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鳳兒趕走後他依然無法平靜,心中除了騰騰怒氣外,還有一種他陌生的空虛感。
為了消除那種感覺,他將自己投入到最累人的工作中,他希望將自己累得無法思考。可是他做不到,無論他在做什麼,鳳兒的臉,鳳兒的單純,甚至鳳兒的驚恐和顫抖,仍一刻不停地攪動著他的心。
直到滿天月色,他依然不能將她逐出心房。在沮喪與迷亂中,他提醒自己該汲取教訓──美麗的女人有媚惑男人的力量,也有摧毀男人的力量,自己如果不能把持理智,不能像過去多年來一樣無心無情,那麼必定再次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於是他用層層硬殼重新武裝好自己後,他去了月香居。
是的,只有巧巧那樣的風塵女子能夠安撫他疲憊又空虛的身體。他當然明白一旦他在月香居出現,隔壁的鳳兒一定會知道,這也正是當年他故意蓋這座樓房,讓曾為妓女的巧兒與他尊貴的「夫人」比鄰而居的目的──報復與羞辱!
今天他也用同樣的心態報復那個妄想操控他的女人!可是他沒有想到,當鳳兒出現在樓台上,哭泣地喊著他的名字時,他的武裝竟失去了禦敵的能力。
她的眼淚輕易地擊潰了他防衛森嚴的感情壁壘,她的直言一針見血地刺中了他的心臟,他感到沮喪而且憤怒。
你根本就不高興……尋歡作樂真能讓你高興嗎?這話是如此地逼近他內心最脆弱的地方,也令他無法容忍被人看穿的事實,於是他傷害她,逼走她,絕不讓她再窺視自己的內心世界!
鳳兒終於消失在他眼前,可是他的耳邊一直縈繞著她哀傷的聲音,高昂美妙的歌聲樂聲都無法將之驅散。
巧兒極具誘惑的挑逗失去了往日的作用。
幾個時辰後,他不勝其煩地離開了喧鬧的月香居。
回頭看看漆黑冷清的幽夢樓,腳步曾有一剎那的躊躇,但他最後還是離開了。
沒想到回到主屋,還有人在等著他──
「城主,您不該把夫人送到那裡去。」林伯一見他進來,就急切地對他說。
他的脾氣正無處可發,當即臉色一變,說:「做好你本分的事就行,少管我的事!」
「可是,那麼好的夫人……」
「我叫你不要再說了,沒聽見嗎?」
城主陰沉的臉色令林伯噤聲,但他仍倔強地站在原地不肯離開。
忍受著譚家最溫順、最忠誠的老僕飽含譴責意味的目光,譚辰翮大步邁進屋。
「誰都想管我!」譚辰翮惱怒地罵著脫掉身上的衣物。
不料林伯竟尾隨而入,一言不發地走過他身邊,將衣櫃打開,彎著身子恭敬地說:「城主,請你看看這個。」
譚辰翮納悶地看看反常的老僕,走到衣櫃前,當即愣住了。
他的衣櫃裡增加了不少新衣,折迭得整整齊齊地按照季節,分別放置在不同的格層中,連內衫、頭巾都沒有少。
「這些都是夫人用城主的舊衣服比著親手縫製的,為了這些,她可是夜夜挑燈吶……」林伯鼻音濃重地說著,搖搖頭離開了房間。
看著那一迭迭衣物,譚辰翮抓著櫃子的手微微顫抖。
多少年了?他已經記不起有多少年,沒有人為他做過新衣服,通常都是他將錢扔給某個裁縫,然後換回一身衣服,再不然就是他出外跑生意時,隨處買件成衣了事,他自己從不在意穿著,自然也忽視了自己衣櫃的空虛與窘迫。
此刻,他看著眼前一件件簇新的衣服,心底的一塊冰巖坍塌了。
他「碰」地一聲將櫃門關上,用力閉上眼睛,將心裡突然湧出的熱流壓回到最深處。
不,他不能讓自己的脆弱表現出來,縫幾件衣服不能證明她的真心!
他頹然地倒在床上,心裡如同嚥下了蠟般地苦澀。
手不經意地摸到一塊柔軟的布料,他抓起來一看,卻是鳳兒昨晚穿在身上的那件白色內衫。
昨夜,他曾親手將這件薄衫從她身上脫了下來。
他的眼前出現了昨晚兩人相擁而眠的情景,鼻息間彷彿又聞到那股少女馨香,耳邊是她急促的呼吸和喃喃低語,唇齒間充滿了她的氣息……
他竟如此想念她!
原本以為他們今夜會有一個不平凡的夜晚,他會教她什麼是真正的「洞房」,可是他卻把她趕到了那個受詛咒的地方,那個一定會嚇死她的地方。
是他殘忍嗎?
想到姑婆似有所得的神色,他立即恢復了理智。
不,永遠不要信任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是她心術不正,竟敢背著他與老巫婆交易!今天這樣的結果,都是她自找的,她不能怨他!
他將那薄薄的衣物扔到床下,努力想將那惱人的身影趕出自己的思緒。
可是他的意志力似乎一整天都在和他作對。他苦悶地想:她為什麼要那麼做?她到底是承諾了什麼竟讓老巫婆肯讓步?
兩天前,他在益州行台與官衙磋商今年貢品之事時,忽然接到王大姑的傳書,要他即刻趕回雲錦城接交產權。
雖然不太相信姑婆會突然改變心意,但他仍然如約趕回了家。而這次姑婆確實在地保官、公正人面前將產權完整地交還,這令他十分驚訝。
對姑婆,他有著一種非常複雜的情感。從小他就很敬佩家族中這位頗具「巾幗不讓鬚眉」之風的姑婆,並以她作為自己學習的榜樣。
姑婆自幼許配給夔州望族王氏長子,可惜該子體弱多病,常年湯藥不斷,十八歲時的一場大病使他從此臥床不起,拖了二年後已是奄奄一息,為了「沖喜」,十六歲的姑婆出嫁,可仍未能救回病人膏肓的夫君,半年後姑婆成了寡婦。她恪守婦道,賢良聰慧,又極盡孝悌,深得王氏一族的敬重,被尊稱為王大姑。
直到公婆相繼去世,小叔接掌王氏後,娘家哥哥才去將她接回。從此她除了每年固定到峨嵋山清修外,其餘時間多在城中輔佐人丁稀薄的娘家發展譚氏家業。
她精明的商業頭腦和果斷潑辣的作風,對行事作風儒雅的前任城主──譚辰翮的爹爹有極大的幫助,也對幼小的譚辰翮產生了非常大的影響。
譚辰翮的個性與他爹爹完全相反,當他繼任城主後,他不喜歡姑婆對他的決定橫加干涉,也不允許姑婆插手他的事。而已經習慣於發號施令的姑婆對此自然很不高興,於是利用手中的產業托管權處處箝制他,於是兩人間的齟齬逐漸產生。
而他們真正交惡則是在譚辰翮成功地當上城主後,王大姑希望譚、王兩家再次聯姻,堅持要他娶她婆家小叔──王氏當家人的孫女王美娟為妻,並承諾在他們婚後即刻將托管產業歸還給他。
可是這次的婚姻令譚辰翮受到了致命的打擊,也使他與姑婆的關係惡化。
如今,他知道了姑婆的改變是因為另外一個女人──一個他以為膽小善良又安全無害的女人。這令他非常失望和憤怒,他痛恨自己的事情被女人所左右!
父親驟然去世後,他經歷了太多的明爭暗鬥,再加上娶妻風波,他對人性已經十分失望。他發誓除了自己,他永遠不會相信別人,特別是女人。
他不要朋友,即使身為城主,他也拒絕有隨從護衛跟在身邊。無論是出門辦事還是城內商業活動,他永遠是獨往獨來。他確實成功地成為不被女人迷惑,不被他人左右的精明強悍的強者。
然而就在昨晚,當他不由自主地親吻鳳兒時,他明白了那個嬌媚柔弱的女人正以她獨特的方式在不知不覺中潛入他封閉的心房。
這個發現令他措手不及,但真正令他害怕的是她似乎太過瞭解他的心。
於是當她竟敢與姑婆私下來往,做出承諾時,他發火了。
但他也知道,真正促使他將鳳兒趕到幽夢樓的並非是這個原因,而是他不能再讓一個女人走入自己的內心世界!
「你的夫人說我在你心目中有很重要的地位,是無人能取代的……」姑婆的話在他耳邊響起,他的手不由地握成了拳。
在他與姑婆如此劍拔弩張的情形下,她居然能察覺到姑婆在他心目中的實際地位和份量。今夜,她更用短短數語戳破了他費力偽裝的高興。
當時她是怎麼說的?
「辰翮,你好嗎?」
「那根本就不是笑……尋歡作樂真能讓你高興嗎?」
不,我不能要這個女人,在她的面前我無法偽裝,而失去偽裝的我將如何能保護自己?
不,我不要她!
帶著這個沉重的念頭,他漸漸沉入了並不安穩的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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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鳳兒被一縷陽光喚醒。
陌生的環境令她有一瞬間的怔愣,但她很快就想起這裡已經不再是她住的譚氏主屋。她靜靜地讓自己多躺了一會,在寂靜中再次確認了一個事實:昨天她已經被譚辰翮無情地拋棄了。
而這裡將是她今後的住所……
她渾身酸痛地坐起來,埋怨自己真是無用,才做這麼點事就累成這樣。她掙扎著起身,換上昨晚找出來到衣服,推開窗戶。
霎時,明媚的陽光一洩而入,將整個房間照得明晃晃的。
她欣喜地看到自己漏夜辛勤打掃的成果,並為自己的成就感到自豪,那曾經佈滿灰塵的傢俱和地板在陽光下泛著悅人的光澤。
再看看窗外,晴朗的藍天上白雲輕飄,使她的心情也如同天地一樣明亮。
走出房門,她站在廊上看著遠處在陽光下閃動著瀲灩波光的河流。這裡應該是華雲城的最高點,放眼望去,可以看到整個城的結構是依山傍勢,逐流而棲。
幽夢樓座落於譚家大院的最深處,所以它的背後就是院外集市。站在危樓上眺望,除了可以看見遠處繁華喧鬧的集市外,也可以看到周圍鱗次櫛比高低不一的樓房。
低頭看,一條磨得青光溜滑的石板路從樓下蜿蜒而過,將人引向高處。這條小街與遠處的集市相比顯得十分冷清,但仍不時有肩挑手提的小販叫賣著走過。
聽著那一聲聲拖腔帶調的叫賣聲,鳳兒感覺到了一種濃濃的生活氣息。
站在陽光下,這裡完全沒有了夜間令人恐懼的氛圍。於是她振奮起心情,繼續她昨晚沒有做完的打掃工作。
雖然多年閒置,小樓已多處有蟲蛀蟻咬的痕跡,但觸摸著木板門窗上那些依然鮮明的文武門神浮雕,鳳兒仍可想見當初新建成時這裡的美麗風采。
鳳兒不明白為何原來的女主人要將這麼雅致的小樓名為憂傷的「幽夢樓」,按說新婚夫婦的居所該是喜氣洋洋的才對啊?
難道她不幸福?
也許她是被迫嫁給他的,就像自己一樣。可是就算是被迫的,在被他鎖到這裡來以前並沒有感到幽怨啊?況且,這座樓院是專門為迎娶她而建造的,當初一定十分熱鬧,她又為何會失意呢?
啊,對了,也許是因為新婚之夜譚辰翮就去妓院的原因,造成了她的心結。
也是,有哪個女人能忍受夫君宿花眠柳的?更何況還是出嫁的第一個夜晚?
想到自己的新婚之夜,鳳兒困惑地想譚辰翮為何要那樣對待自己娶的新娘呢?
喔,他真不是個好男人,凶狠、乖戾又暴躁。那位夫人真可憐!
鳳兒就這麼胡亂想著,同情著那位早逝的夫人,也怨恨著寡情薄義的譚辰翮,似乎忘記了自己現在也是個受害者。
她緩緩地將閣樓門用繩子綁上,下了樓。
剛一下樓,就聽到一陣「砰砰」聲,原來是隔壁的丫鬟來送飯了。
仍然是昨天的那個女子,仍然是一臉的不耐煩。
鳳兒既然已經知道隔壁院裡住的是巧巧,自然不想自找沒趣,只是沉默地看著那女子將竹籃裡的飯菜重重地放在已經打掃過的桌子上。
不料那女子倒先開了口:「城主總是時常到隔壁屋裡去的,妳不准那麼無禮地去打擾他們。」
鳳兒心頭一沉,問道:「是妳們夫人的話,還是城主吩咐的?」
「他們誰說的不都一樣嗎?反正妳想安靜地過日子的話,就不要去惹事!」說完,她扭頭走了。
鳳兒剛有的一點好心情消失了。
「難道他要將我關在這裡直到老死嗎?那麼宋娘呢?宋娘好嗎?」她心裡自問道。多日來,她一直都不知道宋娘的情形,實在是讓她很擔心。
她鬱悶地撥著飯菜,只吃幾口後就放下了筷子。
到了下午,天暗了,四週一片靜寂。心緒不寧的鳳兒舉著一盞燈,來到一樓最角落處緊閉著的儲物間,這是她唯一沒有來過的房間。
進屋一看,裡面堆放著很多箱櫃,而且房間內出奇的乾淨清爽。這令她驚異不已,細細查看才發現這裡由於背陰向陽,四邊牆角又放置了不少能驅蟲避濕的石灰塊,而且常年門窗緊閉,所以沒有那麼多灰塵蟲蛾和濕氣。
鳳兒將燈放在門邊的燈台上,在一個個箱櫃中翻找,希望能找到針線、綢緞布料什麼的,她必須找她最喜歡的針線活來做,不然,她會在日後漫長的憂慮和寂寞中悶死。
她找到了保存完好的被褥,質地不錯的床單、漂亮精緻的帷帳布簾及其他床上用品,看來這些都是當初新娘的嫁妝,她心想要用這些去換自己昨夜睡的床。最後她幸運地在一個大木箱裡找到了幾匹上等綢緞,儘管放了這麼多年,但依然色彩斑斕。
可是她找了半天就是找不到她最想要的針線。
沒有針線,她如何熬過今後孤寂的日子?沮喪的她跌坐在雜亂的物品上,將頭埋進屈起的膝蓋上,無聲地哭泣。
她覺得好累,渾身像散了似地痛,而她的心裡更充滿了悲傷和憤恨。
她悲自己不可知的命運,悲宋娘的處境,悲與姊妹們團聚永無可期……
她恨金兵入侵,導致她不得不隨姊妹們逃離家園;她恨盜賊猖獗,若不是盜賊擄走大姊,她又怎會淪落於此?她更恨譚辰翮,為何非要將她娶來,卻又對她不理不睬,將她關在這裡飽受痛苦和煎熬?
同時,她也恨老天爺瞎了眼,她一生從沒做過對不起任何人的事,甚至連重話髒話都不曾說過一句,為何將她擲入這樣悲慘的境地?
她的悲是如此濃,她的恨是這樣深,以至於當一個高大的身影進入客廳,蹙眉站在早已冷卻的飯菜前沉思,又轉身沿著微黃光亮走向儲物間時,她竟毫無所知,任由悲憤的淚水發洩著她鬱積已久的憂傷。
站在門邊的譚辰翮看著她聳動的肩頭,知道她在哭,他的心臟猛烈地抽搐,可是他的臉上毫無表情。
「不要以為幾滴眼淚就可以證明妳的無辜。」他冷漠地說。
他突然響起的聲音把沉浸在痛苦與憤怒中的鳳兒嚇了一跳,她猛地抬起頭,看著高傲地站立在她眼前的男人,眼淚凍在眼眶裡,心跳撞擊著喉頭,她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她怎麼可以頭髮凌亂,衣衫襤褸,卻依然艷光奪魄呢?譚辰翮心情複雜地想。他走到打開的儲物櫃前,看著那些依然五彩繽紛的華麗織物,故意冷酷地說:「在尋寶嗎?別白費力氣了,這裡的寶物早被隔壁的女人們搬走了。」
說著,他抬腳將箱蓋踢下。
「碰!」箱蓋落下發出的巨大聲響,令鳳兒不由自主地驚跳了一下。
「不要說我又嚇到了妳!」譚辰翮凌厲的眼神直視著她。「敢與老巫婆交易的女人絕對不是膽小鬼!站起來!站起來告訴我,妳是怎麼讓那個頑固的老巫婆就範的?是如何『幫』我奪回產業的?」
他譏誚冷酷的話語刺激著鳳兒身上的每一條神經,她心頭的悲傷和憤怒更加被激起。她是很想站起來對他的凶狠「以牙還牙」。可是她全身虛軟,雙唇哆嗦,除了眼淚,她連說幾句有份量的話都難!
此刻的她好恨,恨無用的自己!
高高在上的譚辰翮看著她溢滿淚水的雙眼和哆嗦不已的嘴唇,不,是哆嗦不已的身體,嘴角露出殘忍的冷笑。「怎麼,妳沒話說啦?妳以為妳可以控制老巫婆就可以控制我嗎?這妳就錯了!」
說完,他轉身欲走。
「宋……」鳳兒抓住箱子,拚命地撐起身,顫抖地說:「宋娘,你……不、不能傷害她!你答……答應的。」
譚辰翮回頭瞇著眼打量著她,見她容顏慘澹,聲音淒楚,不禁動了惻隱之心,可想起過往的經歷和姑婆一貫的作風,他又寒了心,於是無情地說:「想要宋娘好好活著,妳就告訴我妳究竟承諾了姑婆什麼?」
「我……」鳳兒不知該如何回答,她不就是承諾了不背叛他,要對他好嗎?可在這樣屈辱的狀況下,她實在無法開口對他直言。
她的猶豫令譚辰翮生氣。
沉重的腳步聲後,客廳門傳來一聲巨響,而後一切歸於沉寂。
確定他走了之後,鳳兒無助地垂下頭。閉上眼睛忍住淚水,強迫自己要堅強。
「他是個冷酷的人,不要再對他抱有希望!」她不斷地對自己說,彷彿只有這樣她才能夠堅強起來,讓她擺脫過去這短短幾天裡被迫面對的一切。
她打起精神地站起來,她一定要找到她要的東西!
終於在一間最小的房間裡,她找到了一個針線簍子,裡面有她想要的針線,還有一個雖然小,但是質地不錯的繡花箍子。對她來說這就夠了,無法繡大的,但她可以繡小的。
如獲至寶般地將針線簍子拿回房間,再回儲物間取來布料與絲線,鳳兒的心平靜了,她不再為將來擔憂。
繡什麼呢?看著眼前她費盡心力才得到的材料,她腦子裡出現了往日在家時,姊姊雲兒在花園中剪花,她同妹妹蘭兒在旁撲蝴蝶的快樂情景,那時花葉伴著蝴蝶漫天飛舞,她們滿園追逐,那時的快樂彷彿是上輩子的事了,此時想起,她又是淚水滿腮。
於是她毫不猶豫地將精美的綢緞「唰唰」地剪開,熟練地用繡箍繃平,彩線銀針穿上後便專心地繡了起來。她將對家人的思念,對自己未來的茫然都傾注在手上讓回憶帶著她手頭的針線在錦緞絲綢間穿梭。
就這麼瘋狂地思念著,繡著,鳳兒熬過了一個又一個悠長寂靜的夜晚,她覺得彷彿家人們就陪伴在她身側,她不再孤單,她的膽子似乎真的變大了,被風吹得發出怪響的窗板、門板聲,或是夜裡的黑暗等都不再令她驚恐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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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蜀多雨水,在這黃葉如蝶的秋日,寒氣漸漸逼近。
自那日儲物間見面後,譚辰翮再也沒有來過幽夢樓,隔壁時有喧鬧歌舞聲,鳳兒知道譚辰翮去了那裡,但她不在乎。她的世界縮小到只有生存必須的最小空間。
一個陰暗的下午,她到儲物間去取絲線布料。
這幾天她已經繡出了好幾塊漂亮的繡布,她希望繡更多的,在刺繡中她又找回了自己的平靜,她要將她的記憶一一繡出來。
她專心地挑選著,突然一道黑影彷彿從天而降,猛地落在她的面前。
「啊!」她抬頭一看,大叫一聲,幾乎嚇暈了過去。
那是個渾身長毛,雙目突出,齜牙咧嘴,臉上一半黑一半紅的怪物,牠短小的身軀在地上扭動著,凶狠地看著她,而長著一對利牙的嘴正向她逼近。
「怪物走開!不要吃我──」鳳兒恐懼得直往後退。
「哈哈哈──」那個令鳳兒心膽俱裂的怪物突然發出孩童般的笑聲,接著,一個男孩清秀的臉蛋從怪物腦袋後頭露了出來。
「哈,真好玩,妳的膽子還沒一粒米大。」男孩笑著將身上的假面具剝下。
「你是誰?為什麼要這樣嚇我?」看到男孩的笑容,鳳兒依然驚魂未定地問。
「我是飛飛,妳呢?妳是誰?為什麼在這裡?」男孩神情自然地問。
「我叫鳳兒,我是……我是……」鳳兒為難地不知該如何介紹自己。
男孩大人樣地說:「哦,妳一定就是他們說的城主不要的女人。對不對?」
鳳兒對男孩的話很是吃驚。「他們?他們是誰?」
「就是那些士兵和我的乳娘。」男孩邊說著,邊爬上窗下的一隻大箱子。
鳳兒見他動作熟稔,好像對這裡十分熟悉的樣子,很是詫異,又見他站在箱子上打開了窗戶。於是納悶地問:「你在做什麼?」
可男孩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對著窗外喊「爹爹!爹爹!」。
鳳兒更加驚訝了。她趕緊學他的樣子站到箱子上往窗外看。
窗外站著個相貌端正,身材瘦高的男子。只需一眼就可以看出飛飛與他的血緣關係。
只見那男子同樣急切地抓著男孩伸出窗外的手,叫著:「飛飛!飛飛!」
然而看到突然出現在飛飛身邊的鳳兒時,他愣住了,急忙抹去淚水,侷促不安地說:「妳?妳……就是城主的……嗯,新夫人吧?」
鳳兒平靜地點點頭,說:「沒錯,我叫李鳳兒。」
那男子仍然沒有收回握著男孩的手,歉疚地說:「對不起,打擾了。我叫王士杭,是……是來看望飛飛的。」
鳳兒看看身邊的男孩,見他此刻已經沒有了剛才惡作劇時的笑容和調皮。
「爹爹!爹爹!」
王士杭聽到他的呼喊,也轉眼向他,一手緊握著他小小的手,另一手輕撫他瘦削的臉,疼愛地說:「飛飛,爹爹給你帶了好多東西喔。」
他們之間對彼此毫不掩飾的感情令鳳兒感動。儘管滿腹狐疑,她仍默默地跳下箱子走出了儲物間。在她身後,傳來他們父子深情的對白。
「爹爹,你何時帶我回家?」男孩帶著哭腔地問。
男人道:「快了,快了,飛飛要有耐心,要乖……」
聽他們的對話,鳳兒心裡很難過。為什麼這男孩會在譚氏大院內而不能與他的爹爹團圓呢?而他的爹爹又為什麼不能進來與他的兒子相見呢?
這些疑問直到男孩從儲屋間出來,她仍然沒有得到答案。
「你爹爹呢?」看著抱著個包袱垂頭喪氣走來的男孩,鳳兒關心地問。
「走了。」
「你為何不跟他住在一起?」鳳兒小心地問。
男孩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說:「妳不會告訴城主這件事吧,對嗎?」
「這……」鳳兒猶豫著不知該怎麼說。男孩已經機靈地說:「我知道妳不會說的,因為城主從來不來這裡,也不會讓妳出去。」
聞言,鳳兒沉默了,這孩子說出了一個事實:她真的不會再見到譚辰翮。
見她神情淒涼,男孩大方地對她說:「別擔心,我會來陪妳玩。」
看著這個瘦小機靈的男孩,鳳兒臉上露出了多日未曾有的笑容。
「啊,鳳兒姊姊,妳長得真好看!」男孩連聲讚美她,「我娘一定也像妳一樣好看,爹爹說,娘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女人……」
「飛飛,你怎麼會在這裡?」突然一聲厲喝,將相談正歡的鳳兒跟飛飛嚇了一跳。
鳳兒一看,原來是送飯的丫鬟來了。
再回頭看時,男孩已經沒了影子,心裡不由暗惱這丫鬟的打擾。
可丫鬟毫無歉意,還口氣冷淡地對她說:「飯菜我可都是熱著送來的,別放涼了才吃,讓城主以為是我們做丫鬟的不盡心!」
鳳兒對她的態度早已習慣,也不計較。此刻,她心裡想著的還是飛飛那孩子。
「還有,妳別想著從飛飛那裡得到好處,雖然他是城主的兒子,但他才八、九歲而已。」丫鬟收拾好籃子出門前,警告她。
「兒子?譚辰翮有個八、九歲的兒子!」鳳兒震驚萬分。
譚辰翮的兒子卻管另外一個男人叫爹爹?這是怎麼回事呢?
整個晚上,鳳兒都在想這件奇怪的事。
雖然她嫁入譚家日子短,但她相信譚辰翮不可能容忍自己的兒子認他人做爹,也不會漠視自己的兒子。可是,為何她從未聽他或是其他人談起過他有個兒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