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吟!」「噢!」她回過神來,睜大眼睛看著虞太太。
「什麼時候喝你的喜酒呀?」虞太太笑嘻嘻的問。
「哦,這……」她的臉紅了,想起林維之。林維之,維之,維之,維之……也曾海誓山盟,也曾互許終身,也曾共享歡樂,也曾計劃未來……可是,維之,維之,你人在天涯,心在何方?她的臉色由羞紅而變成蒼白了。
「知道嗎?」頌蘅搖撼著母親,仍然像小女孩似的搓揉著母親。「佩吟是我們這一群裡第一個交男朋友的。她念大一的時候就和工學院那個林維之戀愛了,大三就和他訂婚了……那時候,何子堅還沒認識我呢!」
「哦!」虞太太的笑意加深了。「原來你早就訂了婚啊?那麼,怎麼還不辦喜事呀?」
「人家林維之在國外呀!」頌蘅說。
「國外?」接口的是頌超,他正一瞬也不瞬的看著佩吟,看著她那由紅變白的面頰,看著她那逐漸失去血色的嘴唇:「他在國外做什麼?」他粗魯的問。
「唸書!念博士!」頌蘅瞪著頌超:「人家可不像你這樣沒出息,林維之發誓要拿到博士學位才結婚!」她轉頭對著佩吟,收起了笑,認真的問:「真的,佩吟,他的書到底念得怎麼樣了?有沒有回國的打算?依我說啊,有個碩士學位也可以對家裡交代啦,你還是寫封信催他回來,把大事辦一辦,我急著要喝你的喜酒呢……」「是啊!」虞太太接口:「你們這一代的女孩子,談到結婚都像談到坐牢似的,躲得個快!我像你們這個年齡呀,已經是三個孩子的媽媽了……」
佩吟忽然覺得頭暈目眩,覺得這屋裡那麼多人,那麼多說話的聲音,那麼嘈雜,那麼亂哄哄而又笑語喧嘩。她頭昏,心臟絞扭,雙手發冷……她再也坐不住了。忽然間,她就站起身來了,很快的,匆匆的,像要逃避什麼似的說了句:
「對不起,虞伯伯,虞伯母,我要回去了。」
「幹嘛?」頌蘅一怔。「多坐坐,咱們還有好多話要聊呢!」
「不了。」她勉強的笑笑。「改天吧,等你度完蜜月再說。我還要回去改卷子,明天一早還有課。」
「等一下再走,」頌萍熱心的挽留著,看看手錶:「坐到十點鐘,我們也要回家,可以用車子順路送你回去!怎麼樣?」
「不,不,」她慌亂的搖著頭,虛弱的微笑著:「我真的回去還有事!」「這樣吧!」頌超突然跳起來說:「我送你一段路,我正想出去散散步。」佩吟看了頌超一眼,那傻小子一臉的天真,眉間眼底,仍然稚氣未除。她忽然想起弟弟佩華,假若佩華不死,今年大概也這麼大了。她深吸了口氣,搖搖頭,不能再想佩華了。否則,她總有一天,會變得像母親一樣,整個精神崩潰,想到這兒,她就不自覺的渾身掠過一陣寒顫。
終於,走出了虞家的大門。街道上,那涼爽的,暮春時節的風,帶著輕寒對她撲面而來,她再深吸了口氣,好像有什麼無形的重擔,正壓在她胸口上,使她無法呼吸,無法透氣。虞頌超走在她身邊。一反在家中的「淘氣」,他走在那兒,出奇的安靜,只是不時悄悄的、默默的看她一眼。他似乎在想著什麼問題,什麼心事,由於他那麼安靜,走了好長的一段路,佩吟都幾乎忘記了他的存在。然後,忽然間,他的話就魯莽的冒了出來,一下子打破了寂靜的夜色:
「他──根本不想回來了吧?」
「什麼?」她一驚,蹙起了眉頭,一時之間,完全不知道他的意思。「你說什麼?誰?」
「那個林維之,」他盯著她。「他並不想回來吧?他拿不到博士學位?也不準備回來了,是不是?」
她站住了。慢慢的,她轉過身子,抬起頭來,正視著他。正視著這個大男孩子,正視著這個若干年來,在她生命裡根本不存在的男孩子。她凝視他,從那睫毛深處凝視他。街燈正照在他臉上,月光也照在他臉上,他的臉是一片坦坦然的真摯,那對大而亮的眼睛,像兩面小小的鏡子。她幾乎可以在他瞳仁中看到自己的反影。當你面對一份真實的時候,你就無法再欺騙自己了。「你怎麼知道?」她問。
「我有三個姐妹,」他認真的、坦率的說:「我是在女孩子堆中長大的,我看慣了姐姐們的歡樂和幸福。每次,當她們談到婚姻和男朋友的時候,她們的眼睛就發光了……而你,你沒有。你很煩,你很憂愁。所以,我想……那個林維之,他是不會回來了。」她的睫毛閃了閃,睜大眼睛,她不很相信似的再去看他。不可能的!她沒有被虞家三姐妹看透,卻被這稚氣未除的男孩子所看透了!她深刻的去打量面前這張臉,她只看到一份最最坦白的直率,和一份最最真摯的關懷。這使她又閃電般的想起佩華,假若面前的男孩是佩華,她也一定瞞不過他的。想到這兒,她覺得眼眶濕潤了。她垂下眼瞼。
「你對了。」她瘖啞的說:「他不會回來了,即使他回來,也不是我的了。」「怎麼說?」他追問著。
她再度抬起睫毛,看著他,一本正經的說:
「他去年已經結了婚,娶了另外一個女孩。」
他睜大眼睛,微張著嘴,燈光下,他那短短的頭髮,那寬寬的額,和那微張著的嘴,顯得驢驢的,傻傻的,憨憨的……卻也是天真的,可愛的,純摯的。他好半天,才深抽了口氣,吶吶的、笨拙的說:
「對不起,我不該去提他。我不知道,已經糟糕到這個地步。真的,我不該去提他……」
「不要抱歉,」她很快的打斷他。「這又不是你的錯,事實上,我早就該面對這件事了。我應該……告訴所有的朋友,但是……」她深思的望著道路的盡頭,語氣變得幽幽的,做夢似的。「我總在欺騙自己,試圖說服自己……他會離開那個女人,重新回到我的身邊……」
「老天!」他衝口而出:「你還在愛他!」
她一震,目光從道路盡頭收回來了。怎麼了?自己會對這樣一個孩子說出內心深處的話,她惶惑而迷惘,抬起頭來,她再面對他,驀然間覺得十分沮喪,十分煩惱,十分懊悔。她倉促的說:「好了!頌超,你回去吧!不要再送我了!我家就在前面,幾步路就到了!」「既然只有幾步路,我就送到底吧!」他說。
「你聽話!」她命令似的,像個大姐姐,像在對佩華說話。「回去吧!我要一個人走走!」
他呆站了幾秒鐘,然後,他生硬的拋下幾句話來:
「忘掉他!如果他背棄了誓言,如果他居然不珍惜你這份感情,他就根本不值得你去愛!」
說完,他車轉身子,大踏步的踩著月色,走了。
佩吟怔在月光下面,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抬起頭,她下意識的看看天空,居然有一輪滿月,掛在遙而遠的天邊,是陰曆十五六吧?她想著。月亮又圓了。月亮圓了,人呢?她低下頭來,忽然眼裡充盈了淚水。金盞花6/374
這是星期天。初夏的陽光,暖洋洋的,醉醺醺的,軟綿綿的照在靜悄悄的花園裡。那些高大的榆樹,那些修長的綠竹,那幾株池邊的垂柳,全在地上和水面投下了無數陰影。陽光的光點,仍然在陰影的隙縫中閃爍。閃熠在荷花池的水面,閃熠在草地上,也閃熠在那鋪著白石子的小徑上。
纖纖坐在荷花池畔。她穿了件白色有荷葉卷邊的襯衫,繫著一條水紅色麻紗的長裙,裸露的頸項上,用和裙子同色的水紅緞帶,細心的打了個小蝴蝶結。她坐在那兒──一塊凸出的大石頭上──
用雙手抱著膝,赤著腳。她的紅緞拖鞋隨意的拋在草地上,像在草地上開出了兩朵艷麗的火鶴花。
她身邊有一本高中國文課本,有一本四書,還有本大專聯考國文科的模擬試題。她本來是在唸書的,韓佩吟昨晚有事請假,把上課時間改到了今天,她在電話裡通知過纖纖,今天要考她背書;背禮記裡的檀弓篇,國文課本裡選出過四篇。還要考她解釋和國學常識。她一早就把書本帶到荷花池邊來念了,她確實念了好多好多遍,她並不想分心的,她已經告訴了奶奶和吳媽,除韓佩吟外,不許任何人來打擾她。
可是,後來太陽出來了,陽光照在荷葉上,滾圓的露珠兒迎著陽光閃亮,幾朵半開的荷花,像奇跡似的,在陽光下甦醒過來,緩緩的、慢慢的綻開了花瓣。這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使她那樣驚喜的、那樣興奮的去注意那生命的綻放,然後,「黑小子」來了。她絕對沒有接到「不許打擾」的命令,因為,它直接撲奔她而來,那粗壯的身子,像一條小牛,它的皮毛光滑,烏溜溜的,被陽光曬得熱熱的,它跑向她,對她拚命搖尾巴,使她不自禁的就丟下了書本,用雙手去捧住它的頭。她喜歡黑小子那對銳利閃亮的眼睛,那「野性」的眼睛,卻對她閃出「人性」的依戀和順從,這使她驚歎。於是,她開始和黑小子談話,黑小子仆下了身子,躺在石頭下的草地上,把它那巨大的頭顱,放在纖纖那柔軟的裙褶裡。
當佩吟經過吳媽的指示,走到荷花池畔來的時候,她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圖畫;纖纖的髮絲衣褶,在微風中飄蕩,她那小小的臉龐,在陽光下露著甜美而滿足的微笑。荷花盛開,柳條搖曳,草地青翠,人兒如玉。佩吟不自禁的歎口氣,她一眼就看了出來,纖纖正在享受她那純純美美柔柔夢夢的人生,而她,卻帶來了「現實」!即將打破她那小小世界中的小小歡樂。她走過去,黑小子驚動了,站起身來,它迎向佩吟,經過兩個多月的時間,這隻狼狗也和佩吟做了朋友,它以喉嚨中的低鳴來做歡迎的表示。佩吟拍拍它的頭,溫柔的說了句:
「去吧!黑小子!別來打擾我和你的小主人!」
黑小子彷彿聽得懂話,轉過身子,它走了。但是,它並沒有走遠,到了柳樹下,它就仆下來了,把腦袋擱在前爪上,它對這邊遙遙注視著。纖纖站起身來,長裙飄飄,她亭亭玉立,淺笑盈盈的看著佩吟。天哪!她真美!佩吟想著,奇怪自己並沒有女性那種本能的嫉妒。她真該嫉妒她的,青春,美麗,富有……她幾乎全有了。「噢!纖纖,你選了一個很可愛的『教室』,」她笑著說,四面張望著,這是她第一次白天走進趙家,白天看到這花園,現在,她才知道這花園有多大。荷花池在正屋的後面,池子四周,沒有椅子,卻有許多奇形巨石,巨石的旁邊,各色不知名的小花,在石頭邊盛開著。現在,纖纖所坐的石頭邊,也有一簇粉紅色的小草花。「韓老師,」纖纖恭敬而謙和的喊了一聲,微笑仍然漾在她唇邊。陽光下的她,似乎比燈光下的她更迷人,那細膩的皮膚,嫩得真是「吹彈得破」。「我一清早就來這兒唸書了。」她要解釋什麼似的說。「我知道,」佩吟接口:「奶奶告訴我了。她說你天一亮就來了,已經念了好幾小時了。」
纖纖的臉孔驀然緋紅了,她扭捏的、腆的一笑,悄悄的說:「我是一清早就來了,但是,我……並沒有念多久,有……有好多事讓我分心,我想,我想,我還沒有念得很熟。」她吞吞吐吐的,那羞紅的臉龐像一朵小花。
又來了。又是各種理由,反正她沒有背出書來!
「什麼事分了你的心?」佩吟問。「荷花開了,太陽出來了,柳樹在風裡搖動,黑小子對我笑……」「狗會笑嗎?」「是的,它會笑。」纖纖一本正經的。
「好!還有呢?」「唉唉!」纖纖輕歎著:「有那麼多好玩好看的事情,露珠在荷葉上滾來滾去,小麻雀吱吱喳喳的唱歌,一隻蟋蟀總是從草堆裡偷看我,黑小子又要跟我談話……」
「好了!」佩吟吸了口氣,抱著書本,在草地上席地而坐,盡量讓自己顯得嚴肅一些。因為,她已經被纖纖那些不成理由的理由打動了。她實在不該被這些理由打動的,但是,聽她那樣輕輕柔柔的娓娓道來,就使人不能不去原諒她。不過,她不能再心軟了,她必須把纖纖逼緊一點,已經五月初了,離聯考只有兩個月的時間,她也教了纖纖兩個月了,她卻看不出絲毫成績來。「現在,讓我們回到『檀弓篇』上去,好不好?」
纖纖歎口氣,很委屈的,很順從的在佩吟對面坐下了。從草地上拿起了自己的書。「不要打開書本,」佩吟說:「背給我聽吧!從『晉獻公將殺其世子申生』背起。」纖纖抬眼看著天空,她那細小的白牙齒輕輕的咬住下嘴唇,她沉思著,足足想了五分鐘,她才開始結結巴巴的背誦起來:「晉獻公將殺其世子申生。公子重耳謂之曰……謂之曰……謂之曰:『子蓋言之志於公乎?』世子曰……世子曰……世子曰:『不可。君謂我……君謂我欲弒君也,欲弒君也……」她的眼光從天空上回到佩吟臉上,她眼底盛滿了困惑,她背不出來了。歎口氣,她說:「唉!韓老師,古時候的人真的這樣說話嗎?」佩吟被問住了,她也弄不清楚古時候的人怎麼說話,只得含糊說:「大概是吧!」「我們是現代的人,我們一定要費很多時間,去學習古時候的人說話的方法嗎?」纖纖問。
「念這篇東西,並不是要你學古時候的人說話,而是要你瞭解它的思想。」佩吟說,凝視著纖纖,忽然發現個主要的問題,她問:「你到底知不知道這篇東西在講什麼?」
纖纖天真的搖搖頭,說:
「它一忽兒這個曰,一忽兒那個曰,已經把我曰得頭昏腦脹了。」「我不是跟你解釋過嗎?」佩吟忍耐的說。想了想,她換了種方式。「是我不好,我照著課文講,你根本就接受不了。這樣吧,讓我們先弄清楚這個故事,你念起來就容易多了。」她坐正身子,用雙手抱住膝,開始簡單而明瞭的解釋:「晉獻公有個兒子叫申生,還有個兒子叫重耳,另外有個兒子叫奚齊,這三個兒子都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奚齊想要得到王位,但是王位是屬於申生的,所以他就陷害申生,告訴父親說,申生要殺掉晉獻公。晉獻公中計了,大為生氣,就要殺申生,重耳急了,就問申生:「你為什麼不對爸爸說說清楚呢?』申生說:『不行,奚齊的媽媽是驪姬,爸爸寵愛驪姬,如果我把真相說了,爸爸會傷心的!』重耳又說:『那你就逃走吧!』申生說:『也不行,爸爸說我要殺他,天下那裡有人會收留殺父親的人,我能到什麼地方去呢?』……」
佩吟的故事還沒說完,她就看到纖纖連打了兩個冷戰,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使佩吟說不下去了。她望著纖纖,問:
「怎麼啦?」「多麼可怕的故事!」纖纖顫慄著說:「弟弟要陷害哥哥,說兒子要殺爸爸,爸爸又要殺兒子……唉唉,」她連聲歎著氣:「我必須念這些殺來殺去的東西嗎?我們不是一個酷愛和平的國家嗎?為什麼古時候的人那麼殘忍?那個奚齊也真希奇,他為什麼要害哥哥呢?那個父親也太希奇,不但相信兒子要殺他,居然還要殺兒子,那個申生更希奇,又不肯解釋,又不肯逃走,他到底要怎麼樣?」
「他……」佩吟無力的、低聲的應著:「自殺了。」
纖纖又打了個冷戰,眼睛睜得更大了。
「韓老師,」她困惑的說:「大專聯考要考我們這些東西嗎?」「可能要考的。」她勉強的說。
纖纖低下頭去,臉上浮起一片悲哀而無助的神色,剛剛在看荷花時的那種甜蜜和歡欣都消失了。她用手撫弄著那本國文課本,輕輕的搖了搖頭。
「我還是不懂,這個故事要告訴我們什麼?」
「告訴我們申生有多麼孝順。」
纖纖更悲哀的搖頭。「你瞧,韓老師,」她無助的說:「不是我不用功,我就是不喜歡這些故事,我也不懂這種故事。假如爸爸誤會我要殺他……哎,」她揚起睫毛,滿臉熱切:「爸爸是絕不可能有這種誤會的,那個父親會笨到不瞭解兒女的愛呢?……好吧,就算爸爸笨到認為我會殺他,我就去自殺嗎?我自殺了就是孝順嗎?如果我自殺後,爸爸發現了他的錯誤,他豈不是更痛苦了?」她直視著佩吟,低歎著。「這不是好故事,那個晉獻公是個昏君,奚齊是個壞蛋,申生是個呆子,重耳知道申生是冤枉的,居然讓申生自殺,他也是個糊塗蟲!」
佩吟揚起了眉毛,深深的看著纖纖,有種又驚奇又激動又愕然的情緒掠過了她。忽然間,她覺得自己有些瞭解纖纖了。那些書本對她是太難懂了,因為她那樣單純和善良,單純得不知道人間也有兄弟拆牆、父子相殘、爭名奪利的事,而且善良得去排斥這些事。她有她的道理,她的世界,她的哲學……這些屬於她的世界中完全沒有「醜惡」。那麼,自己又在做什麼?教她唸書?教她去瞭解很多與她的時代和世界都遙遠得有十萬八千里的故事。這些故事對她毫無意義,除了一件:或者能幫她得到一張大學文憑!但是,她要大學文憑做什麼用呢?進了大學,她又學什麼東西呢?更多鉤心鬥角的故事?更多的醜惡?更多的殺來殺去?
一時間,她呆望著纖纖,陷進了某種沉思中。她的沉默和凝視使纖纖不安了,很快的,纖纖拾起了課本,用既抱歉又柔順的聲音說:「對不起,韓老師,我知道我不該說這些的!我背不出書來就胡扯!這樣吧,你讓我再念幾遍,說不定我就可以背出來了!」「不不!」佩吟伸手壓住了她的手,她好奇而關懷的望著她,說:「我在想你的話,你有道理,這篇東西確實不好,它和時代已經脫了節,它提倡了愚忠與愚孝。我在想,你背這些書,可能──是沒有意義的。」她頓了頓,忽然問:「纖纖,你還有個教數理的老師?」金盞花7/37
「是的。」「你的數理程度進展得如何?」
纖纖不答,面有愧色,她低下頭去了。
「不很理想?」她問。「唉!」纖纖盡歎氣。「那些X和Y老跟我作對,那些方程式也是的,它們就不肯讓我記住。我一看那些分子式原子式,頭都要炸開了。魏老師──就是教我數理的那位老師,她說我像個洋娃娃。」「洋娃娃?」佩吟不懂。
「她說,洋娃娃就是樣子好看,腦袋瓜裡全是些稻草。」纖纖伸出手去,下意識的觸摸著身邊那簇粉紅色的小花。「我想,她對我很生氣。韓老師,」她悄悄看她。「你是不是對我也很生氣?」「不。」佩吟動容的說,非常坦白,非常認真,非常誠摯。「我一點也沒有生你氣,而且,我很喜歡你。」
她飛快的抬起頭來,眼睛閃亮。
「你不覺得我好笨好笨嗎?」她問。
「你一點也不笨,」她誠懇的說:「你有思想,有見解,有分析的能力,你怎麼會笨?」她深思的沉吟著:「或者你是太聰明了,我們的教育不適合你。或者,你根本不需要教育。」她也下意識的去撫摩那朵小紅花。忽然間,她覺得纖纖就像一朵嬌嫩的小花,它是為自己而開的,並不是為了欣賞它的人類而開。有人欣賞它,它也開花,沒人欣賞它,它還是要開花。「纖纖,」她柔聲叫:「你很想念大學嗎?」
纖纖不語。「告訴我!」纖纖很輕微的搖搖頭。
「那麼,為什麼左考一次,右考一次?」
「為了爸爸呀!」她低歎著說。「他受不了我落榜,他是那麼那麼聰明……真不知道怎麼會有我這樣的笨女兒!」她抬起頭來,忽然驚呼了一聲:「噢,他來了!」
佩吟一驚。「誰來了?」「爸爸呀!」她望著佩吟的身後。
佩吟不自禁的回過身子,於是,她一眼看到趙自耕,正穿過竹林和草地,對她們大踏步而來。他仍然穿得很講究,即使在家中,即使在星期日,他也是西裝筆挺。那白襯衫的領子雪白,兩條腿修長,褲管的褶痕清晰。佩吟不由自主的從草地上站起來了,這是大白天裡,她第一次見到趙自耕,陽光直射在他臉上,他不像晚上燈光下那樣年輕了;他眼角有些細細的皺紋,唇邊也有。但是,奇怪,這些皺紋並沒有使他看起來蒼老,反而多了一種成熟的、儒雅的、哲學家式的韻味。「噢,」他愉快的微笑著,注視著她們,用手習慣性的推了推眼鏡。「你們選了很好的一個地方來唸書。可是,太陽已經越來越大了,你們不熱嗎?」「不熱,」纖纖也站了起來,她長裙曳地,倩影娉婷。對父親溫柔的微笑著。「我打斷你們的功課了嗎?」趙自耕望著地上散落的書籍。很快的對那些書掃了一眼:高中國文課本、四書、模擬試題、國學常識……。佩吟沒有忽略他的眼光,她沉吟了一下,忽然說:
「纖纖,我們今天也念夠了,你把那些書收拾好,進屋去休息休息吧,我想和你爸爸談談。」
趙自耕有些驚奇,他愕然的望著佩吟,說:
「你是未卜先知嗎?」「怎麼?」「你知道我正有這個意思──想和你談談。」
佩吟笑了。「算我未卜先知吧!」她含糊的說,望著纖纖。
纖纖彎腰拾起了地上的書,黑小子也跑過來幫忙,銜著書本遞給她,纖纖笑了。抱著書本,她把屬於佩吟的交給了佩吟,又對她很快的看了一眼,又對父親很快的看了一眼,顯然,她明白他們的談話題目一定與自己有關,因而,她微微有些不安。可是,她一句活也沒說,就順從的帶著黑小子走開了。目送纖纖的影子消失在竹林裡的小徑上,佩吟說:
「你有個很好的女兒。」
「是嗎?」趙自耕問,頗有深意的。「我們邊走邊談,怎麼樣?我已經通知了吳媽,多燒兩個菜,留你吃午飯,你知道,已經快十二點了。」
佩吟無可無不可的往前走去,他們順著那花園裡的小徑,向前無目的的走著,四周花木扶疏,撲鼻而來的,有玫瑰花和茉莉花混合的香味,還雜著一縷抱穗蘭的清香。這花園裡起碼有五十種不同的植物,佩吟想著,下意識的瀏覽著身邊的花木。「你要和我談什麼?」趙自耕忽然問。
「談你要和我談的事。」佩吟很快的說。
趙自耕凝視她,眼底浮起一絲笑意。
「你知不知道,你反應很快?」他說:「你不該當教員,如果你學法律,一定是個很好的律師。」
佩吟微笑了一下。「我想,你並不要談我的反應問題,」她說,收住了笑,她立即把話題拉入了正軌,「你是不是想問我,纖纖的進度如何?再有兩個月就聯考了,你是不是想知道,我對她考大學有幾分把握?」趙自耕微微一怔。「好吧!」他勉強的笑了笑,「你已經代我問了問題了,你就再答覆問題吧。」佩吟抬起頭來,她的目光停在趙自耕臉上,她很深刻的看他,看得仔細而凝注,然後,她慢吞吞的說:
「你為什麼要勉強她考大學?你明知道她考不上的,為什麼要勉強她去接受一次又一次的失敗?」
「什麼?」他一驚,站住了,盯著她。「這就是你的答案嗎?」他問,有些惱怒。「你是說,她的程度差極了,根本考不上大學,你給她的補習也白補了?」「她的程度並不差,但是,我的補習確實白補了。」她說,也站住了,他們停在竹林邊上。「趙先生,你瞭解你的女兒嗎?」
「我當然瞭解!」趙自耕很快的說:「如果你的意思是說她很笨,我必須告訴你,她的智商相當高……」
「不不不!你完全誤會!」佩吟打斷了他:「她是很聰明的,不止聰明,而且充滿了靈性,她善良、純潔、溫柔而可愛。我在國中教書,我也有許多女學生,說真話,我從沒見過像纖纖這麼可愛的女孩子,她簡直……簡直讓我迷惑,坦白說,我第一次見她就被她迷住了。」
「謝謝你的讚美,」趙自耕審視她,那多疑的本性顯然又在作祟了,他眼中有著研判和不信任。「我希望你說的是真心話。」「我是真心話。」「那麼,為什麼你認為她考不上大學?」
「因為她根本不想念大學!」
「不可能,我和她談過……」
「是談?還是命令?」佩吟尖銳的問:「你知道嗎?趙先生,你的談話中常常不自覺的帶著命令意味,你以為你是和她『談』,事實上你是在命令她。她的本性太柔順了,她對你又太崇拜了,因此,她連一點兒反抗你的念頭都不敢有。雖然她不愛讀書,她仍然為你去讀,雖然她不想考大學,她仍然為你去考。她有很完整的自我,卻要為你去放棄自我……」
「你在指責我嗎?」趙自耕冷冷的問。
「不敢。」「不敢?你已經敢了,卻說不敢?你幾乎在給我定罪,好像我在對那孩子精神虐待……」
「許多時候,愛,就是一種精神虐待!」
「哦?」趙自耕挑起了眉毛,鏡片後的眼光閃爍著,有些陰險,有些慍怒。但是,他那訓練有素的涵養和修養使他控制了自己,他微側著頭,似乎在運用著思想。「好吧,就算我在命令她考大學,這個命令總不是出於惡意吧?有惡意嗎?你說!」「沒有,當然沒有。」「這和她的程度也是兩個不同的問題,是嗎?」
「是的。」「你說她很聰明?」「是。」「你說她為我而讀書?」
「是。」「既然她又聰明,又讀了書,為什麼你說你的補習白補了?這麼說來,問題不在她身上,而在你身上!」
佩吟抬起頭,定定的看著趙自耕,看了好久好久。她閃動著睫毛,忽然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趙自耕困惑的問。
「笑我自己,笑我不自量力,要去和全台灣最有名的律師抬槓!」她笑著說,繼續往前走去,順手扯了一片竹葉,她撕扯著那竹葉,說:「我說不過你。我無法讓你瞭解,纖纖對課文不能吸收,因為她的聰明才智跟課本絕緣,她即使很努力的讀,她也記不住那些東西。」
「那麼,她的聰明才智和什麼有緣呢?」「我不知道。」佩吟困惑的蹙起眉梢。「我還沒找出來,或者音樂,或者藝術,或者某種技能,像舞蹈、雕塑、唱歌……你必須明白,米蓋朗基羅也沒念過大學!」
「我可以肯定,纖纖絕不是米蓋朗基羅!」趙自耕的語氣堅定而有力。佩吟再看了他一眼。「為什麼一定要她念大學?」她問。
「增加她的知識呀,我不希望她永遠這樣天真,這樣嬌嫩,這樣什麼都不懂的樣子,她要長大,她要學習!」
「你希望她成為什麼樣子?」
「像你!」他衝口而出,。
她一怔,站住了,皺著眉頭,她驚愕的望著他。
「像我?」她啞聲說:「像我有什麼好?」
「你獨立,你堅強,你懂很多東西,你能言善道,你反應敏捷,你能舉一而反三……」
「你錯了。」她幽幽的接口:「這些東西都不是大學裡學來的,是生活中學來的,甚至於,是苦難中學來的,是打擊和折磨中學來的……」她的眼光從他臉上移開,穿過竹林,深黝黝的落在一個不知何處的虛無裡。「你不要讓纖纖像我,永遠不要!她的世界又美又好又真又純,你該讓她這樣過下去。或者,她是生活在一個童話世界裡,那並沒有什麼不好,童話世界總比成人的世界美麗……」她眼中輕輕的蒙上了一層薄霧,她的聲音誠懇而真摯,瘖啞而深沉。「不要!趙先生,永遠不要讓纖纖像我,你該珍惜她的純真和歡樂。」金盞花8/37
趙自耕注視著面前這張臉,第一次,他在她臉上看到了太多太多的東西;苦難、哀愁、落寞……和熱情,那麼善良的熱情,那麼豐富的熱情,那麼痛苦的熱情……她心底到底有多少苦楚?他不知道。她那樣愛護纖纖,他卻明白。他不願再辯論這問題,伸出手去,他自己也不懂,為什麼心中竟悸動著一抹酸楚,一抹憐惜,一抹難解的溫存,他用胳膊輕輕的環住了她的肩,輕輕的把她帶往屋子的方向。他柔聲的、低沉的說:「我們不談這問題了,進屋裡去吧!你該──好好的吃一頓,你很瘦,我希望──你能常常來我家吃飯,我要──吳媽把你喂胖一點!」她沒有拒絕。眉梢輕鎖,眼光迷濛,她被動的,神思恍惚的,被催眠似的,跟著他走向那小小白宮。
5
「佩華!佩華!佩華!……」
又是清晨時分,一陣淒厲的呼喚聲把佩吟從夢中驚醒,她慌忙披衣下床,迅速的打開那由日式拉門改建過的房門,直衝到母親房裡去。韓太太正坐在床上,直瞪著眼睛,雙手痙攣的抓著床上的棉被,死命的呼喚著:
「佩華,你來呀,我有好多好多話要對你說呀!佩華!佩華,兒子,你過來,你過來呀……」
佩吟毫不猶疑的衝到床邊,雙手抓住了母親的手,緊握著她,搖撼著她,一疊連聲的喊:
「媽!媽!媽!醒一醒,媽媽!我在這兒!你怎樣了?你有什麼話?告訴我吧!媽……」
韓太太深深的顫慄了一下,似乎忽然從一個夢中驚醒一般,她的眼光落在佩吟身上了,一時間,她好像認不出佩吟是誰,只是眼光發直的,定定的看著佩吟。佩吟用手臂輕輕的環抱住母親的肩,試著要她躺回床上去。
「媽,睡吧!舒舒服服的睡一覺吧!」
韓太太用手推開了佩吟的手臂。
「你是佩吟。」她腦筋清楚的說。「是呀!」佩吟應著,心底卻有些發冷,經驗告訴她,母親越「冷靜」的時候就越可怕,往往是一場暴風雨的前奏。
「你在我屋裡做什麼?」韓太太問,在這一瞬間,她顯得非常平和,非常「正常」。
「你在做惡夢,」佩吟低聲解釋,「我聽到你在說夢話,我就進來了。」「我說了什麼夢話?」韓太太追問。
「你……」佩吟不願講出佩華的名字,就飛快的搖搖頭。勉強的笑了笑。「我也沒聽清楚。」
「那麼,你進來的時候看到佩華嗎?」
完了!又開始了!佩吟怔了怔。
「沒,沒有。」她囁嚅著。「沒,沒看到。」
「你為什麼吞吞吐吐?」韓太太銳利的問:「你做賊心虛是不是?你把佩華趕走了,是不是?你從小就看佩華不順眼,你嫉妒他,因為他是男孩子,因為他功課比你好,因為他總拿獎狀,年年考第一,因為我比較疼他,所以你嫉妒他,是不是?是不是?」「媽,媽,」佩吟痛苦的、虛弱的應著,明知母親是病中的胡言亂語,仍然忍不住要為自己辯護。只因為母親說得那麼清清楚楚,有條有理,完全不像是「精神病患者」。「你明知道我不會嫉妒他,你明知道我也喜歡他。沒有人會不喜歡佩華的,他那麼優秀,又那麼漂亮!」她沉痛的、掙扎的說著。
「那麼,你把他藏到哪裡去了?」
「媽──」她拉長聲音,痛苦的低喚著。
「說呀!」韓太太緊盯著她:「你把他弄到什麼地方去了?說呀!」「不要再折磨佩吟了。」門邊,一個聲音忽然清楚的響了起來。佩吟回頭,就一眼看到父親正走了進來,他白髮蕭蕭的頭莊嚴的豎在那兒,眼光卻十分溫柔而憐恤的停在韓太太身上。「佩華死了!我告訴過你幾千遍幾萬遍,佩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