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期然地對四面佛心生敬意。人家常說:撈偏門的人尤其要敬禮鬼神。香港地,龍蛇混集,誰又是從無半點歪理,就唾手而得天下?天下更不再是非黑即白,二者之間的灰色,各有濃淡,也許誰都需要在某種程度上敬重鬼神,以求心安理得。
四面佛香火如此鼎盛,自是施展過無上威力,才能深入民心,我有幸在此,只誠心許一願,千萬別在這關節兒上頭,讓我遇上練家輝以及那班跟他一道來泰國度假的男女朋友!於願足矣!
好一會兒,程夢龍再回到我身邊來,帶我離去。
計程車把我們載回酒店,一路上,大家都沒有話。
香格里拉酒店在河畔築了間甚富當地色彩的建築物,用作餐廳。
我們挑了近河的露天大椅子坐下。
要了點酒,讓清脆明快的泰國音樂陪伴著一起進食。
「你常來此地?」我問。
「每次來,都必住香格里拉,貪圖它設備好,可以足不出戶,享受一個寧靜週末。」
「怎麼凡是在商場中打滾的女人,一走出辦公室,老是一身疲累,是真的跟不得我們比?」我乘她不備,攻其要害,實行挑戰。
「這不是爭意氣的時刻!木蘭從軍,一樣衝鋒陷陣,一樣旗開得勝,回到軍營裡頭,到底自知有多少力不從心!」
這女子真聰明,乾脆空擋一招,就把我的攻勢,消弭於無形,更不失身份。
很多人不懂戰略,老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淹,只有累壞自己。有些情況下,對敵方招式,根本應該佯作不知不覺,廣東人叫做老鼠拉龜,讓對方無從下手。倘若再咄咄相逼,又失大將風度,只有為之氣結。程夢龍深明策略,知所進退,好!
一頓飯下來,我和程夢龍談得異常投契,幾乎縱橫今古,經緯中外。
不禁在心裡讚歎簡祖謀獨具慧眼,名不虛傳。他手下猛將如雲,伯樂廄中果然儘是千里良駒,這程夢龍又豈是那起娛樂圈內的小丫頭,抑或妻憑夫貴的黃臉婆可比?
如果程夢龍不那麼伶牙利齒,言之有物,就更合我意了。如今,我老是要步步為營地慎防著她的霸氣,會剎那間侵犯我的尊嚴。
當然,我毫不介意接受這種挑戰。
餐後,我要了一杯甜酒,程夢龍喝她的茶。
我捧著水晶杯子,毫不留情地望住她。
上了年紀的男人,一般都怕那種黛玉葬花式的嬌慵,寧取富泰慧黠多一些,眼前人是後者,還添半點迷惘,頓成珍品。
我看住程夢龍,說:
「香港的女孩子很少像你這樣不化妝!」
「人還未過中年,尚能撐得住。」
「化妝品可以令你錦上添花。」
「那可又輪不到我了,該是漂亮而年輕女孩子的事。」
「過分的謙卑,只會變成虛偽。你當然知道自己長得美麗,無須借助化妝品,我決不會是唯一讚你皮膚好的男人。」
「謝謝,讚辭因出心出口的人身份不同而輕重有別,你縱非過譽,我仍受之有愧。」
「一言九鼎,我從來說過的話都算數。」
「這很好。」程夢龍立即正色道:「是要這樣才好,才會成功。」
突然間,程夢龍眼波流轉,有種游離人夢,念舊懷遠的淒迷姿態,很叫人看得著迷。
「你有感而發?在想起什麼來了?」我問。
「胡想!」
「女人總是不夠現實,心事多。」
「你呢,你當然非常現實,否則如何能富甲一方?」
「你不喜歡錢?」
「我在你心目中的印象競如此不近人情嗎?你沒看見我冬天穿明克,一年四季戴鑽石,連平日上班的制服都是Chanel貨色,還有手袋,我人懶,只挑鱷魚皮用,每個顏色一隻算數,可是如今鱷魚瀕臨絕種,連在泰國買只漂亮點的都要7000元,遑論中環名牌貨。我不能如此埋沒良心,又用它,又說不愛它,是嗎?」
「夢龍,你很坦白。」
「這沒什麼好隱瞞的,我又不犯法,況且這年頭,要瞞得住的事實,幾近於無,何必枉費心機?」
「是不是女子必如你一般教人猜不透,才更具吸引?」我再連忙多加一句:「且別又說我言重了,我是真心誠意的!」
「猜不透的豈只是你,連我自己也在內呢!只因我做人極端糊塗,很多道理顯淺至極,我偏把它弄得複雜無比,甚多難懂而又碰不得的人際關係,我可又像吞了豹子膽似的,—頭一腦撞過去,終至血肉模糊,仍不明所以。」
她又甩動著那頭短髮,像要掉走腦袋裡什麼似的,然後她別過臉去,恰好又讓我看見了她腦後發尖柔順地貼在雪白的頸項上,每次見著,都令我心如鹿撞,有強烈慾望要衝上去吻在她後頸上頭。
程夢龍及時回轉頭來,雙眼晶瑩欲滴,笑著說:
「我做人不比做事,是真真亂七八糟,糊塗透頂,像人家掉了隱形眼鏡,還在霧裡賞花,幾重的不清不楚。」
「那不好。做人一是一,二是二。」我頓時間覺得有糾正程夢龍的當然責任:「我從來都下定決心,積極生活。」
「可否說得具體一點?」
「那就是認真工作和戀愛:」
「戀愛?」看得出程夢龍微微震驚。
「怎麼?你認為我這把年紀不應該談戀愛?」我很誠懇地問,看她如何作答。
「不,不,對不起,我失言了。」程夢龍粉臉緋紅。
隨即,她又搖搖頭,讓短髮在細風中飛動,喃喃自語。
「怎麼說戀愛呢?戀愛是要談心的!」
我聽到她的話,因此答:
「這個當然!你不信我這年紀還肯談心?」
「春去秋來,過盡數十寒暑,還哪來這份心意!」程夢龍仰著頭,望住天上點點繁星,突然在空中揮舞著手臂,天真爛漫得一如初出茅廬的女生,叫嚷道:「哪兒還有心呢,心都飛呀飛的,飛馳而去,脫離個臭皮囊不知有多久了!」
我向空中捉回她的雙手,情不自禁地親吻一下,嚴肅地說道:
「夢龍,我講的是真話。」
她看著我。
我看著她。
良久。
我從來只知道什麼叫收購和合併,如今,我曉得另一種結合的方式,叫融化。
「對不起。」程夢龍抽回她的手,冷靜地答:「我放肆了。」
「該說這句話的也許是我。」
程夢龍把茶一口喝盡,問:
「給我要一杯白蘭地成嗎?」
侍者取過酒來,我囑他整瓶留下來。
「練先生,你很能喝吧!不醉?」
「從來都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然而,天下間不多令人心醉的人與物!希望今晚是個例外。」
他媽的例外?真怕提例外,眼前這姓程的女子,實在搞得我有著太多的例外。
例外得連泰國四面佛都跟著來拜了,真是,練重剛一世英名……我把杯中物幹掉。
「為什麼途長路遠來拜四面佛?」我毫無迴避,正面發問。
程夢龍沒有垂下頭去,她又有意無意地把頭歪向後方,望住河的對岸,黑墨墨的,其實沒有苗頭,她只是靈巧地又讓我看到那叫人心動的頸項與發尖。
「為了你跟人談了心,沒有得著應得的報酬?」既然已經出了口,我就乾脆窮追猛打,不讓敵方有喘息機會!弄得她人疲馬倦,疏於防範,才更有機可乘。
「我像個施思望報的小女人嗎?」程夢龍回答我的這句話,份量足有千斤,證明她絕不好惹。
我有點心寒。
要不要鳴金收兵?還來得及。
我那班老友有條不成文規定,玩女人可以,跟女人發生感情不可以,跟聰明能幹有學識的女人發生感情,更不可以。
我怎好算?
退,心心不忿。
進,步步驚心。
程夢龍竟自動替我添酒,她自己舉舉杯,一飲而盡:
「世界上無人不自私,跪在四面佛前的人,全部為自己所求而來,包括你我在∼」
程夢龍完全不顧我的尷尬,繼續說:
「可是自私形態有高下之分,並非每個人都如你想像般,愛人但求人愛。埃塞俄比亞遍地饑民,你若仗著愛心去扶持他們,了卻一重功德,也就算了,倒轉頭來,他們要感恩圖報,是必要跟著你一輩子,你怕不嚇死?」
這程夢龍,如此有身份有尊嚴地一語就把九重恩怨勾銷淨盡。
我不禁默然,無辭以對。
苦酒滿杯,一飲而盡。她已經飲得不少。
程夢龍對我說:
「夜呢,我們得回房裡去休息了!」
她站起來,有一丁點的踉蹌。
我衝前去微微扶住了她。
她竟在我耳畔細語:
「我寧願跟四面佛妥協去,在人的面前我撐得太久太苦,可還是要撐下去。人早早令我失望,希望神不會!將來就會得知道。」我不置可否。
將來的事太遙遠,我只顧眼前。
目前,我最關心的是,今夜我是否會孤寂?
答案很明顯地是肯定的了。
我送程夢龍回她的睡房去,她讓我輕吻在她面頰之上,道了晚安,就轉身開房門。
那一剎那,二人如此相近,我簡直能嗅得她陣陣髮香!
房門在我面前關住了!
60多年來,我未曾如此被拒千里而仍然認定這結果是合理,順理成章,可以接納而且美麗的。
翌晨醒來,已8時多,大大出乎意料,也許是昨晚睡不熟的緣故:我從窗口望向泳池,疏疏落落的幾個人,其中一個看似是夢龍,
我換上了泳褲,披上酒店的毛巾浴袍,跑落泳池旁邊,用我的早餐。
的確是程夢龍,一頭一臉從水裡鑽出來,好一朵出水芙蓉,清新有如朝露,還吹彈得破。
「你早!」
「早!」
「不下水來嗎?」
「好!」
我從小就是游泳健將,一直以來,勤力運動,保養極好,故而60開外,皮膚還是緊繃著,連肚皮都沒有半寸脂肪,所以我連體態上的自卑感也沒有。
「你可以游幾圈兒?」程夢龍問我:「10圈兒?」
「奉陪!」
賽程開始,對我是毫不艱辛,只因習以為常之故。
泳罷,我還能聳身坐到泳池邊去,伸出手去拉夢龍一把,她笑嬉嬉地上岸,拿毛巾擦著頭髮,就在我的身邊擦著,沒有半點迴避之意。
我仰著頭看她。泰國早上陽光殊不猛烈,輕柔地灑了程夢龍一身金光燦爛,整個人起了一道金邊似的。雖看不真輪廓臉容,我卻能輕易地憧憬起四面佛前那張虔誠聖潔、心無旁騖的臉,湊合著,在眼前,變成很動人的一張畫。
四面佛倘真有靈,忍心推掉這麼個町人兒的要求?
「餓嗎?」我問。
「嗯!我們吃早餐吧!」程夢龍灑脫地答。
她真能吃呢,簡直扒在桌上大嚼。我們光顧泳池旁邊所設的自助早餐,她誓要吃得人家虧本似的。在這上頭,我非認輸不可!
年紀大的人最最怕多吃,然而,看著年輕人興高采烈地把什麼都送進肚子裡,由衷地歡喜,似看到往日自己狼吞虎嚥的模樣。那年頭,要大量精力去打很多場人生的仗,不由得不補充體力。
想這程夢龍也有這番苦衷吧?
這女人聰明絕頂,實在,我的心意微見於行動,不難猜測。
單是練重剛單人匹馬,身邊不帶個律師、秘書或隨從,就到這曼谷來,明顯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我說夢龍聰明,不是指她會意,而足指她處理的方式,很見大方得體,令彼此都沒有什麼難為情!不論結果如何,最低限度,程夢龍為我安排了一整天的節目。
「我算是半個泰國通,帶你去看佛寺好不好?」程夢龍問。
「今天之內,我是你的了,多煩好好照顧。」
夢龍愛笑,笑掉一切的尷尬,
於是,我們換過一身輕便服裝,開始做遊客。
一條粗糙的牛仔褲,一件淡藍紡恤,把程夢龍襯托得更青春。
她也把我從頭至腳,輕快地瞄一下,然後讚歎道:
「感謝主,你沒有換上獵裝!」
我哈哈大笑,這女子真是一言一動,都有深意,如此的深得我心。
那條修長的泰國水船,由我們包起一天,當作座駕,滿城滿市地逛!
水濁人清,過盡條條髒不可言的渠道,我欣賞的始終不是眼前景物,而是眼底情人!
至少在今天今時,讓我私底下拿她當情人看待,這又有何不可?
快樂與滿足,通常只是個人感受,由不得旁人妄議。
我未曾試過有如此輕鬆愉快,貌似世外桃源的日子。
在我眼前的世界,沒有了明爭暗鬥,沒有了華爾街傳來的警鐘,沒有了政府微妙的隱喻,沒有了歐洲貨幣的起跌,只有一口氣自平地攀至佛寺頂樓,俯下頭來大聲叫我快快追上去的一個程夢龍……
玩足了一整天,我絲毫不覺疲累。
把夢龍送回房去,我問:
「今晚跳舞,好不好?」
夢龍搖搖頭,又點點頭。
連她都玩得忘了形,輕鬆得如小孩兒。
我沒再等她答,只說:
「7時半,我來敲你的門。」
程夢龍的房門再為我開啟時,她穿上一襲白色的紡紗束腰寬身裙,領口開得低低的,掛了一條白金項鏈,中間有顆兩克拉的圓鑽,閃閃生光。那成色十分高,我驟眼就能看得出來。
身家一沾到8位數字的女人,我們還能怎樣侍候?
她在示威?
我聽過那班跟我出身的老夥計說,現今老婆盯得最緊的,不是小明星小舞女,而是這起肯以身相許,不講金,只講心的知識分子。萬一在工作上頭,一旦把丈夫纏上了,要甩身可真麻煩。盡要把全家大細全部抬出來壓陣不可,單是老妻獨個兒要生要死,肯定鬥不贏。必須上有80高堂,難以捨棄,下有親生骨肉,還須提攜,總之上下夾攻,還加一大堆親朋戚友的流言批判,才勉強能力抗強敵,把個老公搶回來。
這等有身家,有學識的女人,聽說最難纏。
可是,說到頭來,我練某怕些什麼?有程夢龍如此身份、頭腦、條件的女人真肯跟我談心,我有什麼不肯?
君不見名滿香港的老方,身邊跟著個為他王國管事務已30年的鄧小姐,現今雖已半老,仍是風韻尚在。聽說,單是為方氏集團節省的開支,以千萬計。
這又有何不好?身邊多個關係密切的自己人,幾時都好過夥計。現今的得力助手,尤其對財經略有見地的,喊價高到離譜。這也難怪,1997當前,人人都自比電影明星,沒作長遠打算,只管這三五年頭的享,
不會有多少個女人還在今天堅持要我離婚了吧?這麼老土?
燭光晚餐,別饒情趣,更添我非非之想。
悠揚的音樂奏起來,我和夢龍共舞。
她輕盈得有如粉蝶,把滿場賓客的眼光都吸引過來,將這麼個可人兒帶在身邊,真的有好有壞。
既能使人顧盼自豪,又令人憂心慼慼。
怎能金屋一所,鎖在裡頭,只供練某支使才好。
一念至此,我手心就冒汗。
佔有之欲已一發不可收拾,如果真的得不到她,如何是好?
我喜歡速戰速決,很忌拖泥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