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婕聽到辦公室外有人聲,她興奮地衝出去,在程羽辦公室外碰上了程羽的秘書賀天娜。對方正抱著自己的首飾箱,慌慌張張地準備離去。
「站著,天娜,」尤婕喝道,「為什麼拿我的首飾箱?」
「這是放在程先生辦公室內的。」賀天娜抿著嘴。
「是程先生囑你回來拿這首飾箱的嗎?」
「你何必明知故問。」賀天娜一副豁出去的表情。
「程羽在哪裡?」尤婕打了個寒噤。
「台北,我跟他同行,然後我折回來,因為一些事。」
「包括我這個首飾箱,也不放過。」尤婕不屑地苦笑,「天娜,首飾箱內並沒有非常值錢的珠寶。」
「我知道,不過你兩三套小首飾,以防晚上有應酬,趕不及回家時用的,反正今日之後,你不再有用了,不拿白不拿,棄置著也是怪可惜的。」
尤婕聽到自己心臟碎裂的聲音。不是惋惜那些首飾,不是捨不得程羽,而是為了可憐自己,要跟這樣一個沒有涵養的平庸女人作等級的較量。
尤婕正想叫賀天娜離去,就聽到手提電話的聲音,是程羽搖給賀天娜的。
「天娜嗎?一切妥當嗎?辦妥了事,今天趕回台北來,我在機場等你。台灣將是我倆的新天地……」
大門在賀天娜身後關上了,尤婕仍然守在辦公室內,直至天亮。百樂集團的財政總監杜經緯在早上八時就回公司去,準備在開市之前應付有關部門的提問。
百樂集團大廈未到九點,已被傳媒記者圍得水洩不通。攝影記者和電視台的鏡頭搶著對準自尤婕辦公室抬出來的杜經緯,他的頸部血管被咬破了,流血不止。跟著出動了警察和醫院的防暴人員,才成功地給尤婕穿上了精神病患者的衣服,縛束著她送上救護車。
殷家寶接到尤楓與尤婕分別住院療養的消息,趕到病房去時,尤楓其實已在收拾,準備出院了。
「尤楓,」殷家寶一步搶前抱住尤楓,「你沒事吧?」
「這兒是醫院,公共場所。」尤楓輕輕掙脫了殷家寶。
「尤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這些天來,全香港的人都在問這句話,沒人知道。」
「這些天實在發生了很多意想不到的慘事,我無法抽暇照顧你,寶隆尚未渡過危險時期。」
「很好,你就回去幹你的活吧!」
「你在怪責我?」
「殷家寶,我們各管各的事,你趁這大好時機表現你的才華,救亡於水深火熱之中,將來總有你的好處。我管我可憐的姐姐,尤婕是我們尤家的又一個犧牲品,知道嗎?都是你們這些在金融界內追名逐利,興波作浪的人害的。」尤楓掉頭就走。
殷家寶還來不及回應,手提電話就響起來。「喂,什麼?卡碧她一家出事了……」他扔下尤楓,掉頭箭也似地衝向醫院的大門去。
47、異國慘劇
別說是聽到卡碧這個名字一怔的尤楓,就是李善舫和寶隆集團的一切,殷家寶都無法不拋下不管。
下了飛機之後,姚學武早已在機場等候殷家寶,他一直受殷家寶所托,代為照顧傅卡碧一家,就是卡碧的母親伍碧玉最近決意開設傢俱工廠,所有的貸款和申請都是姚學武幫忙給她辦妥的。
「情況怎麼樣?」殷家寶急切地追問姚學武。
「這陣子,市道大亂,完全是因為泰銖無止境似的滑落,銀行無法不向一些借貸的客戶迫倉。伍碧玉經營的傢俱廠也實在慘,一方面承受銀行的壓力,另一方面,她借的是美元,但美國客戶給她訂貨,註明以泰銖結算,一來一回讓她虧損很重。」
姚學武倒抽一口氣,繼續說:
「伍碧玉可能一時情急,想了個歪主意,她故意把傢俱工廠縱火,企圖以巨額的保險額抵償負債。當天是星期日,工廠應該沒有人上班,伍碧玉並不知道傅卡碧十分勤奮,竟在當天攜了小兒子到工廠去照常辦公。當消防員拚命地把卡碧救出了火場之後,她又乘人不備,再縱身跳回火場去救小寶。伍碧玉這才知道自己一手害死了女兒和外孫,於是也奮不顧身衝進去……誰也阻攔不了。」姚學武複述慘劇的聲音是不能自控地帶著激動的,「卡碧在醫院裡給你留下一句話。」
殷家寶睜著模糊的淚眼,靜待摯友遺孀的遺言。
「她說:『為什麼會有』?」
為什麼要有?摧毀了多少可愛的生命,摧殘了多少健康的家園,摧滅了多少明亮的企業……最終喂肥了多少埋沒良心的跨國財團。
殷家寶堅持要去看傅卡碧一家三口的遺體。
殮房裡的空氣再冷,也冷不過殷家寶的心。
當他揭開了掩蓋屍體的白布時,家寶有種五臟六腑被掏空了的感覺,那個過程是初而劇痛,繼而麻木,跟著整個人空洞洞的,有如一具行屍走肉。
這一家人會從重劫之中勇敢地站起來,堅持奮鬥下去,只不過是要求兩餐一宿的平和生活,也要他們遭遇如此慘厲的結局。
試問人生還有什麼意義?奮鬥還有什麼保障?世界怎麼算是個公平的世界?社會怎麼算是個有人情的社會?
殷家寶對傅卡碧的遺體,心上默禱:
「小楊,請原諒我沒有把卡碧一家照顧好,卡碧問:為什麼會有?你知我知。我們心知肚明那些人在設計一場遊戲規則之內的第三次世界大戰。等著吧,我當著卡碧的遺體起誓,終有一天,小楊,血債必須血償。」
「別難過,你盡早趕回香港去吧,老闆需要你在他身邊,我們會幫忙辦好傅卡碧一家的後事,她家裡還有什麼親屬要通知的沒有?」
姚學武這麼一問,才叫殷家寶想起伍誠來。
48、等待報應
卡碧一家是四代同堂的,如今死難的是三代,還有伍誠這位老人呢?到哪兒去了?
殷家寶不是不焦慮的,千萬別遲去了一步,讓悲劇繼續延續下去。失掉了生命、財產、家園、親屬的案例已經夠多了,任何人在今日所承受的精神壓力、感情創傷以及經濟損害已經到了極限,只要再多加一點點的意外,整個人就會崩潰了。
殷家寶一待汽車停定了,就衝向伍誠的房子去叩門,大門原來是虛掩的,殷家寶一邊走進去一邊叫喊:「誠伯!誠伯!」
屋子空洞得生了輕微的迴響,凝造成一種濃濃的冷漠和淡淡的悲傷氣氛,叫人不寒而慄。一切擺設都是舊時模樣,客廳角落上的茶几滿放著一幀幀照片,殷家寶伸出顫抖的手拿起來看,是他和卡碧抱著小寶的合照,小寶那張胖墩墩的蘋果臉笑起來,竟那麼像從前的小楊模樣,殷家寶忍不住抽泣起來:
「小楊,我對不起你。」
「別傷心,小楊會明白的。」
把殷家寶輕輕抱住,不斷拍撫他肩背的是伍誠。
這天晚上,殷家寶與伍誠一直陪伴在卡碧、小寶和伍碧玉的遺像旁,談以後的計算。
「誠伯……我還能夠做些什麼嗎?」殷家寶問。
「好好地回香港去,緊守你的崗位,怕這場風暴還沒有過去呢,多一個人的力量,會減一分的破壞。」
「誠伯,我不放心讓你獨個兒留在曼谷。」
「別擔心,」伍誠拍拍殷家寶的手,「請相信我一定會好好保重自己,活下去,活到八十歲,九十歲,一百歲。我需要長壽,好讓我有機會看一些人的下場。」
伍誠說這番話時,語氣隱隱然有著難以瀟灑的哀痛和仇恨,然而,眼神是決絕堅定而真摯的。
「誠伯,我們是要好好活下去,看最後的一笑屬誰。」雖然伍誠一再催促,殷家寶還是要堅持辦妥了傅卡碧母子三人的後事才回香港。
下葬時,殷家寶掏出小楊給他的筆記本,放在卡碧骨灰盒旁,讓黃土把它從此埋葬,他心中默禱:「卡碧,相信不必我再解釋,你也明白一切。這是小楊的遺物,我歸還給你了。那班無惡不作的金融風暴作俑者,在遊戲規則之內謀害平民百姓的財富與生命,是很不公平的事。我們是無法依靠一些紙上的數據向他們索償和追討報應的。總有一人,有人會替天行道,以眼還眼,血債血償。」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殷家寶到泰國才不過幾天工夫,在香港,不知多少誤踏國際金融大鱷法蘭羅斯陷阱之中而不能自拔的財經企業,已處於風雨飄搖,臨於生死邊緣的絕境。瞬息之間,堂堂皇皇的一個企業王國就會化為烏有。
寶隆集團只是其中一個例子。
49、紅顏知己
這天晚上,李善舫伏在偌大的辦公桌上喘息,腦子裡空白一片,完完全全不知道怎樣去應付卡爾集團送來的最後通牒。欠債還錢,否則就只能將寶隆雙手奉上。這時,有人叩他的門。進來的是妻子楊穎。
「善舫,我是順道來看望你的。」
「嗯,」李善舫慢應著。
「善舫,我買了赴澳洲的機票,今兒晚上啟程,特來向你告別。」
「楊穎,寶隆正處於危急存亡之秋,我沒空跟你玩這種把戲,你知道嗎?」
「就是因為我得到了確切的消息,寶隆朝不保夕了,我才作這樣的決定。善舫,我們夫妻一場,你明白我的個性,我從來都只是溫室內的一盆花,經不起日曬雨淋的。請原諒我,我不是個有德行有能耐可以吃得苦中苦的人。我想過了,我對你的最大貢獻,還是遠離本城。」
李善舫站起來,在辦公室內來回踱步。
「善舫,」楊穎說,「男人在不同階段需要不同類型的女人,當年你娶了我,是因為李氏豪門需要一個得體的女主人為你助陣,到了現階段,你需要一位真正傾慕你的紅顏知己。」
大門關上之後,李善舫雙腳發軟,頹然跪在地上。
這以後的兩天,送進李善舫辦公室的三餐都被原封不動地退了出來。李善舫的秘書周太開始焦急了,她靈機一動,給樊浩梅搖了個電話。浩梅馬上趕來了。
李善舫望著樊浩梅,想起了楊穎的話:
「現階段,你需要一位真正傾慕你的紅顏知己。」
他覺得樊浩梅更像柳信之,柳信之愛她,並不因為他擁有什麼,也不因為他失去什麼。他固不情願對方為了他擁有很多而愛慕他,也不甘心對方因為他失去了很多而憐惜他,他忍不住問:
「阿梅,你是不是覺得我好可憐,是不是怕我成為第二個尤祖蔭,所以跑來看我了?」
「什麼?」樊浩梅相當委屈且惱怒了,她指著窗口,「從這兒跳下去,後果跟尤祖蔭是一樣的,是不是跳了下去就會解決問題,你亦明白。任何人對自己前途的選擇都是高貴的,不需要別人憐惜。但,我不相信你會像尤祖蔭,縱使你明天像初來時一樣拍手無塵,只要你願意重新開始,你就比以前富有,起碼,你多了一段真正的感情。」
「知道嗎?我每天想,三十年前我身無長物,就算明天回復原形,還有什麼可遺憾的,只是寶隆的股東和員工,一旦積蓄與飯碗化為烏有,如何是好?」
「我從沒想過縱身一跳,放棄我的責任。」
樊浩梅平生敬慕愛戀的就是這種有擔戴的男人大丈夫。今宵回頭一看,那人已在燈火闌珊處。
翌日,市場傳出了寶隆財政不穩的消息。
50、臨危受命
寶隆大廈的財務部出現了擠提的人群,寶隆的股價更像滔滔江水,不住下瀉,勢頭難以控制。
殷家寶終於在這危難的關頭趕回香港來,參加了李善舫的緊急閉門會議。李善舫既失望又氣惱:
「這段日子來,我傾盡全力就是要撐住局面,不讓卡爾集團有機可乘,趁我們財政出現困難時,揭我們的瘡疤,造低我們的股價,以便增加他們跟我們討價還價的注碼。沒想到,他們依然窮追猛打。」
「不消說,」公司秘書胡輝歎息,「寶隆財政不健全是卡爾集團放的聲氣,市場開始傳說我們要被迫清盤。」
「卡爾集團犯不著逼我們清盤,約翰偉諾的目的是旨在以賤價收購接管寶隆,才會讓市場上掀起謠言。」李善舫一言驚醒夢中人,殷家寶氣憤地說:
「對,寶隆在亞太地區的金融網絡太值錢了,去年美國嘉富道集團的資料調查部出過一個報告,認為要建立一個像今日寶隆的王國,所需的投資數十倍於寶隆的市值,卡爾集團能收購接管寶隆的話,是平白獲得了一座寶山。」
「現今欠寶隆債務的各大中小型企業,其實都在亞太區內辦得有聲有色,前景相當好的。」財政總監駱滔接著說,「只不過地方貨幣被衝擊成功,一時周轉不靈,只要債主不追債,給一個緩衝時期很快就可以翻身。大債主是卡爾集團,他們控制了寶隆,等於全面掌握了亞太區內的這些優質企業,算盤打得精極了。」
「主席,我們該怎麼辦?」
李善舫站起來走近窗前凝想片刻,才說:
「弄到如今的這個局面,我是無所謂了,就算全副身家轉到卡爾集團名下,也是我一時不慎應得的後果。但,股東的利益,員工的前途,甚至我們的客戶企業翻身的機會,都必須保存,要這三方面有成績,只有俯首稱臣,好好地跟卡爾集團談投降的最優惠條款。」
語驚四座,誰都不發一言,事實上,已有不少李善舫的愛將舊部,暗暗把盈眶的熱淚吞回肚子裡去。
李善舫繼續說:
「如箭在弦,已到了非攤牌不可的地步了,今日寶隆的股價下跌了百分之三十七,就以此為底線,我向約翰偉諾拱手稱臣。
請他向股東提出全面收購,欠卡爾集團的款項,用我的股份抵消。
還有,必需要他答應,接管寶隆之後,沿用所有舊人,並把客戶的還款期順延半年。其餘證券及期貨事務監察委員會、交易所等要申辦的手續,請各位按照你們職責行事,只是誰去跟約翰偉諾談這些條件呢?」
「我去。」殷家寶說。
李善舫沒有立即答應。
「主席,請讓我去,我跟約翰偉諾有一段交情,在他面前,比較容易說話。」
「好吧!談妥了,必須白紙黑字寫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