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哥,人家特地穿這條新做的裙子,你怎麼連看也不看嘛……」
錦繡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周圍隱約傳來的低笑竊語,撒嬌耍賴,打情罵俏,一波一波地淹沒她。音樂一曲接一曲不停歇,偌大的舞池裡人影重重,溫熱的空氣裡瀰漫著脂粉,香水,美酒的香。
來百樂門已經好幾天了,錦繡總算知道什麼叫做紙醉金迷。百樂門就像黑夜中浮起的一顆明珠,四射著奢靡的艷光,富麗堂皇而燈火通明。
錦繡剛來的時候,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樣寬廣的大堂,兩層樓般高高挑起的天花板,鑲了足有上千盞明燈,牆面刻滿精美的西洋浮雕,兩人合抱般粗大的通花圓柱;桌椅器皿樣樣精緻到極點:細麻紗桌布,閃閃發光的銀杯銀壺,水晶盞、鮮花籃……還有整個的樂隊,一色西裝領結帶手套的侍者,滿廳衣冠楚楚的客錦繡記得自己鼓足勇氣站到向英東面前的時候,他一臉驚愕的神色。
「做舞小姐?」他失聲問:「還是左震把你弄進來的?」左震是不是瘋了,這就是他的「安排」?把人安排到百樂門來了?這丫頭哪是塊做舞女的料,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會,怕是被男人摸一下都會哭出來,開玩笑,當這裡是救濟無家少女的慈善堂不成。
「你趕緊回獅子林去呆著。」向英東嗤之以鼻,「別給我添亂子了。」
「什麼?」錦繡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連做舞女還不夠格?」
向英東瞅著她:「你以為男人口袋裡的錢那麼容易賺,榮小姐,先不提你會不會跳舞,單是被客人灌杯酒,親一下,都要跑回去上吊了。這一行的飯也不好吃,你還當人人都能做?」
他撂下話:「不信你就試一試,一個月內你賺到一百塊,就算我看走了眼。」
果然不出他所料。來了已經四五天,每個晚上錦繡都在一邊坐冷板凳。看到的舞小姐花枝招展地左右逢源,錦繡幾乎愁得頭髮都白了。難道是自己不夠美?不夠主動?可幾次三番想開口勾搭一下客人,那臨時又退了回來。她實在做不來那種事情。
身邊一個嬌滴滴的聲音鑽人錦繡耳朵裡:「浩哥,別急著走嘛,二爺都還沒下來。你在這邊等他,總比出去挨凍好呀。」
那被叫做「浩哥」的男人有點不耐煩:「你在這兒先坐一坐,我出去透透氣。你幫我盯著點,要是二爺提前下來,就到門口招呼我一聲。」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那嬌滴滴的聲音說什麼話聽著都像在撒嬌,「百樂門誰不認識二爺啊,一聽見『左震』兩個字,人人都搶著圍上去巴結他。」
左震?!
錦繡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他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一點也沒注意到。也許他會幫她想想辦法,到底怎樣可以結束這種坐冷板凳的尷尬?錦繡-一把拉住那個叫「?浩哥」的男人,喜出望外地脫口而出:「左震也在這裡嗎?』,石浩傻了一下。這女人打哪兒冒出來的,敢這樣對二爺直呼其名!百樂門的小姐還是什麼客人?看上去竟這樣眼熟。但她那張滿是驚喜雀躍的臉,明明又是不認得的。
「我叫榮錦繡。左先生沒有提過我是吧?我想見他一下,請問他在這裡嗎?」錦繡一邊踮著腳東張西望,一邊扯住石浩不放。
哦,榮錦繡,原來是她。
石浩這才明白過來這女人是誰。聽二爺和英少偶爾說起她,像是都認識的樣子,對啊,她的命還是石浩和左震在街上撿回來的。
「跟我來吧,他在樓上。」石浩上上下下審視了錦繡一遍,「你自己上去找他,只怕唐海他們不讓你進去。」看不出她居然在百樂門當起了舞小姐。不過也好,總不至於在街上凍死餓死。
樓上都是包廂,錦繡也從沒上來過。
石浩在一間包廂門口站著,正和兩名手下閒聊的唐海打了個招呼,「二爺在裡頭?」
唐海朝裡面指了指:「在啊。進去兩個了,又來一個?」石浩看了一眼身後的錦繡,「不是那麼回事兒。喂,你傻站著做什麼,不是找二爺嗎,還不趕緊進去?」
那扇門是關著的。錦繡硬起頭皮敲了兩下,聽見裡面左震的聲音:「進來!」
錦繡旋開了把手,推開門——然後整個人都愣在了那裡。一張臉當場炸紅,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裡面一桌子好酒,好萊,當然這個無關緊要,桌邊也沒什麼人。但左震正斜倚在榻上,除了長褲之外,上身居然什麼都沒有穿!一個女人正坐在他懷裡,另一個女人端著酒杯膩在他身側,對門口突如其來的錦繡瞄了一眼,當作沒看見地繼續呢噥笑語:「這酒啊,是特地留著等二爺來喝的,知道別的酒侍候不好您。那天鄭老闆來……」
左震睜開半閉的眼,看見門口一臉通紅、目瞪口呆的錦繡,懶懶地推開唇邊的酒杯,「杵在門口做什麼?進來說話。」
錦繡現在在哪裡還敢進去,「我……只有一點小事,不如下去等著你好了……」
「噦嗦什麼。」左震直起身來,「有什麼話就直接說。」
錦繡戰戰兢兢地挨進門來,遠遠站著,只敢盯著地面,天啊,早知道裡面是這樣一番情形,她絕不會這麼冒失地闖進來!
看她嚇成那個樣子,左震有點啼笑皆非。一邊起身,一邊揮揮手打發身邊的兩個女人下去:「說吧,到底找我有什麼事?」
錦繡有點難堪,「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沒想到會這樣。」
左震無力地歎了口氣,「拜託你,錦繡,講話說重點。到底出了什麼事,被客人欺負了、被英東罵了,還是不想幹了?」
他一邊披上外套,一邊把嵌有十二把短刀的牛皮腰帶圍在腰上扣牢,再慢條斯理地別上槍套,繫上衣服扣子。
錦繡瞠視他,吃驚得說不出話。每次見到他都是一副溫和鎮靜的樣子,優遊閒適,似乎連大聲說話都少有,像是別人憤怒地說「滾」的時候,他都會客客氣氣地說「請」。這樣的一個人,腰上千嗎圍著一圈短刀,還帶著槍?這不都是殺人越貨才用的東西嗎?他外套底下藏著這些東西幹什麼?!
左震冷冷道:「看夠沒?以前沒見過男人穿衣服?」
錦繡趕緊閉起眼,「對不起,我不是看你,看你……」她想說「不是看你的身體」,可是舌頭好像打了結,簡直語無倫次。
一隻手在她頭上拍了拍,「好了,別那麼緊張,坐下來好好說給我聽。」左震點起一根煙,拿出最大的耐心來,「這裡沒有外人。」
錦繡靜了靜,勉強定下神來。「我可能不是適合做這一行的人。」
「早知道你會這麼說。」左震淡淡地,「被客人吃了豆腐,是不是。」
錦繡臉更紅了,「不是……我,我都還沒有被客人碰到過。」
左震不禁挑起了一道眉毛,什麼,做了這麼久的舞小姐,居然連一個客人也沒攬到?她都怎麼當的舞小姐啊?就算自己不懂,看看別人每天怎麼幹活不也就知道錦繡被他審視的目光盯得渾身不自在,「可能我不夠漂亮。」她困惑地皺起眉頭,「也不知道怎麼招呼人家……只好坐在那邊等著。」
左震的確不想笑,可是卻有點控制不住。可以想像她的樣子,一本正經地穿著個改良式旗袍,領口的扣子扣到下巴,梳著兩條純潔的長辮子,一臉三貞九烈地端坐在椅子上。
誰曉得她在那裡是監督舞場秩序還是當舞女?哪有人像她這樣下海撈錢的?想必這幾天領班也給了她不少氣受。
「你笑什麼。」錦繡不甘心地嘟囔:「英少也看不起我,他一早就想趕我走。」
「不要說了。」左震只好歎了一口氣,「錦繡,你真讓我大開眼界。來,讓我教教你。」
他伸手一拉,錦繡猝不及防,還來不及驚叫就已經跌進了他懷裡。
「這樣,面對面站好,左手搭著我,右手攬住我的腰。」他手把手教給錦繡,「不要低著頭。進一步,再進一步,然後退一步。對,就這樣,不會也沒關係,跟著客人晃就是了。」
錦繡手足無措,「這樣就算是跳舞了?」
左震的耐心已經發揮到十成十。「基本上,可以這麼說。但你對面的男人不是我,如果他喜歡捏捏你的屁股和大腿,甚至摸一摸你的胸部,通常這也要算作跳舞的一部分。」
錦繡臉都白了。
左震放開她,看她已經七魂去了三條牛,更刺激的話他也就只好省掉。「回去對著鏡子練練吧。還有,你這身衣服,穿著去拜訪姑媽姨媽倒不妨,可是不要穿到舞廳來。洗完臉之後至少搽點胭脂水粉,不要總是一臉慘白的樣子,哪個男人會對你有興趣?」
錦繡的臉色又轉綠。還要置辦衣服首飾胭脂水粉?天啊,她還一分錢也沒有賺到。
「對付男人的招數很多,我不是高手,不過可以教你兩條:一是,他如果碰你摸你,你絕對不能反抗,臉上要維持笑容;否則倒足了客人的胃口,百樂門的臉也讓你丟光了。二是,他如果沒看上你,自己不要色迷迷勾搭上去,想做百樂門的紅牌,適當吊一吊男人的胃口是一門必修課。」
說到這裡,左震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真不知道是你做舞女,還是我做。想不到我這一輩子還會教人這個。」他現在這個樣子,簡直跟拉皮條的沒什麼兩樣,把錦繡送到百樂門,絕對是個錯誤。虧她還一臉百折不撓的樣子。
左震又歎了口氣,順便拉起錦繡,「走吧,下去跳個舞。我就先替你充個場面好了。」
****************
錦繡一生當中,第一支舞,就是這樣和左震一起跳的。
與其說是跳舞,不如說是左震帶著她閒晃。完全也不講究步法花樣,只是原地晃一晃,就算這樣,錦繡仍然出了汗。
周圍的目光不知為什麼都集中在他們身上,錦繡被看得渾身發毛。她想大約是因為左震的緣故,那些人應該是認識他的。抬頭看看左震,他那麼氣定神閒,那麼從容自在,旁若無人,錦繡的慌亂窘迫也不禁安定了幾分。
左震下來跳這支舞,純屬替錦繡撐撐場面。其實他不喜歡這東西,來百樂門也就是喝酒、賭錢、找女人,很少到舞廳來。對於趁跳舞的空檔對女人上下其手揩油水那種事,他不屑得很。又不是沒錢找女人,何必佔這種小葷小腥的便宜?
懷裡的錦繡緊張得渾身僵硬。像個牽線木偶似的連腿都不會打彎,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她的頭已經低得快埋到他胸口下面。偶爾抬起臉看他一眼,也膽戰心驚得像做賊。她到底是在怕些什麼?
「我的衣服快被你扯破了。」左震嘴邊叼著煙,漫不經心地提醒錦繡:「鬆鬆手可以嗎?」
「喔,對不起對不起。」錦繡一迭聲地道歉。
一截煙灰,隨著左震說話的震動掉落下來,恰好錦繡的袖子已經滑落了一截,這煙灰無巧不巧地正燙在她搭著左震的手臂上。
「哎唷!」錦繡嚇了一跳,步子一亂,又一腳踩著左震。她快被自己的笨拙氣斃。
左震卻慌忙拉起她的手臂,吹掉煙灰,「燙到沒?」
錦繡道:「沒事沒事。…可是我又踩到你了,真是……」
錦繡在她被燙到的地方揉了揉,「還好,沒燙著你。」
放下手之後,左震才發現,剛才觸摸到的錦繡的肌膚,是微冷而滑膩的,那種涼柔的感覺,留在手心裡,竟讓他心裡沒來由地微微一蕩。
左震把剛抽一半的煙扔掉,踩熄,重新環住錦繡,曲於還沒完呢。但再靠近她,他才發覺自己幾乎是將她虛虛地攏抱在懷,實在太接近了。錦繡仍然低著頭,左震-垂眼就可以看到她雪白的後頸,柔潤的膚光,順滑的黑髮,身上淡淡的一種莫名的香……左震突然鬆開手,抽身而退。
這是他送來給英東看的女人,她甚至還那麼無辜地相信他,指望他的幫助。可是他在做什麼,乘人之危地心猿意馬?對這麼一個青澀懵懂的小丫頭?
「怎麼了,」錦繡不安地看著他,「我做得不對,是不是?」左震的臉色並不怎麼好看。
「慢慢來就好了。」他說得有點勉強,「我還有事,得先走一步。」他轉身走了沒多遠,又回過頭來,「改天我叫人送點東西給你,上海你不熟,不要自己出去買。」
錦繡看著他的背影,沮喪地垂下腦袋。看來左震已經沒有耐心再應付她了。他會有什麼事,八成是上樓去重新軟玉溫香抱滿懷。自從到了上海,錦繡就發現自己原來這麼的笨和土氣。看那些上海的美人,貓一般慵倦,絲一般嫵媚,為什麼她杵在中間這樣突兀?但她是多麼的焦急啊,賺錢養活自己真的有這麼難?讓英少注意和認同一下自己的存在,真的就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奢才隔了一天,錦繡就看到了左震派人送來的、他所謂的「一點」東西。天!這是叫做「一點」東西嗎?一點就塞了這麼滿滿兩個大箱子?又不是給她辦嫁妝,只是穿給英少看看而已,哪裡用得著這麼大的排場:府綢、軟緞、織錦、絲絨、旗袍、長裙、晚裝、外套,還有披風和大衣,顏色式樣質料都應有盡有,外加整套的胭脂水粉、西洋玫瑰霜、眉筆口紅蔻丹,甚至還有幾樣價值不菲的首飾。
錦繡嚇了一跳,滿床滿櫃都是衣裳,尺寸非常合適,就像給她量身訂做的一樣。到底他是怎麼辦到的?這花了多少錢啊,賣了她都只怕還不起。那其中幾件晚禮服,不知是什麼料子,柔軟垂滑、顏色綺麗,而且低胸露肩的,老天爺,這可怎麼穿得出去?旗袍的衩也開得那麼高,生怕別人看不到她大腿一樣。
但,這些東西,怎麼這樣的美?似帶著舞曲的悉荽,帶著夜晚的暗香,引誘錦繡不由自主地伸手去觸摸。
換過衣服梳了頭,錦繡看著鏡中的自己,杏色印花的緞子旗袍,鬆鬆挽就的長髮,象牙般凝滑肌膚、星般眼眸,鮮艷紅唇,黑秀婉約的眉眼盈盈欲訴,似有無限心事無從寄。
原來她也可以這樣的。
錦繡怔怔打量這個鏡子裡迷離陌生的影像,這樣美然而又這樣遠,似乎是她從來不認識的另外一個女人,眉梢眼底,猶帶著一絲誤人風塵的不甘心。
她彷彿隱約見到明珠的影子。
終於,就這樣去了百樂門。時候還早,客人不多,舞女麗麗正倚著吧檯,百無聊賴地搽指甲。一見錦繡,她的眼珠立刻瞠大了,「噯,錦繡,你總算肯穿件像樣的衣服出來啦?嘖嘖,腰這麼細,腿這麼長。我們吃這行飯的,最重要就是本錢夠,人漂亮,還怕紅不起來?這下領班可不敢再狗眼看人低了。」
錦繡只好笑了笑,在一邊坐下。
「聽說昨晚左二爺挑你陪了他一個舞?」麗麗的聲音中透著羨慕的味道,「你是烏鴉變鳳凰了。不過,他怎麼看上你了呢?」看錦繡戴那串圓潤純正的珍珠項鏈,怎麼可能是她自己買的。
「跟左震跳個舞,就這麼驚天動地嗎?」錦繡不明白,「你們天天都陪著達官貴人有錢的大爺周旋,不是早就見多不怪了?」
麗麗愕然:「你這樣直呼二爺的名字?百樂門幾十個舞小姐,我這還頭一回聽見。你是真不懂規矩,還是假的?」
錦繡一怔,看她說得這麼玄,有這樣嚴重嗎?「對了,我也一直奇怪,好像都聽見別人叫他二爺。到底為什麼?」左震明明又不老,幹嗎非得把他叫得像七八十歲似的。
「他是何老爺子的徒弟,當年青幫第二號人物,況且又是向先生的拜弟。」麗麗道,「大家這樣稱呼他是代表尊敬的意思。」
「青幫?」錦繡一頭霧水。聽起來不像是什麼好東西。
麗麗嚴厲警告她:「何老爺子去世後,二爺就是青幫的龍頭,你這樣左震左震地亂叫,被青幫的人聽見,連你的舌頭都少不得被人拔下來——」
啊,錦繡這才明白其中的端倪!怪不得他身上帶著刀和槍,原來,他是那條道上的人?!
「左……二爺,是黑道人物?燒殺搶掠淫的那種人?」錦繡低呼,不敢置信。左震是那麼的溫文有禮,根本難以想像他的黑道背景。
「住口!」麗麗嚇得一把摀住她的嘴巴,左右看看沒什麼人才鬆了一口氣,「你瘋了,不想混了也別拖我下水呀。這裡是什麼地方,整個百樂門都是英少的,他和他大哥向先生跟二爺插過香頭拜過把子哪,這裡上上下下,哪一個敢稍有不敬。這樣的混話,你也敢說出來?」
錦繡被她捂得幾乎背過氣去,慌忙點著頭,掙扎著掰開她的手:「唔……我知道了,你讓我喘口氣。」
麗麗藐視地看著錦繡:「我知道你剛來不懂事,才好心提醒你,青幫的勢力加上向家的地位,黑白兩道都算得上一手遮天,別以為二爺給你個好臉色,就可以踩著他的鼻子上臉。跟他們這樣的人照上面,能怎麼奉迎巴結,就怎麼奉迎巴結,千萬別想不開,拿自個兒小命開玩笑。侍候好了他,錢你就放心。」
「沒有啊!」錦繡趕緊澄清誤會,「他哪有要我侍候,我們只是……」
「算了吧,昨天二爺還看上你跳了個舞,咱們這百樂門舞廳可是破題兒頭一回……哦,對了,除了以前殷明珠當紅的時候。那是例外。」
「什麼!」錦繡呼的一聲直跳起來,失聲驚叫,「你說殷明珠以前在百樂門紅過?」
麗麗給她嚇了一跳,跺腳道:「你大呼小叫什麼,她是你媽啊?一會兒領班聽見,又要過來開罵。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前兩年,殷明珠在百樂門掛牌的時候紅遍了上海灘,沒和她跳過舞,簡直不好算有頭有臉的人物。誰不知道這個?」
「明珠她,做過舞女?」錦繡失神地低喃。
「你沒聽說過她的事情?她何止只是做舞女。」麗麗神秘地壓低了聲音,「不過,今非昔比,她現在被向先生包了,住在丹桂街那邊一棟豪宅裡,就洗手不幹了。只是她手底下五朵金花,交際場上倒很有些名氣。唉,我要是有她十分之一的姿色,也不至於混了這麼多年,也沒混出一點名堂。」
不錯,錦繡知道那處豪宅和那「五朵金花」,她親眼所見,沒想到是這麼回事。明珠是被向先生包了,但向先生是英少的大哥啊。「那麼,明珠不就是英少的嫂子?」
「哪裡,」麗麗暗哼了一聲,「我們這種女人,這種出身,當英少的嫂子?傳出去真要教人笑掉大牙了。向家是什麼身份地位啊,開銀行、建夜總會,有多少產業數都數不清,財大氣粗,還有青幫的勢力做靠山,整個長三碼頭都被二爺買斷了,誰家的船和貨不得從他手下過?他們跺個腳,上海灘的地也會震。」
「他們這種人,哪是我們配得上的?明珠也只不過是因為生得太漂亮。但是再美再艷,有什麼用,還不是被向先生養在外面的一個情婦?」她放低了聲音,像耳語般,「再說向先生身邊的女人,也不止是她一個。你記著,我們這種女人哪,不過是他們腳邊的一攤泥,高興了才來踩兩腳。說別的都沒用,想辦法從他們身上撈點錢傍身才是正經的。」
錦繡的腦子已經亂成一片。
是巧合嗎?她居然步上了明珠的後塵。明珠離開了百樂門,換她又進來;明珠侍候了向先生,她卻迷上向先生的弟弟英少。
而英少和左震都是什麼人,她到今天才知道。但知道了又能怎樣?她和他們,算得上是什麼關係?一直以來她費盡心思,要討英少歡心,只想博取他一點點的注視和看重,沒敢想過要佔有他。這個左震也明白,他幫她,或許是可憐她吧?
英少那種男人,英俊、富有、精明能幹,充滿了魅力,幾乎完美,他應該是多少名門淑女爭搶的焦點。而錦繡只不過是外地來的一個破落戶,小土包子,沒爹沒娘又無家可歸,有個當人家情婦的姐姐都還不肯認她,現在更淪落風塵,只怕永世沒有翻身的機會。
對英少,她還敢有多少奢望?,只是,明珠哪怕只是一房暗妾,哪怕只是向先生眾多情婦之中的一個,她畢竟也做了他的女人。她是愛著向先生吧?
如果有一天,她也像明珠一樣紅起來,英少對她會不會有興趣?
「小姐,賞臉跳個舞!」一張中年男人的面孔湊到錦繡面前,那混濁色迷迷的眼光,嚇了錦繡一跳。「哦!好。」錦繡慌忙地扯出笑容,終於有客人找上她了。一時之間,五味雜陳,分不清是悲是喜。
已經走到這一步,不能回頭了,榮錦繡。
***************
「看不出這丫頭居然做得有模有樣。」向英東遠遠看著錦繡和客人周旋應酬,覺得訝異,從上個禮拜開始,她就換了個人似的。只是太生澀了。左震就在他身邊,剛從樓上下來。
「你不覺得,她和明珠有點像。」左震不著痕跡地試探。難道錦繡一門心思地討好英東,他一點都看不出來向英東不經心地道:「大概吧,到底是姐妹。不過眉眼三分像有什麼用?明珠那種味道,就好比是酒,而且是百年難遇的窖藏珍品。錦繡這小妮子簡直像清水,現在已經好多了,也充其量是杯葡萄汁。」
左震微微一笑。「當年明珠剛來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吧?」
向英東一口否認:「那時候明珠可是大富豪的紅牌,為了把她挖到這邊來,我不知費了多大勁,花了多少錢。最後可倒好,被大哥勾勾手指頭就帶走了,女人哪。」
左震打斷他的抱怨,「你沒跟她提錦繡的事?」
向英東歎了一口氣,「上次剛提起錦繡,她就翻了臉。震哥,以後這種事,還請你自己去說。不要動不動就支使我,我才懶得插手。」
「是嗎?我還以為你巴不得天天往明珠那邊跑。」左震調侃他,眼睛卻遠遠看著錦繡。她在笑,拚命掩飾著羞怯和不安。化過妝的臉,再加上這種僵硬的笑容,簡直像戴了個假面具。但縱然如此,她的笑仍舊是那麼的美。
如果說錦繡身上真的有什麼地方和別人不一樣,那就是她的笑。溫柔,純淨,充滿了信任,像個孩子似的沒有心機,卻令春風也為之沉醉。左震從來不知道,一個女人會笑得那麼打動人心。難道她不懂,擺在她面前那條路,有多麼的骯髒和黑暗?
對面男人的一隻肥手,在錦繡有腰背之間游移,錦繡的笑簡直顫抖了起來。
左震不禁皺了皺眉。「英東,不是說要和邢老闆談那塊跑馬場地皮的事嗎,還站在這裡做什麼?」他突然之間,有點心煩意亂,不願意再置身於這間華美而奢靡的大廳裡,呼吸那種酒精和脂粉香混雜的空氣。
「喂,急什麼?」向英東追上去,「說走就走!」
其實和向英東一起去見邢老闆,並不是左震的原意。這陣子以來,向英東一直在積極籌建跑馬場,他和英租界領事湯瑪士很熟悉,取得經營權應該沒有問題,只是關於地皮的事情還沒有敲定。眼下看好的那塊地皮,牽涉到廣東煙草商邢老闆的部分產業。為了交涉這個問題,頗費了幾分周折,邢老闆不太願意出讓的原因,除了他嘴上說的私人理由之外,恐怕與沈金榮的私下較勁脫不了關係。
沈金榮在上海是赫赫有名的地產商,尤其近幾年,風生水起一路暴發,勢力已經開始坐大,不容小覷。
而且根據青幫的眼線,左震已經察覺到沉系勢力與浦東那邊的黑道關係有所掛鉤。多年前黑幫火並混戰的時候,青幫跟那邊幾個幫派曾有過幾次交鋒,不過都已經鎮壓下去了,當時青幫主事的還是左震的師父何從九。這些年來,還沒人敢擅越青幫的地界一步。只是上海的局面日益混亂詭譎,表面上風平浪靜,實地裡左震已經可以隱隱嗅到暗流危險的氣息。
單純只是英東生意上的事,左震絕不會插一腳。生意場上的你來我往、明槍暗箭,英東足可應付,除非他開口,左震犯不上跟著螳渾水。怕的只是,檯面上的較量,暗中還牽扯上背後江湖勢力的傾軋。
在上海灘闖天下這麼多年,步步為營是左震以鮮血換來的經驗。越危險、越鎮靜,這是他一貫行事的風格。
見面的地方就在獅子林。其實之所以約在晚上,又在酒店,就不意味著正式的談判,只是互相多點接觸,多點溝通,以便掌握更好的契機,也可趁機試試邢老闆與沈金榮關係的深淺。好在,邢老闆雖說是廣東過來的一條過江龍,也深知這邊的情勢和規矩,對於向英東的招待可以算給足了面子。
這一場酒宴,賓主盡歡,氣氛熱絡。
只是對於實質性的問題,邢老闆再三迴避,向英東是點到為止,而左震則冷眼旁觀。看上去場面不知多麼熱鬧氣派,好像是多年老友,實則卻各站一邊,心思各異。
******************
宴終人散,已經是深夜時分。
左震從酒店出來,唐海早吩咐司機開了車過來等在大門口。給他披上外套,唐海有點擔心地問:「二爺喝多了酒?」
左震搖搖頭,其實今天晚上他喝得不多,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只覺心裡有點堵,酒意竟有點上湧。
「我自己走一走,你們不用跟著。」左震吸了一口夜裡沁涼的空氣,把翻湧的酒意壓了下去。他是真的想在夜晚的寒冷裡一個人靜一靜,這幾天一直忙個不停,晚晚應酬,歌舞嘈吵,燈紅酒綠,他實在已經覺得膩了。
唐海愕然又有點為難地站在原地,想跟上去又不敢。都三更半夜了,二爺自個兒在外頭閒晃什麼啊?
一絲隱約的樂聲在清冷的風裡飄過來。
左震站住腳,有點意外地側耳傾聽,是某種笛子或簫奏出來的,十分婉轉低回。這裡正離獅子林後園不遠,他不知怎麼竟走到這邊來了。但據他所知,這園子裡也沒人住,怎麼會有這樣的樂聲呢?
尋聲慢慢走過去,左震在獅子林後園的鐵門前停住腳步。那鐵門掩映在一大叢盛開的丁香花叢中,是鎖著的,周圍很暗,融在夜色裡,只有淡淡的花香氤氳著。到了此處,已經聽得很清楚,是一支不知名的曲子,正從這園子裡傳出來。是簫聲。
透過花木扶疏的間隙,可以看見,吹簫的人就在園子南邊的小亭子裡,從鐵門這個角度望過去,也看得不是很真切。好在今晚月色明亮,左震認得吹簫人那一對烏黑垂在胸前的長辮子,不是錦繡還有誰?
她並不是完全對著鐵門這邊,有點側過身子,倚在欄杆上,衣服是白色的,不知是絲還是緞,輕飄飄的那麼單薄。吹的是一管紫竹長簫,簫管斜斜地垂下,她的頭也輕輕垂著。
明月下面,她整個人似乎都被夜色裡淡淡的輕煙籠罩著,每一處輪廓都美得有點虛幻,扶簫的手雪白如玉,像是煥發著晶瑩的微光。
簫聲低而徘徊,千折百轉,在夜風裡繚繞不去。她是有心事的,左震完全不懂音樂,可是,但凡有耳朵的人,都會被這簫聲裡的繾綣惆悵之意打動。
左震在黑暗裡呆住了。
榮錦繡——居然還吹得這樣一手好簫?他記得那回在獅子林酒店那個房間裡見到她的時候,她好像的確是提過會吹簫的事,但沒有人放在心上,這又不能當飯吃。言猶在耳,原來她說的是真的。
左震一手撐著鐵門,不禁低低地笑了起來。真是諷刺,他和英東居然曾經嘲笑錦繡不會彈鋼琴。以前她在家鄉的時候,也是養在深閨無人識的閨秀吧,現在卻在這亂世中淪落風塵。上流社會的達官顯貴們,甚至包括向英東在內,喜歡的都是華麗高貴的鋼琴;而錦繡的簫,就和她的一片心意一樣,只怕很難如願得到英東的賞識。
左震的心,溫柔地牽動。
這些年來,血雨腥風裡闖蕩,在繁華與落魄的起落之間,早已忘記廠心動的滋味。他是孤兒,從小被父母拋棄,睡過橋洞,當過乞兒和小偷,六歲時被師父何從九收養,成了青幫一名小幫徒。如今的地位和金錢,是他流血流汗打拼回來的;看上去他身邊前呼後擁風光無限,其實他明白那不過是繁榮的點綴。
為了迎合上流社會的虛偽,他必須小心隱藏自己的真實;為了逃避黑夜裡的死寂,他拿錢買笑夜夜笙歌,一直到自己覺得疲累。
而就在此時,此刻,此地,他忽然覺得寧靜。
暗夜裡,簫聲如酒人如玉,竟有說不出的寧靜安詳。月色繚繞,簫聲也繚繞,在淡淡瀰漫的花香裡,一轉一折都動人心弦。不知名的溫柔氣息,在四周輕輕浮動。
真是不可思議,一個街上揀來的姑娘而已。尤其她心裡已經有了別人,那個「別人」又不偏不倚正是他的兄弟。左震不禁苦笑,他犯了什麼邪?只是個小丫頭罷了,就像英東說的,「充其量是杯葡萄汁」,怎麼能輕易觸動他的心思?這麼多年來風月場裡打滾,各色美女眼前過,如今要什麼樣的女人會到不了手,還需要對榮錦繡這樣一個小丫頭動腦筋?
他還沒有飢不擇食到要拿英東的女人來開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