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被劃分成兩個世界,一牆之隔,外面是慘烈的修羅殺場,這裡卻死寂得如同冥府,唯一的活物大概就是她了。雖然暫時安全,但她的心比剛才在箭雨下逃命還要惶恐不安。
鍾浩……他怎樣了?為什麼還不來帶她離開?
他受傷了嗎?他中箭了嗎?他現在是不是正在奮不顧身地與叛軍拚殺?他記不記得曾答應過,會很快回來帶她逃離這搖搖欲墜的宮城?
已經這麼久了,他為什麼還沒來?是出事了嗎?是……死了
她的心猛然收縮,一股莫名的強烈痛楚攫住了她的心,雙手下意識握緊,冰涼的觸感一下子令她清醒不少。低下頭,手中那柄龍紋交錯、上嵌寶石的短匕閃著幽弱的紅光映入眼簾,上頭有金絲盤繞成一個小小的篆字——浩。
無聲地念著他的名字,原本淒惶的心情忽然平靜下來。
——生要同衾,死要同穴!
這是他們的約定,要嘛同生,要嘛共死。他早就答應過她,無論碧落黃泉,天上人間,他們都要在一起。既然如此,死亡,似乎變得不是那麼令人懼怕的事情了。
平靜下來的她,秀麗無雙的臉上浮起一個淺淺的、悲傷而又甜蜜的微笑。
她,只要等待就好了,若浩無法帶她離開,若無法倖免於難,那麼她便自我了斷,然後在奈何橋邊等他,他們的誓言,無論怎樣都會實現!
咯吱。
她倏然一驚,猛地睜大雙眼,那是暗道入口開啟的聲音!
嘎、嘎、嘎……
光線一點一點透過來,真的是暗道的樞紐被開動,隔板一點點地在被移開。
浩!是他回來了!
她跳了起來,因為一動也不動地坐得太久,雙腿酸麻不已,但她全然不顧,跌跌撞撞地向前方的光亮處奔去。
「浩!」
內心最急切的期盼化作抑制不住的聲音衝出唇舌,在長長的甬道內悠悠迴盪。
隔板移開,閃耀的火把一下子令她目眩,矇矓的視線裡閃出了人影。
「果然在這裡,那小子倒不敢騙咱們!」
陌生的、粗野的嗓音灌進耳朵,她的身形猛然頓住。不是浩!
「哈哈,真是個大美人!怪不得那小子念念不忘。」又一個猥瑣的聲音,十足的不懷好意。
她的心在一瞬間完完全全冰凍。是叛軍!
「你們……」她的唇微微顫抖,「浩……驃騎將軍鍾浩在哪裡?」
「將軍?」滿臉橫肉的粗壯男人向前跨了一步,聞言一陣哄笑,「他正在享受著弟兄們的『招待』呢!公主殿下,你是要自個兒乖乖跟老子走呢,還是要老子動手伺候?嘖嘖!這臉蛋果然漂亮,怪不得公爺叫咱們小心。」
一隻漆黑骨節粗大的毛手朝她伸了過來,沾著血的劍刃反射著火把的光亮。
「放肆!」瞳孔緊縮,她全身冰冷,心一點點沉下去,直至深不見底的寒淵。「你們是什麼東西?犯上作亂的逆賊,憑你們也敢碰本宮」
短匕揚起,寒光閃爍,她握緊那嵌著「浩」字的匕首,用盡全身力氣朝自己的胸口刺了下去,她甚至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尖銳匕首刺穿了身體,溫熱的鮮血包裹住那冰冷的精鋼——
浩,你在哪裡
哀帝天順十三年,乙酉戌月十一日夜,賊軍破城,圍宮。帝倉皇出逃,被殺於京郊數里處。是夜,宮室俱焚,四處狼藉,死傷不可勝數。后妃宮人,帝子皇女,十九亡於劍下……賊軍於夾壁得寧雅公主。公主知不可免難,飲劍自絕,盡節殉國。周氏遂滅。
——《燕朝史錄.帝王本紀》
好冷,好黑……
這是什麼地方?她在哪裡?
風呼呼吹過,一陣徹骨寒冷襲來,她下意識用雙臂抱緊自己。眼前突然出現昏黃的光芒,朦朧的景物慢慢呈現出清晰的輪廓。
她先看見遠處有一條黑沉沉的大河,奔流洶湧不見首尾,再往稍近一些的地方看,有一座高台,高高豎著旗桿,旗旛悠悠飄揚,彷彿在召喚她,而那台下,竟有一大團黑點在朝那方向蠕動。
她的意識慢慢開始渙散,雙腳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一般,朝著旗旛的方向走去,在一片渾渾噩噩之中,意識最深處有什麼在不安地騷動,似乎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必須想起……
是什麼呢?到底……是什麼?
漸漸走近,才看清那高台四周的黑點全是人,密密麻麻的人群,像螻蟻一樣向著高台湧過去,緩慢而無聲,她已然麻痺的神志靜靜引導她加入這些人……
高台後連著一座橋,橫跨在那條幽暗的河面上,對面隱約現出招展旗旛,牌樓燈籠。橋頭坐著一位青絹包頭、黑衣素裙的老婆婆,慈眉善目,遍佈皺紋的老臉一片看破紅塵的沉靜,她將一隻青口瓷碗依次遞給經過面前的每個人,一邊悠悠地說:「踏入此門,世情滅絕,前塵俱往,舊事無掛。」
她隨著隊伍不疾不徐地往前走,神志越發昏沉,然而心底那股騷動卻越來越強烈,似乎要衝破某種無名的禁制噴薄而出。
……到底有什麼事情,她一定要記起呢?
輪到她了,老婆婆遞給她那只瓷碗,透明的湯液微微晃蕩。她的雙手下意識接過,端至唇邊。
「一踏入此門,世情滅絕,前塵俱往,舊事無掛……」
一字一字極輕極靜,卻一字字敲打著她的胸口,心臟猛然像被捏住般劇痛,這種難以忍耐的痛楚令她在一瞬間驚醒。
鍾浩!
鍾浩你在哪裡?我是婉倩啊!
她記起來了!和鍾浩同生共死的誓約!他為什麼不在她身邊?這裡又是……
寒冷湧上心頭,她抬起頭,原本高台牌樓上模糊的字跡一瞬間清晰起來——
醧忘台
砰!瓷碗從她手中跌落,湯液與碎片四濺,在一片死寂中分外觸目驚心。
看著她倉皇失措跌跌撞撞地推開人群,逃命般衝下高台,向黑暗陰沉之處奔去,孟婆並未阻止,仍然手持湯碗,依次遞與將過奈何橋的鬼魂。在悠長歲月中此種舉止數見不鮮,孟婆心中卻不免微微歎息。
這世上總有某些人,執著某個超越生死的念頭,在這幽冥地獄,並不是什麼幸事啊……
「你叫……鍾浩是吧?」秦廣王翻翻手上的生死簿,心情很好地說,「今日輪到本王座下的全是些餓鬼邪魂,作惡多端面目猙獰,弄得本王心情惡劣,現在總算有了一個忠烈之士。嗯,你運氣不錯,本王今時對你額外開恩,有罪寬赦有求必應。你叫鍾浩是吧……喂!」
底下的男人一言不發,面無表情,整個人如同他身上的盔甲一般冰冷剛硬。
「陛下。」一旁帶他來的鬼差趕緊上前稟報,「他喝過孟婆湯,已經什麼都不記得了。」
「孟婆湯?」秦廣王皺起眉頭,「這人是大燕皇朝的驃騎將軍,護國殺敵、盡忠捐軀,簿子上明白寫著,此類忠烈之士,神鬼亦有褒獎,並不需在醧忘台飲孟婆湯,怎麼會有這種差錯?難道是你失職?」
「不不不……」鬼差忙擺手,「不關小人的事!是這人自己搶著喝下孟婆湯的!」
「唔?」秦廣王微微一愣,仔細打量著面前的男子,默默凝神片刻之後才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對凡人來說果然是不堪忍受的恥辱,你想忘掉也無可厚非。不過這樣一來,你卻欠下別人一段情債。本來你可以直接成神,不必再入輪迴,如今有債未償,這就很麻煩了……」
他想了一想,「算了!本王說過今天額外施恩的,這樣吧,你先在本王座下做護法使者,過段時間我自有安排,總之免你在地獄受苦。」
男子默默一躬身,魂魄隨鬼差離去。
秦廣王招手喚來身旁侍從,吩咐道:「你去前面查一查,若是有個叫周婉倩的鬼魂到來,引她至本殿發落,本王替他們了結前生冤孽,讓他們各自回歸本命。」
說完,他滿意地拍拍生死簿,高聲叫道:「下一個!」
那個叫周婉倩的女子,陽壽已盡,魂魄數日內便該來到此地,只要把她叫來殿前與鍾浩一會,便算了結了前緣,那鍾浩自然可以去封神台領受天表,跳脫輪迴,而他秦廣王功德圓滿,皆大歡喜。
秦廣王身為幽冥之神,司掌鬼魂功過賞罰,然而法力神通如他,居然也會有失算的時候。
一天、兩天……一月、兩月……一年、兩年……十年、百年……奉命辦這項差使的鬼卒竟始終未能接引到那個叫做周婉倩的魂魄!
周婉倩已不知自己到底在冥河邊遊蕩了多長時間。
離開醧忘台之後,她再也不敢接近那裡。她絕不就這麼飲下孟婆湯,從此忘卻陽世的一切!
發現自己已經死去的事實之後,她心中唯一的願望就是——即便死去,她也要等到鍾浩!這是他們的誓約。
然而,她始終沒有等到他。
即使在時間已經毫無意義的冥界,她等待的歲月也已經太長久了。他說過,即使是死,兩人也要在黃泉路上尋覓到彼此再次攜手,那麼,已經過了這麼久,凡人的壽命早該終結,他為什麼還不來見她呢?難道他忘記了他們的約定?
整日在冥河邊徘徊等待,眼前總是昏暗陰慘的景象,耳旁聽見的也只有淒厲的鬼魂哀號,一邊在千萬幽魂中苦苦尋找鍾浩的身影,一邊還要提心吊膽地躲避巡邏抓捕遊魂的鬼差,以執念支撐自己的周婉倩實在已經疲累至極。
慢慢地,希望變為失望,失望化為絕望,死前那一幕不斷在腦海裡重現,極度的絕望終於醞釀成某種懷疑……
當日,到底那群逆賊是怎樣找到她藏身的暗道?
歷來皇宮內院都有逃生秘道,位置與入口是最高機密,知曉者寥寥無幾。
當日一片混亂,宮人死的死、逃的逃,能夠找到暗道的皇宮侍衛,除了父皇身邊的親信,就只有鍾浩了,而那些侍衛護衛父皇已先一步逃離京城……她臨死之前,親耳聽見叛軍說「果然在這裡,那小子倒不敢騙咱們」。
這個人,到底是誰?
會是鍾浩,她的愛人,她發誓與之同生共死的男人嗎?
懷疑與怨憤交織,周婉倩覺得自己快要被逼瘋了。站在翻滾洶湧的冥河邊,她無數次湧起一死了之的衝動,然而,既已身為鬼魂,又怎麼可能再死第二次?此時她所感受到的煎熬與痛苦,竟遠遠超過當日自絕的那一刻。
抬頭望向遠處旗旛下的醧忘台,那裡,只要飲下孟婆湯,一切痛苦都會消失了吧……
多麼大的誘惑……但是,她不甘心!
這麼漫長的思念與等待,所有希望、失望、絕望、懷疑、怨憤……最後統統化作唯一的念頭,她一定要找到他,問他一句——「你,為什麼失約?」
只是,她要怎樣才能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