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徹夜靜臥伴薔薇,
不敢偷香,
但卻依舊帶走了她。
作者不詳
對一顆渴求熱情、冒險的年輕心靈而言,這種日子根本算不上是生活。漫長無聊的工作日每天一成不變,白若薇從未享受過愛人觸摸、通宵歡舞、美酒和偶爾自由的滋味。除了入夢時以外,她完全無從逃避這種死氣沉沉的生活。更可悲的是,若非有個可供艷羨的對象文伊蓮,若薇連作夢的材料都沒有呢。伊蓮比若薇小一歲,但見識卻比她豐富得多。她常常興致勃勃地描述她參加過的盛大舞會、遇見過的王公貴人,和倫敦市內多采多姿的活動。
雖然社交季已近尾聲,不過倫敦並未減緩它狂熱的步調,而年少失怙的若薇有如身受烈火煎熬。沒有幫助她改變現況的外力,而她本身也缺乏乖乖認命的耐性。她就這樣在滯重潮濕的春日中慢慢受著折磨,將自己埋藏在幻想中。若薇夢想著有朝一日當自己醒來,會發現生命中晦暗的灰黑色已粲然化作諸般明亮的色彩。總有一天她的血液會摻入甜美的香檳,在血管中歡唱。她將逃脫這無形的樊籠,找到一個崇拜她、珍惜她的男人去愛。他會讓她成為他的朋友、女人、同伴兼情人。他會分享她的夢,挑起她最深切的情感,帶她看盡五光十色的世界,吸收所有的聲與光。總有一天,一切都將改變。
這一天來臨的時候,卻和她所期望的截然不同。
若薇很少能有足夠的時間,和她的母親玫蜜私下說些貼心話。一旦有這種機會,兩人都很珍惜,並且盡量把握。這對母女之間的關係非常親密,因為她們不僅用母親和女兒的態度相處,更可以像朋友般無所不談。玫蜜是若薇的世界中最重要的人,她能夠瞭解獨生女兒的需要、困惑、歡喜和悲傷。兩人的外表相似,都是嬌小的黑髮女子,不過她們的內心可就大大不同了。玫蜜對生命抱持一種實際的看法,而若薇卻是屬於理想型的。自從若薇滿二十歲以後,她便明白造成兩人之間差異的原因,不光是年齡和經驗而已。
玫蜜個性沉穩,熱愛條理。她讀過不少的書,但缺乏想像力;而若薇的情緒和思想始終反覆無常。無論若薇花多大的力氣試圖去克制各種異想天開的渴望,她其實很明白自己命中注定一輩子是要不停地找尋刺激,也休想駕馭自己的感情。她喜歡朗聲大笑,而不是有禮地微笑;她總是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目前若薇的好奇心正集中在一個玫蜜不願討論的主題上,兩人坐下來做針線活的時候,女孩忍不住又對母親發出一連串問題。
"若薇,"玫蜜不動感情地說道,她迷人的棕眸裡微觀憂色,小心翼翼地縫了一針。"關於你父親的事,該知道的我都告訴過你了。他是位東區的糕餅商,是個仁慈的好人。他在你一個月大的時候死了。現在,我們能不能換個話題,談起他會讓我難過?"
"對不起,"若薇說道,聽見她母親異於平常的尖銳口氣,使她感到一陣內疚。"我並不是想勾起你的傷心回憶,媽媽。我只想再多知道一些他的事。"
"可是為什麼呢?多知道一些就能夠改變你目前的處境嗎?當然不會了。"
"也許會呀!"若薇答道,微微偏頭打量著她母親。"有時候我發覺很難瞭解我自己和自己的感覺……我會想我到底是比較像你,還是比較像他。"
"你誰都不像。"
若薇笑了,玫蜜搖搖頭,含笑端詳女兒。若薇的眼眸藍中帶紫,滿不在乎的笑容美得令人目眩。她如果願意,就可以表現得像個天使,不過大部分時問她臉上總是有股淘氣的神氣,好像有一腦子調皮搗蛋的主意。每天一大早她那頭濃密的黑色秀髮都規規矩矩地用發針盤在頭上,等到了下午,差不多就一定會披散在背後了。她的美麗、進取和活力都是令人艷羨的上天恩賜,不過玫蜜常希望若薇不要這麼得天獨厚。這些總有一天會帶來麻煩的。
"媽媽,我能不能再問一個問題?"
玫蜜歎了口氣。"可以。"
"我從來沒見過任何親戚,你說他們都在法國——"
"是啊!一個可敬的法國家族,只可惜家道中落了。這就是我會來此處當保姆的原因。"
"那麼你的家世一定要比糕餅商好嘍?我很高興你嫁給了父親,可是……你這麼漂亮!你怎麼不等著嫁給一個更好一點的人……也許嫁個鄉紳——"
"哎,若薇,你真的常常害我操心……告訴我,你希望從婚姻中得到什麼好處?"
"嗯,感情,當然了,還有滿足……"
"滿足,"玫蜜立刻抓住這個字眼。"這確實是你應該去爭取的。那麼你明白女人要得到什麼樣的滿足嗎?"
若薇邪邪地露齒一笑。"一個英俊的丈夫?"
"不對,"玫蜜鄭重回答,拒絕讓這番說教的嚴肅成分被幽默感減輕。"女人的滿足在於明白她被她的丈夫所需要。他疲累的時候需要她把他餵飽,並且安慰他。他沮喪的時候需要她去擁抱他。他把心事告訴她的時候表示他信任她。不要再去想嫁一個沒有錢的丈夫,因為他就不會那麼需要你。"
玫蜜這番嚴肅的話讓若薇有點意外,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可是……就算有錢人也會像窮人一樣需要某人——"她開口道,被玫蜜打斷了。
"不,那不一樣。對有錢人而言,妻子是一項所有物。他對她的寵愛只持續到她替他生了繼承人為止,到時候他就會把她送到鄉下,讓她獨自生活。他會養個情婦以解決性方面的需要,並且有他的朋友陪伴著。我不希望你有那種下場,若薇。"
若薇咬著下唇,眼中閃動著反叛的光芒,她想要的當然不是剛才玫蜜所描述的那種生活,可是她也不想再忍受目前這種死板無聊的生活了!
"你知道我希望怎樣嗎?"她衝口問道。"我希望我父親是個……是個公爵!要不至少是個男爵,這樣一來,我就可以做那些……"這句話還沒說完她便不作聲了,不過玫蜜已明白她要說什麼。
"做伊蓮做的那些事了。"她母親不動聲色地說道。若薇默默點點頭,對自己的嫉妒之心感到羞愧。"從你小時候,"玫蜜不無懊悔地說道。"我就一直希望讓你得到最好的,甚至超過你的地位所應得的。我鼓勵你做和伊蓮同樣的事,和她一同學習,要你和我一樣對教育抱著同樣的敬重。不過我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部分。我沒有讓你明白自己的身份,我們的身份。你認為自己和她是平等的,其實不然。如果現在你還不稍微覺悟,恐怕以後的日子會更難過。"
"我瞭解自己的身份,"若薇不帶感情地說道。"總是有人會來提醒我,我只是保姆的女兒。有時我算是文伊蓮的伴從,不過大部分時間我都是她的女僕。"她前傾將頭貼在玫蜜圍裙清香的棉前襟上,她不得滿足的心倏然作痛。"你明白我為什麼會這麼難過嗎,媽?"她低語。"我會的東西比伊蓮多得多。歷史、美術、文學……我會彈鋼琴、說法文,我連唱起歌來都比她好聽。我可以勝任初入社交界少女的角色,要不是因為我的出身——"
"以後不准再說出這種話來,"玫蜜尖聲打斷她,臉都脹紅了。"要是教旁人聽見……"
"可是伊蓮就快要嫁人了,"若薇說道,忿忿地絞著手指。"我的未來又怎樣呢!繼續當她的伴從?以後成為她孩子的保姆?"
"比那更不堪的下場還多得是呢!你至少沒挨餓受凍,還有書可念,沒什麼好自怨自艾的了。"
若薇歎了口氣。"我知道,"她歉然說道。"我只是懷疑自己會當一輩子老處女,想到這點我就快瘋了。我要活!我想跳舞、調情——"
"若薇——"
"甩頭髮甩到發針掉下來為止——"
"噓!"
"躲在扇子後面對美男子拋媚眼。"
"親愛的,別說了。"
"即使我愛作白日夢。其實我心裡明白絕不會有貴族願意娶我。我的出身又不是我的錯。"
"你難免心有不平,不過這樣也不會有什麼好處。"玫蜜安撫她,手上的針越動越快了。
"有時我坐著讀自己抄錄下來的詩,會覺得房間變得好小,逼得我喘不過氣來。媽,一定有辦法可逃!"
"若薇,你得學著冷靜點。"玫蜜感到不安。受過良好教養的女孩不會這樣說話,她的眼神狂野,激情在語氣中顫動。她要如何教女兒知足認命呢?"我想你是在房子裡面待太久了,去劇院看場戲會對你有好處的。"她們曾隨同文家人去看過一次戲,若薇便被科芬花園(即皇家歌劇院)那場錯綜複雜的製作迷住了,當晚的戲碼包括一出莎士比亞的悲劇和一出獨幕鬧劇。玫蜜心中雪亮,明白若薇的生活需要變化,所以她會設法用一些無害的小小方式盡量提供。比如說書本、新髮帶等,或是可能安撫她的小東西。
"這是個好主意。"若薇表示同意,稍稍讓步。她不禁又想起上回她們和其他僕人被請到最高的樓座,眼睜睜地看著上流階層人士都安坐在包廂裡。最讓她受不了的是,那些伊蓮口中的"粗人",會朝他們不欣賞的演員扔干豆子。"我要做點新鮮的事情。或許我們該到帕瑪街逛逛1,看會不會碰上王子出巡。你看怎樣?"
1帕瑪街是倫敦市中心的一條街道,以俱樂部眾多出名。
女兒諷刺的語氣讓玫蜜抿起嘴唇。
"根據休姆的說法,每個人都有統治欲,小薇。我希望你的統治欲別這麼不安分。有些人無論如何都快樂不起來.但願你不會。"
若薇也懷疑自己是否會有稱心如意的一天。不過當然習會只有她才這樣!有多少女人跟她一樣?有多少人覺得不滿足?
完美的女人應該溫柔、知足,逆來順受,而在她所屬的男人面前,只須發揮一項漂亮玩物的功用就夠了。她也不會得到熾熱的激情,而這正是若薇渴望有朝一日能夠得到的。
"我會試著知足一點的。"她說道。
"你會的。"玫蜜安撫道,仔仔細細地縫著,以免針孔破壞了絲綢布料的表面。"只要你努力去做。記住,你一定要對伊蓮發揮好的影響力。"
年輕女孩慢慢起身,調整頭上的發計。那頭豐厚的秀髮快要垮下來了。
"我該走了。文夫人要我去唸書給她聽。她躺在床上休息,精神很不好。"
"大概是因為今天早上受了刺激的緣故吧1她決定讓梅莎留下來了嗎?"
"沒有。她說不管哪個女僕在房間裡被逮到和男人在一起,都會對伊蓮身邊的氣氛產生不良影響。文夫人說完這番話以後,便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好像希望下一個就輪到我似的!"
玫蜜輕輕笑了。"對她好一點,乖女兒。她是個不快樂的女人,給她送些茶和她喜歡吃的巧克力餅乾去吧。"
"好啊,媽媽。可是她需要減肥了。"
"若薇!"
女孩用纖長細緻的雙手拎起裙擺,忙不迭地離開了房間,免得再聽到一陣數落。文宅是一幢灰泥樓房,文家人住在三樓,若薇和玫蜜是住在底層與廚房相鄰的房間。這已經算是特殊待遇了,其餘傭人都睡在閣樓,那裡冬天冷得要死,夏天又悶得要命。若薇鼓足全身力氣,爬著似乎永無止盡的樓梯,等她爬到頂層,已經氣喘吁吁了。
文夫人選定的那本書——《避開歧路》,耗掉她大半個下午。若薇眼睛看著密密麻麻的小字,用清晰穩定的聲音朗讀,到後來再次翻頁她都忍不住要眨眨瞌睡的眼睛。
"不用再繼續嗡嗡叫了,孩子。"文夫人終於開口了。她往後仰躺,讓一頭淡金色的卷髮披散在羽毛枕頭堆上。她歎了口氣準備小睡一會兒,豐腴的面頰顫動不已。"今天真是熱的嚇人。"
若薇也歎了口氣,把書放到一邊,知道今天選讀的這些章節顯然對自己有利,可以早點把文夫人打發掉。她默默俯望倫敦街景,小販在人行道上來回奔走,用最具音樂性的叫賣聲來吸引顧客的注意。"櫻——桃!甜櫻——桃!""報紙!報——紙!"年輕的清道夫替衣著光鮮的男士和女士們將街道掃乾淨,站在街邊的鋪石上伸手接過四分之一辨士或半辨士的酬勞,以答謝他們的服務。
若薇扭絞著雙手,讓自己的思緒天馬行空般翱翔。許多地方她不准去,有許多事她也不准做。一、兩里外便是馳名的咖啡館聚集之地,知識分子在那邊讀報紙,就政治或學理做生動有趣的討論。再往西邊走下去便是海德公園、皮卡狄利1、帕瑪街、噴泉花園和乾草市場2,她甚至不被允許一個人到那些地方看看,而連街上的流浪兒都有這種權利!不過在倫敦,女人獨自上街是件危險的事;倫敦警察漫無組織,薪水又低,所以其中貪贓枉法的人不在少數。個人的安全要靠民間組織自行維護。只有嚴刑峻法才是犯罪唯一的嚇阻力量。所以若薇、玫蜜,和其他的僕人平常只在文宅、市場或文家的鄉間宅邸三處活動,從不涉足別的地方。
1倫敦有名的購物去處。
2倫敦著名的劇院,全名為皇家乾草市場劇院,女王劇院也在附近。
"小薇!"門口傳來一聲輕喚。若薇不自覺地用手指摀住嘴唇,轉身看來者何人。原來是伊蓮。若薇很難對她極起臉孔,因為基本上伊蓮生性歡愉,擁有良好教養的英國女孩典型的需求和願望。她渴望的是英俊的追求者、美麗的衣裳和充裕的零用錢。也沒有足以阻止她達到目的的理由。伊蓮漂亮、溫柔且單純,還有一份不錯的妝奩。今天她身穿一件粉藍綴珠花的長衫,看來分外迷人。伊蓮的外表向來無懈可擊,為了將一頭玉米般金黃的髮絲做成各式巧奪天工的髮型,她願意忍受無盡的痛苦。她對自己的肌膚也同樣小心呵護,絕不讓太陽曬到,因此她的肌膚晶瑩光滑有如白雪。她探頭進來張望時,清澄的淺灰色明眸中有一股特別歡喜的神氣。
"我一定要告訴你昨天晚上的事情,"她低聲說道。"跟我來,小薇。"
若薇心不甘情不願地朝床上瞄了一眼。從文夫人的方向傳來一陣輕微的鼾聲。
"我不能這樣丟下你母親——"她開口,伊蓮立刻不耐煩地搖搖頭。
"如果她醒來發覺你不在,我會跟她說都是我的錯。我想趁媽媽不需要你的時候,至少跟你聊上一小時。"
若薇點點頭,小心翼翼地起身。要不要離開並不難做決定。她最不希望的就是惹男爵夫人生氣,不過能逃出這暮氣沉沉的房間還是讓她輕鬆不少。兩人躡手躡腳地走進伊蓮土耳其玉色系的臥房,在罩篷床上坐下。這是一間出自名家之手、十分女性化的房間,牆上飾有花彩、地上鋪著威尼斯地毯,還有希臘式的白窗幃。若薇著想聽新聞、閒話,或任何有趣的事,便傾身向前,唯恐漏聽了一個字。"昨晚的宴會一定很刺激,你半夜很晚才睡。"她說道,伊蓮露齒一笑。
"昨晚是有史以來時間最長的一個宴會。跳了那麼多舞,今天早上我累得幾乎眼睛都張不開了。媽媽居然讓我跳了華爾茲,你相信嗎?昨晚遇見的都是最棒的男人,現在樓下大廳裡已經塞滿送給我的花和卡片了。"她帶著夢幻般的神情閉上眼睛。往後倒在天鵝絨床墊上。"可是沒有'他'送來的,我情願要他送。我一定要讓他注意到我。"
"哦,他,他是誰呀?"若薇故作很感興趣地問道。每回聽伊蓮講她的刺激經歷,總會有種苦樂參半的感覺,因為若薇巴不得自己也有這些經歷。
"柏藍道爵士,他是未來的伯爵。昨天他和他的朋友也去了。他們其中之一不時會跳跳舞……你真該親眼看一下柏爵士的舞跳得有多好,其餘的時候他們就站在角落說悄悄話,有時會停下來望一下比較受歡迎的小姐。"
"聽起來他們好像自以為很了不起。"若薇可以輕易想見那幕景象,尤其是角落裡一群自炫的公孔雀,他們之所以顧盼自雄只因為自己是合適的結婚對象。
"噢,可是他們看起來好世故,像是看盡所有的場面,也沒有什麼事情沒做過。"
"真的?"若薇益發好奇了。"你想他們真的是那樣,還是只不過故意造成那種印象?"
"我聽說柏藍道經驗豐富,而且非常邪惡。媽媽告訴我只消和他獨處片刻,便足以使女孩子的名譽受損。"
"你要小心,說不定他只想追求財富。"
伊蓮爆出一串嬌笑。"你沒聽說過柏家?他們擁有一家船運公司,在索美塞德郡和德文郡都有房子,還有瑟文的一座城堡……老天爺,連柏克萊廣場也是他家的!"
"這些可能是事實,不過我聽說倫敦許多公子哥兒們都沉溺於賭博,常在一夜之間輸掉數十萬鎊!他們表面上是一副家財萬貫的樣子,其實債台高築。"
伊蓮對這句評論不予理會,帶著夢幻般的表情凝望天花板。
"他有一種很奇特的魅力……"
"你說柏爵士?"若薇問道,伊蓮點點頭。
"嗯,他很高,不過我得承認他太黑了,不合時尚,不過他的風度真是迷死人。大部分時間,他臉上都是一副無聊得要命的表情——"
"當然了。這樣一來,大家都會拚命討他開心。"
"——可是,有時他又會有如曇花一現般露出最動人的笑容。他需要的是一個溫柔的女人來改變他。我一定要設法引起他的注意。他值得花一輩子去追求。"
"你也一樣啊!"若薇拍拍伊蓮白嫩的玉手。她突然不想再聽這些她一輩子也不會遇見的人的事,還有那些自己終生無緣參加的舞會。
"另外一個人我還沒提到,一位出眾的子爵——"
"我很想再聽你多說一些,"若薇打斷她,陪著笑臉。"不過還是過一會兒再說吧!你不覺得現在應該練習一下法文了麼?"
"我的頭好像有點痛。"
"你需要去散散步,呼吸一點新鮮空氣。我陪你去。"
"我需要休息。麻煩你拿點橙花露和一條手絹給我。然後告訴廚子在一小時以內把午餐送上來。噢,把我的白舞鞋拿去給玫蜜,鞋帶要補一補。"伊蓮的口氣裡有一絲紆尊降貴的味道,一時之間讓若薇覺得她和文夫人有點像。
"當然好。"若薇喃喃說道,語氣謙卑得出奇。伊蓮當然聽不出她有意諷刺。若薇拾起薄薄的舞鞋,離開時帶上了房門。
她謹慎地在走道上來回張望,等確定附近都沒人時,才脫下鞋子試穿細緻的白緞舞鞋。她將過長的裙擺撩在手上,緩緩在地板上走動,穿上這種特製的無跟舞鞋感覺真是太舒服了。"不了,謝謝你。"她用微帶冷淡的語氣模仿道。"我今晚已經跳太多,沒辦法再跳一支華爾茲了。你也知道,時候已經不早了。這些聚會總是千篇一律,實在煩人,你說對不對?"在她心中,她的談話對像沒有回答,只略帶嘲諷地笑望著她,他的眼神中有一種……啊,該怎麼說?心知肚明的神情。問題是,他明白什麼呢?若薇好奇地琢磨著。
"他們都該死!"上了年紀的柏克萊伯爵不屑地說道。"這種貿易政策要是繼續執行下去,不久以後我們又要和法國打仗了。海峽對岸柏氏船運的事情簡直搞得一團糟。"他的鷹臉很蒼白,皺紋深布,骨筋粗糙的手不耐地敲著桌面。如同這幢鄉間宅邸中大部分的傢俱一樣,這張桌子老舊過時,有中國式造型的桌腳支撐。大件傢俱和書房裡厚重的裝潢風格與伯爵本人很相稱,他是個使人望而生畏的人物。
"我想情況必然如此,否則你也不會派人找我來了。"
"等你從法國回來以後,再慢慢和倫敦女人調情吧!"伯爵說道,望著他的長孫,怒火似乎一觸即發。伯爵總愛說和藍道交談會使人消化不良。
常有人說他倆根本如出一轍。藍道的臉孔就像伯爵黑一些、光滑一些的再版,而且他還有一種天生的粗獷特質,似乎正適合成為這特殊家族的一員。他確實是個盡得真傳的柏家人,"大而化之,不拘小節",這正是柏家男人常得到的評語。然而他的教養也不無可議之處,其中包括從未有人教過藍道恆心的價值。他的魯莽和無情是出了名的,而老伯爵很有理由相信他這種名聲並非浪得。
"我會負責處理所有的事情。"藍道輕快地說道,對伯爵的愁容視而不見。
"我還沒把最糟糕的事情告訴你呢!"
"哦?"
"這是今天的泰晤士報上登的。柏氏船運最近從紐奧爾良運了一船棉花到法國。哈維港有人發現那些無恥的美國商人在棉花裡混了石頭!"
藍道做個苦臉。在棉花中暗藏重物是為了增加貨物的重量,以便賣得更高的價格,這樣一來把負責運送的船運公司的信譽也毀了。發現這種事,對一家獲利頗豐的公司而言,可能意味著一場大災難。
"情況有多糟?"他問道,伯爵的答案像子彈般地射了回來。
"僅僅五十包棉花裡面,居然就有一千磅石頭?"
雖然藍道努力保持一臉正經,但他的眼神中還是忍不住倏然點亮了有趣的神色。到目前為止,他見過的美國人他都還滿喜歡的,因為做這種好事正是他們的典型作風。
他看看祖父的臉色。"別擔心,我會馬上處理這件事。""你不光只要說服港口當局將來繼續讓我們的貨物登岸,還要設法向他們保證以後再也不會出問題了。"
"即使我得親自去採棉花也在所不借。"藍道說道。
"跟掌管家族事業比起來,那種工作對你適合多了。"伯爵如此表示。
"謝謝你對我這麼有信心。"
"還有沒有問題?"
藍道的表情再度變得難以捉摸。"沒有。"
"難道你不覺得奇怪,這件事我為什麼不找考林去辦,反而找你?"
藍道保持緘默,不過聽見他弟弟被提起時,他的表情閃現一陣微妙的變化。
"我看得出來你心裡覺得奇怪,"伯爵說下去,嘴唇扭曲成一個類似微笑的表情。"老天爺,你那一無是處的法國母親,居然能在死前生了兩個兒子,真使我始料未及。我在你們兩個身上都能看見她的影子……尤其是你。你看起來像是柏家人,不過你也有鄧家的味道。你們都不願肩負起責任。"他頓了一下,神色變厲。"長子是你而不是考林,讓我很痛苦。考林雖然是個紈褲子弟,但是他對錢很有一套。你給他一便士,在一天以內他就可以把它變成一鎊。"
"我看很可能是用不正當的手段辦到的。"
"你誤解了我的重點。"伯爵譏諷地說道。"根據一般傳說,除了保留給考林的部分以外,你會繼承一切家產。我必須親眼看見你是否能夠處理。雖然我情願把財產原封不動地移交,但是萬一你能力不足,我還是會盡量設法把財產分成兩份,讓你們兩個一起繼承。不過到目前為止,我還看不出你會謹慎地做重大決定,你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也不像會讓家族中其他成員把你當做稱職的牧羊人。我必須承認,我壓根兒不相信你該得到柏家所有的產業。"
和往常一樣,藍道不把事情當一回事又激怒了老人。他一副無所謂的態度,好像柏家財富增長一倍或一貧如洗他都不在乎。
"我確信我沒有那種能力,爵爺。"他漠然說道。"反正該不該繼承和有沒有能力兩者並無因果關係。不過有兩件事你可以放心:一是等輪到我繼承的時候,柏家財產必定是完整無缺的。再來就是,我想這種狀況在可預見的許多年內都還不致發生。你的身體向來——"
"我的身體越來越差了。難道你看不出來?我最希望的就是我的土地及各項產業能得到保障。就因為擔心,所以老得更快了。"伯爵瞇著眼睛打量藍道,好像看他很不順眼。"你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慢慢問道。"你好像什麼事都不在乎。你想要什麼?你的弱點在哪裡?女人?賭博?老天知道不是酗酒--"
"多虧了我父親的溫柔呵護,對那方面我已經知道要小心了。"
藍道飲酒極有節制是人盡皆知的。他父親從小就逼他喝紅酒,說是為了預防痛風。沒多久他就變成了酒鬼。少年喪父以後那段時間,他的情況更是可悲。要不是有他祖母插手來管這件事,他早就因酗酒而死了。
"我只知道我已為你費盡了心思,孩子。可是到目前為止,你一直讓我失望。你何時才會結婚?我什麼時候才看得到下一代繼承人?"
"繼承人。"藍道複述,口氣中透著疲憊。"我想等我發現一個我願意和她混合血液的女人以後,你就可以看到了。"
"偉大的上帝,孩子,又不是沒有成千上萬的候選人,她們都願意接納你!你從未被一個正經女人吸引過嗎?可以娶回家的那種?"伯爵逼問。
"我不記得——"
"該死!我是否錯過了討論藍道韻事的機會?"考林慢吞吞的油腔滑調擾亂了氣氛。"那或許能讓一個死氣沉沉的下午有趣一些。"他翩然走進房間,和平常一樣對自己的舉止儀態極為注意。他薄薄的鞋底在地板上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他身穿一件艷紫外套,背後開叉,用臀部的鈕扣固定住。他的服裝還包括一件雪白的背心和金絲雀黃的長褲。考林將手舉到額前,提醒大家注意他小心弄亂的金色卷髮。
考林和藍道雖然只差了兩歲,兩人的外貌卻沒有一點相似之處。大多數人皆同意,考林繼承了柏家的相貌,臉孔和身材都很細緻。他的膚色蒼白晶亮,眼眸很特殊,是純綠色。他有如貓般優雅的行動方式更強調了纖長高貴的手足。和他來往的那一票花花公子常會眼紅地表示老天爺對柏考林實在太厚愛了,因為他的五官、一舉一動,和說話的語調無不完美。藍道則不同,他比較粗曠,和考林恰成對比。他的眼眸是較深暗的棒色,其中的綠常會被無法區分的棕色所染。他比考林黝黑許多,是一種不流行的深色,而頭髮也是暗琥珀色,有別於燦爛的金色。藍道比考林高得多,體型瘦削,不過全身都是結實有力的肌肉。這種體型非常適合體力勞動,然而對一位貴族而言卻不合宜,因為貴族應該完全不用工作。勞動是低下階層應負的責任,和王公貴人無關。
兩兄弟互相打量了一眼,繼而考林狡黠地笑笑。"最新的抱怨又是什麼啊?"他津津有味地問道。
"他該結婚了,"伯爵答道,嫌棄地望了考林一眼。"而你應該是個女人。你該死地太輕巧、太細皮嫩肉,不配當我的孫子。你們那群人的儀態、服飾和價值觀,都是從女人身上學來的。你有點娘娘腔,我不喜歡。"
考林不為所動,只皺皺鼻子。"祖父,細皮嫩肉是一項貴族特權。如果你想討論儀表的話,請將注意力轉到藍道身上。他頭髮短得跟拳擊手沒兩樣,談吐更像磨坊工人。更不用說他的皮膚黑得像吉普賽人了。"
藍道一張闊嘴微微扭曲。"至少我不穿緊身褡。"他表示,考林冷冷地盯著他,將纖長的白手搭在腰上。
這兩兄弟之間毫無友愛可言,許是因為年齡相近,小時候常常打架的緣故吧!不過有時藍道會發覺自己心裡對考林還是有一種奇怪的好感,後者無害且優柔。他任由考林對他施展唇槍舌劍,因為那對他無法造成損傷。
"你怎麼不在倫敦追女人呢?"考林詢問。
"我馬上要到法國去料理一些生意上的問題。"
"真的,那可有意思。祝你好運。"他越過房間,替自己斟了杯白蘭地。"是些什麼問題呢?"伯爵遞給他一張紙,考林一面隨意地看,一面對藍道發話。"我聽說你上禮拜出席了節日宴會。怎麼,沒有引起你興趣的溫柔少女?"
"白衣白裙、金色卷髮、掌心濕黏、滿懷希望的女孩們、拉長了臉的鰥夫們和喋喋不休的媽媽們。不,沒有什麼讓我感興趣的東西。"
"是啊!"考林向伯爵說道。"這也不能怪他。"
"某人能,"藍道懶洋洋地應道,走到門口停下。"我動身以前,倫敦還有一些事情要處理——"
"你在那邊的時候,為什麼不到宮裡去做做關係?"伯爵悶悶不樂地建議。
"奉承王子就由考林負責吧!他比我會討那些皇室人物的歡心。"
"聖撒旦!"考林口沫橫飛地說道,白蘭地都噴到紙上了。"棉花裡面有石頭?"
"再見啦。"藍道輕聲說道,對他弟弟那副狼狽神情露齒一笑,便消失了蹤影。
"你哥哥血管裡流的是水銀,"他走後伯爵說道。"不是血。他沒有家庭觀念,也沒有道德觀念。"
"他有道德觀念,"考林糾正他。他的笑容逐漸透出一絲苦澀,好像一段美妙的回憶突然變質了似的。"他的行為都和他自己那套價值觀符合,雖然我一點也不知道他的價值觀是打哪兒冒出來的,不過反正我是無法苟同。他的主題是'胡鬧',而我的則在於使生活中瑣碎的藝術都臻至完美的境界。從禮貌到領結的系法,都要講究——"
"簡單的說;你在乎一些無聊小事,對有意義的事不屑一顧;而藍道和他那群朋友則故意把一切都不放在眼內。"伯爵不悅地哼了一聲,方才繼續道:"趁還有機會,你就好好享受吧!等我去了以後,藍道給你的津貼絕對沒辦法再讓你過這種紈褲子弟的豪奢生活。"
考林挑起眉毛,高傲地俯視他的祖父。"我毫不懷疑藍道會很大方的。"
"你也只能這麼指望了,不是嗎?"伯爵尖酸地說道,用手帕拭著鬆弛的嘴角。
"這種情況真諷刺,"考林說道。"想想看藍道對家族一點也不在乎——-"
"而你卻崇拜它。"
"而你期待,"考林說道。"等你不在了以後,你的兩個孫子會為了遺產而爭得頭破血流,到對候你就可以在天上,"他頓了一下。"或者地下看這場好戲了。我憐憫我們大家。"他假裝打個呵欠,走出了房間,伸手到袖子裡摸鼻煙盒。
藍道一回到倫敦,便和他的同伴在俱樂部共進晚餐,並擬定慶祝他出國的計劃。他只有在他們的陪伴下,感覺最輕鬆,既沒有約束也沒有煩心的事。他像個小男孩似地溶入俱樂部歡愉的氣氛。藍道也喜歡在賭桌旁邊試試運氣,不過他自知收斂,並不會沉迷於其中。他之所以謹慎,並非怕輸錢,而是害怕失去自制,所以他總是用一副開玩笑的態度來賭博。他並未提醒柏克萊伯爵,考林缺乏這種自制,再賭下去總有一天會惹上麻煩。雖然考林賭運向來不錯,但手氣總有一天會變。許多著名俱樂部的常客就是因為在賭桌上輸得傾家蕩產,紛紛得到悲慘的下場。賭博使人興奮、沉迷,卻也導致家破人亡。"懷特俱樂部會使英國貴族沒落。"藍道曾做過如上表示。他的評語如今還被俱樂部成員在談笑時提起。這天晚上俱樂部裡起了陣小小的騷動,起因於有個人在俱樂部門外倒地不起。他們把他抬進來,放在一張桃花心木長椅上。大家立刻爭先恐後地下注。
"五十個基尼1賭他死了。"
1英國金幣名。
"一百個賭他還活著。"
"一百個賭他只是喝醉了。"
"別去請大夫——那可能會影響輸贏!"
藍道不屑地搖搖頭,建議到一家聲名狼藉的酒館去,說在那邊能找到更多樂子。一大群半醉的俱樂部會員自告奮勇地要陪他去。"朗默酒館"是最近才自我放逐的"美男子"貝於曼從前常去的地方。於是一夥人便走上倫敦街頭。
"嘿,你有沒有聽說你弟弟最近手氣背了?"大家信步而行,席喬治隨口說道。
藍道拋給他一個奇怪的表情。"沒有。"他不以為意地答道,但卻瞇起了眼睛。
"他欠我快一百鎊了。當然了,我不是在討債,柏家不會沒錢還債。我只是——"
"沒話找話說?"藍道輕聲問道。他臉上微現憂色,繼續帶頭走向酒館。考林快賭上癮了。要是都贏倒還沒什麼,常常輸就不能掉以輕心了。
若薇滿懷興奮的期待,在座位上坐好,環顧科芬花園劇院。
"我不敢相信我們真的來了,媽媽。你對我太好了。"她說著抬起頭仰望上方私人包廂中的貴族人士,他們華麗的衣飾令人為之屏息。大多數女士都在髮際、頸間、手腕和十指上佩戴了鑽飾。她們長衫上大部分的布料都很透明,其餘部分才用粉彩或白色略加遮掩,領口亦開得極低,若薇不禁納悶她們穿這種衣服怎麼不會臉紅。
從男主角查理·坎伯登上舞台那一刻起,全場觀眾便鴉雀無聲,聚精會神地盯住他每一舉手、一投足。雖然他是出了名的好虛榮,只因為演羅馬人必須露出兩截膝蓋便拒絕了凱撒大帝的角色,但他確實才華過人,非常具有戲感。奧塞羅即是他最拿手的角色之一。他的臉塗上深色的油彩,頭髮有如烏木般漆黑,將這個角色內心的困惑和兇手的暴怒詮釋得入木三分。他扮演的奧塞羅和若薇當初看這個劇本時,心中幻想出來的主人翁分毫不差。演到奧塞羅開始疑心他美麗的妻子德斯底蒙娜背叛了他,和別人有染時,若薇緊緊抓住玫蜜的手臂。全場觀眾目睹他痛苦的表情,心中既緊張,同時也看得入迷,開始期待甜美無辜的德斯底蒙娜即將面臨的可怕命運。
"把燈熄掉,把燈熄掉。"奧塞羅歎聲道,表示出他意欲悶死她的企圖。他的妻子連聲求饒。
"哦,他怎麼下得了手?"若薇低語,心想他根本連她犯錯的證據都沒有!奧塞羅抓起一個枕頭。
"他太愛她了,所以無法看清事實。"玫蜜低聲回答,深棕的眼眸緊盯著台上。德斯底蒙娜慘兮兮地在奧塞羅手下掙扎,雙臂無助地亂揮。突然之間她失手打翻了床邊的蠟燭,蠟燭滾到舞台邊厚重的天鵝絨帷幕下。布幕開始冒煙時,台上的演出並未中輟。觀眾席間發出一陣不安的低語。
"媽——"
"別急,他們會把火撲滅的。"舞台工作人員提著水桶走向小火堆時,玫蜜向若薇保證。奧塞羅結束了德斯底蒙娜的性命,開始一段冗長的獨白,顯然是在努力轉移觀眾對火勢的注意力。不過沒多久便證明桶裡的水無法將火撲滅,死去的德斯底蒙娜猛地尖叫一聲,衝下舞台。
整個劇院立刻亂成一團,男男女女紛紛爬過座席,爭相往外逃。若薇牢牢牽著玫蜜的手,將她拖上走道。"別放手!"玫蜜叫道,不過在混亂嘈雜的情況之下,她的聲音幾不可聞。走道上擠滿了驚惶失措、亂推亂擠的觀眾,若薇被湧向出口的人們推來擠去。這時煙味開始侵襲她的鼻孔。若薇心知不妙。他們可能不是被燒死,而是被嗆死。
"媽!"她叫道,感覺到她們被擠散了。她還沒來得及再抓住玫蜜,就有好幾個人插進她們中間。她被人潮往前帶,頭髮也被擠散了,若薇除了隨著眾人前進以外,完全無計可施。當她看見有人跌倒,便被瘋狂的群眾踐踏在腳下時,嚇得雙目圓睜。
她模模糊糊地看見了出口,而且在奇跡之下毫髮無傷地走了出去,只不過呼吸有點困難而已。人潮如同剛開瓶的香檳一般無可遏止地湧瀉而出。出來以後,危機並未消除,因為這時扒手小偷開始趁火打劫。若薇感覺腰際被扯了一下,便盲目地出手攻擊,可惜已來不及了。她繫在腰帶上的錢包已經被乾淨俐落地割走了。"媽媽!"她在左衝右突的人群中尖聲嘶喊。到處看不見她母親的人影。若薇下意識地一手掩住嘴,試著思索下一步。要再回到劇院裡去是不可能的事。
這時她感覺到有一隻粗壯的手臂圈住了她的腰,等她被抱離地面時,她的反應是尖叫。
"放開我!"她喘息道,指甲掐人抓住她那人的手臂。他咒罵了一聲,把她扔到地上,她聞到那人口中呼出的臭氣。若薇覺得噁心至極,這是她這輩子第一次被男人抱。她往南漢普頓街上逃,隨即又左轉,沿著一條條巷弄跑下去,這些街巷都很黑。沒再聽見那人的腳步聲以後,她靠在一堵潮濕的牆壁上調勻呼吸。這一切都像是一場不連貫的噩夢。她聽見遠處傳來那些不幸遭歹徒、綁匪所害的人們的尖喊。她想到母親,不禁淚水盈眶,心中不斷祈禱她沒事。她們母女倆從未分開過,事實上,若薇從未置身於無人知其下落的情況中。
冷不防有人伸手來抓她,若薇驚呼一聲,發現追她的人就在數尺外的轉角處。恐懼使她行動奇速,她絕望地瞭解到自己身穿累贅的長裙,足蹬薄底便鞋,不太可能擺脫那人的追趕。她越跑,所經過的巷弄越是骯髒破落。我一定已接近倫敦東區了,若薇驚慌地想道,明白自己正朝向世界上最恐怖的犯罪區前進。空氣中有一股腐敗的異味,街角和水溝中也積滿了污物,等待久未降臨的雨水將這些都一舉清除。她的身側隱隱作痛,一手摀住胸前轉進另一條煤灰遍佈的巷弄。這時她發覺自己運氣已盡,心中一沉。這是條死巷,等她打算回頭的時候,那人已堵在巷口了。
"讓我走,我會去弄錢給你。"若薇喘息道,哆嗦個不停。
他不答話,只繼續走向她,臉上既無智慧也無憐憫。若薇害怕自己承受不了似乎無法避免的結局。她絕望地最後一次企圖逃跑。她經過那人身邊時,他輕而易舉地抓住她,扯住她一把頭髮。他就像不知文明為何物的野獸一般,毫無人性,要在這種世界生存下去,便必須恃強凌弱。若薇尖叫著抗拒拉扯她衣服的雙手。她聽見巷口傳來醉得口齒不清的高聲交談。她猜想大概是一群在艦隊街上亂造的年輕浪蕩子。若薇尖叫不休,明白他們便是能使她免於強暴的最後救星。等他們聽見巷中男人的咕噥和女人的尖叫,都開始大笑,並且怪聲怪氣地鬼叫。若薇再度利用她的指甲,瞄準那人的眼睛死命一戳。她雖然沒傷到他,他還是賞了她一拳,將她直直打飛到巷口。今天晚上委實發生了不少破天荒的事,她以前也從來沒被人打過。若薇摔到那一群公子哥兒中間,落地時失去了知覺,臉頰正好湊到一隻軟皮靴的鞋尖上。
"你到底做了什麼好事,才會讓機會女神自動把小姐送到你眼前來?"有人問那靴子的主人,大家在癱軟的人形旁邊圍成一圈。
"而且還是個挺不錯的小妞。"藍道說道,蹲下來捧起那張細緻的臉蛋。她身上很冷,如絲的黑色長髮散佈在髒兮兮的路面鋪石上。他仔細端詳她的五官。臉上雖然沾了些髒東西,不過依舊看得出是個美人。她的顴骨高而不尖,唇形曲柔有致,她的胴體包裹在一襲樣式簡單的女傭制服下,隆起的酥胸和纖腰隱約可辨。看見她臉上的淚痕,引發他一股始料未及的側隱之心。"顯然她是被這種溫柔的求愛方式嚇昏了。"他輕描淡寫地說道。這時他身邊眾人自然又開始竟相打賭。
"二十個基尼賭他會扔下她不管。"
"二十五個賭她今晚就會去替柏藍道暖床。"
"五十個賭他沒辦法滿足她。"
藍道含笑將她扛上一邊肩頭,又是一陣瞎起哄。今晚確實是命運之神將她扔到他腳邊,他看不出為何要拒絕。
"你敢為了這女孩而向我挑戰嗎?"他冷然向巷口那無賴發問。那人睨了他一眼。
"她是我的,我為了追她跑遍了半個倫敦市。"
"那這就算是補賞你費了這麼大力氣好了。"藍道說著扔給那人一個基尼。那人一手接住亮晶晶的金幣,站著沒動。"現在她是我的了。"藍道柔聲表明,暗榛色的眼眸定定地望著那人。遲疑了半晌之後,那無賴終於走開了。
"你只要花一半的錢,就可以去找個高級妓女來樂一陣。"席喬治說道,瞄瞄藍道肩上的女孩。
"你還沒算上清洗髒床單的費用呢!"藍道補充一句,大步走開,引起一陣大笑。
"柏藍道,"喬治說著急急趕上他。"你明天一大早就要上路了,今晚應該用不著女人。"
"這你不用操心,我會設法將她排進我的時間表。"
"你行個方便……明天早上把她帶來給我,我就把我剛買的那一對紅棕馬送給你。那是好馬,十五個手掌高,身上一根白毛都沒有。"
藍道狐疑地瞄他一眼。"如果你覺得她這麼值錢,就順便把我弟弟欠你的債一筆勾銷吧!"
席喬治歎了口氣,勉強點點頭。"希望她確實值這麼多。"
"我也一樣。"藍道說道,心照不宣地對同伴們笑笑。
藍道把她帶回柏克萊廣場的家以後,本想叫僕人來把她洗乾淨,自己趁這段時間去鋪床。那男僕是個非常得力的僕役,向來守口如瓶。不過等他再一細想,決定還是由自己親自動手。她好嬌小、好纖弱,居然使他不願讓她離開他的視線以外。
他輕柔地將她放在麻質床罩上,手腳俐落地除下她的外衫和長襪,這才發現她的內衣都很舊了,不過很乾淨。他用一塊濕布拭去她臉上的污漬,露出細緻如絲的柔膚。她的臉上雖然毫無表情,但依然美得令人難以置信。她穿著一層薄內衣的嬌軀,也同樣美不可言。沒錯,她很瘦,不過仍然具有完美的女性曲線。她怎會碰上今晚那種事情的?他很想知道。他細心地揩試著她的手臂和頸項。她看起來不像是妓女,不過顯然也不是什麼大家閨秀。她的手細長,缺乏貴族女眷的圓潤豐滿。她大概屬於勞工階級,可是那雙玉手也不像是做粗活的。他漫不經心地將她一綹卷髮纏繞在指間,它在燈光下映現出紅棕的光澤,彷彿有著生命似的。
"甜美的天使。"藍道喃喃說道。"真可惜你暈過去了。"
若薇動了一下,她的心智脫離了斷斷續續的黑暗。她渾身隱隱作痛,最疼的就是頭。她輕輕呼出一口氣,慢慢睜開眼睛。她好像躺在床墊上,週遭沐浴著一片溫暖的黃色燈光。她痛苦地試圖回想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最後的記憶便是巷中那一幕。到底出了什麼事?
她呻吟一聲,將手指放到額頭上,感覺腦中一陣陣悸痛。若薇逐漸覺悟到自己在一間臥室裡,身邊還有一個人。
"原來是藍紫色的。"藍道嘎聲說道,凝視著她的眼睛,她也訝然回望他。她從未見過這樣的男人。他有一種特殊而多變的外貌,唇邊的紋路暗示了溫柔的可能性,然而她也無法肯定。他的五官過於稜角分明,不夠細緻,而且膚色也太黑,不能說是很英俊。若薇覺得他動人的外表下似乎還隱藏了許多東西,這使她不安。他臉上最特殊的就是那對眼睛,眼珠深暗卻又透著金光,其中還混雜了清冷的綠色。她認為他的眼神很懾人,忽然之間她無力再保持清醒了。這是個夢,她想道。柔軟的床墊包住了她疲憊的身軀,她又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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