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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其外美食家 第三章(1) 作者:席絹
    奉嫣有許多優點和許多缺點,其中有一條不知道該歸類在優點還是缺點的特點是——非常的知人善任、人盡其才。她知道每一個師姐妹的廚藝特色,她清楚每一個同門的工作習慣,她更精準的掌握住每個人能夠被壓搾的底限在哪裡。所以她們這些被抓來勞動過的人,雖然常常被她纏得恨不得將她痛扁一頓,但還不至於因她這樣無良的壓搾而徹底把她列為拒絕往來戶。

    對於一個總是將自己的生活搞得狼狽落魄、還從來不知道悔改為何物的傢伙,就由著她去自生自滅好了,別人也懶得花費心思在給她一點教訓上;因為那不只得不到絲毫效果,還白白浪費自己的時間。

    奉嫣很缺錢——不,正確的說法是,當奉嫣人在台灣時,絕對都是處於赤貧狀態;而她所有瘋狂的行為,都繞著一件大事在走,那個名目叫:搶救貧窮大作戰。

    不過,奉嫣為數不多的優點是:就算她再缺錢,也絕對不會向師姐妹們借錢。那次南非落難記,求救的對象是奉總管,將自己兩個月的自由出售給家族,隨便家族怎麼安排她的工作,以此取得足夠的金錢買機票回國。

    難以想像這個壓搾起別人來毫不手軟的傢伙,居然在金錢上如此有原則。所以奉嫣雖然很煩人,但真正會徹底討厭她、拒絕被她糾纏的,卻是沒有。

    奉嫻一整天都在忙,忙著做水蒸蛋糕。也不知道奉嫣去哪拐來這麼多代工訂單,聽說這是近來網絡上被瘋狂團購中的熱銷產品,所以需求量極大,這兩天至少要出爐五百份以供應需求。結果今天被抓來的勞力,就在臨時租來的某間已停業的麵包店廚房裡狂忙了一整天,直到晚上七點半才終於能夠休息。

    匆匆洗了個澡,吃完晚餐之後,奉嫣已經在床上睡了個人事不知——據說她已經忙了三天沒睡覺了;而今晚暫住這兒的奉嫻,精神還好,看了看時鐘,現在是晚上八點五十分,差不多該上網了,於是一邊擦著還濕著的頭髮,一邊開機。

    上次在花園喝下午茶時,所談的話題一直沒有機會談完。她想,那時金郁騏是想挑明了告知她,他自己的複雜身世的吧?想來金郁騏也是頗有心機的,他一直清楚他的人生會在三十歲時產生巨大變化,卻沒有告訴她;在她簽完新約之後,也還是閉口不言,直到日子到了,再也掩飾不住,才願意說出來,也不知道是基於什麼樣的鴕鳥心態。

    如果她不想待下來,那麼他早說晚說,也都免不了她會向他要求解約的事實。

    是的,她這幾天滿心想的就是揪住金郁騏,當面請求他解約。當然,不會太容易的,不然金郁騏不會一直藏著不說。

    她這個老闆喜歡身邊圍著的人都是熟人,所以她毫不懷疑,日後就算趙嫂老得走不動了、司機李哥眼昏手抖開不了車了,也仍然會待在金家養老,直到壽終正寢。不是他們想賴住下來,而是金郁騏不會放人走。

    奉嫻不知道金大少母親那邊是個怎樣的家族,成員有多麼浩大,但在金家這邊,金郁騏可說是孑然一身的存在。他有幾個堂親,都是關係很遠,在父親那一代就不怎麼往來的了。這或許正是金大少厭惡身邊的熟人被迫換成陌生人,不願重新適應的原因吧。他很怕寂寞,而他也確實非常孤單。其實如果不是出了「黑道」這個意外,奉嫻一點也不介意就這樣留在金家養老,在這兒煮一輩子的飯也無所謂,就算廚藝再無精進也是無妨——她對奉氏沒有那麼狂熱的向心力,所以奉氏幾代以來人人致力於廚藝上的精益求精,為「奉氏食經」做出貢獻一事,對她來說並不重要。

    計算機開機好了之後,她將新取得的賬號密碼登入msn,一上線就有人向她打招呼;從對方那一大串英文字母名稱上看不出所以然,但自我介紹就簡單明瞭了。

    ——奉嫻嗎?我是金郁騏。

    ——我是。金先生晚安。她打字回道。

    ——晚安。我知道你心裡有很多疑問,我今晚會好好對你說明的。

    ——雖然我是有一些疑問,不過並不是非知道不可,我向趙嫂表達出希望找您談談,目的只有一個:如果您允許的話,新的工作約能否作廢?

    她倒是開門見山的說了。

    那頭被她的直言無諱給弄得一時無語,遲遲沒有回復,可能正在百思不解著這個向來溫婉柔和的奉嫻,講話做事都極之圓潤,從來不會以尖銳的一面示人,怎麼今天突然就如此開門見山了起來,一點修飾都沒有?

    奉嫻可不管那頭的人在想什麼、或者是怎樣不可置信的表情,接著往下打字。

    ——金先生,您知道,我是個背景極之單純的人,對於目前發生的情況,我非常的擔憂,且感到困擾。

    ——如果你對人身安全感到疑慮的話,那麼我可以做出保證的。

    ——你自個兒都處於在逃狀態呢,哪來的能力去為別人的安危做出背書?

    奉嫻翻了個白眼。

    ——你不相信我能做到嗎?

    那頭似乎對她沒有立即打字響應不滿,覺得很沒面子,於是丟了這一句質問過來。

    ——我相信您對下屬的關心,也相信您會做到完美。但那不表示她就可以為此放下一切的擔憂。最後一句話奉嫻當然只會放在心中吐嘈。

    ——那就對了!相信我,我會盡快處理好一切的。你,以及趙嫂他們都不會有事的。那些目前進駐在家裡的人,雖然看起來不像善類,其衣著品味更是完全不符合我們的審美觀,但他們其實是偏向我們這邊的人,不會對你們造成傷害。真正有可能傷害你們的,是那些隱在暗處窺視的人。不過,不管那些人想要得到什麼,都不至於對你們動手。畢竟你們只是我的員工,不是親人,對他們沒有任何妨礙。

    對於這個想當然爾的說法,奉嫻不以為然的挑眉看著,沒有馬上回應。她和趙嫂他們確實是外人沒錯,但在金家人口凋零如斯、全無往來親屬的情況下,如果想要對金郁騏做出脅迫之類的行為,目標若不是定在他的知己好友身上,就會是他們這些老員工了。

    老員工的價值或許沒有重要到能令金郁騏就範,但用來權充警告一下還是可以的;也沒人會指望區區的小員工可以用來動搖金郁騏,讓他去做不願意做的事。

    所以,無足輕重的炮灰,可有可無,別人動起來也不會手軟多少。傷害重要的人質可以令被脅迫的人做出國破家滅人亡的決定;而,傷害不重要的炮灰雖然沒有辦法造就如此偉大的成效,但用來讓被脅迫的人難受一下還是可以的。

    奉嫻很清楚自己目前正榮膺炮灰丙的角色。任何與金郁騏有關的人,都正在被密切注意中,直到塵埃落定之前,她都得提心吊膽的過日子。如果她還算重要也就算了,壞人要算計她之前還會慎重考慮一下傷害的輕重,以免弄巧反成拙,達不到想要的效果;偏偏她是一點都不重要,到時一個不小心手重,人掛了也就掛了,都沒地方喊冤,金郁騏也不會跑到她墳頭搬演五子哭墓的大戲,或者多燒幾卡車冥紙給她在陰間發大財,並且指天咒地的發誓必為她報仇等等的?

    她就是個路人丙小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那一種。

    所以奉嫻這些天裡左思右想,愈想愈覺得自己前途很暗淡,不如閃人先。等到一切都過去了,而金郁騏終於能和那些黑道切割乾淨了,若還需要她的服務,那她再回來就好了,不必現在留在這兒看熱鬧。天大的好奇心也沒有她的小命重要。

    問題是,金郁騏不會放人。不是說她有多重要,而是基於面子問題,他大少爺肯定不允許別人看扁他,就算他其實心底沒把握能將她護得周全,可是大話還是說得滿滿的,而且拒絕被人質疑。那麼,她打算閃人的舉動,無疑就是在他臉上打了一巴掌,給他漏氣,讓他難看……——奉嫻,你在嗎?

    那頭打來一個問號,顯然對她的沉默很不滿。

    ——啊,我在。

    ——我說了那麼多,竟然不能令你安心嗎?

    ——金先生,您一直都是個貴公子,所處的環境跟我們相同,都是相對單純的,對於那些複雜而帶著黑、時的事物,我們都太陌生了。奉嫻已經懶得翻白眼了。他當然不能令她安心!他只是一個公子哥、一個拿著美食家頭銜當職業、一個喜歡活在世人追捧裡的光鮮亮麗大少爺,而不是個特警或世界最厲害的殺手什麼的。老實說,此刻他甚至不如一名看大門的警衛來得讓她安心。

    ——這正是我今天想要對你說的。如果你瞭解我的想法,以及我母親那邊的事情的話,就會知道你的擔憂其實非常多餘。現在發生在家裡的事,並沒有表面上看起來的那麼嚴重,很快就能解決了。

    一個成天躲得不見人影、看似正在避風頭的傢伙,也好意思向別人拍胸脯保證些什麼!奉嫻挑挑眉,只虛應的打出幾個字————我想信您會解決的,終有一天。不解決行嗎?人家會放過你嗎?

    ——那麼你不會再跟我提解除合約的事了吧?一副天下已經太平的樣子。

    ——我需要時間考慮。她很保守的說著,才不會傻得給予承諾。

    ——聽我說。那些人住進家裡,只是認為我目前需要他們的保護。當我不在家時,他們也只是幫忙看家而已,不會做出什麼過分的舉動。你不會因為這樣說嚇到了吧?還是他們有誰對你不禮貌?

    ——沒有人對我不禮貌,但我真的很害怕。她撇撇嘴,確定打出的每個字都顯示出足夠的柔弱才按enter出去。

    ——別怕,一切有我!非常有男子氣概、非常有擔當的回答。

    ——我相信。我信你才有鬼!你這只弱雞!金玉其外韓國貨的最佳代言人!隨便講大話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一肚子氣直往腦門衝去,她現在沒心情應酬金大少;也正好,金大少似乎被她的「我相信」這鬼話給感動得不行,正在劈哩啪啦的打字中,那些內容不必詳看也知道不外乎是信誓旦旦的保證。

    奉嫻早知道要讓金郁騏同意放人會很難,可是一番話談下來,她發現金郁騏這個人雖然萬事好商量,但若要他同意將用慣了的員工放走,卻是非常困難,所以也就不多說了;她不喜歡作無用之功,知道無用還糾纏,只會使事情變得更難辦而已。所以她由著計算機那頭的人去胡言亂語,逕自思索著金郁騏這個人,眼下他堅持不放人,似乎不只是面子問題,或許連金大少自己也不明白不放人的真正原因並不是來自面子,而是……他在害怕?

    她對這個老闆有足夠的瞭解,但對於老闆身份以外的金郁騏這個人,還是十分陌生的;所以當腦中做出這個不太確定的推論時,其實連自己都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但可能性卻很高……她怔怔的望著屏幕,看著一大堆文字被不斷的打出來,其中當然有一些重要訊息,但她現在沒有心情加以分析。

    ——你別擔心,他們只是想從我這裡得到「鑰匙」而已。我已經很明確的表示了無意爭奪繼承人的位置,那事情就變得很簡單了。我保證,不出半年,我們就可以過回之前的日子了,不會有黑道,也不會有害怕……他一直在打字,並沒有催促她回復,反正知道她人還在就成了;而他似乎對她的人品很有信心,相信她就算沒發言,也是乖乖坐在計算機前,接受他的文字轟炸;所以他一直說一直說,幸好他打字速度不快,不至於短短一個多小時的通訊,便寫出一篇萬言書來讓她看得頭昏眼花。奉嫻想,這次通訊,與其說是他在安她的心,還不如說,他在抒發他自己的壓力。

    只是,為什麼是她?

    「小嫣,你這些代工訂單是怎麼拿到的?」第二天,七八個人合力忙完了一大票訂單,在晚上八點半,將最後一批水蒸蛋糕交給宅配貨車運走之後,奉嫻問道。

    「從秋家那邊拿到的。」早已撲向簡易餐桌的奉嫣捧著一盤海鮮燴飯大啖,還能從嘴巴裡挪出空間說話,實屬特異功能。

    「秋家?」奉微將切好的水果端上桌後,也坐下來吃這頓遲來的晚飯,好奇地追問:「你說的不會是……那個秋家吧?」

    「不然還能是哪個秋家?現在全台灣最紅的名廚世家,家族裡的子弟只要長得像個人樣的都上電視當明星去了,所有的美食節目都成了他家開的,只要提到廚師,所有人都直接把它拿來跟秋家劃上等號。那錢啊,真是滾滾長江東逝水的狂賺啊……」奉嫣嫉妒的感歎道。

    「小嫣,你這樣真的很不好,老是仇富。人家賺大錢也是憑真本事賺到的,如果你不要老是賺了一點錢就忙著出國灑,以你賺錢的拚命程度,不必等到老年,你就會成為全台最富有的廚師啦。」奉拘很公允的說道。

    「你們這些有錢有勢有靠山的富婆怎麼能體會我這種三級貧戶的悲傷?」奉嫣扒完一盤飯,起身準備再盛第二盤時,向來是爛好人的奉微將她的盤子接過,為她盛了滿滿的一盤遞回去。

    「小微,你最好了!愛你哦。」雙手捧回餐盤,拋過去一記飛吻,繼續一邊大口吃飯一邊高談闊論——「人各有志你懂不懂?我喜歡流浪,我喜歡仇富,我喜歡把自己逼到三餐不繼之後,再拚命賺錢的感覺;那會讓我的靈感源源不絕,讓我覺得人生充滿挑戰與刺激,這就是人生啊……」

    奉嫻由著她去自我陶醉完,才問道:

    「小嫣,你怎麼會有秋家的訂單?」

    「放心,他們不知道代工的人是我們奉家人,我是透過一個廚師朋友拿到的。要知道,秋家很會做生意,現在知名度那麼高,他們秋實公司什麼錢都能賺,網購這一塊做得尤其好;團購訂單源源不絕,錢多到他們自己都賺不來,所以當他們的中央廚房無法應付旺季的訂單時,就開始四處找代工。爭取代工的糕點公司很多,但能通過考核的還是有限,而我是藉著那個廚師朋友的殼,取得秋家訂單的。」

    「秋家那邊真的不會知道嗎?」

    「放心,我又不跟他們長期合作。這一年來,都是隨機接單,而且做的都是不同類型的點心,幫秋家食品做代工的廚師不下三十個,他們哪有空每個都查?」

    眾師姐妹互相看了看,其實也沒有太擔心秋家這個問題。雖然她們都知道秋家一直想挖奉家廚師出來比賽廚藝,好像還牽扯著上一代的恩恩怨怨什麼的。對於秋家的窮追不捨,小輩們頂多覺得煩,主要是不喜歡被不相干的麻煩給纏上,所以大家有志一同的避著秋家那些人。

    「對了,各位,我明天就搬家了。還有,這間廚房我只租到今天,這批訂單完成之後,就不會再租了。大家有緣再聯絡吧!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當我站在紫禁之巔,遙望喜馬拉雅山時,世界就在我的懷抱裡……」奉嫣意氣風發的宣佈著。

    一票師姐妹見狀,聚在一起說小話——「你看,口袋才裝了幾千塊,就囂張起來了。」

    「她可能以為那幾千塊是英鎊。」

    「就算是幾千塊英鎊也無法讓她環遊世界吧?」

    「原諒她吧,她吃個飯也能醉。」

    「喂!說人小話也要有點職業道德,小聲點會死喔!」奉嫣的紅光滿面在一群人的竊竊私語下,被一條條的黑線所覆蓋,變得灰頭土臉,鬱悶得她信信直叫。

    不過,沒人理她,小話繼續說下去,參與者眾,談興之熱烈,幾乎可以將奉小嫣的一生給說完,然後給個唏噓的歎息作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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