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說法並非在疑問,而是在陳述。疾風伸手摸摸她的後腦勺,「沒事。」
阿顏盯著他,臉上微微露出苦惱的意味來,自言自語道:「老頭兒說,早上見人要問好,可是他怪怪的,怎麼問好……」
疾風明白,她所謂的「怪怪的」,是指不知道他的名字——能理解她那前言不搭後語的說法,這一點,讓他自己也覺得驚奇。
果然,下一刻,她抬起臉來,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偷兒,你叫什麼名?」
他有些氣悶。好歹他也是江湖上成名的「盜中君」,怎被她說成是普通蟊賊?可他亦是明白,她這呆頭呆腦的孩子心性,又哪裡懂得什麼江湖名氣?他也嚥下心中這口悶氣,放棄了向她解釋,「你喚我『疾風』便好。」
女娃的臉上漾起笑容來,「風風,早。」
這一聲軟綿綿的「風風」讓疾風徹底崩潰。這樣孩子氣的叫法,直讓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暗暗罵了個髒字,他真恨不能將這傻女抓過來搖一搖,看她到底是哪根筋搭錯了。
他原本就不是有耐心的人,若不是看這傢伙神智癡傻,怪可憐的,他又怎會捺著性子與她好言好語?
見他不搭話,阿顏伸出手扳正他的臉,執著地重複著那個讓疾風不爽的稱呼。他有心罵她、讓她閉嘴,可對上那張單純而稚氣的笑臉,髒話便又憋在肚子裡,再也說不出口了。他深深吸了兩口氣,勒令自己不與這傻女計較,放緩了口氣:「笨娃兒,誰許你這麼喊我?」
阿顏露出疑惑的神情來,「不是『風風』,那是什麼?老頭兒說了,名字就是讓別人喚的。」
原來這傻女真以為他姓「疾」名「風」。他不免有些好笑,「誰告訴你『疾風』是我的名字?那只是行走江湖的綽號。」
見她不明所以,傻傻地望著他,顯然是聽不明白,疾風長長地歎出一口氣來。想罵她笨,卻又說不出重話,只能暗歎這次真是栽在癡呆女娃的手上。望向那清秀卻又疑惑的小臉,他皺起眉,語氣雖是不善,但聲音卻又是輕柔:「笨娃兒,聽好了。老子我姓『伍』,名喚『瑞之』。叫一聲『伍哥哥』來聽。」
說到最後,話語之中又多了些哄騙的味道。可這一次的阿顏卻不聽話,她微偏了頭,喃喃地念叨著「瑞之」:「瑞之……瑞之……」像是初學會一個新詞兒,她念了數遍,忽然抬起眼來仰頭望他,甜甜笑道:「『瑞之』好聽!」
見她面上漾起明媚笑容,似是孩童獻寶那般,用輕柔的聲音一遍遍地喚著他的名,疾風忽覺心中一動。悵然,混雜著微酸的情緒,將他的胸膛撐得滿噹噹的。他忍不住一聲歎息,卻歎不盡胸中盈盈滿滿的憋屈。
已有十餘載,沒人喚過他的名。自從那老鬼死後,便再沒有人揉著他的腦袋喚他一聲「瑞之」。
這些年來,他靠老鬼教他的技藝行走江湖,漸漸闖出了一番名堂。人只道他有來無影去無蹤的好功夫,便喚他「疾風」。能得到這個綽號,他也甚是得意。久而久之,他的真名,倒許久沒有人再喚過了。
屋外清風起,漾動一樹梨花,仿若雪羽輕落,寂靜無聲。疾風怔怔地望著屋外的景致,雪白的梨花,漸漸幻化成漫天的落雪,紛紛揚揚,鋪就一地銀白——
他記得,在那茫茫雪原上,只有一株枯木,在銀裝素裹的天地之間,透露出一點刺眼的黑色。那老鬼發了瘋似的,在雪地裡挖。他也不知道用劍,只是用兩隻凍得青紫的手,掘向深埋在雪中的樹根。
向來一副跩樣兒的老傢伙,卻毫無形象地讓鼻涕眼淚糊了滿臉。他跟著老鬼近十五年,從沒見過他那般邋遢的模樣。他想去幫忙,卻被老鬼揮臂推開。他眼睜睜地瞧著老傢伙額角的鮮血,順著臉頰流淌下來,染紅了他銀白的鬢角,再順著滴落於雪地之上,綻開刺目的紅點。老鬼邊挖邊嚎,邊嚎邊笑,終於掘出了一個黑罈子。
拍開封泥,醇厚濃郁的酒香飄散在落雪無聲的天地之間。他看著老鬼大哭大笑,狼狽不堪地將似是塵封了十幾年的烈酒,灌進嘴裡。不知哭的笑的,他的手直抖,倒將大半的佳釀餵了衣衫,浸濕了胸前的衣襟。
這麼多年,他都沒有明白那日老鬼為何會哭嚎暢飲,又笑聲震天。他只知,他伸手一次次地去扶,皆給老鬼拍開。最終,那老傢伙竟是醉死,重重地倒了下去,震得枯枝上的落雪,簌簌而落。
自此之後,世間就再無會喚他「瑞之」的人了。
塵封已久的往事,讓疾風出神。直到阿顏搖著他的手臂,他才看清,原來屋外一地純白,並非落雪,而是落花。他收回了視線,轉而望向那個正皺著小小的眉頭,將一臉擔憂寫在面上的癡傻女娃。
「瑞之?」
她軟軟的聲音帶著疑惑,輕聲呼喚他的名字,似是奇怪他的出神,又似是在抱怨他不搭理她。
胸中氣悶,心頭一顫。疾風反手扣住她柔軟又白皙的手,牢牢握在掌中。十多個寒暑,他獨自前行。直至今日,唯有這個癡兒,唯有這個癡兒……
阿顏不明白他為何盯著她瞧,只覺得手骨被他捏得生疼,於是不滿地皺了眉頭,想要揮開他的手。可疾風的手勁極大,豈是她能掙脫的?並不聰明的她,晃了晃腦袋,卻也轉不出一個拍開他的辦法。
眼見阿顏的面容上露出生氣的意味來,疾風這才察覺自己失態,趕忙丟開了手。只見她細嫩的小手上,已被他握出了紅色的指印。她不高興地甩了甩雙手,微微噘起嘴望他,眼神裡似有控訴一般。
就算是在被人砍了十七八刀不知是不是就此死在荒野上的時候,他也從沒有這麼心虛過。他狼狽地想要哄她,卻缺乏哄人的技巧,只能拍拍她的肩膀,讓她莫生氣。
「疼,」她紅著眼看他,將一雙手伸到他的面前,「瑞之吹吹。」
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擺起這樣委屈的表情,顯得不合時宜。若在平時,疾風定是極厭煩這樣矯情的女人。然而,面前的傻女卻不同。
他知她孩子心性,知她癡癡傻傻,知她腦力有殘缺,心中竟沒來由地升起一種疼惜來。
她固執地將小手攤在他的面前,似是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疾風怔了怔,終究是不忍心違了這弱智女娃的心意,湊近她的手,輕輕地吹了一口氣。
「咳!」門外突然響起咳嗽聲。
疾風立刻轉頭,只見那青年醫師正站在那裡。面上一紅,惱羞成怒的疾風張口就罵:「媽的,你這庸醫,不知道敲門啊?無聲無息裝鬼啊?」
那青年不怒反笑,「喂喂,我說閣下,這裡好像是我家噯。」
「……」疾風一時氣結。他的確是寄人籬下沒錯,更何況,昨夜若非這青年相助,他這條腿定是要廢了。
見他無言以對,青年笑了笑,輕聲喚了一句「阿顏」。
女娃立刻跳到他的身邊,挽住他的胳膊,笑瞇瞇地喚:「老頭兒。」
這個動作讓疾風不悅地瞇起眼,忍不住重重地「哼」出一聲來。
青年將他的動作看在眼裡,淡淡一笑。隨即,他掏出一個瓷瓶,向阿顏笑道:「張手。」
阿顏依言照做。青年將兩枚黑色藥丸倒至她的手心。阿顏苦著一張臉,盯著手心裡的藥丸,最終卻還是一仰脖子將之吞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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