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擲劍的第一次相遇,也是分離,在深冬;當盡了家中所有物品,山窮水盡,在冬末;和惟一的妹妹生生分離,在初春;現在,她逼走了曾經深愛過,望眼欲穿地期盼過,以為是這世上唯一會帶給她幸福的男人,也是在這冬尾春始時!
她自我嘲諷地一笑。
她的記憶中,竟全都是冬天滿天鵝毛大雪、冰天雪地的寒冷,若問還有什麼,那就是夾有春寒風厲,另一種世上的殘忍。
「美人——」樓下的男人們瘋狂地喊著,為她曇花一現的嫣然激動不已。
她察覺到了自己的魅力,對他們又拋過一個桃色的秋波,底下的人聲響動,粗厚的喘息聲連在雅閣內都隱隱聽得到,像一群特大號的蒼蠅齊齊撲向食物,垂涎三丈。
平日裡道貌岸然的官員、富商、書生、武師……全都在她絕麗的姿容下,被剝下了道貌岸然的外衣,露出赤裸裸的淫慾與醜態。
男人們爭先恐後地衝上前一睹芳容,拚命推擠旁邊的人,有些年老體弱的被擠得痛叫,頓時,挹翠院裡亂成一團。
她笑得似乎更動人了,高高在上地欣賞底下狂亂的一幕,明麗的胭脂遮去了她的蒼白與無神,美麗的飾物隱藏了她的憔悴虛弱,華麗的衣裳則掩住她日漸的形銷骨立,可又有誰知道,她僅僅是留著一個軀殼在紅塵間苟延殘喘。
也因此,在鴇母誤以為她已將清白交給了那個男人,而安排她侍客陪宿時,她沒有反對!心都沒有了,軀殼便聽任處置好了。她不再在意了!
「小姐,有好幾個公子都帶了重禮,你要見他們哪個?」小芹聽了鴇母的吩咐,跑上來問。
她美麗的主人一掃前幾日的迷惘與憂鬱,又亭亭出現在賓客們的歡呼聲裡,只是眉宇間,較之以前的漠不關心又多了幾逗弄的玩世不恭。
她知道鴇母雖然嘴上不說,心中卻暗喜,這才是青樓女子應該有的心境,若隨便一個客人走掉都要傷心欲絕一番,如何繼續在風塵中度日?
「是嗎?」她輕笑,唇邊一抹不屑,「叫他們拿給我再說。」
「是,」小芹聽了話,出去張羅。
不一會兒,樓下爆出了大叫,那是小芹在大聲說出可能成為杜十娘第一個人幕之賓的人的名單後,其餘不甘心的人在爭吵。名單上面的人都是鴇母千挑萬選之後,篩出來的人物。沒有一個不是巨豪富商,不然就是他們的兒子。
被選中的人洋洋得意,等不及得催促小芹趕緊帶路。無緣與仙子相見、共赴雲雨的人,都在捶胸頓足,痛哭流涕。
她聽著那波聲勢浩大的動靜,纖手放下了窗戶的簾子。耳邊跟著又聽得另一種「噓噓」的聲音,那是他們看著點起燭火後,對窗邊出現的朦朧的剪影望穿秋水,更加心猿意馬的表現。
小芹領了四個男人上樓,她趕在前面,把雅閣外的珍珠簾垂了下來,讓他們仍然無法清晰地看見杜十娘的容顏。
這是鴇母的伎倆,越是團團迷霧,卻吸引得人無法駐足不前。她精心安排的這種隔簾擇客,使得杜十娘的美貌既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直弄得他們心癢難解,最後不惜撒下重金。
這也令杜十娘的艷名越發散佈得神乎其神了,能成為她的青衫之交,更甚者是入幕之賓,變成了京城,乃至四海無數男人的心願。
現今,傳說中的美人就在珍珠簾後面,覷入珠簾中間細小的空隙,他們眼饞地瞅著她露出曼妙的身形,眼都直了。
「小姐,四位公子都到了。媽媽說,這四位都是人中龍風,對小姐也傾心很久,都想欣賞小姐的琴藝。」小芹唱歌似的放出彩霧,這四個人拚命連連點頭附和。
「讓各位公子如此看重,確是十娘的福氣。」他們屏息聽著她輕柔而富有音韻的聲音,尚未聽到琴聲就已經先行醉了。
「十娘對各位的深情厚愛,銘感於心,只盼能用自己的微薄之力以報各位的恩情。」
第一名華服男子上前一步,從懷中取出一個玉盒湊在珍珠簾前打開:「素聞姑娘喜好珍物,這是由一整塊上好美玉雕成的妝盒,送與姑娘把玩。」
晶瑩剔透的玉石,在燭下隱隱透著靈氣與珍珠般的光澤。她只瞟過一眼便斷定了它的價值!
隨後,第二、第三和第四個人分別呈上了他們的禮物,全部都是罕見的寶物,價值數千不等,珍珠簾輕輕晃動,甜美的聲音飄渺而來,仙蹤難窺。
「公子們的誠心與厚愛,讓十娘深受感動……」
小芹知道,這一番場面話說完,便可以決定出這四人誰將一見芳姿,可杜十娘的話聲未完,鴇母已匆匆地搶在前面,登上雅閣而來。
「各位稍等一下,還有一位公子!」她賠著笑,「他今天才趕到北京城,到晚了。諸位公子請見諒!見諒!」
從她身後,步出了一個高挑的青年男子,他一襲青衫,眉目俊朗如星。
珍珠簾內,低低地出聲:「咦……」
四人不安起來,他們好容易來到雅閣的門前,怎肯將良機拱手讓與他人。可眼前的這個人,冷冷的氣質震懾住了所有人,鋒利的眼神讓他們幾乎不敢對視。
他們的華服與低俗舉止,全在這冷清清又無需索的眼神中俯首稱臣了。
他簡直就是為了凌駕於他們之上而來!
擲劍從懷裡取出一張銀票,遞給鴇母,目光直視簾後的隱約倩影,「時間倉促來不及備禮,這裡是萬隆錢莊少莊主親手書寫的銀票,可隨時兌現,送與小姐做賠罪之用。」
鴇母接過,樂得嘴都合不攏了:「公子說哪裡的話?禮物來不及備又不是心意不誠,只要人到了就是給我們十娘面子了!」她揚起尖利的嗓子,「女兒,你說是不是?」
擲劍冷面不語,瞅著她做戲給呆站在旁邊的四個人看。
幾人湊到燈下,看到了銀票上清清楚楚地寫著「壹萬兩」,不由得面面相覷,有的冷哼一聲,拂袖而去,有的不言不語默默離開,還有的見珠簾內一片寂靜,只好頓足不捨地走了。
鴇母瞅著他們知趣地自行離開,連忙道:「那就請公子進入雅閣,有什麼吩咐,只管吩咐小芹。」然後樂呵呵地懷揣巨額銀票下樓去了。
擲劍佇立在雅閣門口,凝視著靜靜的珠簾,它似一道冰冷的牆,阻隔住簾內簾外,天各一方。
小芹也被這突來的變故弄得有些手足無措,既不敢讓他進去,又不敢加以阻攔。
半晌,珠簾突然激烈晃動,印證了閣內佳人心慌意亂的同時,一隻素手撩起垂簾:「請君人閣!」
小芹恭順地捲起珠簾,讓開了一條香徑。擲劍按住胸前跳躍的金玉劍鞘,舉步邁人雅閣。
***
雅閣內的書畫依舊,檀香依舊,珠簾依舊,香艷依舊,只是那個曾印上他掌印的妝台已換了新的。
杜十娘半倚在新的妝台上,精緻的五官簡直美極了,燭光透過羅裙,在她身上淡淡地籠上一層彤光,好像一尊靜止的美人石像。
她的目光也像石像般冰冷無情,警戒又微帶著些審視看著他:「你還來做什麼?我們已經一刀兩斷,再沒有任何聯繫了!」
擲劍靜靜地說,神色平和,「如果只能以這種方式和你相處,那我接受你的規則。」
她冷笑:「你可以用一萬兩買我幾夜,可是以後呢?你難道還要買我一輩子不成?」
他瞅著她玉石般美麗又冰冷的面容,感到她戳到了他的痛處。他啟唇,慢慢地低聲說:「就是說,我們還有機會共度一輩子不是嗎?」
她怔住,被他的反問無言以對了。
這些傷害他的話每一次都在心裡先將自己傷得體無完膚,暗暗地,在心底她早已是千瘡百孔。可是他還要一再地出現,迫得她無奈地不斷出言相辱,然後,把自己刺傷。
她在袖子裡掐緊自己的手腕,尖聲說:「只要你拿得出錢來,我自然會高高興興地彈琴、唱歌給你聽,青樓不比其他地方,只認銀子不認人!就算你是七旬老人,還是臨死的病夫,凡是有錢上門尋歡的客人,我一概不拒。」
空氣似乎都凝固住了,她尖利的聲音盤旋在雅閣內遊蕩不去。
擲劍沉默著,臉上終於還是露出了一絲痛楚。
他緩緩走近她,突然伸出手來。
她憶起他上次怒氣橫飛的一掌曾經打爛過她的梳妝台,相同的一掌若是落在她身上,她可以當時就去見閻王了。死在他的手裡也好,省得她留在這世上繼續受苦。
一瞬間,她腦海中浮過很多這樣、那樣的片斷,閉上眼,她不躲不閃反而迎面昂起臉,準備承受他的怒氣。
他手掌如料,落在她的青絲上,卻沒有怒氣,有一分憐惜,有一分感歎,更有一份不捨和濃濃的感情,說不清,道不明,甘純而且執著。
他反覆撫摸她的秀髮,又溫柔又動情,在她耳邊低低地訴說:「我離開了整整五年,把你獨自丟到黑暗裡,不聞不問。我回來後,不僅責怪你,還要再一次將你拋棄……這些,你為什麼不怪我?為什麼不讓我分擔你的痛苦……」
「別說了!別說了!」她的身子猛然一震,掩住耳朵。
他這樣溫柔地對待她,比當時的痛罵更加讓她心痛。她寧肯要一個痛責她墮落的未婚夫,也不願意面對這樣寬容大度的未婚夫。
他用手環抱住她,輕搖著她,在她耳邊低低地絮語,溫存而細緻地絮語。他的聲音那樣低沉,那樣輕柔,帶著令人深深沉醉的力量。
她再也支持不住了!他勾起了被她深葬心底的往事舊恨,還有昔日點點滴滴,從未與人分享的痛苦回憶。
眼眶裡,熱熱的,濕濕的,不知何時,淚水已經瘋狂地進流而出,在臉頰上匯成了小溪。
她咬著嘴唇,拚命想抑制哭泣,卻怎麼也做不到。
她的淚忍過了多少個等待的寒暑,又忍過了多少個遭人欺辱的日日月月,現在,她終於哭倒在他寬厚的懷中,聽著他的心跳聲不能自己……
他摟住她柔軟的身子,跪下來,用盡全身的力量緊緊地擁抱她,好像要把她纖弱的身子都揉進他寬厚的胸膛裡一樣。
她則無力地攀在他懷中,崩潰了……
***
如果時間可以停住,杜十娘寧可自己不要傾城傾國的西子容貌,不要讓她名滿天下的絕世琴技,不要世上的富貴榮華,只要可以隨時這樣看著他,她便心滿意足了。
她微微支起上身,瞅著身邊熟睡的男子,鼻頭又是一酸。
擲劍在夢中仍然緊蹙著眉頭,手臂纏繞在她的腰身上,收得緊緊的。
他也是不安的吧,在夢中都要如此地將她守護。
沒想到,他竟然在受到了那樣的侮辱以後還會再回來,她又感動又心酸。當年一見傾心的男子,她並不瞭解,可是僅這一份執著與不棄,上天曾經厚待過她啊!
昨夜,她深受觸動,悲泣得不能自己。整夜,他就一直溫柔地撫慰她,不曾放手。
他的情深意重,矢志不渝,只會令她更加愧對於他,更加無法面對他啊!
只有在此刻,她才會讓自己完全放鬆地只屬於他一個人。她的目光從他英俊的五官慢慢下移,直到古銅色強健的胸膛。
英俊、強壯、年輕有為……這就是她的未婚夫,她深愛的未婚夫!
她感到眼淚又快要流出來了,只好慢慢深深地吸氣,重又伏在他的肩窩處,感受他溫暖的呼吸與體暖。
他的手臂不知不覺間環緊了她的腰,她抬起頭,發覺他的目光炯炯有神,額前的黑髮散落幾縷,越發顯得精神煥發。
「你醒了多久了?」她輕聲問。
夠久了,久到她的歎息、她的眼淚和她忍不住的觸摸都一一感受,無一遺落。
「剛剛醒。」他微笑著看她慌張間來不及偽裝的表情和脂粉不施的小臉。
她看起來比昨晚在燭下的氣色要差得多。臉頰兩側消瘦,下頜尖尖的,襯得眼睛更大了,眼睛的顏色也更深幽了。在剛剛偷眼望去時,那裡面籠罩著一層厚重的憂鬱與悲傷,是歷經滄桑的結果。
他挪動身子,半靠在床頭上,露出胸前一大片結實又強壯的肌肉。她默默靠過去,依偎在上面,數著他沉穩的心跳聲。
「十娘,」他輕柔地說,深怕又把她逼回到刻意偽裝的外衣裡去,「我很高興你一直沒有忘記我,這幾年我對你的思念幾乎要把我逼瘋了。」
她不語。
她要享受這份短暫的渴望已久的幸福,而不願再重溫噩夢一樣的過去和夢醒之後必須面對的現實。
他只是輕吻著她的黑髮,撫慰她瑟瑟發抖的身子。
她累了,她倦了,她渾身千瘡百孔,她滿身是血是淚,她有很多話想和他說,有很多困難要他分擔,有很多苦處要他理解,還有更多更多的戀念要大聲地泣出來……
他感到懷中的嬌軀猛然一收縮,正在驚愕中,她已經撐起身子離開了他的懷抱。少了她的熱度,似乎連生命都變得空蕩蕩的。
她呆呆地坐在他身邊,看著他赤裸的胸前掛著的金玉劍鞘。金亮亮的劍鞘上,交纏著白玉,鑲著幾顆寶石。
曾經十分熟悉,曾經殷切地盼望過的金玉劍的劍鞘,就這樣赫赫然出現在她的跟前,劃亮了她的瞳眸,也劃醒了她的理智,迫走了她迷失的真情。
她慢慢抬起頭,方纔還渴望得到安慰和愛情的神態換上了輕佻和冷若冰霜。
他失望地看著她,她又把杜微鎖起來,變成名妓杜十娘了。
***
「公於想要如何度過這春日呢?」杜十娘端起一杯飄著裊裊香韻的茶杯翩然進入雅閣,慇勤地看擲劍接過舉在唇邊。她刻意忽視掉他的失落與壓抑,依然用柔柔媚媚的嗓音問他,「不如出去踏春如何?」
茶氣氤氳著,茶香味瀰漫在雅閣,讓擲劍的心情平和安靜了許多,他仔細觀察艷妝脂粉的杜十娘,可惜已尋不到一絲一毫迷失的神色。她的行為舉止無論從哪方面看都與昨夜判若兩人。
他思忖了一下,尋歡作樂的事情對他來說陌生得很。想起初見面的時候,她曾經彈過瑤琴。「我想聽你的樂聲。」
「聽君差遣。」她掩袖輕笑,轉身取過一隻琵琶,坐在一隻凳上,當心一劃,泉水叮噹。
舒緩懈怠的樂聲在雅閣內輕顫迴旋。
她低眉,任清脆飛揚的聲音飄灑閃爍。
她信手的挑撥令春日當頭、擺設脫俗的雅閣頓時化成了仙煙彌蔓的飄渺仙境。她優美地側坐當中,長裙拖地,懷抱琵琶,楚楚的風姿更如虛無縹緲的美妙幻境中最勾人神魄的仙子一般。
擲劍專注地看著她的彈奏。
他那種沉默卻熱切的眼神,讓她輕輕地顫慄了一下。她害怕那樣的眼神,那會令她的精神瓦解,會令她卸掉全身的偽裝和包袱,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陷進更深的熱切與溫柔當中,就像昨夜一樣。
隨著她的顫慄與移神,她的心緒更加紊亂了,琵琶聲也跟著發生了變化。
柔荑撥開崇山峻嶺中的寒冷森森,似掙脫掉了冷硬的鎖鏈,五指纖纖間,流出錚錚然擲地金石般聲響。先如暴風雷雨般猛烈,後又似昆山玉碎的壯烈超凡,源源不斷地演化出一派奔流不息的抗爭之律。
壯美、冷冽、孤僻……從弦間一傾而注。
明明是明媚的春陽當頭,卻令聽者如困在冰天雪地的深山中,周圍茫茫一片孤苦無依,寒風刺骨,割人肌膚,還有劈天蓋地的暴雪呼嘯而至,夾著雪顆冰雹凌厲迫人。
「崩!」一根弦彈跳出來,打斷了她投入的演奏,弦斷了。
她回過神來,對他勉強笑道:「抱歉,久不練習,琴技疏懶不說,連弦都跳斷了。」
他沒有追問,站起身來靠近她,慢慢地執起她撥弦的右手,五指間竟在激烈的撥劃中磨破了薄薄的皮兒,滲出了鮮血。
這哪裡是在演奏輕浮的青樓春樂,分明是她的血淚之聲啊!
一直在門外等候的婢女小芹搶進門來,「小姐——」
她搖搖頭,木然地說:「不礙事的。」
小芹拿了藥箱細心地將她每個指頭都上好藥,分別包上白布,很快她的右手就行動不便了。
小芹紮好了她的傷,仍然沒有離開,猶猶豫豫地望著她,想說什麼又不敢說。
她察覺到婢女的異樣,淡淡地吩咐:「小芹,下去為公子擺宴吧。」
「是。」小芹又看了擲劍兩眼,終於還是什麼都沒說就從雅閣出去了。
「小芹的年齡應該和杜小妹相仿吧?」他突如其來地問,讓杜十娘剛剛從失態中醒來馬上又開始警覺。
她試著動動纏著白布的手,若無其事地答:「小妹今年十八,略長三歲。」
他默然,她總是在出人意料的時候進行雙重身份的轉換,迅疾得來不及抓住。無論是杜微,還是杜十娘,總是在他自以為理解她們的時候變成另一個人。
唯一他清楚的是,五年前的那朵冷冬寒梅,已經悄然欲現了。
***
小芹端著托盤,穿過挹翠院的後院,到偏房去拿東西。匆忙間不小心撞上了一個迎面走過來的人。
「啊!」她的鼻子正好撞進那人硬硬的胸前,疼得真要掉眼淚。
擲劍長身一抄,幫她端穩托盤,「小心你的茶杯。」
「對不起,對不起!」她端好了茶水,疑惑地看看擲劍,「公子,您怎麼在這兒呢?小姐在雅閣為您備了酒水,已經等了一會了。」
他的方向應該是出去,而不是到雅閣裡。
她奇怪地瞅瞅他,才付了一萬兩的天價給媽媽就要走,這太奇怪了。
「小芹,替我告訴你家小姐,我要出去辦些事情,遲些會回來找她。」擲劍交待完,自顧自穿過喧聲鬧嚷的前堂,行遠了。
小芹怔了一下,才想到什麼似的臉刷地變白了,把托盤隨手一放,撒腿就跑,「小姐……小姐……」
***
入夜,家家都關門落鎖,進入了夢鄉,除了幾家胡同裡的酒肆裡還有深醉未歸的客人,連名聲顯著的挹翠院裡明燈都變成了暗燭,除了廂房傳來的嬉笑與打鬧聲,前堂後廳內都靜了下來。
「殺人了……救命啊……」突然驚恐的尖叫從一家豪宅裡傳出,頓時裡面慌成一團,小孩的哭叫聲和女人的求救聲交織在一起,在漆黑的夜裡格外令人寒粟。
杜十娘從夢中驚醒,擁被坐起來,她發現天邊已經露出了魚肚白。
擲劍整夜未歸。
她合身躺在床上,不知不覺睡著了。
現在,身邊依然空蕩蕩的,他又走丁嗎?他每天夜裡都會出去,天明才回來,他在做什麼?他去過什麼地方?她對此一無所知,也不敢啟唇相問。
「小姐,你今天起得好早。」睡在外屋的小芹聽到動靜,探個小腦袋往裡面張望,發現她正坐在床邊發呆。
「我打水給你盥洗好不好?」
她木然點點頭。
小芹準備了梳洗的東西,一一端上雅閣來。
她一邊對著鏡子為十娘理弄滿頭的烏絲,一邊遲遲疑疑地說:「小姐,方纔我聽院裡的姐姐們說,昨夜城西的丁老爺家失竊了,還傷了一個家丁,血流得遍地都是呢!現在還在看大夫,不知道是死是活呢。」
杜十娘看看鏡中的自己,又看看懂事的小芹,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麼似的攢緊了她的手。「小芹,你想和我說什麼,說吧,說出來!」她有些嘶啞地問。
小芹還拿著梳子,她猶豫不決地呆了兩秒鐘,突然「啪通」一聲跪在地上,大聲嗚咽著說:「小姐!小姐!要是你從此不要我了,讓媽媽再逼我去接客,我也絕不怪你!即使現在我讓你傷心了,我也不能昧著良心瞞著你!」
杜十娘伸手欲扶起忠實的婢女,柔聲說:「好孩子,你說吧,你都聽媽媽說什麼了?我不怪你。」聲音有些顫抖。
小芹哭得兩眼通紅,卻固執得跪在地上不肯起來:「小姐,媽媽和姐姐們說,昨夜擲劍公子一去無消息,結果丁老爺家就出了事。還說他一個跑江湖的,根本拿不出一萬兩銀子,她們懷疑昨天傷人盜竊的就是擲劍公子啊!」
她的命是小姐救的,她的清白是小姐保住的,老天安排她鬼使神差地偷聽到這番話,就不能被惡狠狠的鴇母嚇住,卻害了無辜的小姐。
杜十娘退後一步,跌回在椅子上,如遭雷擊轟頂。
他去做夜盜,還傷了人?
倘若他沒做,那張一萬兩從何而來?早就聽說萬隆錢莊的少莊主已失蹤多年,何以會出現他親手寫書的銀票?
如果……如果真的是他做的,那他的目的只有一個——為了她!
天哪,她一直恐懼不安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她已經身陷風塵無法自拔,還害得一位英武的劍客為她觸犯了王法,不僅變成了淪落青樓的酒色之徒,更兼之成了殺人如麻的惡棍……
她感到一陣天旋地轉,渾身都冷得發抖……
***
當擲劍天大亮回到雅閣時,杜十娘昏睡在床上,小芹默默守候在她床邊,神色肅穆,看見他進來竟然視若不見。
「十娘她怎麼了?」擲劍走上前低聲問。
小芹扭過臉瞅了他一眼,眼裡竟充滿憤恨與怨意,令他大惑不解。她輕輕地站起身,注意不弄醒杜十娘,示意他出來談。
好一個京城第一名妓的婢女,雖然稚齡,她此時卻指揮起江湖上有名的劍客來。擲劍心中驚訝,見杜十娘鼻息酣然,役有醒來的意思,便跟了出來。
一出雅閣,小芹謹慎地關緊了門,忽然對著他跪下來,聲淚俱下:「公子,請你不要再糾纏我家小姐了好嗎?自從小姐遇見你,她就昏倒過好幾次,天天都哭得死去活來……再這樣下去,她、她一定活不成了……」
擲劍一伸手挽起她,鼓勵她繼續往下說:「請你說明白一些,我對她的瞭解實在太少了。」
小芹聽話地站起來,淚還流不止,「小姐第一次見到你的晚上,拿著你給的繡帕整整哭了一宿。第二天她氣走你以後,更是嚴重,吐的血鮮紅得嚇人。後來媽媽說你出北京走了,她就病倒了,這幾天才剛剛好些。」她抓住擲劍的衣袖懇求,「公子,求你不要再來了!小姐這樣真的是會受不了的啊……」
他心中充滿震驚,「是那方她撕掉的繡帕嗎?」
小芹拚命點頭,「就是它!那天晚上,小姐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不然就是自言自語,像瘋了一樣。她也根本就沒有把它丟進垃圾堆,那全是她叫我那樣說的!」
她雖然身在青樓一言一行不得自主,可她是個忠僕,杜十娘的安危在她看來比自己的安全更加重要。她知道自己的這番話若是被鴇母聽到,至少會打得她皮開肉綻,怒她放走了這樣一個出手大方的恩主,但仍是不顧一切地說了。
他仰頭長歎:「杜微……杜微……你這是何苦呢?」
他早猜到會是這樣的結果,自從在河岸邊被滿諒一言點醒後,他就一直堅信這點。只是,這時出由她貼身的婢女口中,格外令他心痛。
杜微,杜微!你究竟還有什麼事情在隱瞞著我?
小芹扯過擲劍的衣角拉著,泣不成聲,「公子,小姐對你是真心的……她不能跟你走,也是為了你好,可沒有要辜負你的意思……她每一次傷到你,自己就先受十倍的痛……求你不要把禍事引到小姐身上,求你不要讓她傷透了心之後再吃官司……」
他似是驚呆了,對小芹的懇求不聞不問,只是喃喃地說:「『為了我好』?杜微,你知不知道,若我真的失心瘋一走了之,才是真正地辜負了你……」他突然急切地握住小芹的肩頭,「小芹!你還知道什麼!告訴我!她的難言之隱是什麼?究竟什麼是不能說出口,不能讓我幫她解決的……」
小芹被搖得頭都昏了,眼裡還噙著淚,可是卻臉龐發光地注視著擲劍,在那一刻,她真的相信擲劍的出現,就是為了拯救杜十娘而來的!她甚至忘記了就在幾秒鐘前,自己還認定他就是殺人劫財的夜盜。
她臣服在他的堅定與真誠下,剛張開口要說些什麼,雅閣的門突然拉開,杜十娘靠著門上,止不住地咳,厲聲說:「小芹,去給公子準備早點!當心院裡的規矩!」
待他再次逼問婢女時,小芹已經低著頭,從樓梯上一步步走下去了,走到半路,她回過頭求饒地望著杜十娘,淒淒地喊:「小姐——」
杜十娘嚴厲地瞪著她,命令道:「快去!」再不給她開口的機會。
眼瞅著小芹的背影拐過彎看不見,擲劍直起腰,直視著杜十娘冰冷的眼神,額蹙心痛,「十娘,我們到了開誠佈公談一談的時候了!有很多事情,你不能瞞我一輩子……」
「沒什麼好談的!今天我很累,你也整夜未歸,吃點東西先歇著吧。」她冷冷地說,充滿戒備和倦怠。
他忽然拉過她細瘦的手腕,關起門來,把她有些粗魯地往椅子上一帶,「十娘!你還不明白嗎?你現在再怎麼拚命地想趕我走,我也不可能離得開你了!」他俯下身,將她圈在懷裡,認真又有些痛楚地說:「很多事情,即使你想要永遠藏心裡,永遠不讓我知道,但時間可以說明一切!你又怎麼能瞞得了我一生一世,況且——你還有一生一世要和我一起度過!」
她縮在椅上,頭仰靠在椅背上,臉上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眼珠黝深黝深的,似一泓深潭,深不見底。
「一生一世和一個風塵女子一起度過?你難道不知道什麼是風塵?」她毫不留情地刺傷他,句句帶尖帶刃,「我出賣的是笑容與歌技,播下的是艷名,拿到手的是金錢。每天生張熟魏,迎來送往,只要拿得出銀子,隨時我都應他們的點召!這些你不知道嗎?」
她咄咄逼人,又揭開了他們二人間最長最深的傷口,聲聲割破他的心,讓他痛楚得五官都扭曲了。
「……你還有多少委屈,都說出來吧……五年了!我本來在五年前就娶定了你,可是當時我有重擔在身,只好棄你於不顧,現在我回來了,你的種種難言之隱,就都說了吧!」
他的聲音瘖啞,夜風從半掩的窗戶涼涼吹人,吹得額前幾縷不羈的黑髮有些散亂,看起來既受傷又茫然。
他的神志卻是格外的清醒,內心深處甚至還有一種急切的期待,不面對這些讓二人都受傷的問題,他們就沒有將來可言。如果一定要觸及,那就來得更猛烈些吧!
眼看她的臉色隨著他的話越來越蒼白,頭仰得越來越靠後,眼睛也變得越來越空洞與麻木,似乎已經氣若游絲,馬上就要喪失意志時,「難言之隱」四個字已經如暴雷一般,在她耳邊爆炸。
她猛然一把當胸推開了他,騰地從椅中直立起來,咬著牙說:「你真的想聽實話嗎?好,我就告訴你!三年前,我是自己走到挹翠院的門口,向媽媽賣了自己的!沒有人逼我,更沒有人強迫我,更沒有人你所謂的『難言之隱』!我是受夠了等待你的日子,你一走沒有音信.可是我的終身卻只能跟定了你,再沒有人敢娶我!誰知道你是不是一時興起說要娶我,如果你永遠不回來,我就要為你守一輩子的活寡嗎?所以我自己走進了妓院,賣了我自己,省得青春過後,剩下的除了皮包骨頭,只有一個被未婚夫拋棄的『棄婦』頭銜!」
他踉蹌後退,幾乎站不穩身子,顫著聲音不敢相信地問:「你是……自己賣掉了自己……」這與他的猜想越離越遠了,他的思緒像被一團棉絮包圍,它有霧的迷濛,有雪的淒寒,還有沙的柔軟,怎麼碰觸、敲擊都沒有回音。
「當年你不是也以五十兩銀子買下了我的終身?同樣是賣,我不過是賣得賤些,賣得男人多一些!」她環顧精緻的雅閣,處處是珍寶,伸手挽起珍珠簾,好似愛不釋手地撫摸,「可是我得到的卻是多得多了!光是這簾子,全部是用大小一樣的珍珠做成,更別提整座雅閣的富可敵國,和全北京城男人們的趨之若鶩!如果嫁給了你,你能給我這些嗎?你連其中一顆珠子的價值都拿不出來!」
這已不再是什麼遮遮掩掩的氣話,而是給予他的最大的侮辱了。燭影下,他健壯高挑的身子搖了兩下,臉色和她的一樣蒼白如雪,手掌攢成了拳,骨節咯咯作響。
過了良久,他才嘶啞著嗓音慢慢說:「十娘,我說過你無論說什麼,都絕對不會再一次趕走我。你苦苦等過我五年,我則心甘情願回報給你一生一世!直到你什麼時候終於信任我了,願意把千難萬苦和我一起分攤,或者,願意和我一起離開這個鬼地方,告訴我曾經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在那之前,你不必疲於應付我,視我為敵人。」他從懷裡摸出一張紙,輕輕放在桌上,「你也不必對挹翠院沒個交代,為保全我的名譽受到她們的責罵。」
她震驚地看著那張銀票靜靜地平躺在桌面上,嘴唇哆嗦著,一行貝齒在上面深深地刻下淺白色的牙印。雅閣內的燭光照得一室亮如白晝,上面明晃晃的墨跡留痕——又是一萬兩!
胸口傳來一陣憋悶,讓她本來蒼白的臉上泛起了潮紅,她揪著胸前的衣服,驚駭的表情驚恐到了極點:「你……」聲音像是被什麼東西撕碎了,「你哪兒來的這麼多錢?」
他驚異地看著她眼中盈盈閃著反光,開始漸漸蓄出淚珠兒,就像是一陣猛烈攻擊後的疲憊,她的真情實性縱然經過千變萬化的偽裝,也終於經不住開始顯露了。
「我……」他的腦子裡飛快地轉過各種念頭,思索著如何穿透她層層的掩飾。卻不知這種游移不定的神情,更加深了她不詳的猜測和戰粟。
她慢慢滑跪在地上,止不住地顫抖成一團,她咬著牙關,死也不肯再鬆口,嘴唇上都是血紅的印子,全身可怕地痙攣著、抽搐著。
見情形不對,擲劍搶過來幾步把她抱在懷裡,焦急地呼喚:「十娘,十娘!」用力往她的人中處按去。
半晌,她終於「嚶」一聲哭出來,「你這是為什麼……你這是為什麼……」在他懷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的眼裡也迅速湧出了淚。
輕輕地,他抱她到床上,滿含柔情地一遍一遍為她拭淚。
她哭得累了,小鼻子通紅,長而翹的睫毛上還沾著淚珠,更加顯得嬌弱無力。一見到他,她的淚就會氾濫成災,她的痛就會格外難熬,老天派他來,究竟為的是救贖她還是折磨她,她都已經分辨不清了。
「你問我這是『為什麼』,我卻還要問你是『為什麼』?」他把她攬進懷裡,緊緊地熨貼在胸膛,用體溫溫暖她冰冷的肌膚,渴望能給她慘白的小臉染上一絲血色。「老天讓一男和一女結成夫妻,就是要讓他們風雨共舟,患難與共。可是你卻捨得讓我一個人獨噬不明不白的痛楚!」
她淒淒慘慘地說:「你該明白的,你要的是杜微,可是她死了。你來尋杜十娘做什麼呢?」
眼見心上人對著自己如此念念不忘,忠而不捨,她卻不能委身與他,共度一生一世,這就已經對她是種極大的折磨了,卻又讓她背負起另一種引誘他墜落的罪惡,這兩塊大石壓得她喘不住氣來,五臟六腑都在受著灼燒之苦。
眼瞅著她眉頭鬱結,嘴唇蒼白無色,被折磨得如此痛苦,他忽然激動起來,重重地搖著她窄窄的肩:「不可以!不可以再瞞下去!你不忍心讓我背上酒色之徒的罵名,卻甘心讓自己深陷囹圄,痛苦不堪。你可知道,這才是對我的最大的煎熬啊!眼瞅著心愛的人墜入苦梅,可是只能無能為力地袖手旁觀!」他深吸口氣,直著嗓子喊出來:「十娘,你好狠的心哪!」
你好狠的心哪……你好狠的心哪……
他的呼喊聲一遣遍在她腦海中迴旋不去。
所有的打擊都不如這一句來得痛入骨髓,播曳的燭影、他深刻而散發著怒氣與痛楚的面頰、被風吹得忽悠的窗戶,眼前的一切都化成了一團團詭異的魅影,向她陰森森地疾速撲過來,穿過她的心房,貪婪地吮吸她汩汩流出的鮮血,當所有的疼痛都集中在胸口一點時,眼前一黑,陷進了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