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顏不知道,這種感覺,是不是就叫做「後悔」。如今的她,識了字、念了書,開始明白了什麼叫做「仁」,什麼叫做「義」,什麼叫做「信」;她念了佛經、聽了早課,開始明白了什麼叫做「因果報應」。
她開始懂得去回想,回想那個白茫茫一片的雪山,回想阿爹與阿叔開懷暢飲的樣子,回想她與阿爹初次來到江南、看著淅瀝春雨時的驚喜,回想當日阿爹殺人、阿叔又殺了阿爹的情景……
再然後,便想起每一個中秋,老頭兒獨自坐在草廬的院子裡,一口接一口地灌酒。又大又圓的月盤子,照著老頭兒的頭髮,好像白了一樣。而他那時的模樣,似哭非哭,似笑非笑,說不清,道不明。
她終於開始明白,原來這世上,並非只有她一人為阿爹的死而傷心。
她終於開始明白,原來這世上,有一種東西,叫做「情非得已」。
落日餘暉,徐徐散盡。夜幕低沉,籠罩四野。蟲鳴聲聲,風聲過耳。而那一輪盈滿圓月,緩緩地移上枝頭。
身後傳來腳步聲,再然後,身上一暖。那是疾風將外衣扔在了她的肩上。直到這時,才察覺夜風微涼,阿顏伸出左手,將外衫攏緊。她回過頭,望向那個站在自己身後的人,輕聲開口:「瑞之,你說,這世上有沒有『後悔藥』可以吃?」
疾風學著她的樣兒,靠著她在門檻上坐下。二人肩並著肩,月華在他們的面前映出一地銀霜。對於她的問題,他低聲回應一句:「傻子。」
阿顏垂下頭,望著手裡的月餅,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又過了良久,才繼續道:「我也知道我傻,我也知道這世上沒有後悔藥。可是我止不住去想,如果當初我與阿爹不曾下山,那麼阿爹就不會死,阿叔也就永遠是阿叔了。那該有多好。」
從前的她無憂無慮,後來的她悲傷又憤怒,認識阿顏這麼久以來,疾風從未聽她歎過氣。若這是她成長的代價,那也未免太過慘痛。他輕輕揉了揉她的腦袋,揉亂她額前的碎發。然後,他手上微微用力,讓她偏頭靠在他的肩上,才低聲應道:「就算你不樂意聽,我也得實話實說。你這些話,杜伯欽也曾說過。若是他不曾鼓動你們來江南,會是怎樣。又或者,他不曾遇見你爹,又會是怎樣……對於他,你報不報仇,這取決於你,我再也不會干涉半句。我只希望,你不會再一次後悔。」
聽他這句,阿顏沉默良久。久到疾風以為她又犯了傻、又鑽了牛角尖,久到他以為她不會再回應之時,只聽她又輕輕地開了口:「廟裡的大師傅說,業必有因,因必招果。我分不清什麼因果報應,但我知道,老頭兒對我有恩,他與阿爹也是好兄弟。若我要殺他報仇,阿爹若地下有知,他也不會高興的。」
聽她終於想通、做出「止殺」之決定,疾風只覺欣慰,卻又不免惆悵。
阿顏合起雙手,將月餅攏在指尖,小心翼翼地藏住這一個已是殘缺的「月亮」。然後,她抬眼望他,黑亮的眼眸裡,映出了銀色的月光,「若當真有因果報應,那阿爹殺了許多人,必是要在地下受罰的。瑞之,我想去那個濮陽家,去向他們道歉,好減輕一些阿爹的罪孽。你說好不好?」
疾風凝視她良久,看見她白皙的臉上,寫滿了誠摯。她雖是才懂事,雖是涉世不深,但已能說出這番樸素的佛理。他頷首,沉聲回應:「好。」
第六章夢碎(1)
濮陽世家地處神州中部偏南。傳說在本朝太祖皇帝奪天下之時,身為武林人士的濮陽家的先祖高人,曾鼎立相幫。於是,在平定天下之後,濮陽家便被封了個「忠義王」的名號來。自此,濮陽世家便成為了官府和武林的調停之地,而江湖諸路人馬,無論黑道白道,無不給濮陽家一份面子。
歷經十代人,如今的濮陽世家,掌家之人乃是濮陽謹——也就是十年前被殺的濮陽政的長子。聽聞他為人正直,頗有將才風範。
站定在濮陽世家的大門前,只見那門前一對石獅子,面目肅穆,威嚴無比。抬頭仰望門前高聳的牌坊以及其上金光燦燦的「忠義王」三個大字,更是氣派非凡。饒是在江湖上行走十餘載、天不怕地不怕的「盜中君」疾風,面對這濮陽世家,卻也是心存敬畏。
疾風一手牽著鍾顏,正想投手叩門,就在此時,只聽朱紅的大門悶悶一聲響,自門中跨出一名身著青衫的青年人來。他默默打量疾風與鍾顏二人片刻,隨後抱拳道:「不知兩位前來忠義王府,有何見教?」
對方禮數周到,疾風也上前一步,抱拳回應:「我二人與杜伯欽有著莫大的關係,勞煩小哥,代為通傳。」
這番說辭,疾風先前也斟酌過數遍。這濮陽世家與朝廷有關,他當然不能直言自己正是盜竊朝中貢品的「盜中君」;阿顏更是不能直說自己是鍾子野之後,否則還未進門,怕就是要給捆了起來。而杜伯欽曾說,他與濮陽世家有著不小的交情——當然,經過十年前這件事,這交情在不在,已是不用再提。但既然濮陽謹能容忍他十年、不取他性命,自然也是有所考慮。所以,他思來想去,也只有拿這番說辭,做一個敲門磚了。
聽疾風之言,青衫人客氣地回了一句「稍後」。隨即凌空一躍,竟三兩個翻身,就已躍至小道的那一邊,身法極快。看他身形步法,疾風不禁暗道:這濮陽世家果然臥虎藏龍。
不到半盞茶的工夫,那青衫人復又奔至門前,沖疾風與阿顏再度抱拳,「伍少俠,鍾姑娘,請。」
疾風聞之大驚!且不說他自出道來再未用過本名,更要緊的是,這濮陽家分明是知道阿顏的身份的!他皺緊了眉頭,不自覺捏緊了拳頭,另一手拉緊阿顏,時刻備戰。
阿顏性子單純,哪裡明白他心中所想。她不覺有異,跟著那青衫人,跨入門中,向這忠義王府的院中走去。
只見這園中一片青翠竹林,蜿蜒石逕自竹林間延伸。阿顏雖是心存歉然而來,但她畢竟不能在短短幾個月內全然脫了孩子心性,見這院中是她平生從未見過的美景,她不由得瞪大了眼,左顧右盼——
他們所在的這片竹林,只見小徑兩邊皆是碧草,林間掩著顏色各異的花卉,在翠竹之中,尤顯嬌艷鮮明。再往前一些,是一片亭台水榭。池水清可見底,可見池中錦鯉暢遊。假山奇石立於池中,大小石塊墊成一條小小通路,延向池中涼亭,清風徐來,亭外輕紗隨風輕曳。再過去些,便是一片楓林,紅葉枯石。至於最遠之處,只見白牆映梅枝,好似一派冬日落雪的蕭索之景。
明明已是入了深秋的時節。可在這忠義王府之內,景色卻呈四季。既能看見春水繁花,又能看見水榭蓮池,楓紅枯石,寒梅落雪,四季之色,一應俱全。
照理說,這番景致,十年前的阿顏應該是見識過的。只不過因為她當時年紀尚小,又因後來之事,對這忠義王府甚是驚懼,只能記得正廳上鍾子野殺人的一幕了。所以,這時的她,只覺得四周景致從未見過,甚是新鮮,幾乎是看傻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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