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李玄霸之所以這樣著急回長安,也是想確定李元吉中途有沒有出意外,是否安全回到皇城。
我心中歎息之餘,也不知該說什麼。
有那麼一支大軍保護李元吉,他還會有什麼危險?
等我們趕回長安已是十月中旬了。自上次離開長安,已差不多一年了。
我和李玄霸站在長安熟悉的街道上,看著人來人往,不由心生感歎。
比之戰火蔓延的晉陽,長安簡直就像是人間天堂了。
「現在你那個四弟也安全回長安了,我們也應該去看看二哥了吧?」我之所以這樣提議,一是因為我們很久沒見到李世民了,上次不辭而別,無論是什麼理由,總是我們不對,這一次回來總要去見見他;二是因為李玄霸自從上次受傷之後,身體就一直沒有完全恢復,我不忍心他再這樣東奔西跑。
李玄霸淡淡看了我一眼,最終沉默地點了點頭。
我不由大大鬆了口氣。
「先回瀟湘別館梳洗休息一下吧!」
見李玄霸這樣說,我不由瞪大了雙眼。
「那當然好啊!」這個傢伙竟主動提出休息,真是件不可多得的事啊!
當我們回到瀟湘別館的時候,我感覺就像回到了自己家一樣,溫暖而親切。當初李世民為我們特意建了這座瀟湘別館,就是不想我們獨自流落在外,可謂用心良苦。可惜,玄霸似乎沒在這座別館裡真正住上多久。
我一踏進自己房間,就把自己丟到了床上,躺成一個大字型。
這一路上奔波勞碌真是累死我了,可李玄霸卻好像跟沒事人一樣。
其實,我心底清楚,即使他身體多麼不舒服,也不會輕易表露出來吧?
剛才一進別館,他就逕自回房了,說去換洗一下衣物,然後就去秦王府。我分明捕捉到了他眼底那濃濃的倦意。
稍稍休息了一下,我也換洗了一套新衣,整個人也容光煥發起來。
雖然我們離開瀟湘別館這麼久,但李世民似乎知道我們還會回來一般,不僅有安排人定期在這裡打掃,甚至在我們的衣櫃裡換上時下最流行的衣飾。
不得不說,李世民真是一個心細如塵的人。
我換好衣物在房間呆了一陣,沒等到李玄霸來找來,不禁有些不放心。
走到他房間的時候,卻發現他的房門並沒有完全掩上,我悄悄地俯下身子,透過那敞開的門縫,就看見李玄霸竟已輕靠著床沿睡著了,連衣物也沒換下來。
心中頓時湧上滿滿的憐惜,我不由輕輕歎了一口氣。
小心地推門進去,雖然房門「吱呀」一聲輕響,竟也沒驚醒他。怕真是累壞了吧?難怪會主動提議先回來。
我走到衣架前,拿了件皮裘輕輕給他蓋上,然後就坐在桌旁托腮看著他熟睡的側臉。
要到什麼時候,我們才能真正安定下來呢?
正尋思著,門外忽傳來腳步聲,我回過頭,就看見一道熟悉的人影往門前經過,腳步匆忙,甚至連看也沒看房裡一眼。
顏清?
我怔了怔。
發生什麼事了,他竟然連我和玄霸在房間都沒發現?!
我連忙起身追了出去。
「喂,大神醫,你當我是透明人啊?」
我在身後喚住顏清。
顏清回過頭,滿臉驚喜。
「瀟瀟,你回來了?」
「是啊,我回來了,可是有些人看見我卻跟沒看見一樣啊!」我故意開著他玩笑,卻眼尖地看見了他眼底所藏的倦意和沉重。
「發生什麼事了?幹什麼走得這樣急?」
顏清輕歎了口氣,眉宇間完全沒有平時裡的玩世不恭,只有一片沉沉的歎息。
「怎麼了?」
「是世民病了,我回來拿藥。」
「二哥病了?」我心一沉,「他生得什麼病?」
顏清抬頭看了我一眼,苦笑,「心病。」忽然,他的眼睛越過我的肩頭,「玄霸,你應該去看看他。」
我回過頭,就見李玄霸不知何時竟已醒了,此刻就站在我身後。
我不由一歎。
他怎麼就那麼淺眠呢?
在路上我們才知道,原來納言劉文靜被李淵處死了,李世民很是傷心,心病難醫,又抑鬱難當,不肯按時服藥,這才一病不起。
我聽過劉文靜的大名。他是唐初的大功臣,當時李淵晉陽起兵時,他與裴寂一起協助李淵,堪稱李淵的左右臂,也立下了不少汗馬功勞。
李淵建唐後,他被任為納言,卻與裴寂不合。因為李淵比較寵信裴寂,聽信了裴寂的讒言,硬給劉文靜扣上了一頂謀反的帽子。
即使劉文靜手上擁有一枚免死金牌,還是被李淵斬了。
晉陽起兵之時,李淵曾發下三塊免死金牌,李世民、裴寂、劉文靜三人各有一塊。但這一次,李淵竟然失信於臣,將那一塊免死金牌視為無物。
李世民一為好友傷心,二也是因為寒心。
其實,這一次李淵斬劉文靜多多少少也有一點敲山震虎的味道,是要告誡李世民不要以為功高就可以震主。
裴寂原就是太子李建成的心腹,而劉文靜卻又與秦王李世民交好,此次劉文靜被處斬,李建成自也是難脫關係。
李世民那一口氣怕也是難以嚥下吧?
當我們趕到秦王府的時候,天已經黑了。農曆十月已長安是寒風冷冽,冬季的深夜,更是寒意難當。
進到秦王府,我和李玄霸遠遠地就看見李世民坐在庭院裡獨斟獨飲,那一身白衣,在黑夜裡看來分外落寞。
一年未見,秦王雖然風采依舊,卻已是難掩蒼白憔悴。除了這一年來不辭辛苦的南征北戰,困在這皇權爭鬥的漩渦裡,也是極耗心力吧?
他顯然想事想得入神,我們站在庭外許久,他竟都沒絲毫發覺。
「高鳥盡,良弓藏,文靜兄,你所言果真不假。」
李世民低低念了一句,唇角忽然勾出一抹寒心的輕笑,然後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
那句「高鳥盡,良弓藏」是劉文靜臨死前的最後遺言,他意在指責李淵出爾反爾,也在歎息自己雖幫李淵平定了天下,到最後卻落得個慘淡收場。
李淵這一次也未免太讓人心寒了。
而李世民又怎不心痛?怎不心驚?
李玄霸輕歎了口氣,走了過去,在李世民對面坐了下來。
「二哥一人獨飲,不覺得悶嗎?」
李世民抬頭,看見李玄霸的那一刻,眼底掠過一絲驚喜。
「玄霸,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二哥,你只顧著你的三弟,把我當成隱形人了嗎?」我也跟著走過去,在李玄霸身邊坐下,假意裝出一副不滿的神色。
李世民看到我們二人,臉上的倦意才稍稍退了幾分,露出真正的微笑。
「瀟瀟,一年未見,你竟還是這麼牙尖嘴利。」
「啊,我什麼時候牙尖嘴利了?」我斜看了眼李玄霸,「真正毒舌的可是另有其人啊!」
李世民笑笑,「你們平安回來就好。這一年來,你們可知道,我有多掛心?」
李玄霸淡淡地道:「二哥不用擔心,我們很好,懂得怎麼照顧自己。」
李世民仔細打量了眼李玄霸,語氣裡略帶著責備之意:「玄霸,怎麼你比一年前又削瘦了不少,還說懂得照顧自己?」話落,他忽然掩唇輕咳了幾聲。
李玄霸微微蹙眉,「二哥比我更不懂得照顧自己。」
李世民笑著擺了擺手,邊咳邊笑道:「我只是受了些風寒,過幾日便好了。」
「風寒若要好得快,就必須按時喝藥。」剛才不知跑哪裡去的顏清,突然間又冒了出來,手上還端著一碗藥。
看來這傢伙倒懂得抓準時機,趁我們在的時候逼李世民喝藥。
我接著顏清的話說下去:「對呀二哥,你可不能光說別人,不說自己。」我接過顏清手裡的藥,遞到李世民面前。
「先乖乖把藥喝了。」
李世民看了我一眼,苦笑,卻沒有再說什麼,接過我手中的藥一飲而盡。
顏清眼見李世民這麼痛快地把藥喝了,不禁挑眉一笑,在我身邊坐下。
「瀟瀟,我看以後他喝藥的時候,你都過來好了。他病了這麼久,我還是第一次見他喝藥喝得這麼利索。」
「瀟瀟,你別聽顏清胡說。」李世民笑了笑,卻微垂下眼簾,低頭輕輕咳了兩聲。
「對呀,這個笨神醫只會胡說八道,連一個病人都看不好。」我故意拿顏清開玩笑。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剛才那一剎那間,氣氛好像變得有些怪異。
顏清唇角一勾,忽然一把拉起我。
「我這個笨神醫確實有些笨,很多事都沒辦法做好,所以現在還請蕭女俠幫我一個忙。」
「好呀,你要我幫忙,我可是要收費的。」我也沒有拒絕,邊說,邊跟著他往外走。
「蕭女俠可不要收得太貴,最近我這個笨神醫沒出過什麼診,所以比較窮——」
「你果然很笨呀!」
跟著顏清走出了庭院,我回頭看了眼李玄霸和李世民。
我知道顏清是要故意要支開我,讓他們兄弟倆單獨說話。
一年未見,他們兄弟倆也有很多話要說吧?
庭院裡一片寂靜,只是偶爾響起寒風拂過樹枝的沙沙聲。
李世民為李玄霸倒了一杯酒,然後又為自己倒了一杯,正欲一口飲盡,卻被李玄霸給攔了下來。
「二哥,你的病還沒好,最好少喝酒。」
李世民聞言放下了酒杯,淡淡一笑,「好。」
「玄霸,這一年你過得可好?聽顏清說,你去了太原——」他話語一頓沒有再往下說,他怕觸及三弟的心傷。
「我過得很好。」李玄霸微微垂下眼簾,「元吉現在怎麼樣?」
「他沒什麼事。」李世民搖頭,「父皇只是責罵了他兩句,並沒有說過要責罰他。」其實他心底明白,元吉會變成這副樣子,除了幼年時不得母親所寵,造成個性陰鷙之外,多多少少也是因為後來父皇的溺愛。
無論犯了什麼過錯,父皇都會找到人給他頂罪,而他自然更加無法無天了。
然而,又有哪個高高在上的天子,會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兒子因為一些過失而受到重罰?他們的手中握有權力,而權力就是最好的脫罪工具。
李世民看著庭外那黑沉的夜色。
「其實我很懷念以前的日子。」他沉沉一歎,眼底掠過一絲淡淡的複雜,「至少,那個時候不用決定該割捨哪些東西,又該留下哪些東西?」
「二哥——」李玄霸抬眼深深凝視著李世民,「你和大哥,是不是真的有一天會兵戎相見?」
李世民唇角一勾,牽出一抹苦笑,「玄霸,有些事情並不是我能控制的。」他復又端起面前的酒杯,看著杯中那香醇的液體,「我也在盡力地控制,但每每我向後退讓一步,總有人替我承擔了後果——」
他的手一分分地握緊,似乎想把整個酒杯給捏得粉碎。
「權力就是這麼可怕的東西。當你身陷其中,想抽身而退的時候,已是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