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放下牢牢吻住的拳頭。最後是……蹲下腰拾起布幔下的CD盒,蛾眉深蹙,香汗淋漓,美眸緊張地掃視曲目。
「哈巴奈拉舞曲」!就剩這首獨唱曲了,搞定這首便大功告成了……加油!高中戲劇生涯能否完美地劃下休止符就靠這首了,加油加油!
「卡門小姐,寒流過境,穿這麼少,你不冷嗎?」咳。
「噓。」圓弧造型的舞台中央,一身妖媚風情的吉普賽女郎神色肅穆,面向佈景,出聲示意觀眾席上唯一的幸運兒別說話。
為免唯一的觀眾再次出聲中斷她思緒,女郎飛快撿起地上的羊毛披肩披上,眼睛緩緩閉上,深深吐納,心底由一默數到二十。
OK!伸手按開音樂,左腳數著拍子,隨著音樂前奏鏗鏘有力地響起,古銅的裸足誇張地左跨一大步,掀起艷紅裙浪。
愛情像一隻自由的烏,誰都不能馴服它……
「沒有人能夠捉住它,要拒絕,你也沒辦法。」清雅的嗓音跟著低低吟唱,玉足一躍,女郎舞姿婀娜地跳下舞台,每踩一步,腳踝與腕間掛滿的鈐鐺便叮叮咚咚響起,聲音清脆悅耳,
威脅沒有用,祈求也不行。一個溫柔,一個歎息……
舉手投足益發風情萬種,媚眸妖燒,勾引人的表情由迷媚轉為高傲,吉普賽女郎姿態潑辣地叉起腰,繞進觀眾席第三排,輕盈舞向座位中間,慢慢舞近翹起雙腿專注看書的陰美男子。
漂亮的臉嚨自男子身後倏地探出,認真的吟唱聲加入了頑皮的味道。
「我愛的是那個人,他那雙眼睛會說話……」美瞳意有所指地一斜,睥睨文風不動的男子,直到他回以悠然的一瞥。
愛情!愛情!愛情是流浪兒,永遠在天空自由飛翔。你不愛我,我倒要愛你,我愛上你,你可要當心……
「你不愛我,我偏要愛你……」挑情的雙手從男友身後向前面婉蜒而下,拿起他膝蓋上的精裝書,一丟,她懶意十足地附在他耳旁吹氣。「我愛上你,你可要當心。」
「是,多謝提醒。」管冬彥淡然的聲音帶著濃濃鼻腔,低頭又咳了聲,重感冒的病容蒙著一層紫白氤氳。
「小管,你額頭還是很燙,有沒有吃退燒藥?」蘭西整個人壓在他背上,右手覆在他額頭,左手纏在他脖子,顧不得明天的演出了。「你早點回去休息,別陪我了。明天早點來,不可以遲到,回去吧。」她推他起身。
六點四十而已。「我七點再走。」管冬彥抓著她雙手,頭倚在她胸前,閉上眼睛歇息。蘭西靜靜地依偎著他,傾聽他時有時無、不甚順暢的鼻息,
女高音在空蕩的體育館飄蕩,一個鏗鏘漂亮的轉音後,音樂驟止,萬聲俱滅,偌大的體育館只有兩相依偎的心跳聲。
「七點嘍。」蘭西啄吻他嘴角,輕輕提醒。
「再十分鐘。」管冬彥沒張開眼,雙手緊扣著她的手,笑著任她偷襲。
「七點十分嘍。」
「胡扯,七點不到一分。」他掀開笑睫,將她抓到身前,高溫不退的嘴吻住調皮的紅唇。「最後一句,你再唱一遍。」
心莫名地一揪,蘭西撩高長裙,放浪形骸地從裙下跨高一隻光裸美腿,大聲地清了清喉頭,故意學CD裡的女高音抖著嗓子哀叫:
「你不愛我,我偏要愛你……我愛上你,你可要當心。」她邊唱邊對男朋友大拋媚眼,凶巴巴地戳他額頭三下。「要、當、心。」
「整首請再唱一遍給我聽,音階麻煩降低。」
「高音不好?我試試低音。」蘭西維持風騷姿勢不變,有模有樣地端起雙手。
「請給我溫和不刺激的自然音調,感激不盡。」管冬彥偏頭又咳了幾聲,
等蘭西中、高、低音完整的各唱一遍,再和親愛的男友嬉嬉鬧鬧、親熱一下,時間已近九點,管冬彥離開之前,順便幫求好心切的女友把東西收拾好,強行拉著她離開空蕩蕩的體育館。
「要練回宿舍再練,我知道你膽子大、拳頭硬。」兩人散步到雙岔路時,管冬彥將一路抗議的女友往宿舍方向推去。「你一個人在那裡,我不放心。早點回去休息。」
噢,他使出柔性勸導這招,她就完完全全沒轍了。「好啦,你專心休息,用被子多悶出一些汗來,明天就會感覺舒服多了,我回宿舍了。」被男友動之以情,蘭西二話不囉嗦,棄械妥協了,不想讓掛病號的人因惦念女友而轉輾反側。旋身欲去前,她想起一件事。「小管,你叫小夏一定要來捧場哦!」
和學長交往了快三個月,夏秀跟自己鬧彆扭了三個月,在她威脅利誘、三不五時上國中部糾纏一下,好不容易恢復與自己的情誼,等於正式承認她是她哥的女明友。愛情友情課業都得意,蘭西心情不禁太好。
「明天見哦。」她重重吻了下心愛的男朋友,腳步輕快地跑走,不曾回頭。
「夠了夠了,真是夠了,你們這對情侶可以去競選年度十大噁心情侶,一定高居榜首。」懶洋洋的揄揶聲在寂靜的夜裡特別響亮。
管冬彥處變不驚,直等到伊人的倩影被夜色完全吞沒,才慢條斯理地旋動腳跟,繞過杵在路中間看好戲的大塊頭,逕自朝停車場的小路漫步而玄,陰冷地拋下一句:
「離我遠一點,蠢蟲。」
嘿嘿,抱歉,激不到哥哥也。「你除了傷風感冒,整天繃著張要死不活的臉,有沒有別的比較像男子漢的優點,病貓?」展力齊雙手插在褲袋,賊賊地笑睥下巴繃緊的管冬彥,故意放慢腳步與死對頭齊頭並進。
幾年惡鬥下來,他多少摸到管冬彥的心結所在。嘿嘿,三教九流的朋友可不是交假的,經商路凶險,他一路過五關斬六將也不是混著玩的,他可是很認真的玩出心得了。一個一輩子只懂得讀死書的乖乖牌,焉能與他這種經歷大風大浪的鋼鐵猛漢鬥?下輩子排排看吧!
展力齊捶了下路過問好的高中學弟們,壓低嗓門嗤哼:「求我啊,求我哥哥就載你回家,省得你病到雙眼昏花,傷及無辜。別死要面子硬撐,快點求我。」
不理睬蠢蛋的蠢話,管冬彥被腹部和咽喉的高溫燒得頭昏腦脹,劇烈地咳個不停,他並未禮貌地別開頭。反正這位兄台與他女友一樣,同屬百毒不侵的金剛體格。
「元月婆婆前天摔跤了。」他擤了擤鼻水,淡然開口。
哇靠!展力齊被自己的腳絆了一下,震驚地黏在原地,瞪著管冬彥把拿出來的圍巾圍上,看他懶得理他,逕自踱遠。
差點脫臼的下巴彎成露齒笑容,展力齊幾個闊步就跟上管冬彥的步伐。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呀!另人刮目相看!原來瘟貓病久了也會長成人!嘖嘖嘖,這陰陽怪氣的死小子自從被蘭丫頭把上後,愈來愈有人情味了,呵呵呵,可喜可賀,間接算來功勞也有他一份的,因為蘭丫頭是哥哥他教出來的嘛,嘿嘿嘿。
「夠了嗎?可以閉嘴別出怪聲嗎?」吵死了。管冬彥拂不開借放在他肩頭的粗壯手臂,身體極端不適,沒體力與對方纏鬥,索性隨他去了。
「喂,昨天扛我家妖婆上醫院,她雜雜念說管叔決定接受法蘭克福一所什麼大學的聘書,七月打算飛德國執教鞭。」管叔一輩子做學問,現在要做到國外去,替台灣爭光是很讓人感動啦,可是……「聽說一鞭就鞭兩年,真的假的?」
「嗯。」咳,咳咳。
「老妖婆還說,管叔是在等今年你大學畢業,不然去年就飛去了。還說一家子都要暫時移居德國,你也有意在當地撈間研究所讀讀,真的假的?」管叔日、德語都嗄嘎叫,管嬸則是英文能手,他就看不出這死小子除了掛病號,還會個鳥東西。
「嗯。」管冬彥回得意興闌珊,嘴巴都懶得開。
「小不點也去?」心坎一把無名火滋滋地冒煙,展力齊有些火了。
「嗯。」
「嗯你個頭啦!」身體不好免服兵役,已經讓他這個提前入陸戰隊被操的人很火大,他還這種鳥態度!展力齊被逼到極限,一舉捶向要死不活的管冬彥,扯住他領口將他惡狠狠地提到身前,惡瞳這到終於也噴火的冰炭眼前,吼道:「媽的,你補充幾句會死人啊!血液流冰的人也會便秘啊!一直嗯嗯嗯,明年小秀才國中畢業,她會說德語嗎?人生地不熟,你們這些腦子不曉得裝什麼的大人能不能替她著想一下?又不打算長期居留,台灣沒研究所嗎?你這變態哥哥非把她帶在身邊才會安心嗎?」
「手放開。」管冬彥寒著鼻音,迫人的威力大打折扣。
「你的態度讓老子不爽!我他媽的就不放,有種你撂倒我啊!死瘟貓!」展力齊悠哉地提著矮他一個頭、體積不到他一半的校園病王子,另一手兇惡地驅趕在斜坡上指指點點的學妹們。「九點半了,你們還在校園閒晃啊?該回哪裡還不快點回去!」
眼看小學妹們好大狗膽,竟敢拒絕離去,展力齊扔開管冬彥,兩掌互抵,喀啦喀啦地折動指關節,陰黑的嘴角明顯地抽動。管冬彥拉順外套後,瞄住展力齊的小腿肚,等小學妹們被展力齊嚇得一轟而散,管冬彥立刻做了件他想了一輩子的事,
管冬彥使盡吃奶力氣,連續三踢,將展力齊向前踹了個狗吃屎。
「妹不打算去,你滿意了?」悠然左轉,走入停車場。
靠!這只死病貓居然有撂倒他展力齊的一天?要不是他現在這模樣禁不起他一拳,他還真想好好跟他幹上一架!展力齊爬起來,心情莫名地愉快起來。
「小不點不去,你這變態也不會去。」都認識幾年了,他哪會不瞭解姓管的心思,他簡直比管叔更像小秀的父親,疼她疼得跟命一樣。不過他可以接受啦!只要別讓他想要看心肝寶貝還得搭長程飛機,他勉強接受這只顧人怨的拖油瓶。
「你又知道我不會去了?」管冬彥打不開被展力齊一腳踹住的車門,只好認真地陪他談一下。「妹的頭腦比四肢發達的人靈光多了,多謝你將心比心,為她的適應能力操心,她的學習能力完全正常,沒有身心障礙問題,而且這是我家的家務事,不敢勞煩鄰人費心。你還是留心自己的課業,留級是有年限的,好自為之。」
媽的!他和管冬彥上輩子八成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未解,真想不顧一切地捶他一頓。展力齊盤起抽搐的雙臂,一臉受教地嗯嗯有聲,搐動的眉頭很克制地保持原狀,不糾結。
「說完了嗎?很好,換手!我看你不順眼,你看我也不爽,繼續保持。你要留學啊?恭喜你跨出變態的第一步,你待在德國就別回來了,你的陰溝特質跟納粹很合,小秀我會繼續把她當成親妹妹來疼來抱來吻,把她從小美女拉拔成漂漂亮亮、健健康康,和她病貓哥哥完全不同的大美女!至於蘭西丫頭,你人在德國也不必操心了,我自然會幫她找一個和哥哥我一樣強壯威武的真漢子,以她的美色,要幾個有幾個。我會讓蘭丫頭知道她視力有多麼糊!」簡直瞎了狗眼!
管冬彥臉色陰沉,一手掃開展力齊要蠻的腳,將背包放進後座,偏頭又咳了一串,冷冷道:
「我要是變態,你這個有『伊底帕斯情結』的廢物,也不是好東西。你只會與年長得足以當你母親的女性交往,只會靠老二思考,你內心深處根本是媽媽長、媽媽短,片刻離不開母親身邊的病態小孩。除了泡女人,展力齊,你一無是處。」
「今天要不是你病得快死掉,勝之不武,我一定揍死你!」展力齊滿瞼寒霜,陰鬱地瞇起眼。「姓管的,你有什麼毛病?經年累月掛病號,病到生理治療不夠,現在需要心理治療嗎?有困難你就說,本少爺可以透過家族人脈幫你安排醫院。」
管冬彥寒著病容,心情惡劣到底。「你離我家人遠一點,滾回自己的家去!」
痛腳一再被踩著,展力齊怒不可抑地衝口道:「我展力齊對天發誓,有一天我一定會把你的家人變成我的家人!」大不了認管叔當乾爹!不氣死死小子,他誓不為人。
「除非我死。」管冬彥語氣凝冰,坐進車裡發車。
「想想自己超爛的體質,別以為你不會掛掉……」展力齊看他發車發老半天,實在受不了,猛叩玻璃窗。「下車!坐我的車回去,下車!」
管冬彥深深一歎,無異議地移到越野車上,往椅背一癱,眼睛立即閉上。
「媽的!我是替路人著想,你別搞錯,老子才懶得管你死活!」展力齊打開音樂,飆車上路,看了眼滿身倦態的管冬彥。「別感動了,我是不會不好意思的。」
管冬彥嗤之以鼻,抬手壓住雙眼。他常常在感冒,今天卻特別容易疲倦,好累,回去好好睡一覺,最近趕太多報告了,好累。
「是媽找你來跟我談的吧?」這幾年,爸媽凡事都先跟展力齊商量,她很信任他,他才是他們心目中的理想兒子吧?展力齊身上擁有他想要的一切活力,他則擁有展力齊最想要的家庭,不能彼此交換,他們只有互相排斥。
「我還是反對妹留下來。」管冬彥搖下車窗,看著陰暗的山林。「爸有意定居德國,妹雖連基礎會話都困難,也說捨不下從小學部一塊升上來的同學,其實這些都是借口,她早晚要過來。適應上的痛苦和離別時的不捨,已經可以預期,也逃不掉了,何必拖延時間。」
「聽說小秀堅持等高中畢業,順便把德語練熟才飛去念大學啊?這種安排很好嘛,有感染到她力齊哥哥獨立自主的精神,你鬧什麼彆扭啊?明知人生地不熟,小秀語言不通一定會害怕,有什麼重大原因非要她明年跟你們飛過去不可?她不是你管大才子,跟鬼一樣,每科都駕輕就熟。可以給她更長的緩衝期調適心情,你幹嘛硬逼著她提前面對呢?」真是呆兄呆妹呆成堆了,以小秀戀兄的程度,不用高中畢業德語鐵定比管叔流利,讓她自己去發覺,成效不是更好?搞不好更快咧!呆子!
管冬彥沉默不語,閉眸凝思。
展力齊不到十分鐘已開下陡坡,將越野車緊急地煞停在吊橋前,管冬彥閃避不及地撞到額頭。
「So--rry!」展力齊行了個飛揚舉手禮,擺手趕人。「下去下去,我要去死老頭家抓我家落跑妖婆上醫院了。剩下的一段路,自己慢慢散步。看到沒?小秀已經在吊橋上等你了。」他眼露凶光,瞄著聽到車聲正往橋頭跑來的大膽女生,喃喃自語:「你一定要好好修理她,半夜三更,一個女孩子家還在這裡逗留,一定要教訓。女孩子家,不跟她英勇的力齊哥哥練防身術,晚上還到處亂逛,要念一念。」
側身拿背包的管冬彥聞言,虛弱病容閃逝莞爾的笑意。推開車門下車時,他像是漫不經心地咕噥了一句:「妹麻煩你了。」
展力齊呆了下,得意的笑嘴咧得好開,爬到旁邊的座位對外頭淡薄得幾乎透明的病身,打趣道:「喂,只待三年,有這麼嚴重嗎?而且拜託,托孤的語氣應該更淒美、更感傷一點,下次要用心揣摩,OK?」
管冬彥對妹妹溫柔微笑,左手反折在後,賞給後面的兄台一根中指,換來展力齊震天的狂笑聲。
「哥,我陪媽媽出來散步哦!媽媽在涼亭那邊,別聽力齊哥哥的話,不可以罵我。」夏秀瞪了下對自己笑得很甜蜜的大猩猩。
「喲喝,心肝寶貝,兩個月不見耶,你不用過來讓力齊哥哥抱一下嗎?」
「別理蠢蟲。」管冬彥讓妹妹把他的背包接過去背著,跟著後頭慢慢走,慢慢咳,偶爾仰頭望望滿天的星斗。
蘭西願意跟他離開嗎?從沒想過,自己會如此深愛一個女人,認識她愈深,愈是放不下她呀。今年她也高中畢業了,想帶她到處看看,不知她是否願意跟他出去留學?德國不行,可以換國家,他想要出去走一走,親眼見識書上聽不能給的大千世界。他想和姓展的一樣隨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所有事,和蘭西一起經歷。
他想到處走一走……到世界各地走一走……蘭西願意嗎?
歲初的這一夜,無風無雨,天清氣朗。
歲初的這一夜,因家屬堅不解剖,疑似重感冒引發心肌梗塞,管家長子一覺不醒,永眠於睡夢中。得年二十二歲。
沒有下雨,唯獨那天晚上沒有下雨……
力齊哥哥和爸爸說,她睡不著就起來寫點東西或上網晃晃,別讓腦子空下來胡思亂想。
她今天又失眠了,她好像很久沒睡覺了。打開哥哥送給她的電腦,這是她參加學校作文比賽得優勝,哥哥自己動手組的禮物。她很努力不讓自己空閒下來,這幾天,不知不覺寫了好多往事,從最早的記憶努力回想,一段一段地寫,很努力避開哥哥不寫。因為哥哥不是回憶,他不是回憶,不是!
每一個回憶都在下雨,只有哥哥睡著的那天沒有,為什麼?
早上聽見婆婆們又說哥哥英年早逝,非常可惜。什麼是英年早逝?為什麼英年會早逝?她今年才十四歲,聽不懂啊。
為什麼人會睡到醒不過來?怎麼可能醒不過來呢?把眼睛睜開就好了呀!
兩個月了,哥哥為什麼還在睡?那天,她摸他的臉、他的手腳,為什麼沒有溫度?身體已經那麼冰了,為什麼要冰著他?
他們到底把哥哥帶去哪裡?蓋子那麼厚,不要蓋起來呀,哥哥會無法呼吸的!他只是睡著了,媽媽和蘭西姐也都說哥哥睡飽就會醒過來的,不要把他孤單單地封在箱子裡面啊!哥哥最疼她,她要進去等他醒來,她想要摸他抱他,她不要看不到他的臉!
什麼是最後一程?她為什麼要向哥哥道別?
哥哥去哪裡了,為什麼不帶她去?他只是睡著而已,為什麼道別?他沒有死,他只是睡著了而已,沒有死,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他沒有他沒有他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
接獲管父的臨時通知,展力齊匆忙從床上跳起,急匆匆從北投趕回桃園的山村時,時間已近半夜兩點。
「管嬸堅持提前離開嗎?」展力齊進門時,看著緊閉的房門低聲問。遭逢長子猝逝的打擊,管家媽媽悲傷過度不省人事後,再沒跨出房門半步,已經躺了整整兩個月。
管家爸爸神色哀絕,以眼神示意他們外面談。
「冬彥喪禮過後,我有意提早帶她們母女走,可是小秀堅持不肯走……」一夕發蒼的管父聲音粗嘎,抖顫雙手掩飾著憔悴的面容,躡足推開玄關的木門,悲傷道:
「小秀她說不想留下哥哥一個人在台灣,怕他會寂寞,我母親和祖母年紀大了,失去冬彥,兩老傷心欲絕,我擔心她們負荷下了小秀的情緒。小秀的媽媽再不離開這個地方,我怕她會承受不了。力齊,我知道我的要求很無禮……」
「管叔,信得過我的話,你把小秀交給我吧。」展力齊意會地拍拍扛不下所有傷心的管家父親。「你和管嬸照顧我多年,我把你們當成自己的親人,別跟我見外說什麼無不無禮,你盡早把管嬸帶走吧。她不想留,讓她早點離開對她也好。小秀這邊由我全權負責了,你安心照料管嬸。人在異鄉,自己要珍重身體啊,管叔。」
管父老淚縱橫,緊緊摟了把展力齊,感激失聲:「力齊,謝謝……」
冬彥的後事多虧了力齊二話不說,接手包辦了。這場喪事,從頭到尾都由力齊一個人在忙,他這個父親心忙神亂,什麼事都幫不上,他幫不上……
遇到事情才知道,他是個懦弱沒用的家長。那天早上發現僵冷的冬彥後,他們忙著應付錯愕、應付傷心、應付絕望與混亂,所有人都六神無主,心都空了,怎麼思考?他用了一輩子的腦子,竟不知如何思考,連最基本的生理需求都忘了……
為什麼走的是他兒子?他才是患有所謂「法祿氏四畸形」心臟破損,長年遊走死亡邊緣的人。為什麼是帶走他兒子?少了一個人,為什麼會是全世界支離破碎的感覺?
他是一家之主,必須振作,結婚二十六年來都是老婆無怨無悔照顧他,該他呵護她了。小秀交給力齊,他可以放心帶老婆離開了,他無法再失去任何一個,目前只能這樣安排了。冬彥,爸爸真的需要你呀……
「管叔,小秀今天睡冰樹家嗎?」展力齊到樓上轉了一圈下來,到處找不到人,故意漫不經心問道,不想加深他的心理負擔,電腦開著,人跑哪去……
「沒有,她沒在樓上嗎?」管父大驚失色,緊張地跟著展力齊轉出院子。
「冬彥在這裡,小秀不會走遠,她可能只是出去散散心,別擔心。」展力齊的心被恐懼撕扯,神色鎮定地拍拍管父。「管叔別慌,我去找就好。你幾天沒睡了,也不能放管嬸獨自在家,先回房去休息,我們馬上回來。」
不等回應,展力齊驚惶失措地朝村裡街雲,先到墓園的新墳找了一遍,村內外仔仔細細翻找過一遍,均找不到痛失兄長而傷心失魂兩個月的小女生。
凌晨三點半,展力齊喘吁吁地趴在吊橋上,正考慮找一班兄弟來幫忙找人,無意問朝崖下一瞥,他心神俱散地瞥見一個蹲在溪邊發呆的小身影。
媽的!管冬彥,你這只死瘟貓!你渾蛋!你有種就把所有感情帶走,別留下一屁股悲傷,你要讓誰扛啊!渾蛋!
展力齊不敢耽擱,就近滑下崖底,小心翼翼地接近蹲在石上一動不動的小女生。
更深露寒,夏秀只穿一件單薄的睡衣,瘦了一圈的小臉空洞得讓人心疼,大眼睛晶瑩不再,幽幽望著石頭下的溪水,望著水中一張蒼白似鬼的倒影。她不哭下吵,無言地封閉心靈,獨自承受哀傷,拒絕承認兄長已逝的事實,兩個月下來,她不僅像具缺乏生命力的孤魂,整個人也消瘦得不成人形。哀莫大於心死。
展力齊通知完管父,收線時,憂傷地望著小芳鄰淒楚的側影。累積兩個月的緊張到達極限,抽痛的心口,無來由地緊得他無法呼吸,他抱頭,猛然壓下腰,等待緊張的情緒稍微鬆弛,才在夏秀身旁坐下。
擋在風口,以高大的身軀擋去月光,強迫卻不作聲地讓她知道他的出現。
靜靜陪她坐了好久,不敢驚擾神色專注的小芳鄰,展力齊耐心十足等她主動察覺他的存在。兩個小時後,夏秀像是看夠水中那張毫無變化的臉,她緩緩轉頭,對身側的人漾出一個擊得展力齊心更痛的空泛微笑。
「你在看什麼?小不點,該回家囉。」
「啊,天亮了。」夏秀抬頭。
「還沒,快要了。」展力齊喉嚨梗塞,嗓門瘖啞:「跟力齊哥哥離開這裡,好不好?搬到力齊哥哥家住好不好?」
「哥哥一個人在這裡會寂寞的。」
「哥哥寂寞的時候,力齊哥哥隨時載你回來陪他,好不好?」
夏秀偏頭沉思了一下。「不要去很遠的地方哦,哥哥找不到我會著急。」
「嗯。」展力齊壓抑淚水,傷懷的聲音力持平穩。「我們住台北,力齊哥哥帶你去過的,記得嗎?有溫泉可以泡的大房子,記得嗎?」
「記得。」空泛大眼,幽幽地望回潺潺的水流。「跟這個一樣的山泉。」
「對啊,你記憶力很好。力齊哥哥這陣子睡不著,你念故事給我聽,好不好?」
「現在嗎?」她遲疑著。
「嗯。」展力齊看她終於動了。
身軀僵冷的夏秀,腳步有些不穩地站起身。跨下巨石前,她忽然低下頭,像是納悶地望著護在自己腰側的緊張雙臂,抬起無神的瞳眸,她對展力齊一笑,乖順得像個被操控的機械娃娃,走入他懷裡,任他抱著。
「你冷不冷?」懷中這副冰涼的軀體,終於逼出他隱忍兩個月的淚水。
「不會。」
摸著她凍成紫白色的面容,展力齊只覺全身寒透。
「力齊哥哥會冷嗎?」她縮在他懷裡,無意識地呢喃。
「很冷。」她的樣子,看得他心好冷。
夏秀忽然瞪大迷茫的眸子,驚懼地摟著他脖子,哭出聲:「力齊哥哥,你抱著我就不會冷了,你抱著我!不要和哥哥一樣冷冰冰的,你不要睡著就不醒來了。」
展力齊緊緊回擁她,趕緊柔聲安撫:「不會,力齊哥哥從沒騙過你,我不會。」
「這樣還會冷嗎?」哀傷過度的小女生聽不進他的話,拚死想擁緊他。
忽然之間,展力齊再也承受不住悲傷的壓力和情緒。
「啊--啊啊啊--」他忿怒地仰頭狂號,聲嘶力竭,對著滿天星斗無助狂吼。
夏秀被他傷感的怒吼、激烈的動作一再震盪心弦,奇異地靜定下來。她定眸,幽幽凝視受創甚深的巨獸,看他對著天空嘶哮,生誰的氣一樣,眼淚多得彷彿流不盡,好傷心,他的心似乎比她還要痛。
等到受傷的獸將累積多時的怒怨?一鼓作氣宣洩完畢,她才細細地開口安撫他:
「力齊哥哥,你不要生氣,我們明天就搬去你的大房子住,好不好?」
展力齊急喘著氣,聞聲驚訝低眸。看見她身上睽違己久的微弱人息,看見她聲音虛弱,卻不再空幽得教人哀傷,展力齊情緒激動得無法言語,於是不斷點頭,生怕神遊已久的小芳鄰看不懂,於是他拚命點著。
望著破曉劃開長夜,夏秀縮著身子,喃喃低語:「我肚子餓了。」
她當然會餓,她已經兩個月沒進食。「我們下山,直接去大房子吃很好吃的早餐,好不好?」早點帶她離開吧,否則不出三個月他就會失去她。這種傷痛,經歷一次已經太多。「大房子的阿姨會弄很多好吃的早點,你想吃什麼都可以。我們現在去台北好不好?小秀。」
「嗯。」夏秀環住他脖子,小臉柔順地靠在他肩頭,眼皮下滑。「不要道別哦……」
「我們不道別,你安心睡覺。」展力齊輕聲保證。
這年初春,青嵐風雲榜上的第六號人物隨著第二號人物的早逝,芳蹤成謎。
畢業前夕驟失最閃耀的星光,這年仲夏,青嵐大學公認人才齊聚、成績最輝煌的一屆,難掩惆悵心情地,各赴茫茫前程。
這一年,管家分崩離析,展力齊成為夏秀生命中最重要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