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刺骨的冷,沒有風、沒有雪、也沒有雨,卻出奇的寒冷,好像滲進了骨子裡似的,讓她縮著身子瑟瑟發抖。
她恐懼地想要大聲叫,卻發不出聲音來,只是任一股看不見的暗流帶她到可怖又無聲的世界。
模模糊糊地,她似乎看見下雨了,大雨沖刷著農舍、菜捨和土地,澆得大地到處都在冒水泡兒。
有個女子衝進這大雨滂沱,仰頭悲苦地喊:「老天爺!你為什麼這樣對小妹呢?小妹才剛剛十五歲啊!」
她發了瘋似的張開手臂呼喊,「有什麼苦你衝我來……有什麼罪你讓我受……你為什麼偏偏這樣對小妹呢……你要是不長眼,就不要再叫老天爺了!你塌了吧!你塌了吧……」流下面頰的,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她同情地看著她,這個人一定是瘋了。你沒聽說過向天吐口水,最後口水會落在你臉上嗎?這樣咒罵老天爺,你會遭報應的。
旁邊還有個模糊不清的聲音在低沉地說:「你不是最不信天嗎?你不是最不信命嗎?怎麼你的說法,竟是個完完全全的宿命論者了?」
她不由自主地想回憶以前的事情,可是記憶的塞子像是被塞住了,她什麼也想不起來,什麼也記不起來,順應老天,順應命,她默默自問,難道真的可以避災消禍嗎?那麼為什麼那個女子還要咒罵?她在此之前,難道就不曾是個虔誠的篤信者嗎?
又一波暗流悄然來襲,她很快就被捲到遠處,那個女子嗚嗚咽咽的身影漸漸消失不見了。
在旋轉中,在震動中,在寒徹骨髓的刺凍中,她又見到了一個女子。
她正在大街小巷中狂奔,跑過一個又一個當鋪,在店員板著臉冷冰冰的對待下,吞下一滴又一滴淚。
「三十兩,最多了!」當她拖著酸軟的兩腿,抱著最後一線希望來到「升記」當鋪時,掌櫃的眼裡閃著詭異的光,像是在看一隻走投無路的籠中困獸。
她哆嗦著乞求:「這……不能再多些嗎……」這黃金、白玉加上鑲嵌的藍寶石,難道就只值這區區的三十兩銀子?
「三十兩!一分也不多!」掌櫃的斬釘截鐵地答,站在高高的櫃檯後面,不耐地點著腳,「到別家的當鋪,給的更低!」
這句話說到了她的處境,她一咬牙,掌中的金玉劍落在櫃檯上。她將銀子揣進懷裡,轉身迎著滿目的人聲喧嘩吵鬧,走進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只有眼角,孕育了多時的淚珠,慼慼地潸熱滑下。
她瞧得也傷心地哭了,好像不僅僅是在為了這場慘劇而哭,更像是為了傷心而傷心地哭。昏昏沉沉中,有人沮柔地搖著她,慢慢地,她就被這搖動,又帶走了。
永樂皇帝製造了一個盛世出來,還給了天下人一個太平祥和。可是在榮華富裕的影像後面,隱藏著多少窮人賤女的辛酸事,又埋葬了多少渺小生靈的期待與追求!
她為這兩名女子哭泣,卻突然覺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識,來不及辨認間,潛伏已久的暗流呼嘯而來,再次捲走了她……
***
明明渾身都好冷,嗓子裡卻幹得像是著了火,杜十娘微微張開乾涸的嘴唇,喃喃地說:「小芹……我好渴……」只說了這麼一句,她便疲乏得再無力說話。
可是僅這一句就將屋裡默坐的所有人都吵起來了。
模模糊糊地,她聽到小芹又哭又笑地叫:「小姐要水喝呢!小姐她醒了呢!」緊接著又聽到有些雜亂,有些匆忙,又有些激動的聲音都在重複著:「她醒了!她醒了!她醒了……」
是誰醒了,又是誰在她的雅閣裡面這樣大呼小叫?
有人扶起她,將一匙熱水餵進她的嘴裡。她飢渴地吮著,是熱熱的,好像馬上就有了一股熱流直衝進胃裡,衝進心房裡。
伴著這股得來不易的熱流,她茫然地睜開沉重的眼皮,發現自己正倚靠在一個男人的胸上。她緩慢地抬頭,正對上一雙深邃幽遠的眸子,深深切切地凝視著她,那裡面柔情百折,蓄滿了淚。
就在他們彼此凝望的時候,她一顫,回憶起了所有的事情,想起了雅閣、想起了錢公子、想起了遊船……再後來,她想起了李甲!
就在擲劍又激動又狂喜於她的甦醒時,她卻頭一偏,滾倒進床裡,拒絕了他的愛撫,有氣無力卻堅定地說:「出去!」
擲劍的手一頓,從她的髮絲上離開。
「杜微,」他輕聲地喚著,深怕打擾到她似的,「你看看這裡。這裡不是雅閣,這裡也不是挹翠院。我們現在回家了!」
「家」?她勉強睜開雙眼,看到灰黑的屋樑和剝落的牆皮,身上蓋的不再是雅閣裡的錦被,連眼前的擲劍也恢復了浪跡江湖時質樸的打扮。
這裡居然是久違了的杜家!
「讓我告訴你發生了什麼,」擲劍憐惜地看著她閉上眼睛,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杜十娘在遊船的時候掉進了湖裡,她的小婢也跳湖殉主,所以挹翠院裡名噪一時的杜十娘就這樣香消玉隕了。」他握住她冰冷的手,「你再也不必為這個名字背負不必要的犧牲了!」
在她縱身投湖的時候,一直冷眼旁觀不動聲色的錢少聿早已經料到,他不聲不響地潛伏在周圍,在她剛剛落進湖裡的時候就抓住了她,只是那時她早已經因為沉重的打擊不省人事了。
倒是少聿和滿諒都沒有料到,擲劍癡情到竟然毫不猶豫地也追隨下來,費盡力氣才將他也拖出湖面。
她的昏迷整整持續了十幾天,在高燒中她有時斷斷續續地呼喊出一些淒涼的句子,雖然聽不懂,卻讓人感覺到字字挖心;有時則沒命地發抖,好像被狂風暴雨逼得無路可退,一遍又一遍地反覆折騰;有時則瑟瑟地縮成一團,像只受驚的刺蝟,不得已將自己掩藏起來,卻似乎總是徒勞無功。
擲劍就一直守在她身邊,沒日沒夜地期待她醒來,幾天就消瘦了一大圈。原本他就帶著一路遠行的滄桑,這時更顯得憔悴,整日為她的安危惶恐不安。
「杜十娘也死了?」她低喃著,聲音蒼白無力,一點底氣也沒有,「那麼活著的,是誰呢?」
她問得讓他連心都揪起來了,她是什麼意思?什麼叫杜微早就「死」了,現在「杜十娘」也死了?
擲劍的眼裡閃過一絲慌張,後悔自己的失語。他很快地說:「你不要想太多,我們還有很多的時間,現在,你只要快些好起來!」他深吸了一口氣,堅定地說,「為了我!」
她的確還很虛弱,又有太多消化不了的消息在頭腦裡盤旋不去,除了昏睡,她什麼也做不到。慢慢地,她又墜人了睡眠。
***
小芹頭上包著塊碎花布,站在高凳上踮著腳去折院裡一條槐樹的樹枝。
她才十五歲,個子小小的,那樹枝明明就在眼前了,可頑皮的風一吹,它一蕩,就從她的小手邊溜走了,總也夠不到。
她仍然不氣餒,又屏息靜氣伸長手去夠。
就在她馬上就要碰到樹枝的時候,突然有人在她耳邊爽朗地大笑:「小芹,怎麼這麼大了還要折樹枝玩?」
小芹晃了晃,險些從高凳上跌下來,定了定心,看見院裡的少聿正用含著笑意的眼睛頗有興致地看她。
她高興地一蹦,從上面跳下來,連拉帶扯地拽他:「錢公子,拜託你幫我摘一枝吧!」她仰起小臉請求。
「小芹,你這是在做什麼?」他莫名其妙地問,被推搡到樹下。
小芹歎口氣:「小姐一直不肯出房……現在都已經是春天了,她躲在房裡卻什麼也看不到,連人也不見,這樣下去會呆出病的。我想著摘些山花放在她房裡,沒事只是瞅瞅也比現在強。可又不敢走得遠了,所以就想起這槐花來了。」
原來如此,這小丫頭還是這樣忠心!
少聿看看滿樹的小白花爭相開放,雖然不夠嬌怯,也稱不上美,可是生命力極強,頗有一番堅忍不拔的感覺。
瞧著小芹一臉的熱切,他倒有些感動了。她自從杜十娘跳水以後就跟著她在杜家的小破屋暫居。
大家都沒想到這個毫不出色的婢女,竟然異常適應這裡的簡陋與貧寒。每日忙裡忙外地照顧主人的起居,從不曾聽她叫過一聲苦。
往日在煙花之地被幛蔽的柔韌和堅決漸漸顯露,一如這忍過寒冬,縱情綻放在春日的槐花一樣。
他飄飄一躍,便從樹上取下一枝下來交給小芹:「拿去吧,你們的春天都到了!」
小芹聰明至極,聽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卻有淚水奪眶而出,她接過槐樹枝兒,用衣角擦擦眼淚:「小芹怎樣都無所謂,只要小姐好起來,和擲劍公子有個幸福的將來,再找到小小姐……就是我最大的願望了!」
他們還沒有合好嗎?事過境遷一個多月,他走得放心得不得了,怎麼事情卻糟糕成這個樣子呢?
他大吃一驚,脫口而出:「擲劍在哪裡?」原以為回來時可以看到久經苦難的兩個人卿卿我我,如膠似漆的情景,可看樣子遠沒有想像的輕鬆簡單。
「擲劍公子和柳公子住在城西不遠的『悅友』客棧。」小芹憂鬱地說,「他每天總是要來看望小姐,可小姐鐵了心就是不肯見……」
她話音未落,少聿的影子已經消失在門外了,她只瞅見眼前白影一閃。
她抖抖枝條上的塵土,聞聞淡雅的香氣,一邊往屋裡走,一邊想著這位錢公子回來得太好了。擲劍過於偏執,柳滿諒過於書生意氣,他們都投能撼動杜十娘的心意,可是這位錢公子則不然,行事總能出人意料,人又在局外,一定會為他們帶來轉機……
***
當少聿推開擲劍所住的西廂房時,他正坐在桌前,桌上擺著一罈酒,封條剛剛剝落。
「你倒是好興致,優哉游哉還有心情喝酒!」少聿上前劈手奪過酒杯,本想丟在地上,聞著酒香又有點不忍,一仰頭自己飲了,看得擲劍哭笑不得。
「滿諒呢?」他張頭張腦的,卻沒看見人。「回成派了嗎?」
擲劍不介意他的「無禮」,沉思著說道:「我讓他幫我找個人回來。」
少聿眼珠一轉,這才醒悟到,一向雷厲風行的擲劍何以會這麼多天按兵不動。
笑著在他對面坐下來,他問,看似輕鬆,實則一語中的:「你不怕又一陣苦等,會煎熬得她油盡燈枯?」
擲劍心中一動,這正是他最害怕的。
可是一個人多年的牢固心牆,怎麼可能輕易就打破?只有時間可以慢慢沉澱創傷,消除記憶,但是她會不會在重重打擊下熬不到那個時候呢?他不敢想下去了。
「你的藥雖然是對症,用的卻是慢藥,想要一點點滲透的法子雖然沒錯,終究是太慢了。人生漫漫,其實短暫得彈指一揮間就過去了。你以為你們還有多少個五年可以等?她的心還有多少個五年可以來得及救?」少聿一針見血地說,「要是『那個人』一直找不到,你們就一
直沒有未來了嗎?」
擲劍的心開始狂跳了,他隱忍了一個漫長而日思夜念的五年,又隱忍著悲痛,揭開她的層層面紗,眼見得杜微復甦在即時,他卻無奈地看著她為了一個恩將仇報、羞恥自盡的李甲再一次逃離他的身邊……他們的未來在哪裡?他們的幸福又在哪裡?
他的血液在體內開始瘋狂地沸騰了,只是他的神情還格外地清醒,他低著頭在屋子裡踱步,忽而堅定地說:「未來是屬於我們兩個人的,無論是誰也不能左右!再沒有人可以從我身邊搶走她!」
***
春天趕走冬日的寒冷,讓萬物復甦發芽,樹木在抽枝吐嫩,花兒在含苞欲放,鳥兒們啾啾地開始在綠意盎然的枝頭跳來跳去,活潑地互相嬉戲追逐。
杜十娘卻將這喜氣洋洋的春意拒之門外,她所住的屋子,窗子封得嚴嚴的,門關得死緊,很難進來一絲光線,因此無論何時都黑乎乎的,沒有聲音,沒有生氣,更像沒有生命般。
她的身體已沒什麼大礙,小芹盡心的調理讓她的軀體恢復得儘管緩慢卻見效,可心境卻像是倒退了一百八十步,回到了混混沌沌的太古時代。
所有她堅信不疑的信念被拆穿成了欺騙,所有她為之努力的青春與辛苦付諸流水,所有她追求的簡簡單單的願望都粉碎了……她的心裡,又怎能不亂呢?
院子裡進了人,和小芹低低地說著什麼,這死一般的寂靜,讓這點聲音都顯得格外刺耳。
「外面春光燦爛,春意盎然,杜微,你真捨得不看一眼嗎?」擲劍的聲音傳來,語境輕和。
情到濃時,簡單的問候都足以讓人心動。光是這樣聽著他說話,她就感到一陣眩暈了,又慌亂又惶惶不安。
擲劍站在門口,將手掌貼在門板上,好像要觸摸她長長的髮絲般。
她好固執!從再見面到此時此刻,從不肯讓他清楚她堅持的到底是什麼,只是任他苦苦地搜尋:「你不肯見我。不肯認我,我……只要是你的決定,我都可以接受。可是你為什麼這樣折磨你自己呢?」半晌,他聲音沙啞地說。
又過了良久良久,守在一旁的小芹早巳認為這又是一次無效的見面,正心灰意懶時,屋子裡傳出一聲細細的,音量出奇淺薄的聲音:「進來吧……」
他心頭一顫,緩緩地推開了傷痕纍纍的木門,第一次邁進了她的房間,她的世界。
***
這間房子用作比喻她的世界.簡直是出奇的合適!
黑黑沉沉的,一片死寂,冷冷清清,像是死魂靈居住的地方。杜十娘就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臉孔模模糊糊的,瞧不清楚。
擲劍進來的時候,她好像很怕見到光似的,舉起袖子擋了一下,這令他心生憐惜,飛快地閃進來將門關好,維持住了她所希望的黑暗。
幽幽的,她的歎氣蕩在屋子裡,「你覺得我這樣是在自己折磨自己嗎?可是我卻覺得,只有黑暗才適應我,只有夜色才容得下我……你能懂我的意思嗎?」
他稍一猶豫,頷首說:「我懂!」除了他還有誰更應該去懂她?更應該去憐惜她?如果她是在黑暗中,他便生來就是要拉她出黑暗的!
她的聲音出奇的飄渺,彷彿來自雲間,儘管輕,每一個字卻都清清楚楚。「你『懂』?你怎麼可能懂?從一開始你就錯了,大錯特錯了。」
他茫然地想要往前踏進一步,卻又不敢打擾她,只停留在門口,看著她模糊的一團影子。模糊、模糊、模糊……他們間總是橫亙著這種感覺,現在他恨透了這兩個字!
「我『錯』了?我只是錯在不瞭解你,而你又不給我瞭解你的機會。之前,我們中間有個有個恩將仇報的李甲,現在,還有誰?是誰仍站在我們中間?」
聽到李甲的名字,她的身子無聲地抽搐了一下,低低地說:「你該知道沒有的。」這句話說得那麼悲切,那麼無助,又是那麼傷感,聽得他心都要碎了。
「既然沒有,又為何不肯面對我?」還將他視作洪水猛獸,避不見面。
在黑暗中,她隱約古怪地一笑,聲音淒側而悲涼,「若你想知道答案,就打開門……若你想失去杜十娘,也不妨打開門……」
她出了一道難題給他。
如果要打開門,他就會知道她現在迴避的是什麼;可是一旦打開門,他又會再次失去她!
他瞪著那團黑影,聲音低沉而沙啞:「什麼也不能令我失去你!」像是個莊重的宣誓。
他準確地反手握住門板,輕輕地打開一點,光立即從門縫鑽了進來,像條張牙舞爪的白龍。他的動作帶著些機械,慢慢地用力,將房門大大地敞開。
陽光、涼風、新鮮的空氣……一下子充斥了密閉的小屋。
就在這一覽無遺的光亮中,他看見她嬌弱的身子縮在一把木椅上,連腳尖都蜷縮進寬大的裙子裡。
他的臉刷地白了。
她的臉由於生病,更因為久不見陽光而帶有一種不健康的蒼白,眼神空洞而無神,只默默地低垂著。
可讓他震驚的是,那頭烏黑亮麗的青絲,在鬢角處有好大一束變得像雪一樣白!
他像夢遊般走過去,直走近剛剛他還認為是團模糊黑影的她的身影處,半跪在她的椅前,用手掬起那束白髮,仔細地凝視,神情古怪。
她側過頭去,帶著不關己的冷漠和難以察覺的悲傷:「你說得沒錯,杜十娘——她已經死了。」嬌艷的顏色在她心力交瘁時,早已毫不猶豫地離她而去了。
他低吼了一聲,突然緊緊地將她摟進胸前,抱緊她千瘡百孔的身軀,這才發現,她那肩胛瘦骨瞬峋。
可意外的是,他居然笑了,「這就是你再次拒絕我的原因了嗎?認為自己再不能以色事人?」他抬起眼睛,裡面閃著幽幽然的光芒,「你真是低估了我成擲劍!我從不會因為你的絕色容顏而傾倒,令我心折的是你的心,而你的美麗不過是我意外的收穫!」
她顫抖了一下,將散亂的視線投向他。他的瞳眸一向深沉如大海,漆黑如夜空,寧靜如一望無際的草原,現在卻燃燒著兩簇莫名的火焰,熱情、渴望、充滿期待。
她淒然地低吟:「『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韻華已逝,顏色已盡,或許在不久之後,連生命之色也會褪去。
他被深深觸動了,在這一刻,他感受得到她的悲傷。
他也慢慢念了一句詩:「『搗麝成灰香不滅,拈蓮作寸絲難絕』!」他們間的情義,怎是一個「色」字所包含的?
她纖瘦的身子就在他厚實的胸膛裡,一呼一吸都近在咫尺,但他仍感覺到她在漸漸離他遠去,這不禁又令他倉惶不安了。
她不再避開他的視線,安靜地說:「你仍不明白嗎?若你愛杜墩的堅貞不屈,那麼她賣身青樓,就已經拋棄了這份清高;若你愛杜十娘的美貌,她現在已成顏色盡退,身無分文。無論你愛哪一個,你都已經失去她們了。」
他用手指輕觸她的眉梢和鬢角,眼底是一片深深切切的柔情。「可是你還活著不是嗎?我不問過去,不測將來,只要現在能夠擁有你,我就心滿意足了。」
「不!」她斷然拒絕道,「你能夠寬恕我,我卻無法原諒自己。除了這一片黑暗,我已經沒有一處可安身立命,你既有光明的前途,還有不盡的福分沒享受,就不要再苦苦糾纏我了吧!」
他定睛地瞅著她。
這番刻骨銘心的話,她竟然說得這樣鎮靜,這樣平和,像事不關己般。可語句中無法漠視的蒼涼與幽怨,才令他恍然領悟到,她原來一直是這樣深切地責備著自己,寧可獨自舔傷,也不願面對他!
他無法說動她,她的固執是有目共睹的。
這是第一次兩人心平氣和地進行推心置腹的談話,他們彼此都拋開了原先刻意的遮掩,赤裸裸、毫無隱瞞地道出了自己最真實的心聲,卻依舊各行其道,沒有一個人可以接受對方的思想與打算。
他拉過她冰涼的小手,在她的掌心裡烙上了一個滾燙的印記。
他清楚地感覺到她一陣痙攣,「我會給你時間,我們彼此都需要再次證明彼此的忠誠。不論你承不承認,你都是我的未婚妻子。」他緩緩站起身,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也往上抬升,直到他站穩身形,「情之所終,此生不渝。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他轉身健步離開,留她呆坐在椅中,已經目眩神移,心碎魂摧。
***
這天的夜裡,小芹高興得總也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
小姐終於肯見擲劍了,他們的情況正在好轉。至少擲劍對杜十娘依然那麼一心一意,讓她一想起來,就忍不住要哭了。
她重重地歎口氣,那麼苦命的小姐,大概也終於熬到頭了吧?老天終究還是長著眼睛的,讓她們預見到了幸福。
正想著,模模糊糊地就要入睡,她瞅見窗欞上有半扇在冒著紅紅的顏色。
天邊有朵火燒雲……她念叨著兒歌,眼看就要睡著,卻突然激靈靈打了個冷顫,醒了。
胡亂披上衣服,她赤了腳跳進院裡,看見城西的一角,已經是火光沖天,濃煙滾滾。救火的呼聲在郊外都可以隱約地聽到,她已經看見附近的鄰居有人拎著水桶趕去救火。
她突然想到了什麼,刷地白了臉,沒命地去敲杜十娘的房間,一迭聲地狂喊:「小姐,『悅友』客棧的方向著火了!『悅友』客棧的方向著火了!……」
***
杜十娘在拚命地奔跑著,夜間的涼風迎面而來,冷冷的,颼颼的,瑟瑟的。鞋子早不知什麼時候跑丟了,小路上尖利的石塊劃破了她柔軟的腳踵,但是她仍是不知疲倦,用盡全身的力氣在奔跑。
小芹猜得沒錯,當她披著滿頭亂髮,僅著幾件單衣狂奔到城西時,「悅友」客棧裡早已經是一片火梅,火勢很大,旁邊的幾間店舖也全都燒得面目全非。
到處是扛著重重的水桶奔忙救火的人。
她抓住其中一個人的手,哀求著問:「客棧裡還有人嗎?擲劍出來了嗎?」
那人粗魯地甩開她,破口大罵:「臭娘們!滾一邊兒涼快去!沒瞅著這兒著火了嗎?」急匆匆地又去汲水救火了。
她眼瞅著火勢越來越大,穿插在救火的人群中,揪住一個又一個人昏亂地問,不停地問。
擲劍出來了沒有?
擲劍出來了沒有?
擲劍出來了沒有?
小芹跟在後面,一樣赤著腳,衣衫不整。她死命地往外拽她,卻拗不過她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只好一遍又一遍向旁邊的人哭著:「你們有沒有人看見西廂房的擲劍和柳滿諒公子?你們有沒有人看見?」
就在猛烈的火焰面前,這兩個滿面流著淚的女子激起了所有人的同情,終於有個腦袋、胳膊全紮著繃帶的人過來將她們拖到一邊。「我是店小二,西廂房沒有一個人出來……怕是已經……你們還是趕快往安全的地方去吧!」
小芹的哭聲頓時像被突然剪斷了一樣死寞。
杜十娘一片死灰的臉上則顯出了驚人的堅決,她搶過一桶水當頭一淋,毫不猶豫地衝進了茫茫火海,火焰像不久前的湖水一樣迅速接納了她,將她裹住。
「小姐——」小芹慌亂大喊,卻被周圍的人硬生生按住,她眼睜睜地看著杜十娘瘦小的身子鑽進火光萬丈的客棧,急得沒命地掙扎,又咬又踢,卻還是動彈不得。
火苗滾燙,濃煙嗆得她什麼也看不清,不時還有著著火的碎木掉在身上,地獄裡火燒煎熬的滋味,也不過如此了。
她卻全然不覺得痛,不覺得燒烤,不覺得火燒煙薰,只是一味往裡跌跌撞撞走著,一邊咳嗽,一邊聲嘶力竭地叫著他的名:「擲劍——擲劍——」
她已經完全不能思考了,身上所有的知覺都化成了他的名字,眼前火紅的一切都化成了他深邃的眼眸。老天難道要收回這雙漆黑動人的眼睛了嗎?他甚至還沒確定她的心意究竟是怎樣的,甚至不明白她有多麼多麼愛他!
他們還應該有一生一世啊!現在卻短暫得只剩下幾聲喘息了!
木製的客棧快要塌了,只有幾根大梁在支撐燃燒著的殘骸,眼看著它們搖搖欲墜,就要壓垮她薄弱的身子時,有條人影流星一般閃進來,一把抓住她疾速向外狂奔。
當悅友客棧終於在烈火的侵襲之下變得支離破碎,燃成了一堆火紅的廢墟時,他們在千鈞一髮之際,逃出了熊熊燃燒的無情的烈火。
擲劍激烈喘息著,面無血色地搖撼懷裡無聲無息的軀體,「十娘,十娘!」他痛徹心肺地怒吼,「醒來!求你快醒來!」
杜十娘沒有昏倒,她只是被嗆得說不出話來,淚水在滾滾而落。她睜大空洞的眼睛,只是反反覆覆說著那一句話:「擲劍出來了沒有?擲劍出來了沒有?」
他含了淚,將她的腦袋扳向他的臉,沒命地說,重複地說,顛三倒四地說:「我在這裡!我就是擲劍!我根本沒在客棧裡!老天,你要嚇死我了……你要嚇死我了……」
滿諒早就遠行去了,他和少聿外出探案,算是命大,全都躲過了這場火劫。他是個出類拔萃的劍客,從不曾感到過恐懼,可是當他聞火訊趕回客棧,聽到小芹撼天震地地衝他嘶叫:「小姐在裡面!小姐在裡面!」的時候,他感到天塌了下來!
她停止了問話,專注看他,一眨不眨,全神貫注,忽地,像是突然明白了似的,她緊緊地撲進他的懷裡,哭著喊:「再也不要離開我!再也不要從我身邊走開!火海我敢進,刀山我也不怕!只要你還肯要我!只要你還肯要我!」
「你當然是我的,你也只能是我的!從始至終,我都把你看作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從未放棄過!我們一生一世都不能分開了!」伴著她的哭喊,他更緊地將她整個人都擁進懷裡,像是要把她揉進體內,再不分開。
她身上有著數不清的燒傷和燙傷,臉孔都被煙熏得黑黑的,披散的頭髮尖都被燒焦了打著卷兒,他的樣子也很狼狽,衣服都燒出了大大小小的洞。
可是兩個人的眼珠都是那麼亮,那麼有神,那麼光彩流動,他們疑視彼此的眼光是那麼深情款款,那麼柔情似水,那麼堅定不移,讓在一旁的小芹又忍不住抽抽泣泣起來:「太好了……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