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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良緣 第二章 作者:岳盈
    「少爺,少爺……」和風的聲音沉穩地喚了聲又一聲,君天行才如夢初醒般地回過神來。他眼中有抹惱怒,不是針對手下,而是對他竟讓自己出神許久,沉浸在不堪回首的往事中感到懊惱。

    為了掩飾心裡的尷尬,他隨口擲出急迫想知道的答案。

    「有宋嫣然的下落嗎?」

    和風不愧是和風,儘管覺得少主人失常,仍不動一絲聲色。顯然剛才他是在自言自語,少主人一句也沒聽進去。他眼也不眨地重複之前對少爺恍惚的心神如同馬耳東風的報告。

    「宋家有兩名閨女,都是正室所出,沒有叫嫣然的小姐。」

    「不可能。」天行擰緊眉,眼光凌厲地射向他。

    和風自然不認為君天行會搞錯這件事,早進一步做了調查。

    「據屬下向宋室宗親查探的結果,宋老爺的側室確曾誕下一名女嬰,但在宋老爺過世後,沒人知道她的下落。宋家現在的僕人,大都是宋老爺過世後,宋夫人招募進來的,他們都不清楚嫣然小姐的事。」

    天行胸房倏地緊縮,沒想到宋力鵬的正室心胸如此狹窄。嫣然只是個小女孩,難道她竟把嫣然趕出宋府?

    「宋志傑怎麼說?」

    宋志傑是宋力鵬的獨子,和風從宋家僕人處打聽不到宋嫣然的消息,機伶地拿做生意為幌子,攀交了宋志傑。

    「屬下向宋志傑旁敲側擊,又買通他身旁的小廝,發現宋志傑並不曉得這位同父異母妹妹的下落。宋老爺過世時,宋志傑忙著處理亡父喪事,以及家族產業,等他有空閒想起這位小妹時,發現嫣然小姐已被宋夫人送走。屬下目前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嫣然小姐確實不在宋府,現正朝嫣然小姐的母親妮夫人的娘家查詢。」

    天行沉默著,以眼光催促和風往下道。

    和風暗暗歎氣,他來九江不過半個月,打聽到的消息著實有限。

    「目前尚未有進一步的線索。僅知道妮夫人的父母原是宋家的佃農,宋家擁有九江府四分之一的田地,屬下正在清查中。」

    陰霾如烏雲籠罩般的黑眸投向濃密綠蔭枝椏間露出的一小方湛藍晴空。原以為嫣然在父母的寵愛下,定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沒想到宋伯父和妮姨在五年前便拋下她撒手而去。當年他十六歲,嫣然也才……八歲吧。他實在無法想像一個養尊處優的八歲女孩,如何在沒有保護的險惡世界裡求活。

    五年了,這五年來她是怎麼過的?好嗎?受委屈是免不了的吧?

    想到這裡,天行心如刀割。

    看出少主人陰鬱的心情,和風適時轉移話題。

    「宋家自宋老爺過世後,家勢直走下坡。宋志傑不像宋老爺那樣有做生意的手腕,尤其是對古物的鑒賞力,更不如亡父。幾項錯誤的投資,令通寶閣損失慘重。宋志傑打算讓出通寶閣,退出骨董生意。」

    通寶閣是宋力鵬的心血,宋志傑要出讓?天行不快起來。

    「找人出價,頂下來。」

    「是。」少主人會有這樣的吩咐,在和風的意料之中。君家父子對骨董的熱愛是有名的,宋力鵬既然是君家的知交,君天行下這樣決定在人情之內。

    「估料到宋家還有可能出售其他財產,少爺是否也要屬下留心?」

    天行橫了得力下屬一眼,「嗯」了聲後,眼光擲向遠方。

    「甘棠湖就在這附近,我記得宋家在那裡有座宅子。」天行彷彿還能聽見逝去的笑語在耳畔迴響,那銀鈴般的嬌笑聲,有如仙樂。嫣然天真可愛的笑顏,緊纏在他頸上的肥嫩小手,笑咪咪的烏亮眼眸,一一在腦中閃過。

    咽喉處有抹灼熱的酸澀,他咬緊牙根吞下,卻止不住心頭的一股渴望,好想再看見她動人的笑容,燦爛明艷如朝霞。

    「屬下會留意。」

    天行仍沉浸在過往的思緒,突然想要看一眼那棟宅邸,那座有嫣然歡笑的大花園。他策馬朝前疾騁而去,和風很快跟上。

    深深淺淺的綠意從身前往後掠,前方的風景對天行仍是陌生的。他好著急,甘棠湖在哪裡?

    遠方路旁好似有人影,他馳過去,急勒馬韁,揚起塵土一片。塵粒在陽光下呈現出霧茫的光影,宛如一匹從空中直直飄墜的薄紗落向地面。

    透過薄紗般的灰塵,他辨識出站在路旁的是一道娉婷嬌弱的身影,隨著塵土往下落盡,模糊的身影具象化,他清晰看見烏黑的髮辮圈住清水芙蓉般的臉蛋。

    眼光難以移開,呼吸梗在喉中,天行僵坐在馬背上無法動彈。

    飽滿的臉形,尖長而顯得脆弱的下巴,白細的皮膚,勻秀舒展的眉眼鼻唇,但那都不是她最動人之處。

    點漆雙眸像盛在白工盤間的兩丸黑水晶,水靈靈、似小鹿般不畏人,好奇地仰望向他。

    黑水晶閃了一下,由裡發散出的一點晶芒迅速擴散,眼梢、眉間,很快和丹唇畔的笑窩串連成一氣,一張臉笑成眉眼彎彎,巧笑倩兮,活生生的嫣然動人。

    莫名的震顫在胸臆間擴散,君天行不敢相信他竟為之失神了,封閉的心扉被這突如其來的絕艷倩笑闖開。他愕然瞪視這名年約十二、三歲的少女,簡單的粗布衣裙,卻勾出動人的千般風情。

    跟在君天行身後的和風,也被少女臉上盛開的芬郁笑靨所迷住。活到二十二歲,從沒見過如此乾淨純美的女孩,好似溫暖的春風,鑽進旅人懷中送暖,漸漸將所有的愁緒都遺忘。

    甜美動人的笑容令人忘憂,晶燦眼眸像朝陽燦爛,她,是微笑之神的化身,全身散發著與週遭自然景觀一般的清新氣質。

    君天行無法自主地翻身下馬,走向她。他向來冷靜的精銳眼眸閃著讚歎、愛慕的異樣情緒,直視進那雙靈動的美眸裡。

    少女被他這樣大膽無畏的眼光看得頰生芙蓉,嬌羞地垂下螓首。

    君天行瞅著她,默然無語。

    「你……要不要喝茶?」如銀鈴響動的優美聲音劃過澀重的空氣,天行這才注意到少女站立在安置一大桶水壺的木架子旁,白嫩的小手拾起壺旁放置的蒲掌般大綠葉,眼露希冀地凝望他。

    「嗯……」他遲疑著,緩緩問道:「你在賣茶水?」,

    咯咯的嬌笑聲自她紅嫩軟濕的唇瓣逸出,這笑聲意外地讓天行感到一絲熟悉,他怔愣地望著和他心裡牽掛的人有幾分相似的笑顏。

    「不是啦……」她愛嬌地搖著手。「舅舅是這裡的村長,他每天都要我們提茶水過來供來往官道的行人飲用。這是我們自製的菊花茶唷,甘甜爽口,你要不要試試?」

    不忍拂逆她眸中的慇勤,天行不自覺地點頭。少女將葉片圈成茶杯形狀,為他倒了一杯,遞給他。

    天行伸手接過,指間不意輕觸到她如春筍般美麗的纖指,心跳猛然急促起來。

    少女紅潤的蘋果臉閃過一抹羞澀,她垂下頭,依樣畫葫蘆地為和風倒一杯。

    菊花特有的甘甜滑入喉間,心中的燥熱緩和了些。天行瞄向那對少女而言太過沉重的水壺,不由得蹙起眉。

    「你住哪裡?提這一大壺水不會太重了些嗎?」

    「我家在那裡。」少女指向樹林後的一大片田地,「茶水不是我提的,是表哥提來。」

    天行依少女手指的方向,看到她身後還放著一個有蓋的大木桶。

    「我們早晚都會添加茶水的。」她以著百靈鳥般好聽的聲音,歌唱似地吟道。「剛才我們就是送茶水過來,表哥肚子疼,跑到林子裡去了,我在這裡等他。」

    瞧她一臉的天真笑靨,毫無心機地跟陌生人攀談,天行與和風忍不住也跟著揚起唇。

    好可愛的女孩,年紀雖小已如此脫俗,長大後定是個大美人。

    只是這朵清新脫俗的水芙蓉,是會自開自落在林野間無人欣賞,還是得遇識情知趣的賞花人憐愛?

    一想到有著像嫣然純美笑容的女孩,最後落在鄉野村夫的手中,一縷煩躁的情緒困擾著天行。他定定審視少女閃著頑皮笑意的嬌美容顏,下腹部一把火焰狂燒,竟有種將她佔為己有的衝動。

    他為這奇怪的意念而心生不悅,極力控制身體因她而產生的亢奮。他是怎麼了?竟被個小女孩吸引?

    不該有的。他抿緊唇,無情地拒絕瘦小的情苗滋長。

    「小姑娘,往甘棠湖怎麼走?」和風溫柔地低下頭問著嬌小的少女。

    「往前方直走,遇到岔道向西而行便到了。」

    「謝謝你,小姑娘。」

    該走了,為什麼腳步難以挪動?為什麼眼光放不開她唇邊盈盈的笑意?天行憤然地甩開頭,手指在腰袋間移動,取出一片金葉。

    一瓢水之情也不能承受,否則他將終身掛懷她。

    下定決心今生不讓任何女子牽絆住他的心,不讓自己為情愛所苦。嫣然是他的責任,這女孩卻不是。若有似無的情絲該當斬斷,這樣就不會有人受傷。

    「送給你。」將金葉塞進柔軟的小手,少女訝然的眼眸困惑地低下審視手中的金燦光芒,再抬起頭時,兩位騎士已絕塵而去。

    這樣永不回頭,就可以將那朵清水芙蓉從此拋在腦後嗎?胸臆間的疼痛又是為了什麼?她純真的笑靨早在最初一眼時便烙進心坎,得多少荏苒的時光才可以磨滅?天行無法確定。

    直到兩匹馬完全消失在視線之內,少女才收回眼光,望著手中的金葉怔愣出神。

    心裡突然空空落落起來,手心彷彿可以感覺到那人留在金葉上的餘溫,腦海裡浮現他英氣煥發的俊美容顏。她不自覺地握緊金葉,總覺得對那人有一種熟悉感,好似在哪裡見過他。

    在哪呢?她做人的記憶力為什麼想不起來?

    「嫣兒……」樹林處的呼喚聲,將她的思緒打亂。她回過身,憨厚的表哥走向她,提起水桶。「該回去了。」

    「嗯。」她朝表哥綻出燦爛笑靨,兩人並肩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

    花開花落間,逝水般的光陰倏忽而過,五年的時間可以改變很多人、許多事。儘管父親執意要他承繼君家的一切,天行卻對兄弟間的權力鬥爭感到厭煩,反而花費許多心力擴展自己在江西的勢力。

    五年來,他陸續收購了宋家的產業,成了九江府最有財勢的一方霸主。然而不管他如何鍥而不捨地追查未婚妻的下落,伊人芳蹤依舊杳然。

    天行不曾想過要放棄。不管宋嫣然的遭遇如何,他都有義務找到她,以告慰母親在天之靈。

    好不容易二弟承祀主動退出君家繼承人的卡位戰,天行以擁護他和承祀的兩派人馬數年來彼此交惡、互相傾軋,造成君家內部間隙為理由,順水推舟地將燙手山芋丟給三弟如意,帶領一干屬下移師江西,開展自己的天下。

    坐鎮九江之後,他更是卯足勁查訪宋嫣然的下落,然而那位童年時對他百般依賴、有著天真無憂倩笑的小女孩,似乎淹沒在無情的歲月中,只餘那咭咭咯咯的悅耳嬌笑聲在耳畔不斷迴旋,與另一道倩笑相疊。記憶中幽深漆亮的小女孩眼睛,和另一雙晶燦似陽光的少女美眸交相疊映在腦海,佔據他每一個夢,成了生命裡的一部分。

    ***

    怒焰在天行平靜的外表下猛烈燃燒,他就知道應該把尹青霞早點處理掉,偏那些長老們囉囉唆唆,說什麼尹青霞再怎麼說都是老二承祀的阿姨,這麼做有失厚道。

    哼!他們縱容尹青霞迫害如意,就不失厚道?

    老東西!也不看看現在是誰的天下!

    和風迅速和烈火交換了個眼光,知道主子正處在極端不悅的情緒中。

    顯然君家三少爺如意今早捎來的消息不值得人大肆慶祝。

    和風掀了掀唇,他向來都對這位容貌絕色、深具智慧的三少爺頗具好感,挺好奇如意會有解決不了的事,需要麻煩他大哥。

    「發生了什麼事?如意少爺需要我們援手嗎?」烈火性急地問。那封信柬是直接交到天行手中,他和和風都不曉得信裡寫什麼。

    「你們自己看!」君天行憤怒地將紙片射向下屬,烈火揚手接過,和風揍過來看。

    一會兒後,和風對眉頭越擰越緊的主人道:「如意少爺在信裡說,尹青霞、閻紫姬母女是被閻羅堂總護法宇文無名帶走,請您不用擔心……」

    「叫我不用擔心?」君天行臉上出現一抹不敢置信的滑稽。「我能不擔心嗎?宇文無名可不是好惹的,上回沒能掠倒他,還讓他有機會劫走尹青霞這蛇蠍心腸的女人,我能放什麼心?」

    「少爺。」和風眼光鎮定地安撫他。「您注意到如意少爺的用詞了嗎?信上寫道尹青霞母女是被宇文無名帶走,請注意『帶』這個字眼,如意少爺並沒有用『救』,您不覺得很奇怪嗎?」

    君天行心念一動,沉著目光,等待屬下解釋。

    「尹青霞發瘋的事,我們在離開洞庭時便知道了。或許因為這個原困,如意少爺才會讓宇文無名將她們母女帶走……」

    「如意少爺不可能這麼愚蠢吧?」烈火魯莽地插嘴,和風狠瞪他一眼。

    「你才蠢呢!如意少爺的聰明才智就算十個你也比不上!他雖然性情良善,倒不至於會做出對君家上下不利的決斷。依我看,如意少爺八成是認定尹青霞做不了怪,又和宇文無名達成了某種條件的和解,所以才讓他帶走人。」

    是這樣嗎?君天行與烈火分別以疑惑的眼光投向和風。

    「如意少爺之所以寫信通知您,一來是不願意少爺在事後得知時產生不諒解,所以自個兒先行招認了。二來,則是要您肯定他的能力,不用再為他操心,大可以將全副的心思放在開展新事業上。」

    望著和風臉上認真的表情,君天行不禁啞然失笑。也只有和風才能瞭解如意曲曲折折的心思,一個「帶」字就能引出這連串解釋,害他剛才白操一番心。

    不過,如意究竟和宇文無名達成什麼條件的和解?他挺好奇的。

    「如意少爺在信中還提到另一件事,少爺是否注意到了?」和風遲疑地道。

    君天行挑眉詢問,看到尹青霞被宇文無名帶走的消息,他早氣瘋了,哪有心思注意如意後來又寫了什麼。

    「是……」

    「少爺。」慌張的腳步聲自廳外奔進,君天行一名得力屬下臉色僵硬地稟報。「大小姐她……」

    天行看進和風眼中,從那雙閃現著無奈、好笑的瞳眸裡恍然明白信裡的另一項消息。

    洞庭君家的大小姐,君浩唯一的掌珠,君家三兄弟的大姊,於十一年前就嫁到京城的君明珠,大駕光臨了。

    這才是如意捎來的真正壞消息!

    君天行的心咚的一聲被狠狠敲擊了。

    ***

    「花開蝶滿枝,花謝蝶還稀。惟有舊巢燕,主人貧亦歸。」品味著於漬的這首,嫣然一手挽著滿裝繡線、布料的提籃,沿著田埂小徑往家中的方向前行。

    小時候父親握著她的小手教她學寫字,教她背誦詩詞。父母過世後,大娘要舅舅將她領出宋府,舅舅老念著爹在世時是怎樣的飽學之士,嫣然若連大字都不識,將來他沒臉去見她爹。舅舅送她到周老師處聽講三字經、千字文、百家姓,老師讚她聰明,一點就通。後來她跟著周師母學刺繡,順道聽老師講課,那些四書五經的,她倒沒什麼興趣,但說到史記、漢書、三國誌……這類的史書,還有水經注之類的遊記,耳朵便不由得豎了起來。

    手中的刺繡不再只是花鳥,還有想像中的各處名勝、歷史典故。周師母直誇她心思巧,跟別人繡的不同。舅舅將她繡的枕套、被套、繡囊、手絹、布巾、繡畫……等等各類織品拿到城裡寄售,價錢賣得不錯。其實那些主意都是從周老師處借來的書裡學來的,跟她的蘭心蕙質一點關係也沒有。

    噗哧一笑,她晶燦的眼眸被一隻瘦小的蝶兒吸引住,順道看向今年慘淡的收成。

    繳了田租後,那些可憐人還有閒錢過冬嗎?

    嫣然心裡不禁興起一絲悲憫。

    楊萬里的一詩道:「稱雲不兩不多黃,蕎麥空花早著霜。已分忍饑度殘歲,不堪歲裡閏添長。」佃農實在好辛苦,忙了半天,大半的辛勞代價卻進了地主的口袋,要是再遇到閏日、閏月,那剩下的日子可更難過了。還好舅舅的地是自己的,娘嫁給爹時,爹就將數畝田地當聘禮送給外公。爹臨終前,還找人叫了舅舅去,將娘的一些珠寶、首飾交託給他,對外詐稱都當了陪葬品,否則憑小氣的大娘丟給舅舅的十兩銀子,怎麼夠把她養這麼大!

    想到這裡,嫣然不由得吐了吐小香舌,對亡父的先見之明佩服萬分。

    腳步輕快地走向舅舅的磚瓦屋子,除了周老師家外,這棟房子是村子裡最大也是唯一的磚房,舅舅說是爹當年出錢替顏家蓋的。所以在舅舅帶她回到這棟屋子住下後,她一直告訴自己,這裡有爹對顏家老小的關愛,她住在這裡,等於分享了這份幸福。

    一晃眼十年了,村莊不怎麼繁榮、富裕,但大伙都像一家人哩。像她表姊、表妹出嫁時,村民都來幫忙,那幾天真的好熱鬧。

    想到已分別出閣的表姊、表妹,嫣然心裡不禁有些失落,跟她同年齡或比她小的姑娘,大都有了人家,唯有她的親事還不知道著落。

    倒不是她長得醜、沒人來提親,在周老師那裡讀書的好幾個住城裡的殷實人家子弟,都請過人上門說媒,可是舅舅比她還挑,搖頭,搖頭,還是搖頭,搖到現在她自個兒都懷疑這輩子大概甭想嫁出去了。

    舅舅到底想替她挑什麼樣的乘龍快婿?

    其實——她難為情地想,李公子和周公子人都不錯啊。李公子有秀才的功名,周公子今年鄉試高中舉人,李、周兩家家境殷實,九江府城裡不知道有多少閨女想嫁他們,舅舅卻接連拒絕了兩家的提親。

    李公子上個月遵循父母之命迎娶夏員外的千金,她在周老師那裡碰見他,李公子含著兩泡幽怨的淚水默默凝視她,讓她看了也好為他難過。夏小姐她是見過的,人不錯啊,李公子為什麼這麼不開心?還用那種眼光看她,害她好過意不去,繡了幅喜幛,請周師娘幫她送到李家祝賀。

    而周公子對她還沒死心,仍不斷請人向舅舅探口風。唉,儘管她對溫文爾雅的周公子深具好感,但總不好意思主動開口跟舅舅說要嫁他啊,只好就這樣蹉跎過一日又一日了。

    踏進顏家大門,一陣風吹得院牆邊的老樹沙沙作響,遮掩了她的腳步聲。腦子裡突然撞出兩道深刻灼熱的凝視,也就順便將一張英氣勃勃的俊美容顏給記起來了。那騎在馬上的英姿恍若天神,乍見時曾炫惑了她的眼,若不是他送她的那片金葉子還貼身放在香囊裡,她會以為那場邂逅只是仲夏午後的幻夢罷了。

    她以為,只是以為,他看她的眼光應該有別的含意,李公子、周公子,還有其他向她舅舅提過親的男子,都曾用過類似的眼光窺視她。當時她年紀小,辨別不出來,隨著年歲漸長,有了一些體會。但就算他真的有什麼含意又如何?從他的衣飾、氣質及身旁的侍從,都可以看出他不是尋常人家的子弟,非富即貴。那樣偉岸的男子又豈會看上一個渺小不起眼的村姑,進而向舅舅求親呢?

    該忘了他,那只是一場夢罷了,像周公子這樣的人,跟她才能搭在一塊,而不是那個早該湮滅在杳不可尋記憶中的男子。

    低頭凝視纖巧的玉指,心情幽幽蕩蕩起來,感染了秦韜玉詩中的憂愁:「敢將十指誇針巧,不把雙眉斗書長;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什麼時候才輪到她穿上華麗的嫁裳,風風光光的出閣?

    終身所依在何處?她輕歎口氣,收拾所有的幽怨,綻出笑顏走向廳門口。

    高昂的談話聲遲疑了她的腳步,看進廳門,發現屋裡聚集了村裡有份量的長輩。不想打擾身為村長的舅舅和村民商量事情,嫣然打算繞過廳房、從廚房的側門入內。她經過客廳窗口時,被裡頭的談話聲所吸引,不自覺地停下腳步傾聽。

    「……村長,大夥兒實在過不下去了……」東鄰的姚大伯張著乾癟的唇,白花花的眉毛全蹙向眉心,語氣是一慣的苦澀。

    「是啊,村長。您家裡那塊田是自個兒的,又有嫣然小姐那雙巧手貼補家用,可不像我們苦哈哈……」尖酸的嗓音一入嫣然耳內,她立刻聽出背對窗口的佝僂老婦定是村尾的張大嬸。

    「村長,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姚大伯的侄子,在城裡某家大客棧當跑堂的姚小聰機伶地插嘴。他是廳堂裡唯一的年輕小伙子,嫣然好奇地從窗口窺視他樸實卻有些滑頭的笑臉。

    在城裡客棧工作,姚小聰比村裡的任何人都消息靈通,見廣識多。每次回村裡時,他總會帶回新鮮玩意或消息,讓村民們大飽眼福和耳福。不曉得他這次帶回來什麼,嫣然納悶地想。

    「您知道我們耕的田地,都是宋家的。從宋老爺過世後,宋夫人將田地租稅都交給她堂弟杜亮管。杜亮那人尖酸刻薄又摳,老跟我們斤斤計較,明曉得這幾年收成不好,還硬抽這麼多的田租,叫大夥兒根本過不下去。」

    身為村長,顏榮對姚小聰說的話再明白不過。杜亮那人唯利是圖,根本不把村民的生計放在眼裡,一味只想多撈些錢。

    「現在好不容易宋家把村裡的田地都轉賣給君大爺,我們可以趁這個機會把杜亮那些狗皮倒灶的事全掀出來。君大爺對下人和善是有名的,只要我們求他,說不定他願意減免大夥兒的田租,讓大家今年能過個好年。」

    聽了姚小聰接下來說的話,顏榮有所感觸地喟歎一聲。宋老爺過世才十年,宋家的產業已經敗成這樣了。先是通寶閣在五年前頂讓給人,然後是其他的茶行、米店,再來則是賣田賣地。宋老爺地下有知,定然對獨子的敗家行為嗟歎不已。

    「小聰,你真的認為那位君大爺會願意幫我們嗎?他是打哪冒出來的?怎麼我們從來沒聽說九江府城有這號人物?」一直默不作聲的祁大叔終於開口問道。

    「祁大叔您有所不知,說到這位君大爺的來頭可是不小。」小聰眉飛色舞地道。「早在五年前,君大爺就頂下了通寶閣,後來又陸陸續續收買下宋家的產業,人家現在可是九江府的首富。君大爺的家底深厚,雖是外來客,但洞庭君家在中原名聲響亮,是湖廣第一富家。君大爺名下的店號,包括我跑堂的悅賓客棧都是他的,多少人擠破頭想去上工,因為君大爺為人慷慨,對下人不知有多好哩。」

    「洞庭君家」,顏榮腦子裡塞滿這四個大宇,無法再做進一步思考。

    還記得宋老爺臨終前召他去吩咐的那段話,他說嫣然已許配給君家的大少爺,要他照顧嫣然,等著君家前來迎娶。

    這些年來,顏榮苦苦盼著君家的人來,每隔一段時間,便請在宋家對門的劉家當管事的朋友幫忙打探,可是君家一直沒消沒息。

    儘管有不少殷實人家的子弟請托媒人上門說親,他都不敢答應嫣然的婚事。不只是因為嫣然已經訂親,還有他不能也不願意委屈了嫣然。

    她的母親,他唯一的妹妹顏妮,為了沉重的家計不得已嫁給大她二十歲的宋力鵬為妾,慶幸宋老爺真心疼愛顏妮,愛屋及烏地照料顏氏一家老小,這份恩德他永遠記在心上。為了報恩,他盡心照料外甥女,而嫣然也出落得標緻美麗,尋常的鄉紳村夫,怎配得上她出眾的才貌?

    只有富可敵國的君家,宋老爺生前為她擇定的佳婿,才匹配得上她吧?

    血脈最溫熱處開始沸騰,顏榮迫不及待地想求證小聰口中所言的君大爺,是否就是君家的大少爺?!

    「小聰,快告訴我君大爺的名諱!」

    村長伯急切的問話,嚇了小聰一跳,總算在客棧裡見識多了,小聰很快恢復正常回答。

    「君大爺的名諱是上天下行。」

    君天行!

    灼熱的氣流直往眼裡冒,顏榮激動地握緊拳頭,終於讓他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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