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她一頭疼,不是會忘記事情,就是夢到以前。
一名年輕女子撫住額角,撐著床緣起身,垂首蹙眉,她勉強張開雙眼,神情迷茫,尚未能馬上脫離夢境清醒。
發呆半晌,一隻小鳥啾啾從窗外飛過,房裡空蕩蕩的只有她自己。
她才自言自語道:
「又忘了,早就沒人會來提醒我洗臉更衣了啊……」輕喟一聲,她拿起旁邊擱放的外衣穿上,几旁放有木盆,她不記得這是什麼時候的水,又愣了愣。
最近,忘性好像愈來愈大了……
她懶怠不想換,拿起帕巾洗過臉,也不梳妝,隨意將長髮紮成兩條辮子。一邊粗一邊細,有些散亂,她不怎麼在意。
她天生就沒有美貌,長相只是中等之姿,手腳又不是很靈活,與其耗費整個早上還梳出一顆失敗的頭,乾脆省事點。反正,就算費心打扮也沒人會看。
推開房門,外頭炎陽炙熱,已日上三竿。
一側首,窗邊的地面有些痕跡,不是很明顯,但還是可以看出曾有人在那裡重複畫著什麼圖形。
她緩慢轉開視線,喃道:
「要去上香啊。」
走過庭園,昔日繁花美景,現在只餘殘枝碎葉,其實已經可以說是荒廢了。
這是當然的,因為沒人照顧了啊。
最後幫她打理日常的大娘,也在上個月讓她給遣走了。
她看著四周,好像不記得原本是什麼樣子,遺留在印象之中的,依稀只有日漸枯萎的花草。
想了,頭又疼。她走到另外一處房,裡頭是佈置成佛堂的樣子,雖然簡陋,卻相當乾淨,她爹娘的牌位就供在主位的地方。
她眼神放柔,走近卻一愣。
一咦……」放香的匣子是空的,她才憶起香前兩天就沒了。「爹、娘,對不住,是女兒不孝。」雙手合十跪地,她很誠心地磕三個響頭,然後站直身,拿取抹布,將供桌擦得一塵不染。
自己亂糟糟的不要緊,她可不能讓爹娘一同受罪。
肚子咕嚕咕嚕叫起來,她撫著腹部,很悲哀地想到廚房裡連一粒米也沒有了。
當真是窮途末路了呢……
走出佛堂,環顧著這居住數年的小小別府。自從姊姊嫁出去,她就自己一人搬到這裡來。哥哥中試入朝之後,雖然還是會差人照料她,但心裡一定是怪她的,所以,才會一次都沒來看過她……
以前家裡其實也並非多麼富裕,不過倒還是可以給人伺候著,剛開始住這兒,還可以從管事那裡聽到一些兄長的消息,慢慢地,卻什麼都沒有了。她好像只能這樣等著。這些年坐吃山空,那幾個僕人走得走、散得散,能讓他們帶走的都給了,她自己也覺得什麼都無所謂了。
她日復一日地期待兄姊會來探望自己,幾個月過去,幾年過去,她也長大了,逐漸地,她明白自己的存在好像被遺忘了。
才知道,原來要使一個人死心是這麼簡單容易的事。
這樣過日子,究竟有何意義?
她留在這個地方,又到底在做什麼呢?
緩緩行至廊上,她倚著木柱,彷彿可以看見兄姊的身影站在那裡。
但是,她已經認不出他們的長相了。一瞬間,景物扭曲,他們的容貌糊了,幻像咻地消失,長長走廊,只徒留寂寥陌生的感覺。
「唉,頭真疼啊……」她低吟,扶著自己額角,慢慢地踱向自己房間。
如果回房去躺著,餓昏了,睡死了,她會不會就這樣變成一具乾屍?或許很久很久都不會有人發現,當然也不會有人為她傷心難過吧?
腦海裡不由得浮出一張冷冷白白的臉,像鬼一樣,她心猛跳。
好可怕的鬼啊。她老是作夢,夢見呢……
輕輕摸上左耳的紅痣,手心都熱了。
「啊……」唇瓣不覺動起來,好像念出一個名字。她抬手按著嘴,自己也傻楞住。
原地呆立許久,她歎出一口氣。
肚皮又打鼓似地發出聲音,她趕忙雙手壓住,幸好這裡只剩自己一人,忽會有誰來聽見。想著家裡還剩最後一些東西能換成銀兩,但吃完以後又該怎麼辦?
……以後會如何,對她來說,好像也沒什麼差別吧?
嘈雜的腳步聲從府邸大門處傳來,因為安靜,聽得特別清楚。大清早的,會有誰來拜訪?
心底的死灰在瞬間違反意志小小地復燃,她一振作,急忙趕至前頭。
是哥哥?是姊姊?還是--
她氣喘吁吁,但見一群僕傭打扮的人,吆喝移動,搬著東西,浩浩蕩蕩走進宅邸內,如入無人之境。
「妳是誰?哪裡進來的?」
看來像是總管的精明大叔發現她,上前劈頭問道。
「我……」都還沒問他們是誰呢?孫望歡一頭霧水,看著那些人魚貫進入:「我是住在這裡的……」
「住這兒?」大叔不可思議地打量她,譏刺道:「看妳人模人樣的,原來是個乞丐啊!這可是我家主子新買的宅邸,別想要霸佔為主。快走吧,不然我請人來驅離,場面可就難看了。」
孫望歡瞪大眼。好半晌說不出話。
「--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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艷陽高照。
炎夏時節的正午,抬頭就見一圈金光,熱得教人好不舒服。
一家僮裝扮的少年駕著馬車,慢吞吞地在日陽底下行走。
他手裡捏著張紙,又轉又看的。爾後回首對著半掩的簾幕,有些心虛道:
「公子,你餓不餓?咱們、反正咱們已經快到杭州府了,那就先歇息一下再去拜訪人家吧。」
「你找不到路?」馬車裡的人低沉道。
那聲音,冷冷硬硬的,不像在說話,倒似唸經,甚至還比那更沒有感情。
少年乾笑兩聲,一抹臉,將馬車停在旁邊客棧。
「……總之,公子,你就先進裡頭休息一會兒吧。」跳下車,將竹簾掀開,乍見自己主子的臉現出,他驚得差點咬到自個兒舌頭。
跟著公子已半年光景,還是會不習慣啊……少年在心裡默念阿彌陀佛,不想讓人家以為自己大白天的在趕屍,迅速跑進客棧,找到最邊邊最角落,最不會被人看到也不會看到別人的位置。
倒茶水叫小菜,一切張羅好,少年微笑道:
「公子,我這就去外頭打聽,很快回來。」
「嗯。」身穿黑衣的男人低應一聲,撩起袍襬,背對外頭落座。
少年跑開幾步,回頭看一眼自己主子側面,天氣明明熱得要命,渾身卻冷了。搖頭抖了抖,一邊繞出角落,一邊沒注意,匆匆忙忙地,肩膀撞到個人,對方手裡的包袱頓時掉了。
「哎呀!真對不住。」少年連忙道歉,彎腰幫忙撿起。
「啊,不要緊的。」
那人一抬臉,竟是女扮男裝的孫望歡。
少年摸摸自己的頭,再向她賠罪,這才轉身跑出去。
孫望歡將放在少年背影的視線收回,用袖口擦了擦鬢邊薄汗,她的雙頰給曬得一片通紅。稍微看看四周,沒什麼人,只有最靠近角落的屏風後面一桌,隱約坐著位黑衣公子。
她遂走近客棧老闆,開口道:
「請問--」
「什麼?!」
客棧老闆突然大吼一聲,完全蓋住她的聲音,還讓她嚇了一大跳。只聽那大嗓門像鞭炮,劈哩啪啦地說:
「前陣子鬧地震,我連廚房也給震壞,咱們這幾個月都沒賺到什麼銀子啊!這可怎麼得了,那韓府錢莊吃人不吐骨頭,我若是再不還清欠債,他們會拿我客棧去抵的啊!」
「是啊,我就是來提醒你的嘛。」說話的是一中年男子,曾經在城裡開間小茶館,最後生意不善,收了。
堂堂韓府,幾代皆為朝廷效命,因為功勳垣赫,可謂大大有名。淡出政場後,定居杭州,從韓老爺那一代開始,以祖產為底本,轉而做起錢莊生意。不知韓老爺是生性聰明還是有那個好命,沒多久就抓得訣竅,錢財進出,每天翻手銀兩賺多少倍,這韓公子,可是繼承韓老爺所有遺產的獨生子哪。
「我去請他寬限!」客棧老闆激動地就要衝出門口。
「別、別!」中年男子拉住他,天氣炙熱,手裡有汗,膚觸油膩滑溜,好不容易沒被拖著走。「韓公子年紀雖輕,可做事卻極不講情面,講好借多少錢就是多少,什麼時候還就是什麼時候,你說破嘴他也不會理睬的。」肢體有所接觸,客棧老闆身上的熱氣慢慢傳遞給他,他忍住被汗臭熏昏的危險,死命勸阻朋友。
「那你說該怎麼辦?!」客棧老闆回過身咆哮,噴了他一臉唾沫。
「我知道這間客棧是你努力耕耘的事業,更是生計來源。」中年男子慢慢從懷裡掏出帕巾,用力擦著額間。壓低聲道:「著急也沒有用……你聽我說,我認識在韓府工作的人,最近打聽到一件事,那韓公子年輕氣盛,不聽人說情,但他有一位住在京城的表哥,最近為了生意也要來杭州了,我瞧你就從那位表哥身上下手好了。」
「哦?那表哥什麼時候到?」客棧老闆緊張地問。
「就這兩天了吧。」中年男子對他耳語著,突然發現客棧老闆圓胖的身體後原來站了個人,他忙跳開,緊張問:「小子,你是不是聽到什麼了?」韓家在外眼線眾多,可別事情沒解決,就先有麻煩找上門。
「嗄?我……」被兩位大叔先後驚恐瞪住,孫望歡只能鎮定地微笑。「我打這兒經過,來請問點事。」
「喔……你有啥事要問?」客棧老闆端著生意人和顏悅色的表情。
「不用了,我已經知曉了。謝謝。」她鞠個躬,表示謝意。
她只是打算詢問這裡是什麼地方,從他們剛剛的言談,她已經明白自己是身在杭州了。原來她一直是往南走的啊……
轉身緩慢走出去,適才跑出去的少年剛巧回來,又和她擦肩,還回頭看了她一眼。
少年又蹦又跳地進到客棧裡,就見客棧老闆和中年男子臉貼臉竊竊私語著。
這麼熱,兩個大男人汗水抹來抹去實在很噁心耶!一陣反胃,吐舌作嘔,他隨即跑去角落的那桌,假裝非常勞累,氣喘如牛,對著黑衣公子說:
「公子,原來那韓府很有名啊,我在路邊隨便抓個人問問就問到了。」
「所以,你就自己先去繞繞了?」語調清冷又無情。
「啊?」
「你的嘴角有東西。」
「啥!」少年大喊一聲,趕忙摀住自己半臉,原來唇邊都是糖葫蘆的糖屑。「……公子,我瞧這客棧有蹊蹺,可能是間黑店,不然生意怎麼會這麼差?咱們還是快些走,免得重則慘遭謀財害命,輕則吃壞肚子,那就冤枉了。」他正經八百地轉移話題。
那公子起身,只道:
「走了。」
「是!」少年忙跟在後面。
先讓公子上馬車,他自己去付帳。客棧老闆收完錢,繼續和旁邊的人臉對臉。他又偷偷做個嘔吐的動作,這才走出客棧,俐落坐上駕車位置。
揮起韁繩,車輪往前滾動著。
「公子啊,聽說你以一則也當過人家隨從,我可不可以請教你,後來是怎麼變成公子的?你別笑我發白日夢,我也很想很想被人叫公子啊!」少年愛說話,縱使一路上都是他唱獨腳戲居多,還是相當自得其樂。
主子沒有響應,他聳聳肩,也不在意。頂上炎日灼灼,他汗流浹背一臉濕,好像連頭殼都要冒煙了。
最近,實在是好熱熱熱熱熱熱啊。
少年忍不住稍停車,翻起簾子,說道:
「公子,你不介意我打把傘遮日吧?」不等自家主子允可,身體往前一伸,沒大沒小地就要拿東西。
一接近公子,就有一陣涼意,教人直想發抖,真是好神奇。少年抓住傘柄,睇見旁邊有人走來,眼尖認出是剛才擦身兩回的過客,剛剛大概駕車沒注意經過對方,這人之前比他們先走,現下卻落在後頭了。
少年神秘兮兮,小聲說道:
「公子,我看那人很古怪,在客棧的時候我撞到他,雖然穿的是男人衣服,但一聽他說話,那聲音還比較像女人。」他自己是童聲,也常被人說嗓子太細,這回兒可讓他碰見一個更細的人了吧!
馬車裡的黑衣公子一貫地目視前方,沒有半點感興趣的樣子。
但是,那抹身影卻慢慢、慢慢地走進他的視線之內。突然平地刮起一道風,吹亂黃沙泥土,那人忙側臉避風……
冰冷的深墨眼珠映著對方容顏,彷彿看到什麼絕對不允許錯過的事物,只一瞬間,黑衣公子毫不遲疑地跳下車,飛快往前奔去!
「啊?」少年但覺馬車一陣激烈搖晃,僅是眨眼空隙,他家公子已經踩跨他駕車的位置,迅速越過自己。
遲鈍地轉頭望去,就見自己主子緊緊抓著那位無辜路人……
飛沙意外隨疾風進入眼裡,孫望歡下意識閉目,疼痛的淚水都還沒流出來,就給人捉住肩膀,迅速扳過身。
「--呃?」她半瞇著眸子,視線內被沙、被淚,給攪得朦朧模糊,她根本看不清對方長相,無法分辨來人身份。
但是,即刻地,熟悉的男子氣息侵蝕嗅覺,如毒液般竄入血肉,在她尚未想起來之前,她的胸廓就隨之緊縮了。
「小姐。」男人冰漠的嗓音響起。
那聲呼喚,穿透看不見的天地,強烈震盪她的耳膜。連她所有的知覺也盡數籠罩。
這世間,只有一個人會用這樣冷的語氣喚她小姐。
「啊,我……你……」腦袋裡好像有東西鼓噪著,雖然對方並沒有很用力地箝制住她,但是那種不容許逃離的氣勢,卻讓她心驚地想要掙開。
「公子、公子!」
有人急躁地邊跑過來邊呼喊著,她不認得這聲音。眼睛還是張不開,她惱得想伸手去揉,卻給「他」握住了。
好冷的體溫。她以前曾經想過,他的身軀總是涼冰冰的,是不是就比較不怕熱了呢?打小,她就是極受不了熱的,一熱,總覺得整個人從腦袋到腳底,全都跟著化成攤爛泥了。
她練字時,常常故意叫他站在窗邊,不准他走出地上的圈圈,乖乖替她擋日,他總是一滴汗也不會流,她既羨慕,又覺得好不可思議。
「公子,放手啊!你把人家弄哭了。」
她不是哭。好久好久以前,她就已經不哭了。
「公子,光天化日,真的不適合干下搶人壞事啊!」繼續哇哇地喊著。
她一定是走錯路了,倘若早知道會遇見他,一輩子她都不應該經過這個地方。
眼裡的刺疼減緩,她極緩慢地抬起雙睫,刻印在她瞳眸之中的,一如深烙於她心底--那是一張蒼白到接近詭異,而且沒有表情的臉孔。
還是不成功。
眼皮可以合上,心呢?如果有門可以關起來當作不曉得就好了?雖然她愈來愈容易忘記事情了,但是卻仍然在一剎那間就認出他啊……
「小姐。」他冷淡地喚著,不帶感情。
她卻笑了。
「你……還真是一點都沒變哪……」
日陽成為金色的光圈,在眼前不停閃爍。她暈眩難受,一陣天旋地轉,身子頓時軟下。
那年,他六歲,她七歲,她成為他的小姐,他是她的小隨從。
然後、然後--
「啊!公子,你終於在大白天的就把人嚇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