
蹬了蹬爪子,它企圖想要從風教官手裡脫身,卻換來更加不公平的對待——似乎很不滿意它的逃避,緊按住它的男人,惡劣地展開了它的身體,將它掀翻在了床上,半強迫地露出了獸類柔軟的雪白肚皮。
「嗚……」小聲嗚咽了一聲,狐狸羞憤地收緊了繃緊的四肢,肚子上一片柔順的皮毛在微微顫抖。
雖然現在一副馴服的模樣,可是它的利齒尖爪,絕對有置他這個主人於死命的野心。
是的,他清楚記得那雙眼睛裡那時露出的野性之光,三天前他終於逃離魔界時,四周無人,魔界的結界已經封閉。
趕來救援的尹東已經重傷昏迷,自己也虛弱得隨時會昏倒,而剛剛聞著氣味趕來的契約靈狐,一反常態的,就那樣冷冷地看著自己,既沒有相助主人,也沒有要上來查看的意思。
相反的,它碧綠的眼睛裡,慢慢露出了一種奇異的光芒。
那光芒野性不羈,鋒芒畢露,瞬間喚醒了他的記憶——那樣的眼光,已經多年不見,但是絕不代表,它已經從這只山野靈獸的身上真正淡去!
眼前的這只契約獸,是隨時能夠反噬主人的……假如在往前幾年,他一定不會懷疑——給它一個篤定的機會,它一定會毫不猶豫地猛撲上來,用它驕傲的小利爪,黥穿他胸口的肌膚,挖出他的心臟來!
可是,是什麼讓他忘記了最初那幾年的警惕了呢?是一次次並肩戰鬥的經歷,還是好幾次危險關頭,一起出生入死的記憶?
他居然忘記了,這也許只是因為,它在等待而已。
等待一個真正的,可以擺脫一隻人類的契約獸這屈辱身份的機會——一擊即中,毫不猶豫。
所以,當它邁著無聲的步伐一步步走近他身邊,冷冷低下頭來,露出了它透著閃光的牙齒時,他終於後知後覺地,明白了這幾年越來越淡忘的某種危機。
這並不是一隻可愛的寵物靈獸,它的攻擊力,足以殺死一百個獵人學校裡低級別的獵人。
還記得多年前收服它的那個時候,這只靈狐眼睛裡炙熱的怒意和憤怒不甘,那目光明明白白,說著一句不曾出口的誓言:別讓我找到反噬的機會,否則,等著屍骨不存!
而現在,這個時候終於到了嗎?
他在心裡歎了一口氣,只是安然地看著它的眼睛,很奇怪,他居然是那麼平靜地等著它的牙齒咬下來。
只是心裡,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很久以前的那些事情。
青青的山崖,潺潺的流水。
一隻金色的靈狐,跳進清澈可見底的山溪裡,瞬間幻成絕美的少年身影。悠閒又疲憊地,他慢慢清洗著自己傷痕纍纍的身體上的血污。在自己輕輕的腳步中,他愕然轉過了赤裸的身體,碧綠的美麗眼睛,轉瞬充滿震驚不信。
思緒如水,終於被一股溫熱的噴氣驚醒。細細的鼻息噴在他的頸間,直讓他的脖頸起了一層細密的小疙瘩。
他的契約獸已經俯下頭,若有若無地湊近了他,牙齒悄然閃現,眼中殺氣如冰。只有熱熱的氣息不斷灑在他的面上,在明顯的敵意中,投射出一點曖昧……
眼光對抗,漸漸化成如絲的纏繞,糾纏不清。
不知什麼時候,他的身上,已經漸漸感覺不到來自金色狐狸的壓力。
就在那個時候,身邊重傷的尹東,忽然發出了一聲模糊的呻吟……這一聲突如其來的外聲,忽然驚破了沉寂,削減了殺氣。
慢慢垂下眼簾,眼前的契約獸眼中的殺氣已經消失弭散,彷彿從來沒有出現。
就如同現在一樣,雖然羞憤難言,雖然渾身的皮毛都因為不甘而悄悄發抖,卻也不得不溫順地蜷縮在他的手下,咬牙不發出一點聲音,乖乖扮演著一隻乖巧忠誠的契約獸。
乖巧?忠誠?
風教官為自己腦海中蹦出的這兩個形容詞失笑。也許在獵人同僚們的所有契約獸中,這是最有反噬之心的一隻吧?
「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麼不試試反噬?我記得你已經露出了牙齒。」他再次逼問,聲音低沉。
「……」沉默了半晌,在雪白被褥中顯得弱小乖巧的狐狸,眼中碧光閃爍,有如天上初經天露的星辰。那是他看不懂,或者看懂了也不敢相信的東西。
半晌那幽綠的光彩慢慢藏起,狐狸終於淡淡開口,「我不敢肯定,能不能殺死你。」
「就只是這樣?」
「尊敬的主人——」金色狐狸的眼睛瞇起來,彷彿被忽然踩到了尾巴,帶著明顯的譏諷,「您希望我怎麼說?因為我對您有了忠心,有了寵物對主人的感情,所以不忍心殺死您?這樣說,是不是更適合一隻契約獸的身份?」
靜靜看著它,風教官按住它的手腕,忽然一緊!
「原來你還記得你的身份。」他瘖啞的聲音透著某種難解的情緒,重重摩擦著手下光滑細膩的毛皮,「我還以為,你不記得一隻契約獸膽敢背叛主人,會得到怎樣的懲罰。」
身下的狐狸,渾身一僵。
它的身份……對,它的身份不過是一隻有利用價值的獸類,被征服者強迫定下效忠終身的契約,再不能反悔。
背叛,懲罰,主人,和契約。這一個個對於一個人類主人來說簡單不過的詞語,如今卻像一條帶著尖刺的鞭子,直抽打得它傷痕淋漓。
「沒錯——我已經受夠了!」它眼中的虛偽乖巧散去,露出不顧一切的激憤,「我那時就是想反噬你,咬得你皮肉翻捲,白骨森森!」
深深吸氣,它小小的尖嘴巴裡,露出野氣森然的牙齒。冷冰冰咬得咯滋地響:「主人,你已經很多年沒有讓我嘗過『懲罰』的滋味了。也許你該試試看,再重來一次。」
風教官的眼神,卻沒有因為聽到這明顯的挑釁。而露出它意想中的怒氣。
「你真的想試試嗎?」他輕描淡寫道,「我聽說嘗過契約者施行的懲罰滋味,所有的契約獸寧願死掉,也不願意再親歷一次。」
金色狐狸的身體,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似乎也有一絲不能控制的顫抖。
是的,那是種地獄般痛苦的滋味。要不然為什麼沒有契約獸,敢隨便反噬他的主人?
當然不是因為什麼狗屁忠誠——原本就是山野精靈的這些靈獸們,也許自由是它們最想得到的東西。
可是,他不該用這種東西來一再恐嚇它,卻從不真正施行,這顯得虛張聲勢,色厲內荏。
對於一個主人來說,原本就該用最直接的法子,教他的契約獸在嚇破膽魄中,學會真正的臣服。
默默冷笑,金色的狐狸心裡一陣抽痛,終於淡淡開口:「你為什麼不現在就試試看——光是恐嚇,有什麼屁用?」
「你認為我不敢?」身上的男人,眼睛爍爍生輝。
狐狸的牙齒,咬得更緊。「對,我賭你不敢。」
風教官的神情,忽然一厲!無形的壓力瞬間充滿室內,窗邊停著的一隻小鳥雀,忽然撲騰著翅膀,受了驚嚇似的,猛然展翅飛離。
室內安靜下來,等待著某種不可避免的尖銳衝突迫在眉睫。
「你在逼我嗎?逼得我自己承認,我的確不捨得,再對你動用那種痛苦的懲罰?」溫柔的聲音歎息著,男子輕輕放開了按緊它的手,卻把它一把抱進自己的懷裡。
這少有的親近,讓冷漠的金色狐狸猛然瞪大了狹長的眼睛。不安而羞惱地掙扎著,它試圖逃開,卻沒有成功。剛才還眼光凌厲的男人,手掌溫柔地捋著它的背脊,悠然歎氣:「還是你想逼我殘忍一點對你動手,好斬斷你的將來再次心軟的可能?」
霍然轉頭,狐狸冷然看著他,眼中光芒一閃,冷笑。
「心軟?你以為我三天前沒反噬你是因為心軟?」它尖尖的爪子若有若無地伸出來,在風教官臂上劃出一道長長血痕,「人類是不是都喜歡這麼自作多情?」
「不一定的,也許只有我喜歡。」它的主人微笑,眼中溫暖的光芒,籠罩在它身上,絲絲縷縷。
……不再說話,金色狐狸終於趁著他出神的機會,一躍跳下他的懷抱,警惕地立在牆角,遠遠保持安全距離。
「喂?……」
「嗯?」金色的靈獸傭懶而冷漠。看著它的主人。
「以後假如有一天你真的有機會殺死我,一定別這麼猶豫。」重新斜倚在床邊的男人冷靜而優雅地笑,「機會稍縱即逝,很可惜。」
「……我知道了,一定謹記。」碧眼狐狸一字字回答,冷漠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