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劍見那老人面目和善,又會說漢話,心裡一喜:「快,老丈,讓我們上馬!」一邊說,一邊施展輕功想要飛身上馬。
手腕乍然一緊。
韓劍身在半空,只聽得耳邊一聲「且慢」,已被拉得退回原地,幾乎同時,一道飛箭似的白影從身邊掠過,幾乎不帶起一絲風聲!
驚變,於電光火石之間。
急退中,韓劍只看見柳煜雲白衣身影一晃而過。待得韓劍站定,老人脈門已落在柳煜雲手中。
大漠的風捲著微微的沙浪。風中,三人的衣袂輕輕晃動,映出三人臉上大不相同的神色:韓劍迷惑不解,老人一如平常,柳煜雲微微冷笑。
「一個月前,殺死這裡的所有居民、商販,再偽裝成他們來暗算我……當真是好計劃呢,屠浮生屠老爺子。」
他此言一出,卻連韓劍也嚇了一跳:屠浮生,不正是本教西北分舵的長老麼?!身為分舵長老,卻暗算柳五聖使,這種罪名……足以被處死。韓劍一時說不出話來。
老頭子忽然笑了,他笑起來的聲音好像騾車碾過沙礫,咯吱咯吱,甚是詭異:「呵呵呵呵……不愧為柳五聖使,果然是年少多智,好生了得!--只是,你是怎麼識破的?」
「呵」,柳煜雲笑得清冷如雪,「西域商人一向只相信現成的金銀,而不相信中原錢莊的銀票--但是,在韓劍拿出銀票準備賠刀具時,那位假裝成回鶻人的千刀斬王大先生卻毫不驚疑,反而雙眼放光呢!」
「你一直都在留意他們?」屠浮生瞇起了眼,眼縫中卻流過一道厲光。
「不錯」,柳煜雲點頭,「其實一開始,我就有些懷疑你們。」
「嗯?」
「西域新鮮的瓜果,盛季在八月,如今已是十月半,一般市場上的瓜果早該撤下了--西域人極愛面子,怎麼還會有人把爛得發臭的西瓜當街出售?豈不是擺明了不要做這生意?」
「果然……名不虛傳。」屠浮生悠悠一歎,捋鬚微笑,「老夫久聞大名,特來相試……如今看來,真是獻醜了……」
「……屠老爺子」,柳煜雲聲音很平靜,卻絲絲透著寒意,「我不喜歡聽謊話。」
「老夫不明白公子的意思。」屠浮生眼中精芒閃爍,卻笑得自然,笑得慈祥。
此言一出,柳煜雲手一翻,一支很晶瑩、很細小、很美麗秀氣的針就這麼輕輕抵在了屠浮生咽喉,水晶般的針,卻是寒意迫人!
「?!」屠浮生的額上,微微有汗。
「這不是毒針,你不用緊張。」柳煜雲淡淡一句話,卻還是冰冷,毫無感情。
「那麼……」屠浮生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徐徐吐出。
「最好不要高興得太早。」柳煜雲眼中有冰雪凝結,不是殺氣,而是煞氣--無所不在的壓力,「這是寒花宮的冰心針,一旦入體,就會融化為一道寒氣,走遍全身經絡,使中者肌膚寸寸為冰而亡--」
清冷的語聲,只聽得屠浮生頭皮發炸:眼前這個少年,顯然是真正動怒了,被自己的行為激怒了。
「……我並不喜歡這種威脅的手段,但是,這裡的人民,本是我教的子民,而你只為了殺我,就殘忍殺害他們……你死有餘辜。」連話語,也如冰雪一般。
「巴扎」裡面的眾人此時趕到了村口,遠遠看見柳煜雲與屠浮生站在一起,卻不知兩人究竟誰為誰所制?又在說些什麼?
有經驗的人頓時停了下來:在還沒弄清狀況的時候貿然上前,顯然不是聰明的做法。一些初出茅廬之輩,不自禁地往前走了幾步,卻聽見白衣少年的語聲清冷如雪,不覺一寒,心裡微微起了幾分懼意。
屠浮生呆了半晌,突然笑了:他笑的樣子很奇特,甚至還有點說不出的詭異意味--先是微微地勾起唇角,一個不易讓人察覺的弧度,然後才是慢慢浮上來,充滿整個臉龐--
「公子要問老夫什麼?」
「暗殺、追擊、跟蹤--你們一系列針對我的行動,我想要你的解釋。」柳煜雲眼色冰冷,半步不讓地對上屠浮生雙眼,直直似要看入他心中一般!
韓劍站在一邊聽,雖然沒有江湖經驗,他還是明白了一件事:在這場交鋒裡,屠浮生已經完全落在了下風,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了。
卻見屠浮生臉上笑容不減,只很慈祥、很溫和地問了一句:「公子要問老夫問題,那老夫也要反問公子一句:三百年前,蒼聖墨衣的恩怨,公子可曾知道?」
他問這句話的語氣,就如閒話家常一般。但此言一出,如平地升起個霹靂,令眾人心神劇震!
一剎那間--經驗淺薄的,要麼嚇得發呆,要麼緊張萬分;經驗較深的還能勉強維持鎮定,一邊呵斥眾人,一邊卻已攥緊了手裡的兵器……
柳煜雲冰冷的手,也在那一刻,輕輕顫抖了一下--很細微,輕得讓人難以察覺,卻令得屠浮生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些許。
「你提這件事……是想要告訴我,這次的所有行動,都是蒼聖墨衣當年的恩怨導致麼?還是說--」柳煜雲眼色更冷,看在屠浮生眼中,卻沒有了先前的壓迫感。
「呵……」老人的笑容再度泛起,「柳五公子,不要小看人類的執念……有些事情、有些恩怨是會滲透到血裡的--幾百年、幾千年……都會傳承下去啊。」
沒有人會忘記三百年前的恩怨,至少,在那些忍辱偷生的人們心裡。
三百年前的大漠,是一個名叫「墨衣教」的小教派統治的地域。那時的大漠,人煙比現在更為稀少,連風聲也更為蒼涼寥寞。
人類在不能戰勝的天意、命運前,需要有一個心靈的支柱,迫切地需要有自己的神靈。於是,「墨衣教」的興起,就成了一種歷史的必然。
「墨衣教」的教主,是中原來的高人,姓過,曾經是武林上有名的正派高手,卻在風華正茂的時代隱於大漠,開創了「墨衣教」。與他同時,另一位絕代高人「寒月仙子」水音,也離開了武林,開創了武林中最為神秘的「寒花宮」。
關於這兩位高人之間的詭聞繹史,當年江湖上自有無數傳言,對於他們兩人最終隱於大漠的結局,更是有不少好事之徒胡猜亂編。只是過了幾年,江湖中的傳言就漸漸淡去了,消失了。還沒等到兩人作古,這個江湖已經將他們淡忘。
創始人早已不在人世,但是「寒花宮」與「墨衣教」卻傳承下來。「寒花宮」與世無爭,幾百年來倒也沒什麼變化;「墨衣教」則不然:隨著商路的開闢,西域一帶也漸漸繁華起來。商旅多了,遊人多了,武林中人也多了,然後--中原武林的勢力,也就漸漸擴張到了這個西域邊陲之地。
第一個進駐西域的,就是被稱為「天下第一魔教」的蒼聖神教。
蒼聖教此時建教已有五百年,正是其勢力達到鼎盛時期--南到海南,東限扶桑,西及蜀地,北凌長城--幾乎整個中華大地,所有地方都有其勢力分佈。而教眾也日漸增多。蒼聖教統治者素有稱霸野心,但並不殘忍無道,大凡教眾皆可受到聖教保護。如此一來,地方上許多貧苦百姓就爭相入教,尋求庇佑,甚至因此向從前欺壓自己的人復仇。
可以說,蒼聖教許多行徑,還是頗得民心。
但是,蒼聖教野心極大,幾百年來一直對正道門派虎視耽耽,而且其教眾行事不拘禮法,往往顛覆傳統,有時也過於卑鄙。因此正教中人對之總是大搖其頭,恨之入骨,稱為「魔教」。
這一年,蒼聖教開始向西北擴張。
「墨衣教」長老石若天堅持要維護「墨衣教」尊嚴,抵抗到底,誓死不為蒼聖奴僕;然而,教主過緣卻顧念教眾生命:蒼聖勢大,戰爭若啟,西北一帶將是生靈塗炭。
尊嚴與生靈,兩難抉擇。
過緣最後選擇的是:投降蒼聖,保全無數教眾的生命。
那一天,石若天提著長劍,狂笑如魔,滿臉血淚地闖進過緣的臥室:「……就為了想要苟且偷生,就連自己家園的尊嚴都可以放棄……過緣,你不配做教主!我嚥不下這口氣!」
他提著劍,是來殺過緣的--不能忍受,不能忍受這種喪失尊嚴的屈辱!
劍光一閃--
血飛揚……過緣沒有躲避,沒有掙扎,有的只是淡淡的笑容,慘然的。
他說:「正因為我是教主,才更不能容忍自己--我不能容忍自己無法保護教眾,不能看著他們在蒼聖教的刀劍下流血喪命!所以,我選擇了投降……」
「但是……」他淒涼又似滿足地笑了,「若天啊……身為教主,卻要臣服於暴力,背上千古罵名--你以為我這樣活著會比戰死快活?」
一剎那,石若天呆住。
過緣的血,濺在他臉上、身上,溫熱。尊嚴與生命之間……過緣選擇的,卻是無數教眾的生命。
這一年冬天,「墨衣教」正式向「蒼聖教」投誠,改做蒼聖「西北分壇」,壇主即是過緣之子過心痕;而長老石若天為「輔助長老」。「墨衣教」教眾,盡數投誠。
那一年的雪,下得很早。
三百年轉眼即逝,「墨衣教」的恩怨,卻還沒有了結。
「石魁長老,就是石若天的後裔。」屠浮生淡淡說著,臉上猶帶著笑意,「他,可是從小就把復興墨衣的事情,當作是自己的使命一樣呢……」
柳煜雲沒有說話,屠浮生更是興奮,咯吱咯吱怪笑起來:
「呵呵呵呵……他還以此為目的,招徠一大批高手置於旗下,日日夜夜佈置著怎麼反叛聖教。那一天,他聽說公子來了大漠,生怕你會擾亂他的大業,就緊張兮兮地命令我來這裡……呵呵呵呵……」
「他可有多傻!巴巴地希望我們為了墨衣教去勇敢衝鋒,和蒼聖教拚命!開什麼玩笑,都幾百年前的事情了,還執著個屁!……尊嚴什麼的值幾個錢?能比性命重要麼?」
「我看啊……他不過是想要借此過把教主癮……」
聽到屠浮生話語,好幾個熱血青年已經按捺不住,想上前一劍結果了他,卻被身邊長輩拉住了;拉住他們的人,也在暗地裡握緊了手中兵刃--這裡的人,都是在刀口上舐血的江湖人。他們也曾經幹過很多壞事,犯下不少殺孽。但聽到這一席話,他們只感到憎惡!
許多人,已經暗暗希望柳煜雲此時動手,解決這個卑鄙小人。
「屠老爺子。」一直沉默的柳煜雲,終於開了口,語氣很淡,很寧定,「你提供了很多有用的情報,是想求我饒你一命麼?」
「不敢不敢……」屠浮生眼睛瞇成了兩條線,卻掩不住眼中驚疑不定的神色:自從他講到「墨衣教」的往事,柳煜雲的舉動神情,就一直在他預料之中。但是就在方纔,這個少年竟突然間鎮定下來,莫測高深。這發現,令他有些心亂。
柳煜雲淡淡地說道:「我不喜歡石魁。我也認為,把幾百年前的恩怨延續到今天,根本是沒有必要的--」
屠浮生微微喘了口氣,卻發覺抵在咽喉的「冰心針」微微向裡一送,他頓時不敢亂動。
「但是,我尊敬他的執著。」柳煜雲眸光清亮,看著屠浮生時,卻是冷厲如刀,「他是我尊重的對手……所以,我打算幫他做一件事--」
屠浮生終於驚慌起來:「我、我……你不是想饒了我……」語聲到此,嘎然而止--
一隻冰冷的針,已經深深刺入他咽喉。
寒氣順血攻心,剎那間,屠浮生驚恐的神情僵硬住。他的身軀,也隨之緩緩倒地。
「我要替他解決你。」
冷風輕輕揚起白衣少年的衣袂,像極了少年的神情--孤清,肅殺,冷冷的殺氣裡,卻有著無聲的落寞。彷彿被那種有質無形的殺氣震懾了一般,一時再沒有人敢上前一步,空氣也似乎凝滯了,風裡,只有低低的呼吸聲。
靜,不是死寂,而是肅殺。就如同秋風乍起的剎那。
許久,才有人動了。
動的人是一個紫衣的青年:二十八九歲年紀,劍眉,星目,身材高挑,看上去似乎該是個怒馬狂花笑歌江湖的少年人,然而眉目間淡淡的風霜之色,卻已掩不住歲月的痕跡。
青年分眾而出,一步一步走到柳煜雲面前,步子很穩,絲毫沒有這個年紀的人應有的輕浮。然後,他很恭敬地向這個幾乎小了自己一半的少年舉手為揖:
「在下殺主良梳,見過柳五聖使。」
他這話不卑不亢,卻引得眾人微微動容:「殺主」良梳--傳說中的神秘殺手,曾經於一日之內單槍匹馬刺殺數字一流高手的殺手--這就是「殺手之主」!
沒想到,竟只是一個三十不到的青年人。
人群有些騷動。良梳絲毫不去理會,只看了柳煜雲一眼,微微一笑:
「柳五聖使知道,我是個殺手,在這裡的諸位也是。殺手的職業,就是收錢,然後殺人。」他說到此,頓了頓,「我們與你之間並無恩怨,更不想介入蒼聖、墨衣的爭端。這次的事情,我們事先確實是不知情,也絕對沒有意思要和貴教作對,得罪之處,還請海涵。」這一席話,卻是把殺死村民的責任,推得一乾二淨。
柳煜雲微微一怔:從剛才良梳的步法、氣度判斷,此人的武功修為尚在自己之上,再加上這許多幫手……權衡實力,他要殺死自己二人實在是易如反掌,卻不知為何,他竟然向自己示好?
不過,他既如此說了,眼下也只有應承。而江湖上,也確有「冤有頭,債有主」一說,如今主犯已經伏誅,也沒必要與一群殺手糾纏不清。
遂點頭道:「在下明白,良先生請便。」
良梳一招手,引得眾人紛紛離去。眾人本來已對柳煜雲心存畏懼,害怕他憤怒之下,不顧「殺手道義」來為村民復仇,此時良梳輕輕幾句話,竟能令一場血光之災化為烏有,心下自是感激,也隨之紛紛散去。
韓劍自與柳煜雲雙騎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