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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情女人 第九章 是誰在鳩佔鵲巢 作者:西嶺雪
    1、

    淺水灣水靜風輕,陽光猛烈,遊人排成長龍在做摸財神的遊戲——說遊戲也許不恭,因為他們的神情是如此虔敬,分明堅信或是情願相信摸一摸財神的頭或手就可以財運亨通,摸一摸財神身邊的金元寶再把手握拳揣進口袋就可以袋袋平安。

    可意和咪兒遠離了人群,擎著太陽傘在沙灘上散步,有風吹過,樹上的紫荊花飄落下來,可意拾起一朵執在手裡,慢慢地走,輕輕歎息:「這就是《傾城之戀》的發生地了,這是半個多世紀前張愛玲走過的地方,也就是白流蘇和范柳原走過的地方,范柳原在電話裡問白流蘇:從你窗口看出去的月亮,是不是比我窗前的白。那些調情的話,現在都變了味兒了,現代人連調情都嫌煩,恨不得一拍即合,行就行,不行就算,才不耐煩長篇大論。」

    咪兒也說:「張愛玲那麼多小說裡,我最喜歡就是《傾城之戀》——要用傾城來成全一場愛情,多麼奢侈。」

    可意說:「不用傾城,現代的戀愛,連情書都是一種奢侈。」

    咪兒失笑:「淺水灣從來都是奢侈的——這是香港的風水寶地,有錢人最喜歡在半山蓋房子,你看那些別墅樓,都是香港最有名有姓的人蓋的,背後有靠山,眼前有淺水灣,水是財,招財進寶就指望它了。你再看那些摸財神的人,各個都想做李嘉誠。」

    「做不到李嘉誠,做李佳也好呀。」可意開她玩笑,「老實說,結婚前你是不是也來這裡摸過財神?」

    咪兒的笑容黯淡下來:「我倒沒想過來這裡摸財神,可是,在羅馬,我的確想過讓李佳把手伸進誠實之口裡去……可意,慧慧也去過巴黎。」

    「哦?」可意一愣,「什麼時候的事兒?怎麼她從來沒跟我們說過?她哪來的錢?」

    「應該不是用她自己的錢吧。」咪兒苦笑,「還記得夾在她日記本裡的那幅肖像畫嗎?簽著一行法文:給我的愛。還是你找人翻譯的。」

    「記得。」可意恍然,「當時我們還猜測她交過一個法國男朋友,原來她真的去過法國。」

    「那樣的畫,我也有一幅差不多的,巴黎街頭到處都可以買到,五歐元一張。」

    可意初而不解,但很快也就明白過來:「原來不是情人畫的。你巴巴地把我從北京召符一樣召到香港來,就是告訴我慧慧在法國畫過一幅像?我還當什麼大發現呢。不過,我倒是真有新發現。」可意取出照片複印紙來,「能一眼看出哪個是慧慧嗎?」

    不料,咪兒卻指著另一個人大叫起來:「天啊,是門海!」

    「什麼?」可意一時醒不過神,「你說誰?」

    「門海!就是我說過的那個又會打又會唱的佐羅呀!我們『素腰閣』的跆拳道教練,和我有過一段情,還說要同我私奔的!」咪兒指著慧慧旁邊的男孩,緊張到結結巴巴:「就是這個人,這個人是門海,原來他和慧慧是認識的!他竟然認識慧慧!他是慧慧派來向我復仇的!我活該被他欺騙,被他拋棄,原來他是要為慧慧復仇!」

    可意完全被這意外的發現給震驚了,她從看到照片的那一刻起就猜測著這其中必定埋藏著一個大秘密,冥冥之中有人借了院長的手將它交給自己,讓自己走近這秘密的核。然而她所有的心思都縈繞在曉慧身上,卻怎麼也沒想到這秘密竟是關於門海的。

    門海和慧慧是同一所孤兒院裡長大的,那麼,他與咪兒的交往就絕非偶然。也許,他是有意應聘「素腰閣」,就是為了要接近咪兒的。

    「我早就懷疑他來歷不明,原來果然有陰謀。」可意想起來,「上次你跟我們說英雄救美的時候,我們就覺得奇怪,怎麼剛好有那些記者衝出來?現在看來,真的是一場戲。」

    「他是慧慧的朋友,卻在我身邊神出鬼沒。我一直都有一種感覺,好像從我結婚那天起,慧慧就一直跟在我身邊,從上海,到巴黎。你還記得嗎?慧慧自殺,就是在我的結婚前夜。從此,我就一直追著她走過的路在走,我去的地方,她從前也去過;我住過的地方,她以前住過;我睡過的床……」

    「別說了。」可意心煩意亂地打斷她,「咪兒,你想得太多了。」

    然而咪兒如同中蠱,不能停止她囈語般的訴說:「慧慧照片裡的玫瑰園,和我家別墅的花園很相像;慧慧以前去過巴黎,李佳以前也去過;在我結婚的前夜,慧慧自殺;追求我的門海,竟是慧慧在孤兒院的同學;我的丈夫,是慧慧曾經想嫁的人;我的情人,是以前愛過慧慧的人……」

    「這是兩回事!」可意再次打斷,「天下的花園都是一樣的,兩個人都去過巴黎也並不能說明什麼,門海是門海,李佳是李佳。咪兒,你太多疑了,逼得自己走火入魔,鑽了牛角尖,這是跟自己過不去。就算門海追求你是別有用心,也不代表李佳也是嫌疑人。」

    「是一回事,一回事!」咪兒歇斯底里地大叫。大太陽底下,她卻渾身發抖,臉色蒼白,抓著可意的手說:「可意,慧慧的男人是李佳,那孩子是李佳的!慧慧是因為絕望才自殺,是我害死了她!門海是來向我報復的,他存心要害我身敗名裂,他引誘我,勸我私奔,就是為了拿我向李佳報復!」

    可意也不能自已地微微發抖,卻仍然強自鎮定,安慰咪兒:「別太緊張。即使門海真的和慧慧有情,你為什麼不做另一種設想,設想那孩子是門海的呢?也許門海才是慧慧的情人,也就是那孩子的父親。不關李佳的事。」

    「不是的,我有感覺。當初我在大連度蜜月的時候,慧慧就托夢給我,我還以為她是來向我告別,原來她是要和李佳告別!門海說過一句很奇怪的話,什麼『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原來他就是那只螳螂,而我是那只蟬。就不知道拍照的黃雀是誰?我一直在被人設計,我以為的艷遇,是一場不折不扣的陰謀!一切都是計劃好的,他在報復我,懲罰我,我罪有應得!」

    「不是,不是,不是!」可意拚命搖著咪兒,希望她鎮定下來,可是她自己的聲音也在顫抖,隱藏在種種跡象後面的真相太可怕了,然而卻又如此合理:慧慧愛上了英俊多金的李佳,一直幻想著可以嫁入豪門,但李佳絲毫沒有結婚的意思,於是慧慧使自己懷了孕,並且躲起來等著孩子降生,希望母以子貴;然而就在這時,她從報紙上得知了李佳和咪兒「閃婚」的消息,所有的希望都成了泡影,尤其情敵是自己的好朋友,更使她連奪愛的鬥志也沒有,於是生下孩子後絕望地自殺;門海是慧慧青梅竹馬的生死之交,他瞭解到整件事後,為了向李佳和咪兒報復,便實施引誘計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想讓咪兒也嘗嘗始亂終棄的滋味,而李佳則受到「淫人妻者,其妻女必為人淫」的懲罰。

    真相漸如抽絲剝繭,水落石出。

    咪兒哭泣:「其實一切都是有先兆的,慧慧遺言托孤,托誰不好,卻托付我們四個,就是希望孩子冥冥中可以被我領養,從而名正言順成為李佳的兒子,回到生父的身邊。她燒燬所有的日記,就是怕我知道她和李佳的往事。可意,是我害死慧慧的,如果不是我嫁給李佳,慧慧就不會死;現在,我們又把她的孩子弄丟了!」

    「就算那個男人真的是李佳,一切也不是你的錯。」可意也忍不住想哭,造化弄人,如果咪兒的一切假設是真的,那該是一場怎樣的慘劇啊!「慧慧的日記裡曾經提到過,那男人並不知道她懷孕的事,是慧慧自己要突然失蹤,想偷偷把孩子生下來再見面的;所以,即使那個男人真的是李佳,他也不是有意要拋棄慧慧的,更不是有意對你隱瞞孩子的事,因為他根本不知情啊。何況,那個男人是不是李佳還不一定呢。除了那張似是而非的玫瑰園照片和那張同樣來自巴黎的畫像之外,你有什麼直接證據可以證明李佳就是慧慧的情人呢?」

    「這種事有時候根本用不著證據!」咪兒任性地說,「女人的直覺是最準確的。李佳對我忽冷忽熱,就是因為我做的事,都是慧慧以前做過的。有一次我在玫瑰園裡向李佳示愛,他明明有慾望,可是忽然就冷淡下來。我一直都不明白,但是現在我知道了,那個玫瑰園,慧慧以前去過,也許,他們以前曾經在那裡做過愛。我的所作所為,是一直在提醒他,讓他不住地記起慧慧的死。慧慧早就做了我想做的事,我只是在重複她的路。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是慧慧的情敵,是害死她的兇手;有時候,我又覺得自己是她的替身,她是在借我的眼睛看著李佳,借我的身體……」

    「你越說越離譜了。」可意更加不安,「咪兒,你真是應該跟陸雨好好談談,你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心理醫生。」

    「就因為這個我才不要與陸雨談,她把什麼都解釋成心理病態。可意,你是作家,是靠靈感吃飯的,你說過你相信鬼魂存在,你不覺得這件事是有可能的嗎?」

    「但是仍然需要證據。」可意冷靜地說,「咪兒,在弄清真相之前,你先不要胡思亂想,我們一步步地來:首先,得確定李佳是不是慧慧的情人;其次,找到門海問清楚他都知道些什麼;然後,再去想孩子的問題,繼續追查孩子的下落。你最應該談心的對象是你的丈夫。」

    「我在巴黎幾次都想當面問他,可是我問不出口。我害怕他說不是,又害怕他說是。」咪兒繼續哭著,「如果他說是,我該怎麼辦呢?離婚嗎?去領養那孩子,頂替慧慧做孩子的媽?」

    「這是在確認了前三個問題後的第四個問題。你先冷靜一點,讓我們來想想怎麼確認第一個問題。」可意已經率先平靜下來,「不要當面問,一旦弄錯了徒然影響你們夫妻的感情。你不是收著慧慧的日記嗎?可以把它放在一個明顯的地方故意讓李佳看見,然後觀察他的反應;還有,你一回到上海就要找門海,當面鑼對面鼓跟他說清楚,告訴他,你對慧慧的事一無所知,你和李佳結婚的時候,壓根就不知道慧慧已經懷了別人的孩子。」

    2、

    可意不知道,在她為咪兒支招檢驗老公隱情的同時,她自己的婚姻也面臨了一次意外的考驗。

    陸雨在咸陽機場下飛機的時候,扭傷了腳,差點從弦梯上栽下來,被民航工作人員直接從機場送到了醫院。她在西安舉目無親,只有給錢教授打電話求助,錢教授於是又將她從醫院接回了自己的家——本來陸雨仍然執意要住賓館,但被教授嚴辭勸阻了。

    錢教授說:「如果可意知道我把你一個人丟在賓館裡,會衝我大發脾氣的,你總不想成為我們夫妻戰爭的炮捻子吧?」陸雨便答應了。她想給可意打電話說一聲,可是信號不通——這個時候,可意已經在香港,因為只打算去兩天,便沒有開通全球通。

    一切都像是上帝刻意安排好的一出廊橋遺夢片場,劇本和舞美都已到位,只等男女主角照本宣科。

    晚上,錢教授按照醫生指導的方法替陸雨換藥,陸雨有些尷尬,一直說:「我自己來吧。」可是自己的手與自己的腳糾纏,硬是不得勁,盤腿掰腳的姿勢,只有更加不雅。

    錢教授笑了:「別跟我客氣了。反正你最難看的一面,我剛才也已經見過了。」

    陸雨害羞地笑,伸出腳來任錢教授侍弄,腳跟癢癢的,心底也癢癢的。忍不住想,可意把老公形容得枯燥呆板,其實不然,錢教授為人很隨和溫善啊。這樣容易相處的丈夫,可意居然還滿腹牢騷,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下次見到她,一定要好好勸勸她。

    錢教授問:「想什麼呢,這麼出神?」

    「在想可意。」陸雨說,「可意婚前婚後的變化真是挺大的,簡直判若兩人。」

    「是嗎?她以前是什麼樣子的?」

    「以前在大學的時候,她膽子比誰都大,性子比誰都烈,好打不平,多管閒事,可是除了詩詞歌賦又什麼人情世故都不懂;結婚後,她變得成熟,也變得猶豫了,有些瞻前顧後,除了寫小說和買衣裳,對什麼都沒興趣,而且牢騷多多,言辭刻薄,也學會抱怨了。」

    錢教授不禁想,倒不知道妻子有沒有抱怨自己?多半是有的,只不知道抱怨的是哪些罪名。他提前備案一般地懺悔:「是我沒能耐,沒有讓她過上後顧無憂的生活,越來越不耐煩了。你多說些可意以前的故事吧,我喜歡聽。」

    陸雨敘述裡的女大學生可意,自然是經過記憶過濾美化後的可意,因為那同時也代表了少女陸雨的大學時代。整個大學四年,她們兩個形影不離,無話不談,而所談所想的一切又都是那麼美好無邪——即使有過不美好的事,也都會被記憶的浪潮淘濾乾淨了。

    錢教授感動地傾聽著,他每天就生活在大學裡,面對著無數來來往往的女大學生,可是怎麼整個校園裡就沒有一個像少女可意或是少女陸雨那樣出類拔萃的女生呢?

    他彷彿透過歲月的煙藹看到了從前的可意和陸雨,而在他的視線裡,陸雨和可意漸不可分,融為一體。他有一種感覺:可意是不應該離開大連,也不應該離開陸雨的,因為可意就是陸雨,陸雨就是可意,分開後兩個人變得都不完整,只有合在一起,可意才會重新變成一個完美女人。

    然後,他無比震盪地發現:自己,愛上了陸雨身體裡的岳可意。

    一連三天,錢教授下班的時候,會看到陸雨拄著枴杖在廚房裡操作,布出四菜一湯來說:「腳不能動,手藝倒好像提高些,你嘗嘗是不是?」

    教授便做出饞極的模樣狼吞虎嚥,然後高聲讚歎:「真美味也!」再連聲抱怨,「說了你要好好休息,別亂走動,怎麼又不聽話呢?」

    陸雨笑:「是站在廚房裡嘛,明明沒有到處走嘛,做飯是用手又不是用腳嘛!」

    一頓飯有說有笑,其樂融融,吃得頗不寂寞。吃過飯,是教授洗碗,接著替陸雨打洗腳水泡草藥,並且幫她做腳部按摩,揩乾後再仔細地敷藥、包裹。陸雨十分過意不去,教授勸:「古人說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你做了四菜一湯,我才還一盆洗腳水當回報,已經很過意不去了。結婚七八年,我還從沒享受過飯來張口的待遇呢。我們可意呀,可是除了煮咖啡,連瓦斯怎麼開都不知道。」

    陸雨心裡也忍不住歎息,這麼多年來,她又何嘗遇到過一個肯捧著她的傷腳揉捏按摩的人呢?心中激盪,表面上卻只是輕顰淺笑:「煮咖啡我可不在行,不過我帶來了一套茶具,可以請你嘗嘗我的泡茶技術。」

    這種時候,兩個人都會情不自禁地有種錯覺:彷彿這是一個家,他們兩個是老夫老妻,因為他們對彼此的過去和現在都是這麼熟悉——通過可意。可意是橫亙在兩人中間的一道橋樑,卻又同時是道天塹,可以溝通,而不能逾越。兩個人站在天塹的兩岸遙遙相望,永遠不能匯合。

    錢教授並不是擅長交際的人,然而這是他第一次做主人做出趣味來——陸雨「反客為主」的賢惠使他有種「賓至如歸」的舒適,兩個顛倒了身份的人好像在演一出叫做「相敬如賓」的戲曲,幾乎有笙瑟和諧之樂。

    電視裡正在重放王家衛的經典老片《花樣年華》,中年男女的情慾恣肆而內斂,在不大的空間裡迤邐著,氤氳於茶香間。

    錢教授望著電視裡張曼玉頻頻更換的旗袍秀,脫口說:「如果你穿旗袍,一定很好看。」

    陸雨自然而然地接口:「我在茶樓裡,一直都是穿旗袍的。」話說出口,才覺得有賣弄風騷的嫌疑,不禁低了頭,莞爾一笑。

    錢教授只覺得心中微微一震,望著陸雨呆呆地出神。坐在茶樓裡身穿旗袍擺弄茶道的陸雨該有多麼美麗呀,簡直是《詩經》的女子,羅襪生塵,明眸善睞,靜女其姝,婉兮清揚。

    時空忽然推遠,彷彿他是古時的書生,手執一卷孜孜苦讀,而她是添香的紅袖,在窗前迤邐地走過。她的眼波,掠過他的書卷,於是書頁上染遍的,都是他對她的相思。

    如果,如果自己在認識可意之初,就同時認識了陸雨,他會選擇誰?

    錢教授忽然覺得,並不是自己愛上了陸雨身體裡的可意,而恰恰相反,是愛上了可意身體裡的陸雨。是因為沒有遇到陸雨,才會愛上可意;而可意,不過是陸雨的前奏,或者,不完全翻版。

    陸雨,才應該是他夢中的真命公主。

    錢教授開始每天盼著下班,而陸雨則在家中望眼欲穿。

    陸雨這次來西安,本是為了童鋼。童鋼轉到了陝西馬蘭農場繼續勞改,農場在旬邑,十分偏僻,距離西安有八小時車程,中間要換車數次,還需要徒步走一段山路。她本來就路不熟,現在又扭傷了腳,只得耽擱下來。腳傷使她宛如被囚禁在這座小樓裡,又彷彿放逐孤島,而惟一的救星就是錢教授,他是汪洋中的一條船,而可意,便是那汪洋大海。

    陸雨在心裡一直把自己看作殘疾人,而這是第一次,第一次有時分擔她的痛苦,撫慰她的傷殘。同錢教授相處的這幾天,是她一生中絕無僅有的經驗。從前風流婉轉之際,或許裙下之臣無數;然而傷痛挫折之時,她卻從來都是獨自忍受的。踽踽獨行,她的腳步早已經走得很累,很傷,卻何曾坐下來,有過片刻歇息,更何況還有個知冷知熱的人幫她裹傷?

    她不禁有些希望,可意不要那麼急著回來。

    然而這天,可意終於有電話來,說明天就要回西安了。

    教授放下電話,乾笑著說:「可意明天回來。」

    陸雨立刻說:「我明天一早去找賓館。」

    「那又為什麼?」

    「那你為什麼剛才不在電話裡說我住在你家?」

    「我……」

    「剛才不說,就永遠都不要說了。」陸雨乾脆地說,「我明天一早就搬。可意回來,就說我一直住在賓館。」

    錢教授低下頭,他自己也說不明白剛才在電話裡,他為什麼沒有提起陸雨,是心中有鬼嗎?陸雨來西安前說過不要住到家裡,住進來的時候又因為訊號不通沒有跟可意說,剛才在電話裡更是再次錯過了說的機會,那麼,就真的永遠都不要再說起了。

    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一次不說,便須永遠緘默。

    陸雨多年來頂著童鋼妻子的名號,可是並沒有過過一天真正的家庭生活,住在可意的家裡,她第一次體會到了妻子的感覺。尤其是每天站在小樓的陽台上張望,盼著錢教授下班回家的時候,她會忍不住幻想這是自己的家,而自己是家裡的女主人,在等待丈夫回家。而這,分明是鳩佔鵲巢。

    現在,則是完璧歸趙的時候了。

    3、

    門海失蹤了。

    一個現代人想失蹤,原來可以很容易。搬了家,辭去工作,關掉手機,就可以一轉身消失在滾滾紅塵茫茫人海裡,連背影也不留下。

    咪兒莫名鬱悶,她到底還是輸給了臨時演員,門海從頭到尾都在演戲,而她那麼配合地入戲,做了一個胸大無腦的花瓶女主角。難怪這輩子都沒演出名堂來,她的演技實在太濫了,除了本色演出之外,簡直毫無演技可言。

    她越發確定門海的出現是為了復仇,她甚至懷疑那些合影照片根本就是門海自己僱人拍攝,然後再寄給她的,目的就是為了逼她同他私奔。如果當時她答應跟他遠走高飛,說不定會被他帶到某個深山老林裡,百般折磨後再殺人滅口,棄屍荒野。

    想到門海有可能做出傷害她更深的事情,她感到不寒而慄,強迫症一樣反反覆覆地想:如果不是自己嫁給了李佳,慧慧就不會絕望自殺;所以,慧慧是自己害死的,她的陰魂會一直跟著自己,也跟著李佳。早在行婚禮那天,咪兒便一直有種不安的感覺:覺得慧慧自殺的陰影會一直籠罩著她的婚姻生活。如今,這預感果然成為現實。

    她按照可意說的那樣,想把慧慧的日記本放到一個顯眼的位置讓李佳看到,從而觀察他的反應。然而接著發現,那個日記本也失蹤了。她明明記著自己把它放在梳妝台的抽屜裡了呀。會是誰把它拿走了呢?

    咪兒叫來管家保姆問了一個遍,可是大家都說沒見過什麼日記本,負責打掃臥室的保姆更叫起冤來:「阮小姐,你這是說我手腳不乾淨嗎?我在李家幫傭五六年了,可從沒丟過一個針頭線腦兒啊。」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咪兒覺得口乾舌燥,「算了,你們下去吧。」

    保姆卻不幹了:「您今兒個這一問,我的清白名聲可就毀了,我真是什麼都沒拿,也從沒見過什麼夾著肖像圖的日記本,倒是見過一疊照片,我給收到衣櫃裡了。」

    「照片?什麼照片?」但是咪兒立刻就想起來,保姆說的就是那個從天而降的自己的「偷情證據」。她狐疑地看著保姆,猜想她和這宗無頭案會不會有什麼瓜葛,卻擺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來說,「你收到哪個衣櫃了?拿來我看。」

    保姆冷笑著取了那疊照片來,果然便是她與門海的合影。咪兒心中明白,保姆藏起這疊照片本意是為了向自己表功,幫自己隱瞞「罪證」,然而今天出了這樣的事兒,她在氣急敗壞之下,便把這當成了自己的「把柄」了。若是今天對她假以辭色,今後她還不得飛上天去?說不定要拿這個當作敲詐的砝碼。

    咪兒心中暗惱,一而再再而三地輸給男主角還可以說是自己本色演出太投入,可是一個保姆也可以向她宣戰,那簡直是把她當成龍套來小覷了。當下淡然一笑,話裡有話地說:「這些照片,不知是誰寄了來向我勒索的,我正打算報案呢,照片卻失蹤了,原來是你藏了起來。」

    保姆立刻急了:「我不是藏,是幫你收起來,是怕先生看見……」

    「那是為什麼?」咪兒故作詫異,「我和先生之間沒有秘密。我的事就是他的事,有人勒索我,當然要跟他商量。你藏起這些照片不讓先生看見,不成了勒索犯的同黨穡俊?

    保姆大驚,話都說不完整了,只是連連說:」不是,怎麼會,沒有……「

    咪兒氣定神閒地沉吟:「話說回來,先生聽見了也未必幫得上忙,又白擔煩惱,不讓他知道也好……」

    「就是,就是。」保姆連聲附和,額頭上汗瑩瑩的。

    咪兒暗暗好笑,過足戲癮,揮揮手讓保姆走開,自己抱著膝坐在飄窗前,看著窗外的玫瑰花圃,失神地想:眼前的玫瑰園,可是慧慧照片中的玫瑰園?慧慧的日記本又到哪裡去了呢?如果不是這些工人拿的,那就是李佳了,這就更加證明:他便是慧慧的情人,那孩子的父親!那麼,他會把日記放在哪裡呢?

    說不定,他就是偷孩子的人。不對,孩子失蹤那天,正是自己舉行婚禮的日子,而李佳是婚禮的男主角。但是他可以讓別人替他去偷走那個孩子呀。至於他為什麼要偷走而不是光明正大地領養,那很好解釋,因為他要結婚,便不能把醜聞公開。

    這樣子胡思亂想了半日,李佳也就回來了,怒氣沖沖,一進門便訓斥傭人門開得慢了。

    咪兒有些詫異,李佳雖然一直都滿懷心事的樣子,但很少喜怒形於色,更不會遷怒他人,今天是怎麼了?她忘了自己的心事,迎上前問:「你不說今天開董事會嗎?不順利?」

    「古建波申請要做董事會成員。」李佳把自己「摔」進豪華真皮沙發裡說,「他要求我把雜誌社的股份完全出讓給他。」

    「那憑什麼?」

    「他暗示我……」李佳忽然意識到什麼,懶懶地說,「生意上的事,不說也罷。」

    「我不是想打探你的秘密,可是,我們是夫妻,即使不能同甘共苦,至少可以分擔心事吧?」咪兒擠過來坐在李佳身邊,半真半假地施展演技,「你是不是很多事都在瞞著我?」

    李佳一驚:「你已經知道了?」

    「知道一些。」咪兒不露聲色,「但我想聽你自己對我說。」

    「說哪部分?」

    「作為妻子最關心的,自然是老公的情感史了。」咪兒繼續半真半假地耍著花槍,「說說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艷史。」

    「最重要的……」李佳做沉思狀,「有一次,我遇到一個美艷如花的女孩,她與眾不同,獨一無二,幾乎是在一瞬間就征服了我,讓我跌入情網,不可自拔,啊,那段感情真是太難忘了。」

    「後來呢?」

    「後來,我就向她求婚了,她就嫁了我,做了我李佳的結髮夫妻。」李佳笑起來。

    咪兒這才知道上當,心裡甜絲絲,然而她立刻就提醒自己,不能再自欺欺人了。如果李佳真是慧慧的情人,那他就是一直在欺騙自己,在同自己做戲,自己枉為演員,怎麼永遠都被觀眾欺騙呢?她決定奇招突襲:「我們玩個真心話的遊戲好不好?」

    「好,怎麼玩?」

    「你問我一個問題,我必須絕對真誠地回答你;然後我問你一個問題,你也必須實話實說。誰說假,誰就天誅地滅,斷手斷腳。」

    「嘩,用得著發這麼毒的誓嗎?」李佳不以為然,「要是不能回答怎麼辦?」

    「不行,如果我說了真話,你就一定要說。」

    「好,那麼我先問你,如果你不肯回答,就不許強求我實話實說,怎麼樣?」

    「一言為定。」咪兒很嚴肅,「你問吧。」

    李佳也不禁嚴肅起來,問:「你嫁給我以後,喜歡過別的男人嗎?」

    咪兒一愣,半晌無語。李佳笑:「是吧?要想做到無話不談是很難的。」

    「我喜歡過別人。」咪兒豁出去地回答,「就是門海,素腰閣健身中心的跆拳道教練。」

    李佳有些尷尬:「我並沒有逼你說這個。」

    「我願意坦白。」咪兒蒼白著一張臉,近乎悲壯地說,「我被他騙了,我很無能,你要為這件事責怪我,或者拋棄我,我也無話可說。」

    「我不會的。」李佳慌了,抱住咪兒說,「幹什麼說得這樣嚴重?我不會為這件事為難你的。其實,我早就知道這事兒了,可是我從來沒責怪過你一句,不是嗎?」

    「你早知道?」咪兒驚訝極了,但是很快她就反應過來,「是你趕走了門海?」

    「不是。是他自己走的。我只是做了一個小小的暗示。」

    「什麼暗示?」

    「我拍下你們的合影,並寄給了你。」

    「寄照片的人原來是你!」咪兒更加驚訝,「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不想失去你,可是我也不想傷害到你,只有用這種方法來賭一賭,讓事情盡快有個了結。咪兒,你太不懂得保護自己了,我多麼害怕事情發展下去,會一直發展到不可救藥的地步。我想過,如果門海對你是認真的,而你決定要和他在一起,我也不會怪你,也會成全你的。你知道嗎?當你跟我說要跟我去巴黎補過蜜月的時候,我真的很感動,很開心,因為我知道你終於決定回到我身邊,不會離開我了。」

    咪兒哭了:「李佳,你不生我氣嗎?」

    「不會的,我既然娶了你,就會承擔你的一切。我這輩子已經做錯許多事,辜負很多人,但是我從結婚那一天就告訴自己:這輩子,你是我最想保護的女人,我會盡自己的一切力量,來對你好。」

    「李佳……」咪兒淚流滿面,結婚半年,這是他們夫妻第一次推心置腹,而這,是多麼珍貴的表白哦。她下了決心,「對不起,我不再逼你回答任何問題了。只要你愛我,就是一切的答案,我再不需要知道別的了。」

    「可是你說過,如果你說真話,我就也一定要說真話。」李佳似乎也決定了要豁出來,「咪兒,我瞞得太久了,我也很累。我什麼都告訴你吧,你的朋友張小慧,是我以前的女朋友……」

    所有的猜測都被證實了。所有的預想也都成真。然而所有的疑問,卻仍然沒有答案。

    故事的開頭簡單得不能再簡單:李佳通過古建波認識了張曉慧,兩個人交往得很順利,但是李佳雖然喜歡曉慧,卻並沒有結婚的意思。而且曉慧越是不住地催促,他就越覺得煩。兩人開始爭吵,接著有一天,曉慧突然失蹤了。李佳以為一切結束了,很快就把這件事這個人忘在了腦後。不久,他認識了咪兒,並且一見鍾情……

    「後面的事你都知道了。」李佳苦惱地說,「我從來都不知道曉慧懷孕的事,如果我提前知道,一定不會讓她吃這麼多苦的。」

    「你會和她結婚嗎?」

    「我不知道。」李佳痛苦地說,「這種事沒有假設。我和小慧在一起相處了半年,我喜歡她,可是總覺得她太有心計,又有些急功近利,她越想結婚,我就越反感;可是我認識了你,卻第一眼就認定了,你是我妻子,我要娶你,要一輩子和你在一起。這是緣分,沒法解釋。」

    「是我害了慧慧。」咪兒流淚說,「我們熱戀的時候,正是慧慧生產的時候。而我們結婚前夜,是慧慧自殺的日子。她一定是因為聽說了我們結婚的消息才要自殺的。」

    「我們結婚太快了。」李佳長歎,「我和曉慧失去聯繫長達半年,直到我們結婚的第二天早晨,接到古建波的電話才知道,慧慧竟然自殺,而我還有一個孩子……這是命運的捉弄,不是哪個人的過錯。誰也不想發生這樣的事,咪兒,你也不要太自責了。」

    「可是我不能把慧慧的死當作沒發生。我不能像你那樣漠視生死。慧慧是我的朋友,她因我而死,我不能踩著她的屍骨尋歡作樂。」

    「咪兒,你說的太嚴重了!」李佳急了,「慧慧的死已經既成事實,我能怎麼辦?難道就因為懷念慧慧,就把自己的一輩子做陪葬嗎?結婚前,我根本不知道你和曉慧是朋友。後來知道了,又能怎麼樣?跟你離婚嗎?我就是怕你胡思亂想,才要一直瞞著你的。每天和自己的妻子捉迷藏,難道我自己不痛苦嗎?你說過要分擔我的心事,可是現在我把什麼都告訴了你,卻只得到你的埋怨,我們怎麼同甘共苦?」

    咪兒啞了。李佳說的都是大道理,理智上她也覺得他說的是對的,可是感情上,她卻怎麼也不能迴避曉慧的死。

    這個晚上,咪兒搬到了客房。她不能在得知真相後還繼續和李佳同床共枕,她終於明白為什麼李佳會在新婚時「性」趣索然,又長久以來鬱鬱寡歡了。她知道,李佳並不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冷漠無情,他心底的愧疚和負擔比誰都重,作為他的妻子,她應該幫助他,安慰他,開解他。

    可是不行。如果他辜負的是任何一個女人,她都可以原諒他;但那個人是小慧,是她的朋友。是李阮聯姻直接導致小慧的自殺,是他們夫妻倆聯手逼死了小慧,如今,她又怎能漠視慧慧之死再與李佳親熱?躺在李佳的床上,會讓她覺得自己是在鳩佔鵲巢。

    自從結婚以來,他們夫妻就處於一種半凝凍的狀態,彼此躲躲藏藏,若即若離;難得今天終於開誠佈公,敞開心扉,然而冷冷的暗戰,卻也同時升級到明朗化了。

    李佳痛苦地問:「咪兒,以後你都打算對我不理不睬了嗎?」

    「我不知道。」咪兒也十分痛苦,「你別忘了,小慧的事情並沒有結束,她還有個孩子,也就是你的孩子。」

    「我也一直在找他,還托了私家偵探暗訪所有和小慧有交往的朋友。也就是因為這樣,才會得到門海的資料的,要不,也不會拍了那些照片……」

    咪兒益發羞愧:「李佳,我們兩個,都是不折不扣的罪人,將來,會下地獄的。」

    「如果是跟你一起,我不在乎。咪兒,如果我找到了那個孩子,你會願意同我一起撫養他嗎?」李佳問,「小慧給你留了遺書,她說過希望你能收養那孩子,她是默許了我們在一起的。」

    「等找到孩子再說吧。」

    咪兒絕望地想,她是永遠也不可能原諒李佳的,也不能原諒自己,她和李佳的婚姻,從一開始就蒙上了死亡的陰影,注定要受到命運的詛咒,永無解脫之日。

    4、

    如果可意能夠把咪兒和陸雨兩邊的信息聯繫起來,那麼就不難得出一個完整的結論,得出故事的最終答案:那就是古建波偷走了小慧的孩子,並以此要挾李佳,作為交換雜誌社股份的條件。而那個孩子,此刻就藏在大連,古建波的父母家中。只要能找到孩子,並且合法地認父歸宗,就可以阻止古建波重金要脅的陰謀。

    但是一個誤會阻截了她和陸雨的傾心交談——也許不能算是誤會,而只能叫做女人的敏感吧。可意一回到家,就感覺到了一種不同尋常的氣息。女人對於自己的家園的捍衛,是靠嗅覺就可以完成的,並且毫釐不差。她敏感地覺察到有外人走進了自己的家,起初她倒也並沒有多想,只是隨意地問丈夫:「最近誰來過嗎?」

    「沒有,沒有啊。」錢教授否認得未免太快也太鄭重了,「你怎麼這麼想?」

    可意沒有深究,接著問:「陸雨已經來西安了吧?她跟你聯繫了沒?」

    「沒有。啊不,聯繫過一次。」錢教授支吾,「你不是讓我給她接風嗎?不過我聽說她腳扭傷了,走路不方便,就沒能請她吃飯。對了,她送了你一套茶具,我給拿回來了。」

    「陸雨腳傷了?」可意立刻就要給陸雨打電話。

    陸雨的聲音裡有一種形容不出的疏遠:「好得差不多了,我已經訂了明天的機票,打算回去了。」

    「回大連?」可意奇怪,「你這次來西安,到底是什麼事兒呀?」

    「已經辦完了。」陸雨支吾。她來西安是為了去旬邑勞改農場看童鋼,可是傷筋動骨一百天,這腳傷雖然已無大礙,長途跋涉走山路卻是不可能,她也只有先回大連,養好傷再來西安了。沒能看到童鋼,卻和錢教授之間摩擦出曖昧的火花,這使她有雙重的犯罪感,覺得自己同時辜負了愛人和朋友,不願意再多說一句話了。

    這一次兩個好朋友的見面,從頭至尾都籠罩著一種怪異的客氣和疏遠。

    可意感覺到了陸雨語氣中的冷淡,然而陸雨一向便這麼神神秘秘的,她仍然沒有往自己身上去想,只是急於弄明白慧慧的事:「你不是說有秘密要告訴我嗎?現在可以說了吧?」

    「現在……」陸雨改了主意,提到慧慧就要說到古建波,而說起古建波的詭計又不得不提起童鋼的秘密,「還不是說的時候。」

    「幹嘛鬼鬼祟祟的?」可意不在意地笑,「最討厭你這個人吞吞吐吐了,倒和我們家錢教授有一比。」

    「你不要總是抱怨教授,他為人溫和儒雅,又善良忠厚,又博學多才,你還不知足。」

    「呵,你只不過見了他一面,倒總結出這麼多優點來。讓給你要不要?」

    「你這是什麼話?」陸雨惱了。

    可意有些尷尬:「我不是開玩笑嘛,你怎麼了?」

    陸雨悻悻:「朋友開玩笑,也不是這麼個開法。」

    可意驚訝,陸雨也太不禁逗了,這不像她。她趕緊取出禮物來緩和氣氛:「差點忘了,我在香港給你買了套『迪奧』護膚系列,咪兒送了你一套『迪奧』彩妝系列,我們倆湊成一整套。」

    陸雨道了謝,順口問:「你給錢教授買了什麼禮物?」

    「一隻鑽表。」可意嘿笑,「3D-GOLD,羅納爾多戴的牌子。」

    「那不便宜吧?」

    「一萬八呢。把我心疼得捧著表人神交戰了半天,簡直像英雄斷腕。要知道,我自己想要只『香奈爾』的皮包好幾年了,國內賣要兩萬,香港只要一萬二,我站在那兒看了半天,也沒捨得買。香港的導購小姐很特別,如果她在招呼另外一個顧客,那麼不論你跟她說什麼,她都會請你『等一等』。我說『你只要告訴我一聲多少錢就好。』她還是說『請等一等』——在招呼一位客人的時候,絕不可以同時應付另一位客人,這就是她們的職業操守。我在香港受到的最大教育,就是排隊。」

    陸雨大不自在:「錢教授在你心目中的位置是排在你自己前面的吧?自己不捨得買包,倒花大價錢給他買表。」

    「那倒也未必。」可意坦白地笑,「我給自己買只再貴的手袋,喜歡過了也就過了,照樣不會一年四季常用;給他買只名表,他可以戴一輩子。我本來想過買只便宜點的,可後來一想啊,既然捨己助人地決定要讓他感動,不如使勁感動他一回,要買就買只貴的,讓他一次性感動死算了。」

    可意興致勃勃地講述著自己的香港見聞,「我和咪兒還特意去看了場人妖表演,門票要一百六一張呢,不過很值,都是從泰妖人妖大賽中選出來的尖子,什麼2005人妖皇后,2004人妖最上鏡小姐什麼的,真是活色生香,風情萬種呀,讓人看得真是絕望——男人都長成那樣兒了,女人可怎麼活呢?」

    然而陸雨完全不感興趣,她的思路仍然在那隻手表上盤旋:「教授看到手錶的時候,感動了嗎?」

    「他呀,一隻手戴著表,另一隻手捧著,小心翼翼地,不像是手腕上戴了只表,倒像是表帶上長了只手出來。」可意哈哈大笑,接著說:「我們去了海洋公園,其實到底是小孩子的玩意兒,沒什麼好玩的,海豚表演,鯊魚館,太平洋海岸……看來看去,都像是又回了一次大連,而且表演水準和規模還不如大連呢。大連被稱為『北方香港』,真是沒道理,不如把香港稱為『南方大連』更合適。簡直主次不分,正副顛倒。」

    可意說著又笑起來,而陸雨的臉色在笑聲中褪至雪白,只覺得可意每一句話都似乎另有所指。她很明白指桑罵槐並不是可意的個性,是她自己在疑心生暗鬼。

    與此同時,她清楚地瞭解到的另一件事是:婚姻有很多種形態,無論是可意如何抱怨教授的乏味也好,或是教授嘲笑可意的懶散,但是他們兩個人的心中是有彼此的,而且,他們仍在努力地討好彼此。

    陸雨第二天離開了西安。而可意也幾乎同時離開了家。

    事情敗露在一杯茶上。那天晚上,可意從賓館回到家,悶悶地說:「本來還想接陸雨過來多住兩天呢,可她非要趕著明天就回大連,急什麼呢?」

    錢教授乾笑,給妻子泡了一杯茶來,同時也給自己泡了一杯。

    可意一嘗,抬起頭來:「是鐵觀音?好香。」

    「陸雨送的。」錢教授點頭讚歎,「觀音韻,聖妙香。盧仝《七碗茶》裡說:」一碗喉吻潤,兩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喝這鐵觀音的時候,算是真正瞭解了。「說著,隨手拈起一片泡展開的茶葉含在口中,靜靜咂摸著,眼睛望向極遠的遠方,又似乎一無所見。

    可意忽然就愣住了。這語氣,這神態,這含茶葉的小動作,都是陸雨的招牌表現。陸雨和錢教授,決不只是僅僅見了一面那麼簡單。只見一面,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影響不會這麼深厚;只是泛泛之交,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記憶也不會這麼深沉。

    鐵觀音,是陸雨打在錢教授身上的烙印。陸雨,曾經來過自己的家裡,在這裡住過,為錢教授演練過茶道,同錢教授交流過人生,所以,他們對彼此才會有那樣的激賞與認同。

    一念既起,可意立刻憑著她女人的直覺,在屋子裡發現了陸雨留下的種種痕跡,從那片茶香中看到了自己沒來得及參與的整個故事。憑著對丈夫和好友雙方面的瞭解,她完全可以想像得出,她們曾經在這個屋簷下度過了怎樣的時光。她知道,他們之間並不至於越軌,然而他們的心,必然曾經碰撞。否則,便無需毀屍滅跡,隱瞞事實。

    可意用自己的手臂抱著自己的肩,冷冷地看著丈夫迷醉在茶香中的神情,感到某種瘋狂的情愫從自己的心底慢慢升起。丈夫愛上了自己的女友,這是在可意的小說中曾經出現過的情節,如今在她的生活中真實重演了。這讓她幾乎有種宿命般的悲觀絕望,而悲哀的是,她不能明白地詢問,因為問了,錢教授也不會承認,那只是逼他說出更多的謊言,同時也是逼自己的好朋友做出更多的背叛。也許他們會歇斯底里地大吵大鬧,摔東西,互相指責謾罵,他為了洗脫自己的罪過而挑剔她的懶散,惱羞成怒時會說出一些刻毒的、殺傷力極強的、將來必定讓兩個人都覺得後悔的話,也許會摔東西,離家出走,甚至大打出手,她會像潑婦一樣哭鬧,他則斯文掃地氣急敗壞地撕破所有面具,讓彼此看到世間最醜惡的面目。

    ——需要那樣嗎?

    不,即使婚姻破滅,可意也希望可以為自己、為對方保留最後的尊嚴與尊重。身為作家的悲哀就是,在一件事情開始之前,她已經完全可以預見那事情的結果。因此,她非但不可以像尋常的主婦那樣打破砂鍋問到底,反而好像自己做了錯事一般,要急急地掩飾,遠離,逃避,假裝什麼都不知道,一切都沒發生。

    岳可意在自己的想像裡完成了整個爭吵的過程,而最後卻一言未發,蜷曲著自己度過了睡在丈夫身邊的最後一夜,屈辱的一夜。

    淚水打濕了枕巾,她整夜都沒有換過姿勢。

    第二天一早,在陸雨回到大連的同時,可意也前腳跟後腳地離開西安,回到了北京。

    而一段本來有可能大白於天下的慧慧遺孤之謎,也被掩埋在錯位情謎的真相下,再次同四位好友擦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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