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出展覽會場,穆豐洹翻著畫展簡介,仲秋的天氣依然熱力四射,穆豐洹一身輕便裝扮,脫掉平日老氣橫秋的平光鏡架,鼻樑上架著一副有型的墨鏡。他本來就是一個極為搶眼的男人,高雅不俗的品味,健壯優美的體態,帥氣的外表,走到哪裡都是眾人矚目的焦點。只是天芸仍免不了好奇,為何他老將自己扮丑?
「你的老土眼鏡呢?」
「在家裡。」她不是早就知道嗎。
「為什麼不戴?」
「我又沒近視,幹嘛要戴。」
「那你買來做啥用途?裝斯文吶。」
「那是我的上班基本配備,不可以嗎?」
「噢,這麼說來是刻意遮掩住這張英俊漂亮的臉蛋羅。」天芸故意摘下他的墨鏡,朝他吐吐舌。
「我只是不想惹麻煩。」一想到這張臉帶給他多少的不便後,穆豐洹連選都沒得選擇只能將自己弄丑。「當你莫名其妙成為破壞他人家庭的第三者後,你就會很樂意全世界的人眼睛都瞎了,看不見你的外表。」
他二十歲進入「穆氏」,剛開始和一般社會新鮮人沒什麼不同。初出茅廬的小毛頭無論背景多雄厚,靠山多強硬,在「穆氏」的下場通常就越慘,他從工讀生一路爬到正式職員,花了八年的時間才坐上總經理這職位,當然外表看似平步青雲,但不少老臣背地裡花招百出,他真正掌握實權也不過是這幾年的事。
尤其是他天生桃花滿天下,在學生時期雖吃得很開,但一出社會後,這竟成了他最大的絆腳石。多數人寧可相信他靠的是外表,也不願相信他的工作能力,一旦專案客戶怡好是個女人,不堪入耳的傳言不到三個月絕不平息。他不澄清也不否認,總以為只要認真工作就會有回報,但是他錯了,而且錯得離譜。
有次,某個大客戶的丈夫衝上門來,在眾人面前指責他勾引他人妻子,他這才恍然大悟,自己的負責、體貼,在工作上不過是項無形的阻礙。
那場風波非但影響了他在公司上的聲譽,平日的空穴來風更像得到最佳印證,他再度成了眾人口中私生活淫亂不堪的「穆氏」接班人。
直到這些年做出點成績,當年躲在暗處等著他弄垮「穆氏」的小人們,再也捉不到他的把柄,更不敢輕言撼動他的權力半分,這個「穆氏總經理」的位置他總算能坐得比誰都還要名正言順,比誰都還安穩妥當。
「虧吃過一次就好,我犯不著還想討第二次挨。」
「你也吃過問虧?看不出來。」
穆豐洹聞言後,差點想掐死她。「你這丫頭嘴裡是吐不出什麼好話嗎?」
「這樣火氣就大起來了呀?」天芸飛快的在他唇上烙下一吻,隨即退開。
他不禁愣住了。
穆豐洹抬起腕,瞧了表上的時間說道:「走吧,該吃中餐了,我發現一家餐廳不錯,離這兒沒多遠,裡面的提拉米蘇挺好吃的。」
「好好好!」她跳得手舞足蹈,好不歡喜。
「你高興嗎?」他輕問,看著她大口將甜筒給塞進嘴裡,嘴角沾滿了粉嫩色的冰淇淋。
「當然,因為有你陪呀。」
掏出手帕將那張小花臉給擦乾淨,穆豐洹再也按捺不住,猛地將她拉進懷裡,抱得很緊很緊,就像想把她揉進自己體內似的。
「你需要就好!」
他的話被仲秋裡的暖風吹走,天芸聽得不很清楚,只覺得這個擁抱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她看不見他此刻的神態,卻隱隱感受到環抱自己的鐵臂微微顫抖,不知是否因為使勁的緣故。
「你說什麼?我沒聽清楚。」
穆豐洹沒說話,只將她抱得比往常還緊,猶如他心底曾經期盼的,一輩子……都不要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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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約了人在這邊,順道吃頓午餐,可以吧?」
「沒問題呀,可是你一定要給我喝珍珠奶茶,還有甜點。」
「嗯。」
「那我會安靜的等你談完公事。」天芸比他還要先推開門,笑得樂不可支。「當個比誰都稱職的乖寶寶,你回家後要給我獎賞唷。」
「只要你開出來。」穆豐洹站在她身後,攬著她的腰俐落地帶進去。「我都做得到。」
「那好,請我吃鹹酥雞,還有一個火辣辣的晚安吻。」天芸踮起腳尖,想給他個響亮的吻,卻遭他閃過。
「丫頭,公共場合別胡鬧。」他從容不迫的退離她的身側,兩人保持安全的距離。
天芸聳聳肩,知道他不愛在外人面前有太過親密的舉動,也未留意他刻意保持的界線,跟著他和餐廳的服務生一塊進去,但在她見到窗邊熟悉的身影,她腳步頓了頓,俏臉嚇得青白。
在她轉身拔腿就跑的同一時間裡,穆卡洹一馬當先拉住她,低聲問道:「你去哪裡?」
「我……我想先上個廁所,很快就好。」她話說得結巴,兩腳打顫。
他瞇起眼。「別緊張,不過就是吃頓飯。」
穆豐洹將硬著頭皮的天芸拖至窗邊,本望著窗外景色的男人緩緩轉過頭來,斯文俊逸的面容上有著淡淡的笑容。
「穆先生,久仰大名。」
他伸來一掌,朝對方握了握,客套地回應。「百忙之中,還要楚先生抽空賞臉吃頓飯,如有不便還需見諒。」
「哪裡的話,天芸沒給您添麻煩吧?」那男人望了她,眼神頗有埋怨的意味。
「沒有。」穆豐洹禮貌的微笑,臉上見不到一絲波濤。
天芸和穆豐洹並肩坐著,始終低垂著頭不說話,反倒是兩個素未謀面的男人暢所欲言,從企業的經營管裡到市場整合的理念……想法無一不謀而合。
雖說同行相忌,但卻未見到彼此心中的芥蒂,於公於私兩個男人倒也是有志一同,分得清楚明白。
「泰亦集團」和「穆氏」同是歷史悠久的家族企業,版圖在這些年來不斷擴張茁壯,見證台灣經濟起飛的風光時期,更在眾企業紛紛出走的一片不景氣中屹立不搖,如今新人輩出,舊朝換新血,更將其輝煌的王國推向高鋒,正所謂青出於藍。
她不敢抬頭看向楚鎬,更不願見穆豐洹談笑風生,對她視若無睹,此刻的她僅能死命的十指相扣,擱在膝上的雙拳不停地顫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連吭聲的勇氣都沒有。
他把她的害怕都看進眼底,卻默不作聲,任憑她抖得如秋風中的枯葉,卻不敢洩露出對她過分的關心。穆豐洹翻開Menu,邀楚鎬一塊點餐,還大力推薦餐廳內最熱門的商業午餐,直到楚鎬疑惑的看著天芸時,他才詢問:「怎麼了嗎?」
「天芸,你的臉色很難看,是哪裡不舒服?」
天芸抿緊嘴,穆豐洹越是慇勤的問候她,她就越能感受到他刻意傳來的冷漠。
楚鎬的關心竟換得天芸沉默以對,他無所謂地笑著。
「你一定餓了吧,既然穆先生說這裡的香煎鱈魚不錯,不妨就點份來試試,你挺愛吃魚的,不是嗎?」她繃著臉,楚鎬似乎見怪不怪。「啊,這裡有你最愛的薄荷奶茶,我請他們先上點飲料讓你潤潤喉好了。」
他才揚手喚來服務生,天芸這才開口。「為什麼你老將我和我爸的飲食習慣給弄混呢?他喜歡,不代表我也一定喜愛,你為什麼就是不懂呢?」
她話中有話……穆豐洹僵著臉,很恨自己對她的心意瞭若指掌,杵在桌邊的服務生尷尬的看著桌上的三人,突然不知該如何開口打破此刻的僵局。
「一份煙熏蜜汁肋排、一杯珍珠奶茶,奶精多些不加冰塊。」穆豐洹歎口氣,很想與她疏遠,可也不想影響可憐的無辜人,只得先化解掉眼前麻煩。「甜點是一份提拉米蘇,再來一杯拿鐵。」
很快地,雙方各自點了餐,穆豐洹擅自替她作主,這份小小的默契落入楚鎬眼底,而他保持一貫的笑容,也隨後點了杯黑咖啡。
「你知道的,我總是不貼心,所以別和我鬧脾氣了。」楚鎬摸摸鼻頭,頗苦惱該如何勸她。「你不在的這些日子裡,伯父急翻了,本來安排好的手術只得順延,你後續的行程都會連帶受到影響,這樣值得嗎?」
「他從英國回台灣了嗎?他有告訴你我會去哪裡嗎?」她冷笑,不屑一顧。「他有為此向經紀人說抱歉嗎?」
楚鎬被她咄咄逼人的態度給逼退得無話可說,更無法忽略她心底的怒火。
「他沒有,對不對?」天芸扯扯嘴角,冷淡的看著楚鎬。「擔心?他現在究竟是擔哪門子的心?搞不好他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穆豐洹聽得火氣直衝上喉頭,真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好好說話。」
天芸扭過頭去瞪他,氣得破口大罵。「廣先生就是這樣關心我的!」
穆豐洹沒想到她的反彈如此之大,仍嚴肅地對她說:「你嘴裡的『廣先生』,是你的父親,請你講話尊重些。」
「不能彈琴的廣天芸,不姓廣,你懂不懂?十歲死了母親的廣天芸,在廣家已經無立足之地了,你曉不曉得?」她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說得是咬牙切齒,這其中包含太多她的不甘心與對父親的怨懟。
「天芸,我已經請最好的外科醫生為你主刀,他看過你的診斷書,也對我保證手術後,只要勤加復健,要重新站上舞台演奏並不難。」楚鎬溫柔的勸說,只要她回來,他什麼都能做到。
她從口袋裡掏出隨身攜帶的戒指,為的就是能在隨時隨地還給他。「保證?你的醫師不需要對我保證,他只要對廣先生說即可。」她說得激動,心底全是洶湧的怒火。「我不想姓廣,也不想嫁給你,更不願彈琴,我不需要贏得世人的掌聲,以及那些狗屁倒灶的讚美:我只想做我自己,不是你們手裡的娃娃——為什ど你們就是不懂?」
「天芸……」她怒不可遏的叫,已傷了楚鎬,可最讓他傷心的並不是她的惡言相向,而是她的坦白。「你是因為不想嫁給我而和伯父鬧翻,還是因為一年前的那場車禍?」
她將訂婚鑽戒扔進楚鎬的水杯裡。「有時候,我真高興那場車禍的發生,它讓我不必再站在人前彈奏鋼琴,可是我卻始終怨恨就是為此,讓我成了廢人而必須嫁你……」
「你到底清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麼?」穆豐洹揚高音量打斷她的話,頭一回對她發起脾氣來。「為何要把自己的不如意,遷怒到他人的身上?」
天芸扁著嘴,卻也渾身氣到發抖。「你現在才知道我原來是這麼幼稚的人嗎?在你吻我的同時……」
「廣天芸,你最好給我放尊重點。」穆豐洹咬緊牙根,板著陰沉的面孔。
她第一次從他嘴裡聽見自己的名字,但那不是濃情蜜意的呼喚,而是一種很冷漠苛刻的指責,天芸只是看著楚鎬,淚水蓄在眼底,不願讓他瞧見。
「你又在胡說八道了,你忘了上回我相親的時候,若不是你的任性,那頓飯我會吃得很盡興。」低沉的嗓子把話說得很絕。「還好對方原諒我,也同意我的第二次邀約,這回我要請楚先生看緊你,別再來搗亂我的約會,那是我好不容易才遇見的好對象,我們雙方已說好要以結婚為前提交往。」
「是嗎?」她問著他,視線卻望著楚鎬,不敢看他眼底的絕情。
「是的,這一次,我是認真的。」垂下眼,穆豐洹話裡聽不見任何猶豫。
在那一刻,天芸似乎聽見自己心碎的聲音,他的話每多說一句,她就能見自己被他推離得更遠,直到現在,她再也拉不回彼此親密的距離,再也不能要賴要他的親吻,更無法在他滿嘴煙味時,提醒他戒煙有益身體健康,更不能……在回家的路上,有人背著自己。
「所以請你……不要搞破壞了。」穆豐洹看著楚鎬,墨黑的眸子澄亮得燦燦發光,好似一池永無止盡的深潭。
天芸十指緊扣,淚如雨下,仍笑著對楚鎬說:「你瞧!你要娶的女人如此惹人厭,人人都視為燙手山芋,恨不得快快脫手,深怕慢點就被纏上,這麼爛的女人你要來做什麼?」
「天芸……」楚鎬從沒見過她哭得這般傷心,大眼淨是絕望的哀淒。
「你娶她做什麼?」她鬼吼一聲,推開椅子狼狽的跑出餐廳,壓根不曉得扔下的這句話,究竟是對楚鎬,還是對穆豐洹說。
她的世界,已經崩裂了——
穆豐洹自始至終都不敢見到她哭著逃走的身影,直到楚鎬將那只裝有戒指的水杯推至眼前,笑著對他說:「請你替我勸勸她。」
穆豐洹瞪著杯裡閃閃發亮的鑽戒,他猶豫了,甚至想拒絕楚鎬的要求。
「我相信你和她之間,真的沒什麼。」楚鎬斯文俊容浮著爽朗的笑,話聲依舊平穩無異。
那雙飽含笑意的黑眸映出自己狼狽的模樣,穆豐洹這才曉得楚鎬對她勢在必得的心機,頓時後悔自己對她說出這麼重的話。他知道楚鎬是個好男人,有份穩定的工作,優秀的社會地位,令人羨慕的家世背景,更在昨夜的談話中明白楚家和廣家為世交,郎才女貌十分登對,沒道理自己要從中破壞,毀了她的幸福。
反觀他,掌握「穆氏」也不過是幾年的光景,若此刻不認真在事業上衝刺,被大臣元老、董事拉下位置是遲早的事,這樣的穆豐洹,能給她什麼樣的未來?連他自己也不敢想!
楚鎬體貼的將戒指給撈起,用餐巾擦乾後,交到他手裡。「穆先生,你會為天芸著想的,是不是?」
面對永遠一貫從容自在的楚鎬,穆豐洹才警覺自己的不堪,狼狽得直想逃,卻也害怕被他窺見其中的難堪,因此他僅是緩緩的站起身,將戒指緊緊握在手中。
楚鎬遞出名片,擱在桌上。「這些天裡,還麻煩你替天芸打包行李,三天後我去接回她。」
穆豐洹木然的將名片收好,連看的心情都了無蹤影,分不清心底複雜的情緒有多澎湃,呆滯的離開座位走向大門。
「這段時間,謝謝你對天芸的照顧。」
身後飄來楚鎬沉穩的道謝,他突然很想放聲大笑,笑自己的愚蠢,笑自己當初的自作主張,讓她留了下來,也留在他的世界裡,佔去太多莫名的情愫,那個情愫的名字叫愛情。
繞了一圈,他也不過是在照顧人家的小未婚妻,莫名其妙又成了破壞人家幸福的第三者,只是這回男方沒狠狠賞他一拳,朝他破口大罵,而是好聲好氣的拜託他將自己的未婚妻追回來。
他嘔嗎?其實還好,倒是多了點欲哭無淚的心酸。
握著冰冷的鑽戒,穆豐洹任那冷硬的觸感鑽入掌心,蔓延至心中最脆弱的一處,而那也是她留在他體內最多芳蹤的境地,小心地保持著她甜美的笑容,她的喜怒哀愁,她的活潑任性……以及她悲哀的泣訴。
如果……穆豐洹暗暗許下一個心願,希望能見到她過得比自己還好,某天在路上不期而遇時,能從她嘴裡聽見感謝自己當年的放手,才換得她今日的幸福,就算因此悲傷一點,孤獨一些,他想他也能獨凸口過得下去。
要是能實現,那就太好了……推開大門,握著戒指、苦一張臉的穆豐洹,卻開心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