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陳玉第三次重複她這次愛情有多麼純潔時,阮咪兒不耐煩了,頂撞說:「你要真覺得自己純潔得一塵不染,一塌糊塗,跟《列女傳》女主角似的,就把你在桂林的事兒一字不落地說給你老公聽。你要敢那麼做我就服了你,打一座貞節牌坊送給你。」
陳玉有點掛不住了:「我對愛情是否純潔的標準和你不一樣,只要是真心相愛,而又能發乎情止乎禮,就是純潔的愛。和能不能公之於眾是兩回事。陸雨倒從不隱瞞她和魏劍名的事兒,難道他們是純潔的愛嗎?」
陸雨笑:「別算我,我當然不是,我不要貞節牌坊,擱在古代,我應該被浸豬籠。」
咪兒說:「別急著審判自己。上床與不上床,也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陳玉急了:「完全不是一回事兒。這麼說吧,我們常常說初戀是純潔的,那是因為初戀多半與性無關。」
陸雨總結:「老陳的意思是:不上床的才是愛情,上床的就是姦情。」
陳玉仍不滿意:「別說姦情那麼難聽行嗎?」
陸雨想一想:「私情吧,這個詞比較中性。」
陳玉卻說:「不如叫隱私。」
對詞意與詞性最為敏感的岳可意今天卻一直沒有說話,她在想:既不上床,也不肯公之於眾的是什麼?她和卓越都毫不掩飾對彼此的好感與進一步交往的渴望,可是他們即使在對方面前也羞於啟口,更不要說坦然對人了。這隱忍而羞怯的情感是愛情嗎?抑或這強烈而恐懼的慾望是姦情?
陳玉先發現了可意的反常,呼道:「大作家,你今天不做總結發言了嗎?」
可意愣了愣,想說點什麼,卻又打住,頓了一頓,說:「還記得咪兒結婚前夜我跟你們玩的測試題嗎?」
「半夜敲門的那個。」咪兒先想起來,「你還沒說答案呢。剛選完就有人敲門,我們猜了半天是誰,結果是限時專遞和酒店服務員。」
所有人都想起來了,同時想起的還有快遞的內容——曉慧的絕筆信。
大家都有些沉默,陸雨振作一下,說:「半夜女鄰居驚慌失措地來敲門,問:發生了什麼事?我還記得我選的是她男朋友和她打架,她跑來求救。」
可意說:「選這種答案的人,潛意識裡有極強的不安全感,熱衷於生死相許天崩地裂的愛情,卻無法讓自己的愛源遠流長,總是在不經意間給自己和戀人製造無數事故與痛苦……」
咪兒很快地說:「SM傾向。」
陸雨不在意地笑:「毫無根據。」
咪兒接著問,「我的,我的呢?我選的是鬧鬼。」
可意解答:「充滿浪漫想像,常常先愛上愛情本身,在理想中為自己製造了一個愛情模式,然後再照著這個模式尋求和塑造所愛的人,一旦理想和現實發生衝突,就會非常不快樂。戀愛成功與失敗的可能性各佔一半。」
咪兒也不大信了:「怎麼聽起來我好像和陸雨是顛倒的。」
陳玉雖然從不相信,卻禁不住好奇:「我覺得可能是她家裡有人得了急病,她來求助。」
可意說:「選這個答案的人,萬事都喜歡往最壞的方向去想,潛意識裡非常自卑,由於對伴侶的不信任而不能享受真摯的愛情。然而也因此,她的戀愛成功指數很低,偷情指數卻是最高的。」
咪兒和陸雨都笑起來,陳玉不幹了:「你瞎編的,故意陷害我。」
陸雨說:「我來給你們出個心理測試題吧,這個可是經過心理學家們考證過的,準確率百分之八十以上。」
咪兒大感興趣:「那你快說。」
陸雨說:「有個女人在親戚的葬禮上見到一個很帥的男人,怦然心動,一見鍾情,她回到家裡後,就拿了一把刀把自己的妹妹一刀捅死了。」
陳玉問:「然後呢?」
「完了。」
咪兒不滿:「什麼就完了?」
「故事完了,現在請大家猜猜,這女人為什麼要這樣做?」
可意率先猜:「因為她妹妹是那個男人的女朋友。」
陸雨說:「典型的小說家言。」
咪兒說:「她妹妹也看上了這男人,想跟她搶。」
陸雨說:「這個答案跟可意也差不多。」
陳玉努力地想道人所不能道:「那個男人和她妹妹有仇,她想替男人除害。」
陸雨笑笑:「其實這道題是沒有答案的,它要測試的僅僅是一個人的犯罪意識。所以,你們的答案都可以說對。」
三個女友不幹了:「什麼?怎麼會沒有標準答案?你涮我們嗎?」
陸雨說:「當然不是。什麼答案都無所謂,只要合理就行。但是心理學家曾經將這個問題在監獄裡做過調查,發現殺人犯們的答案驚人地一致,就是都認為這女人殺死自己的妹妹是為了再見到那個男人,因為這男人是在親戚的葬禮上認識的,於是她要盡快再籌辦一次葬禮。」
女友們驚呼:「天哪。」
陸雨接著說:「選擇這個答案的人對生命的價值看得極輕,因此暴露出潛在的犯罪可能性。所以準確地說,這並不是一道心理測試題,而是犯罪意識的診測。」
李佳這時候走進了畫面,也就是走進咪兒的書房,笑著招呼:「親愛的。」
陳玉等一齊大聲回應:「親愛的。」接著放肆地大笑。
李佳嚇了一跳,這才發現妻子正在視頻聊天,於是衝著攝像頭擺擺手:「你們好。」
陸雨等再次齊聲回答:「晚安。」不約而同地關掉了視頻。
李佳對咪兒說:「你的朋友們真識趣。」
咪兒也關了電腦,回過頭嬌媚地笑:「這是因為我的眼光好,無論選擇朋友還是老公都是一流的。」
「你們剛才在聊什麼?」
「跟你玩個心理遊戲,有個女人在葬禮上見到一個男人並愛上了他,於是她回到家裡就殺了自己的妹妹,問: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李佳想一想:「大概是因為她想再辦一次葬禮,好再見到那個男人吧。」
咪兒一愣。李佳再問:「你們大半夜地不睡覺,就是聊這些?」
「不是,我們在談論愛情與姦情。」
李佳又嚇了一跳:「什麼?」
咪兒更進一步:「還有上床與下床。」
李佳不由得笑了:「女人們談話也這樣色情嗎?」
「當然不是。色情的是男人,女人是情色。」
「好吧,你們的討論有結果了嗎?」
「她們認為愛情是不上床的,上了床的叫姦情。」
「那結婚是什麼?」
「合法通姦。」咪兒大笑。
李佳柔情萬種地將咪兒抱在懷裡:「知道我最欣賞你哪一點嗎?就是什麼都敢說,出語驚人。」
「不會把你嚇跑嗎?」
「嚇得我飛跑了來娶你回家,生怕來晚一步就被別人搶跑了。」
「一秒鐘回答出我最大的優點。」
「敢做敢當。」
咪兒狡黠地笑了:「人家說缺什麼補什麼,你的意思是不是說,你是個特別不敢擔當的人呢?」
「我嗎?」李佳指著自己的鼻子做驚訝萬狀,「我不敢擔當嗎?」
咪兒幾乎把全身的重點都倚在李佳身上,挑逗他:「能擔當多少?」
「你的全部。」李佳完全領會妻子的意圖,一用力將咪兒打橫抱起……
這個晚上咪兒很滿意,因為她不但確認了老公非但不冷淡,而且技術超凡。但令她不解的是,為什麼他的性慾燃點那麼忽高忽低,並且行蹤不定。
她不知道他下一次高峰會在什麼時候來到,而到底又是什麼原因令他如此抑鬱寡歡。
但是不管怎麼說,她度過了結婚以來最美好的一個夜晚,甚至比洞房花燭夜更充滿探險的激情與重逢的喜悅。那種感覺就好像是找回了被自己不小心遺失的百寶箱,然而箱子的鑰匙卻不知在何處一樣。
但是沒關係的,她安慰自己:反正這箱子是自己的了,願意慢慢地找到鑰匙打開它,還是乾脆用一把斧子劈開它,全憑自己高興。有的是時間,急什麼。
2、
可意的心思沒有瞞過老同學陸雨,因為她剛到大連三天,卻已經換了五套衣裳,同時不斷抱怨鞋子帶得不足。不等服裝節落幕,就迫不及待地要拉陸雨陪她逛街。
陸雨提醒她:「你太花枝招展了,這可和你的一貫風格不符。太招搖的裝扮有時候含意約等於窗根下那隻貓的叫聲。」
可意不承認:「我一向有戀衣癖。」
「可你也一向有計劃,知道適可而止。當女人特別注重打扮,總覺得沒有一件合適的衣裳的時候,那是因為她以為找到了一個合適的人;同時當一個人對某種慾望突然放縱,那是因為她正在對自己的另一種慾望橫加壓抑。」
「你最近說話越來越像心理醫生了。」
「一點沒錯,我正在報考心理學科目。」
可意詫異:「你不是在學會計學嗎?」
「那個已經畢業了,我領了會計師證。」
「是嗎?這太好了。」可意更加詫異了,「為什麼沒聽你提起過?」
「為什麼要提?」
「那是很多人為之奮鬥的目標啊,是件大事。它意味著你又多了一種職業的就業可能性。」
「我喜歡開茶樓,我沒打算改行。學了會計,我可以做自己的出納,財務,更好地理財和偷稅漏稅。」陸雨笑,「不過要是能在茶樓增設一項服務,開個包間順帶經營心理治療也不錯。」
「你可真是個職業學生。你說你已經拿了多少個證書了?」
「你是戀衣癖,我是證件收集愛好者。」陸雨笑,「從心理學角度講,我們都是有心理缺陷的人。」
岳可意低下頭認真思索陸雨的話,同時想著可不可以將這個命題作為下期雜誌的情感主題。
她們倆坐在香格里拉的哈根達斯店堂裡,因為陸雨說哈根達斯在大連開業很久了,可是她一直沒有找到一個可以和自己分享的人,所以始終都只能望洋興歎。
「你知道嗎?如果我想找個人陪我喝酒,會有一大把;喝茶,可以從客人裡隨便選一個順眼緣的;喝咖啡,找情人;可是吃哈根達斯……」陸雨歎了一口氣,「沒有人陪我吃哈根達斯。」
可意將手放在陸雨的手上:「我明白,甜蜜的冰激凌總會叫人傷感,秘密的喜悅與隱隱的擔憂,隨時都會融化。它是屬於童年的部分,表達了人們返樸歸真的心願,所以不願意夾雜一點點勉強和偽裝的東西,是嗎?」
陸雨苦笑:「你這番話,比我更像是心理醫生。」
「我只是瞭解你而已。」
「別這麼說,別人會當我們是女同志。」陸雨說著,卻抓住可意的手輕輕在臉上貼了一下。
那一刻,可意比任何時候都清楚地感覺到陸雨難以言說的寂寞與孤獨。她忍不住又一次想:陸雨的先生到底在哪裡呢?她真的結婚了嗎?
可意和陸雨是大學同學,兩個人無話不談。然而關於陸雨的婚姻,卻一直是她們談話的禁區。
不,陸雨並沒有拒絕回答女友們關於自己丈夫的任何問題,但是她給人的態度就是迂迴婉轉且不以為然,彷彿在說「這有什麼好問的」、「你們到底想知道什麼」?結果她越是這樣,女伴們就越想知道,卻又越覺得難以開口。於是她們得到的回復便僅限於「我的先生在國外」這樣一個撲朔迷離的答案了。
女伴們也曾私下裡審過可意,然而可意所知道的也僅僅是:陸雨曾經與一個叫童鋼的人戀愛,並在可意嫁到西安半年後忽然宣佈結婚,似乎沒有邀請多少客人,因為連可意都是在事後得知的,同時得到的消息是童鋼出國了。換言之,可意並沒有見過童鋼其人,沒有參加過陸雨的婚禮,並且這麼多年來即使與陸雨的家人寒暄,也從未聽他們談起過關於童鋼的任何話題。童鋼似乎僅僅存在於陸雨的談話中,除了這個名字和出國留學的身份之外,便別無其他資料。
可意和所有女人一樣都有著極強的好奇心,然而這抵不過她對朋友的尊重和理解。她知道維持友誼的前提就是:不打探隱私,不做對方不喜歡的事。因此,她決不會在此刻冒然問出「難道童鋼也沒陪你吃過哈根達斯嗎」這樣的問題。
在同樣的情況下,如果換作咪兒,一定會毫不客氣地說:「告訴童鋼,哪怕就是為了陪你吃頓哈根達斯,也得專門飛回來一趟。」如果是陳玉,則會洋洋得意地列舉自己都在哪些城市裡和哪些形形色色的人物吃過,可是岳可意,卻只會輕輕握住陸雨的手,一言不發。
她知道,朋友的隱私就好比一座守衛森嚴的城堡,非但不能破門而入,即使是朋友主動打開門來邀請你參觀,也尚要三思而後行——因為你所看見的可能是你非常不願意看到的,甚至會令你拔腿便跑,那麼朋友的大門就會在你身後永遠地關閉。而如果你留在城堡裡,好像幫人看房子那樣忠心耿耿地為朋友保守秘密,你卻又從此成為了城堡的囚徒,進得去,出不來,即使你可以與朋友共用一把鑰匙,自由地在城堡裡進進出出,那麼一旦城堡失竊,你就成了最大的嫌疑犯。
知道秘密太多的人,從來都沒有好下場。
此刻,陸雨便告訴了可意一個新的秘密:「昨天茶樓有個熟客對我說,古總的父母前不久去了一趟北京,回來的時候抱了個孩子。」
「孩子?」可意猛一激凌,「男孩女孩兒?」
「男孩兒。」陸雨肯定地說。
「會不會……」
可意沒有說下去,但是陸雨已經聽懂了。
「我也在想,會不會就是慧慧的孩子。今天約你出來,就是想跟你商量一下,我們該怎麼做?」
「你可真沉得住氣,坐了這麼半天才說。」可意心亂如麻,腦子裡有一萬個念頭在轉,「我們怎麼才能證明那個孩子到底是不是慧慧的?如果是的話,我們又該怎麼做?慧慧和古總……是古總逼慧慧自殺的……我們得救那個孩子,慧慧把他托付了我們的……我們要不要報警?」
「你先別急,總得弄清楚了再說。可惜知道消息晚了,要是早知道,那天賞大紅袍的茶會就該請古老爺子一起來的。」陸雨遺憾地說,「不過現在也不遲,我已經想好了,改天我給他們家打個電話,就說店裡來了一批新茶,問問古老爺子要不要。如果他說要,我們就給他送上門去,親眼看看那孩子,問清楚他的生日,如果生日沒錯,大概就不會錯了。」
想到就要看到慧慧的遺孤,可意不寒而慄起來,濕了眼睛。
走出哈根達斯的時候,陸雨忽然將岳可意猛地一拉,藏在旋轉門後面,然後又極快地閃進,轉出。
可意不解:「怎麼了?」
「是魏劍名。」陸雨的臉色很不好看。
可意回頭使勁將剛進去的兩個人看了兩眼,「旁邊那女的是誰?」
「誰知道?大概是他剛相親的對象吧。」
可意回過頭來,又使勁將陸雨看了兩眼,笑起來。
陸雨被笑得很惱火:「你發花癡了?」
可意說:「你自己是學心理學的,你應該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她們都非常尊重朋友的隱私,可同時又都對揭穿朋友隱秘的情感毫不留情。
當可意發現陸雨對魏劍名其實遠遠沒有她所表現出的那樣不在意時,忽然覺得好像扯平了似的,莫名輕鬆。在回家的路上,經過一家服裝店時,她又忍不住彎進去給自己買了兩條裙子。
3、
晚上,陳玉在網上瀏覽的時候,發現了一條爆炸性消息:《紅顏》主編岳可意洗黑錢,瘋狂侵吞作者血汗。橫幅小標題不斷閃動,實心實意地要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陳玉嚇了一跳,急忙點開網頁,上面赫然以網絡新聞稿的形式發佈著一篇題為《寫手們團結起來,向〈紅顏〉聲討稿費》的文章,大意是說據聞《紅顏》雜誌社正在進行財務整頓,發現主編岳可意在稿費單上做手腳,將作者心血據為己有。岳可意現已捲款而逃,下落不明。署名正是釘子。
很顯然,可意上次為稿費預付款與老闆起爭執的事件被人利用並且無限擴大了,而可意的適時出差則成了做賊心虛的佐證。謊言!天大的謊言!但是,謊言重複千遍也會成為真理。而且因為謊言往往比真相更具有刺激性,所以人們是寧肯相信謊言的。
陳玉不斷向下拖拉鼠標,跟帖的人居然很多,除了少數幾個讀者對向有清譽的知名作家岳可意是否會如此見錢眼開表示懷疑,溫和地勸發帖人調查清楚再說話之外,大多數都是跟著起哄的,紛紛跳出來大罵世風日下,人性醜惡,卻沒想過他們自己的言行是否在推動這醜惡。
看著那些髒字連篇的跟帖,陳玉心緒難明,不知道該不該馬上告訴可意,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出面為可意澄清。跟帖中有一句話「岳可意也有今天」像針一樣刺進她的心裡,刺得又準又疼。
釘子的為人她是領教過的,很明顯,這是一個為了出名可以不擇手段的人,他這樣做的目的無非是為了炒紅自己,把「釘子」的名字與「岳可意」聯繫在一起。他在文稿中使用了大量的筆墨介紹他自己,詳細列出他曾經在《紅顏》上發表過哪些作品,而這些作品的質量是如何上乘,影響是如何深遠,但是他的血汗錢卻被岳可意使用做假賬洗黑錢的方式大量扣減,中飽私囊了。
不知怎地,陳玉在為可意憤憤不平的同時,也隱隱地覺得快樂,甚至有點幸災樂禍。因為她是岳可意,永遠正確、著作等身、受人尊敬的岳可意。她的落難,意味著讀者們並不真是像她們所以為的那樣熱愛她,維護她,她的名譽有時候比小明星更不堪一擊,她隨時都可能一無所有,連一個普通人都不如。
「岳可意也有今天。」
陳玉決定要讓可意馬上知道這件事,但是不要由自己來告訴她,因為她害怕自己會忍不住流露出冷淡的口吻。於是她給陸雨打了個電話。
「陸雨,可意在你那裡嗎?」
「她回娘家了,這幾天忙著在服裝節會場採訪,兩天沒見面了。」陸雨問,「你找她,怎麼不給她打電話?」
「剛才我在網上看到張帖子,有人把可意上次為預付款辭職的事兒捅出去了,現在滿網都在傳可意貪污公款。」陳玉憂心忡忡地說,「我告訴她怕她傷心,又不能在旁邊安慰她。你趕緊去陪陪她吧,好好勸勸她。」
陸雨不以為意地說:「網上的事兒哪有真的?不理就是了。」
陳玉發急:「你開茶樓的,覺得網上的事兒不算事兒。可是可意是做媒體的,網上網下不分家,這網上一炒,可意在期刊圈的名聲就算是毀了。」
「怎麼會呢?但凡有點常識的人都能想明白,可意又不是老闆,不過是個執行主編罷了,她想中飽私囊,財務難道是吃閒飯的?」
陳玉見和陸雨怎麼都說不明白,莫名煩躁,想了想,只得又給阮咪兒打電話。
「咪兒,可意出事了。」
「什麼?」咪兒嚇了一跳,腦海裡第一時間跳出來的竟是慧慧的名字。
「你快上網看看,有人說她貪污。」
「可意?貪污?」咪兒完全不明白陳玉在說什麼,「她上哪兒貪污去?」
「就是上次預付款的那件事呀。現在外面的人都知道了,說她已經離開雜誌社,卷款潛逃。」
「就那兩千塊錢,還值得攜款潛逃?可意明明只是去大連出差。」咪兒大怒,「你把網址發給我,今晚上一宿不睡我也要舌戰三軍,哪個孫子這麼胡說八道?我這就上網滅他去。」
陳玉把地址貼在咪兒QQ上,滿意地放下電話休息去了。她知道,以咪兒的火爆脾氣和大喇叭作風,可意馬上就會知道一切的。
咪兒在網上口水大戰的時候,可意正坐在沙灘上對著海水發呆。她其實比陳玉更早知道消息,是卓越告訴她的。
傍晚,卓越忽然打電話給可意,說想約她一起去海邊走走。夕陽煮海,霞光萬道,本來是非常賞心悅目的風景,然而卓越非常煞風景地遞給她一摞紙。
可意本來以為是設計圖,打開來,才發現是下載打印的新聞網頁。只看了一眼標題,她便呆住了,背上只覺絲絲涼氣浮起,彷彿有一條蛇在爬,不住地吐著信子。
貪污、洗黑錢、侵吞作者血汗、人間蒸發、攜款潛逃……那一個個充滿惡意的誇張其辭灼傷了她的眼睛,可意覺得自己的眼前出現了盲點,潮聲依稀,而自己正置身於大海中央,四處看不到岸。名利場上的爾虞我詐是她早已領教並深知的,然而人性卑微惡劣到這種程度,卻仍是超出了她的想像。
可意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是我害了你。」卓越先開口,「我覺得你應該起訴,我願意出律師費,並且出庭作證。」
「為什麼要這樣做?」
「這件事說到底是因我而起。如果不是我那兩千塊預付款,根本不會惹出這麼大的誤會。」
「不是誤會。」可意冷冷地說。
卓越被她的冷靜弄糊塗了:「什麼?」
「我說這不是誤會,是精心策劃的一出鬧劇。」可意清醒地說,「有人一直在等一個機會製造新聞,即使沒有這兩千塊錢預付款的事,他們也會找到別的事來炒作。所以,這件事其實與你無關,你不必感到內疚或者對我有責任。正相反,是我應該對你說抱歉,將你扯進這宗麻煩裡來。」
「我怎麼覺得好像是自己賣了一把刀給你,傷了你的手,你卻誇讚說:這刀真是鋒利。」卓越更過意不去了,可意的臨危不亂和思維敏捷太讓他驚訝了,而她彬彬有禮的口吻又是多麼生疏啊。他有些口吃地問:「你說的『他們』是誰?」
「是釘子和我的編輯小於。」可意歎息,眼前泛起小於的影子,那個笑容可掬、總是甜甜地喊她「岳姐」、慇勤地幫她煮咖啡的女孩。她想起那天在社長辦公室摔門而去時在門口撞見小於的情形,小於的臉上寫著怎樣的狂喜與興奮呀。不難想像小於是如何積極地將這件事告訴給釘子,而兩個人又如何認定終於找到成名的機會,開始密切地導演這整場鬧劇的。
「我只是沒想到,這樣蹩腳的劇本竟然也可以招徠這麼多瘋狂的觀眾。」可意翻著那一大堆跟帖說,「他們甚至都等不及下期雜誌上市,來確定我是不是真的已經離開。」
卓越攤開手:「人們落井下石從來都不是因為善惡不分,而根本是喜惡棄善。」
「說得真好。如果陳玉在這裡,一定會拿出小本本來記錄的。」
「陳玉又是誰?」
「我的一個朋友。」可意開始絮絮地向他介紹陳玉其人,「下次你去北京,我找機會介紹你們認識。」
卓越拿不準可意的東拉西扯是一種故作鎮定還是有意疏遠,他試探地問:「我是不是太多事了?不應該告訴你這件事,影響你心情的。」
「你不告訴我,我也早晚都會知道,心情只會更壞。現在告訴我的人是你而不是別人,至少可以將傷害程度減輕一半。」可意開玩笑,「你是一劑創可貼。」
「創可貼?」卓越苦笑:「一邊賣刀,一邊賣創可貼,這生意倒是不會賠本。」可意越是開玩笑,卓越越是吃不準她的心思,他欣賞一個女人的冷靜與堅強,卻不希望她過分輕鬆與清醒,好像他不是一個可以信賴和倚靠的人,因此她不願意在他面前表露情緒一樣。來的路上,他原本設想過可意看到這文件會怎樣氣憤和傷心,也正因為此他才決定親自趕來當面告訴她,可以隨時安慰她。
安撫女人的情緒是一件相當棘手的苦差事,他願意這樣做,並不僅僅是因為他對她有好感,更重要的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對這件事負有責任——如果不是因為他的兩千塊預付款,讓古總指責可意賬面不清;如果不是他邀請可意在事發後來大連,造成可意已經離開雜誌社的假象,就不會發生這麼大的事情。他做足了充分的心理準備來迎接可意的悲傷與遷怒,只是暗暗祈禱她的發洩過程可以稍微短一點,不要失態到破壞形象就好。
然而,她的表現卻完全出乎了他的想像。這叫卓越覺得失重,彷彿用力一拳打在空氣中一樣。此刻,他看著她談笑風生,卻寧可她像個毫無主見的普通女人那樣,倚在他肩上大哭一場。
卓越有些失意地說:「除了匕首和創可貼之外,我希望還能再賣給你一樣東西。」
可意笑:「是什麼?」
「一棵像《花樣年華》裡那樣的秘密樹,可以讓你把所有不願意對別人說的話都對著樹洞說,然後把它封起來。」
「沒用的,牧童會揪下樹葉做成笛子吹。」
可意的手機響起來,她接聽,嗯嗯啊啊地說:「我也是剛知道……當然不是真的……是啊,你是我的朋友,當然相信我了……我不想上網對質什麼,沒人願意相信,反而會讓那起小人更興奮……謝謝你來電話,再見。」
她掛了電話,無奈地對卓越說:「你看,牧童已經吹得滿世界都知道了。」
「知道什麼?」
「國王長了騙耳朵。」
卓越被打敗了,他絕望地想:這女人的幽默感可真是刀槍不入啊。
事實上,那天一回到家裡,可意就哭了,哭得很傷,然後吃了兩粒安眠藥,關了電腦,又拔掉電話插頭才睡覺。
自珍羽毛的她一向都有點心理潔癖,將名譽看得比生命還重,這也就是她一旦感覺被老闆懷疑就立刻提出辭職的原因。然而現在,對手恰恰利用了這一點直攻她的軟肋,對準死穴一擊得手。
從海灘到家裡的這一小段路,她已經不知道接了多少個電話,把同樣的話對所謂的朋友們重複了多少遍。人們打著關心的旗號好奇地打探,都想知道岳可意在打擊面前會否失聲失態。對於這些問號,她既不願多做解釋,又不能默認罪惡,只覺得自己在海水中越沉越深,漸至沒頂。
也許,最重的傷害並非來自敵人的攻擊,而恰恰是這些「朋友」的關心。
整個晚上可意都覺得自己在海裡游泳,無論怎麼努力也上不了岸。沒有人能夠幫她,她也不願意出聲求救,因為掙扎只會讓她沉沒得更快。面對外界形形色色的聲音與表情,她只有關閉自己。
對可意而言,情緒就是她的私密城堡,她不願意讓任何人進去,看到她的千瘡百孔。
4、
網絡事件提前結束了可意的大連之行,古建波緊急召喚可意立刻回西安,他說:「我們不可能上網和網民對罵,只有你馬上回來雜誌社上班,才能讓謠言不攻自破。」
這話雖然說得有些冷血,但也確是正理。這不是慪氣的時候,不論是為了維護自己還是雜誌社的形象,岳可意都只得接受命令,立即返程。她現在已經連辭職的自由都沒有了,因為那樣做,就等於是承認了貪污的罪行。
嚴格說來,這次網絡事件的最初肇事者正是老闆古建波,然而現在,他又成了最大的受益人。
臨上飛機前,可意跟陸雨通了個電話,心事重重地說:「我今晚的飛機,沒時間跟你去見古總的父母了。慧慧的事,只好留給你來處理。」
陸雨說:「我會見機行事的。不過你想清楚了沒有,事關隱私,如果那孩子真是慧慧的,我們要不要揭穿古總的秘密?他可是你老闆。」
「殺無赦。」可意咬牙切齒地說。倘若古建波真是孩子的父親,那麼他便是逼死慧慧的真兇。他不能在每件事上都置身事外,兩面受益。
陸雨聽出了可意語氣中的憤怒:「你不想回去上班?」
「我不再尊敬古建波,如果對自己的老闆失去最後一絲尊重,很難共事。」
「的確。」陸雨深為可意不值,讓一個工作狂效力於不值得的上司,等於明珠暗投。她感歎:「與自己不敬的老闆共事,就與和不愛的老公同床一樣,委曲求全。」
可意不氣反笑:「這比喻太噁心了,可是也挺形象。」
第二天中午,陸雨等不及打電話,便提了兩筒新茶精心地包裝了往古家登門拜訪。
古老爺子患有間歇性老年失憶,而古老太太是個非常謹慎而多疑的家庭主婦,見到陸雨,她有些驚訝:「哎呀,你怎麼來了?也不事先打個電話。」
「打過的,老爺子訂了兩筒茶葉,可是一直沒來拿,我就給送來了。」陸雨擺明了欺負老人記憶力壞,不免有點內疚,笑笑說,「新茶放久了不好喝。」
「是嗎?」古老太太回頭問丈夫,「你訂了兩筒茶?我怎麼不知道?」
「我忘了。」老爺子說著,蹣跚地走到窗前,若有所思地說,「起風了。」
陸雨同情地問:「老爺子這兩天又有點犯迷糊嗎?」
「還不是老樣子,一時清醒一時糊塗的。這不,什麼時候訂的茶都忘了,還要你親自給送來。」古老太太歎口氣,謝了陸雨,又請她坐,放下茶桌茶具,笑著說,「既然你來了,我就不客氣了,還是你來試茶吧。」
陸雨也不推辭:「那我就反客為主了。」燒水澆了茶壺茶杯,觀音上轎、重洗仙顏、高山流水、春風拂面、關公巡城、韓信點兵、鳳凰三點頭……敬茶、翻盞、聞香、品茗。
「從來茶道七分滿,留下三分是人情。」古老太太滿足地歎息,「同樣是一杯茶,你泡出來的和別人就是不一樣。」
老爺子喝了一口茶,似乎有點明白過來:「小陸來了,我上次托你訂的『大彬如意』壺做好了嗎?」
「我昨天才往宜興打過電話,說是已經燒好了。過兩天等其餘的一批壺做好,就一起送過來。」陸雨笑著,故作驚訝,「咦,怎麼有小孩兒哭?是您孫子?」
古老太太聞而不答,站起身走進屋裡抱起孩子來哄。陸雨正想趁機跟進去,老太太卻輕輕地關了門。
陸雨尷尬地停了腳步,趁古老太太不在跟前,偷偷問老爺子:「孩子多大了?」
「奶娃娃,小著呢。」
陸雨進一步問:「什麼時候的生日啊?」
老爺子想了想:「我忘了。」他扭頭看看窗外,再次說,「起風了,我得送文靜回家。」
「文靜是誰?」
「是新來的女同學。」老爺子瞇起眼睛呵呵笑,彷彿一直看到記憶的深處,「她上個月才轉來我們班上的。」
陸雨明白過來,老爺子的神思此刻正在他的學生時代遨遊。對待患失憶症的人就和夢遊的人一樣,不能喚醒他,只能順著他的思路說:「你要送文靜回家嗎?」
「是啊,文靜最害怕颳風了。」老爺子的聲音裡充滿了無限的柔情,「每次颳風,大家都爭著送她回家,她卻只肯讓我送,因為我家離她最近。其實我是騙她的,我家離她家足有三站路。我每次送完她回家,都要繞很遠的路再回自己家。可是她一直不知道,到最後也不知道……」
老爺子的聲音低下去,他有些迷茫地問:「文靜去哪裡了?她今天是自己回家的嗎?有沒有人送她?」
陸雨只覺蕩氣迴腸,莫名的感動。老年人深埋的情感宛如陳年普洱,苦澀而醇濃。
古老太太哄睡了孩子走出來,提醒丈夫:「該吃藥了。」將兩粒藥一杯水體貼地遞到丈夫手裡。
老人聽話地服了藥,一邊往臥室裡走去一邊又嘀嘀咕咕:「有沒有人送文靜回家呀?起風了,她會害怕的。」
陸雨目送老人的背影消失在門後,感慨著:「其實只要老爺子活得開心就好,不一定非要太清醒。每個人都有不願意面對的現實,我有時候早晨醒來,也以為自己還是女大學生,才不願意去想茶樓的生意呢。」
古老太太歎息:「那我倒寧願他以為自己是剛剛結婚的那會兒。那時候他對我才體貼呢。我哪裡會想到,做了恩愛夫妻五十年,到他病了以後才發現,他心裡一直記著的都是別人。」
陸雨大驚:「文靜不是您的名字嗎?您說過您和老爺子是中學同學的。」
「沒錯,我,他,文靜,都是同班同學。不過,他喜歡文靜的事兒,我卻一直不知道。我們那時候不像你們現在這麼嘴上沒把門兒的,什麼情緒都寫在臉上大喊大叫。那時候的人心深著呢,像我喜歡他那麼多年,也一直都沒有說出來,直等到一起下放到同一個知青點,我們才一點點兒挑明的。」
「那是您的初戀吧?」
老太太苦笑:「是我的,卻不是他的。本來我以為自己是他的第一個對象,我們之間從來沒有過第三者,也沒有任何秘密。可是前年他突然中風,救活過來後就有點不清不楚,時好時壞的,一颳風就念叨著要送文靜回家,我這才知道,他心裡面最重的人不是我,從來都不是我……」
古老太太哽咽了,那麼大歲數的人,說起幾十年前的情愛糾纏,竟然也有如此強烈的怨憤。
陸雨沒想到,自己的這次登門拜訪,未能解開孩子的身世之謎,卻無意中知道了古老先生夫婦的隱私。
她有些感慨,每個人的心底都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啊,如果所有的隱私都大白於天下,不知要有多少人為之傷心、震驚、失落、無奈。
事實上,並不是所有的測試都有標準答案,也並不是所有的秘密都應該公之於眾。
她忽然想:倘若那孩子真是慧慧的,而古建波就是孩子的父親,那麼他現在領養了孩子,負起父親的責任,不正是最好的結局嗎?何必要將一切大白於天下,逼當事人揭開瘡疤,向不相干的人解釋求恕呢?「從來茶道七分滿,留下三分是人情」,何苦去得太盡?而且,張曉慧已經死了,她沒有在遺書上提及孩子父親的名字,正是為了保護那個她曾經愛過的人,如果她們現在窮追不捨,豈不是違背了慧慧的初衷?
晚上,陸雨給可意打了個電話,說:「我去過古老爺子家了,那個孩子已經三歲,和慧慧沒關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