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內,燭火搖曳,暈黃的燭影在她的睡容上幻化不定。唇辦緊緊抿著,像在睡中做著惡魘。忽然間,燭火搖晃得好快,將她在牆上的影子拉得扁長,杜三衡在夢中彷彿見到了什麼駭然的事物,猛地張開眼,瞧見燭火被風吹得幾乎滅了。
她暗喊不對,二郎離去前還很好心地關上窗……思及此,立刻轉往窗的方向。
頓時,她心口怦怦遽跳,臉色發白,雙腿發軟跌坐在地。
窗外……窗外有個鬼啊!她想喊卻喊不出聲來。這鬼正是每天她到秋樓的路上,所遇見的那名年輕男孩。
白天尚有好長的距離可以供她逃跑,如今晚上他緊靠視窗,彷彿隨時會穿牆而過,那泛青的臉、無色的唇間掉出過長的舌頭……說他不是鬼,誰信?
她打小就怕鬼,對誰都能膽大包天,唯獨就是被鬼嚇得沒膽──她曾想過,這輩子要是沒壽終正寢,肯定就是被鬼活活嚇死了。
驚懼恐慌之下,與他視線對上,她拼著最後一絲力量,胡亂在地上摸了樣東西防身,然後搖搖晃晃地抓起來,就往門外衝去。
一出門,她立刻被捲進霧氣之中。她暗暗叫惱,忘記阮府夜裡總是有霧,直到天明才會大亮──
不敢回頭拿風燈,直往熟悉的路徑跑著,後頭有細碎的腳步聲,像緊追她不放。她內心駭然,未到三更天不該入睡的,一入睡果然如小時一樣,遇了鬼……
四周伸手不見五指,她不知走了多久,忽然之間,腳下踢到疑似盆栽的東西,整個人撲前,「咚」地一聲,撞上了整面牆。
好痛。鬼打牆?
「誰?」男人的聲音響起。
她被這聲音嚇了一跳,整個身軀彈起來。
「是誰在那兒?」這一次,這聲音已微微帶怒了。
好熟啊……是阮臥秋的!心頭一鬆,果然沒有跑錯頭。她抹了抹唇,要揚笑開口,卻發現喉口還是抽緊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摸著牆順著往前走。
「杜畫師?」冷霧之中傳來訝異的聲音。她那踏實的腳步聲,他再熟也不過。三更半夜她到秋樓來做什麼?
「杜畫師,三更半夜,你是來裝鬼嚇阮某嗎?」見她不答,他心裡十分不快。
正要起身摸索回屋子裡,突然聽見她出聲喊道:
「阮爺,你別走!」心還怦怦地跳,他一走,正氣沒了,鬼就追來了。
「三更半夜,孤男寡女!杜畫師,這裡頭的嚴重性你不會不明白!」他怒道。
「阮爺……」她吞了吞口水,強作鎮定笑道:「我迷路了啊,阮府天一黑就有霧氣,這霧又濃又厚,我現在伸手不見五指呢。」
霧氣?他思索了會兒,才想起老家每到夏秋交替之時,入夜即有霧氣,直到天明才會散盡。所以他幼年每逢此時,都不曾入夜外出過……是了,當年他因眼傷回到這兒定居,就再也沒有親眼目睹過足以讓人暫成瞎子的濃霧了。
「阮爺?」
黑暗之中又是她那輕浮的笑聲。他譏諷:「怎麼?你也會怕嗎?」
「我當然怕,好怕好怕呢。」她笑道,循著他聲音往前走。「我從來不知道雙眼不能視物的可怕。不管我眼睛怎麼張大,就是看不見半點的東西呢。」
他抿起唇,未置一語。
「阮爺,你到底在哪兒?」
他輕哼一聲,伸出手。「你往前走,繼續說話。」專注地聆聽她的腳步聲。
「阮爺,其實你人也挺好的呢。」她笑:「就是脾氣壞了點。」
「難道沒有人教過你,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嗎?」
「有有有!」她很配合地說道:「我爹教過我,有些事該閉著嘴兒時就得閉嘴,他的教訓我沒敢忘過,只是……」她笑了兩聲,沒有再說下去。反而改變了話題:「對了,怎麼不見鳳娘呢?」
「鳳春?」
「是啊,這時候她不都該服侍你……哎!」一碰觸到十指,她立刻緊緊扣住。溫熱的,是男人的手掌沒錯!她大鬆口氣,安心了。她就說,阮臥秋渾身充滿正氣,哪個鬼敢再近身?她沒找錯救兵!
他一碰她十指,頓覺無比冰冷,再被她緊緊握住,發現她掌心儘是汗水。他皺眉,沉聲問:「杜畫師,阮府內有什麼東西嚇著你了嗎?」
她眨眨眼,暗訝他的壞脾氣之下竟有敏銳的心思。也對,他曾是個官,多少有點料子。她笑道:「我迷路了,當然會受到驚嚇……阮爺,你好像是坐著吧?」
「杜畫師,你平常雙眼能見物,難道不知道秋樓外頭,有張長椅嗎?」
杜三衡聞言,思索片刻,才訝道:
「我想起來了……」正因天天可以看見,又是個不打緊的東西,所以不曾惦在心頭過,原來她比這盲眼人還不如呢。她摸索著他的袖臂,滑過他的身側,聽見他惱怒的抽氣聲,心裡不由得大樂。
這人,還算是個很明白事理的人呢。他一定想對她破口大罵,罵她不知羞恥,可是心裡又明白她在霧中就跟他一樣看不見,只能咬牙忍氣吞聲。
她摸到了長椅,連忙坐下,嘴裡笑道:
「阮爺,我來這麼久,還沒有瞧見鳳娘呢,她睡了嗎?」鳳春這總管一向盡職,應該是他沒睡,鳳春也不敢睡才是。
阮臥秋心裡莫名其妙,答道:「我不知道她睡了沒。」冷涼的空氣中傳來她身子的香氣,讓他心煩意亂的。
鳳春常在他身邊,卻從沒擾亂過他,這女人是連氣味也要跟他不對盤嗎?
她輕噫了聲,明知看不見,仍轉往他的方向。「阮爺,你連鳳娘睡了都不知道,未免太過份了吧?」這男人粗心大意的,真是可憐了鳳娘。
「我在秋樓,她在東邊的僕房,我怎麼知道她睡了沒?」他沒好氣地說。
「咦,她不是正睡在你床上嗎?」
阮臥秋聞言,立刻轉向她。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動作太快,而她不知羞地靠得太近,他的嘴唇一時擦過什麼……柔軟冰涼,很像是──
「哎呀。」她輕呼。
他心一跳,脫口問:「我碰到什麼?」
「阮爺,你不小心碰到我的手背啦。」她自然地笑道。
手背?不像啊,反而像是──摸了摸嘴唇,那餘溫尚留,分明是──
「阮爺?」
他若真冒犯了她,依她輕浮的性子不大驚小怪鬧個人盡皆知才怪,他一定是弄錯了。他凝神,暫時忘掉唇上的觸感,沉聲問:「鳳春怎會睡在我床上?」
「她不是你的女人嗎?」她訝問。抹了抹唇,全是他的氣味啊……
「什麼我的女人?」說話顛三倒四亂七八糟的!
「阮爺,可別告訴我,鳳娘跟你是清白的啊!你不是……唔,不是已經動了她嗎?」這樣夠含蓄了吧。
阮臥秋聞言,怒火上揚,痛罵道:「杜畫師!你當阮府是什麼?淫賊窟嗎?還是外頭的青樓?鳳春是我自幼隨身奴婢,八年前成為府中總管,她與我之間清清白白,你要這麼壞她名聲,休怪我趕你出府!」
杜三衡雙眼大睜,暗暗罵起那過度戀母的二郎。要不是他,她也不會這麼理所當然以為鳳春早是他的人,只差沒名份而已。聽他語氣像隨時會冒煙,要鬧個不快,他只怕會拂袖進門,她可怎麼辦?她可要靠他的浩然正氣避鬼啊。
「阮爺,你可別氣,是杜某誤會了。」她笑歎。
「誤會?」他氣惱地哼了聲:「什麼樣的人就有什樣的想法?怎麼旁人不誤會,你卻會想歪了?杜畫師,三更半夜的,既然你迷了路都能摸索到這兒來,去其他地方也一樣,你直走便可到鳳春住的地方,你過去吧!」
「阮爺,就當我說的全是放屁。」她一向能屈能伸,笑道:「明天我去向鳳娘
賠罪就是。你別趕我啊,要我又迷路了,誰知會不會不小心掉進哪個坑啊湖的。」
這女人!分明是抓住他絕不會無故不理一個人的死活……胸口溢滿對她的怒意,他「目不斜視」地瞪著正前方,即使看不見任何東西,也不想再面對她。
「阮爺你又氣啦?你到底不喜歡杜某哪兒?杜某的臉?杜某的聲音?」她笑。
她的臉?他根本看不見,偏教她拿來說!他瞇眼,咬牙:「杜畫師,你是個姑娘家,卻稱杜某杜某的,不合體統!」
「那是學我爹的。」提及她爹,她的語氣雖然還是皮皮的,卻帶了點柔情。
「你跟你爹感情真好。」他哼聲道。
「欸,阮爺,你的聲音像在敷衍了,我真怕你隨便敷衍到睡著呢。」
有她在場,他怎會入睡?阮臥秋心裡先是這麼想,後來聽她聲音帶絲緊張,好像真伯他睡著似的……她只是迷路,不是嗎?
他沉吟一陣,沉聲道:「杜畫師,你要我相信你跟我這麼有緣份,連迷路都能到秋樓來,實在令人難以信服。你三更半夜來我這裡,到底是在躲什麼?」
杜三衡摸摸唇,笑:「阮爺,當官的都像你一樣,這麼容易就找出破綻嗎?」
他未置一詞,像在黑暗中等待她的答覆。
「阮爺,我說實話了。」她微微傾靠他,輕觸到他的肩,彷彿能碰到他的體溫,就能感受到他的浩然正氣。她壓低聲音道:「你府裡好像有鬼呢。」
「鬼?」他皺眉,斥責:「杜畫師,你在耍我嗎?」
「不不不,我沒要你!我是親眼瞧見了,差點嚇死我了!」她是餘悸猶存啊。
阮臥秋注意到她語氣中的害怕,平靜道:「這世上沒有鬼。」
「有!怎會沒有呢?」她圓大的眼眸乾脆鎖住他的方向。就算看不見他,也會覺得心安。這個人有副壞脾氣,可是卻很正氣。「我以前就遇過呢。」
「我沒遇過。」
「阮爺,你正氣凜然,沒做過件壞事,自然鬼不敢來找你。可我,做了令它們討厭的事,那就算時時來找我,也不稀奇了。」
他罵道:「杜畫師!你在胡言亂語什麼?縱然有鬼,人鬼兩界,不同歸處,豈能相互擾亂?」
「是這樣的嗎……真的是我在胡思亂想嗎?」
阮臥秋聽她語氣似有遲疑,便道:「若不是胡思亂想,那就是有人裝神弄鬼來嚇你了。杜畫師,你說你在我府裡遇見的鬼生得如何?」
她極度不願回想,但心裡明白若不弄個清楚,只怕明早她收拾包袱逃之夭夭。
她摸索了會兒,摸到靠在長椅上的溫熱大手,立刻扣住。剎那間,他又僵硬了,她有點想笑,幾乎可以想見他很惱怒又很無奈的表情。
她的猜測果然沒錯啊。他看起來脾氣是很壞,可他看不順眼的人有難,他也不會棄之不顧。
「鳳娘提過,打你定居此地後,沒有新僱傭人。那鬼,是個少年鬼,十五、六歲的樣子,每天我來秋樓時,必會遇見他不發一言地瞪著我看,直到方纔我在房裡打盹,他就緊靠著我窗口,青白著臉,舌頭吐得長長的,要說不是鬼,誰信?」
阮臥秋皺眉。府裡有這人嗎?
「阮爺,你是不是得罪過什麼人,害得人家枉死?」
「胡說八道!」他罵道:「準是有人裝神弄鬼在嚇你。」
「嚇我?我在你府裡,人緣還算不錯,又沒結冤,誰會嚇我?」
人緣不錯?她這種性子也會有人喜歡?他心裡不以為然,卻沒有說出口,只清楚說道:「我說過,世上沒有鬼。縱然有,也多半是有人在胡鬧,杜畫師你不去想它、不去念它,那麼,你心中自然沒有它了。」
「不去想它啊,還真難呢。有時候,我還是會想起那一晚,沒有臉的綠衣鬼想要帶走我爹……不然一晚上都想你好了,阮爺。」她打趣,聽「正氣」再三保證,心裡逐漸安穩了。
他皺眉,沒再出口罵她。她的笑聲輕溢,像淡淡白霧活躍地飄散在他的眼內,模糊的身形就在其中。縱然有二郎的形容,仍舊無法勾勒出她具體的長相……
忽然之間,她像整個人傾向他,額面抵著他的肩,他微愣一會兒,正要開口斥罵,又聽她迷迷糊糊地低喃:
「是三更天了嗎……難怪我想睡了呢……」心一安就困了。
想睡?十指尚彼此交纏,又得寸進尺地拿他當枕來睡。心裡溢出怒氣,隨之而來的是無可奈何。他能硬碰硬,就是無法對一個弱質女流撒手。他懊惱地輕斥:
「沒見過你這種人!」
「那是阮爺看人就像看鏡子,以為鏡子裡看見的就是全部……」她慢慢合上眼,聽見他哼了聲,心裡安穩了,睡意轉濃。
夜風吹來,他的衣袍不停被某樣東西騷擾,他伸出手摸索,摸到又細又長的……頭髮?她的?這麼長?她沒紮起頭髮就逃出客房了嗎?
不知為何,心頭遽跳。連忙斂神,腦中卻不受控制地想起田世伯說她發尾五顏六色的,不知沾了多少顏料……五指勾拳,將她的發尾掌握其中。
這女人……明明只是畫師身份,何時竟不經他允許,這麼地跨前接近他?心頭不快,卻沒有將她推開,怕她一醒來又說著讓他滿肚子火氣的輕浮話。
他閉上眼。不用猜也知道若此時他在屋內休息,依她無賴的性子,一定會賴進屋內,鬧個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的窘境!真不知她是真怕鬼怕到來找他擋鬼,還是故意來鬧他!她這種自私自利的人啊……他就是看不順眼!思及此,不由得鬆開手,任她髮絲亂飛揚。
他凝神專注,當作肩頭沒有人靠著,當作身邊坐的不是女人,而是二郎。
只是,夜風陣陣,帶出她身子的香氣,糾纏著四周,連帶著他也被迫聞了一整夜,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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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爺,我幫你更衣吧。」
「……不,房裡有人,不方便。」壓抑的聲音飄飄浮浮的,攬進她的夢間。
哎啊,果然一語成讖!竟然一整個晚上都夢到他,反而沒再想到那個綠衣鬼……他簡直像門神,將惡鬼驅離她的夢境之外。
「杜畫師在睡,不會瞧見的。少爺,你一向愛乾淨的。」是鳳春的輕聲細語。
鳳春啊……大好的青春都耗在他身上,他卻沒情沒義,真是吃虧;要她,她一定死巴著他不放,至少也要從他身上撈回實質的報酬才是。
「那就晚點叫二郎換。鳳春,府裡頭有沒有十五、六歲的少年?」
「十五、六歲?沒有啊。」
「府裡一定有這個少年。你仔細想想,這幾年有沒有買下哪個賣身的孩子?」他肯定的口吻,讓杜三衡掀了掀眼皮,透著眼縫瞧見有個男人的背影又直又挺的。
這背影跟她爹的完全不同。她爹的背雖寬厚,卻像隨時會消失一般;她的爹信鬼神,而這曾當過宮的阮臥秋卻從不信……
也許昨晚毫不考慮地向他求助,正是知道他不信鬼神,藉由他的嘴,讓自己也跟著堅信世上沒有鬼神之說吧。
「啊,難道是他?」
鳳春狀似自語,他耳尖立刻問:
「誰?」
「……是小小姐身邊的一個奴才,六年前來的。因為少爺不喜外人接近,所以他一直留在小小姐身邊做事,很少出冬樓。」
「這府裡就他一個少年?」
「是,再也沒有其他的了。」
「二郎,去把那孩子叫來。」
「少爺,你叫他做什麼?他已經孤苦無依了,你要辭退他,那可是很沒良心的事啊!」
「要你去就去,由得你在這裡多說話?」他開始怒了。
這人,真是動不動就發怒啊!
她慢慢閉上眼,聽見二郎的腳步聲離去,接著鳳春像在打理房內房外的一切。
「少爺……這書……這書是你的嗎?」鳳春脫口,撿起長椅旁的書。
「擺在我這裡的,不是我的難道還是你的嗎?收起來便是!」
「啊……好。」鳳春極為尷尬地將這本《花妖傳》放進書櫃裡。就算她不曾看過,也知道這本《花妖傳》是時下最流行的淫書。八成是小二買來念給他聽的,可是就算少爺有興趣聽上千百遍,也實在無法靠淫書繁衍後代啊……思及此,心裡更堅定早日替他找妻子的打算。
腳步聲遲疑緩慢地走到床邊。杜三衡張眸,瞧見他一臉若有所思,半垂著眼「看」著她。突然之間,他摸索著床緣坐下,對她伸出手──
她瞪眼,看著修長的五指落在她的頰面,然後他眉頭深鎖,沿著她的頰面摸到鼻樑,再慢慢移上眼,她連忙閉上眸,感覺那手指在她眼皮下游移,最後才收回。
如果盲人藉著摸臉,就能勾勒出一個人的長相,那她一定五體投地甘拜下風。
他的臉龐流露出惱意,像漫不經心地輕聲問:
「鳳春,杜畫師生得什麼模樣?」
「杜畫師?」鳳春訝道,沒料到自家主子竟然對她的長相有興趣。「她……跟她的聲音相比,她長得不算好看,可也不醜。」
「這麼含糊?」他喃著:「跟二郎說得完全不同。鳳春,她的發尾是不是五顏六色的?」
「是啊,少爺,我常瞧見杜畫師的發尾老沾著顏料。上回我明明幫著她洗那頭長髮,隔天不知道是不是作畫的關係,她一出秋樓,又沾上一堆顏色呢。她也挺有趣的,看起來明明有點精明相的,偏又好像挺迷糊的。」試著在他面前為杜畫師多說點好話,免得老是不對盤。
杜三衡又偷掀了眼皮,目不轉睛瞅著他。他神色複雜,正摸著他自個兒的嘴唇,像憶起什……哎哎,千萬別憶起,害她也跟著想起昨晚唇上的灼熱。
「少爺,陳恩來啦。」外頭二郎在喊道。
阮臥秋立刻起身,鳳春攙扶他走出樓外。
杜三衡翻身而起,身上衣物尚完好無缺,四周是再熟悉不過的環境,每天她來作畫,就坐在遠處的椅上,而阮臥秋正坐在現下她躺的床上……
唇角勾笑。果然是他的床,難怪老覺得像一入睡後就直夢到他,原來枕上被裡,全是他的氣味。
她摸了摸唇辦,想了一會兒,聽見外頭細碎的交談,連忙下床走到門口。
「你嚇她?」阮臥秋沉聲問:「你跟杜畫師是結了什麼仇,要扮鬼去嚇她?」那語氣十分的不快。
杜三衡緩緩露出半張臉,從門外看去,正好與那名少年對上眼。
「杜畫師?」顯然任何人一接近他,都逃不出他的耳朵。
是人,有腳有影子,果然是人啊!他說得沒錯,的確有人裝神弄鬼!
「杜畫師,他是我府裡的僕人,叫陳恩。」他道。
她暗自大鬆口氣,嘴裡輕嗯了一聲,慢步走出來,掀唇笑道:
「原來如此,害杜某昨晚嚇到差點魂飛魄散了呢。」
阮臥秋一聽她語氣恢復正常,猶如平日的輕浮,不由得輕哼一聲。
「你什麼時候來府裡的?」他轉向那叫陳恩的少年問道。
「我……奴才是六年前來的,爺兒。」
六年前?那也不過是個十歲左右的小孩。鳳春怎會讓這麼小的孩子賣身入府?阮臥秋一向信賴鳳春,知她絕不會在自己背後惡搞阮府,多半是心軟──
驀地他聽見杜三衡走到自己身邊,心裡有些煩亂。這女人非得這麼靠近他嗎?
回頭必叫鳳春暗示她,別在身上弄那麼重的味道,讓人聞了就心煩!
他皺眉,對著眼前的陳恩問道:
「既然你是六年前來的,跟杜畫師並無交集,你裝神弄鬼什麼?」
「我……」充滿怨恨地瞪了杜三衡一眼,在轉向阮臥秋時,眸裡充滿激動、迷戀,連聲音都顫抖著:「奴才瞧爺兒似乎很討厭杜畫師……所以、所以……」
「所以就扮鬼嚇她?趕她出去?這是誰教你的?」阮臥秋薄怒罵道:「你是要我這當主子的丟人現眼嗎?」
「我沒有我沒有!」陳恩大聲喊道:「爺兒,我只是想讓您快樂點……」
「哎啊!」杜三衡看了陳恩一眼,打岔笑道:「阮爺,你瞧,連一個小小的家僕都知道你動不動就發怒了,你這脾氣該改改才好。」
他心知她出來打圓場,咬牙道:「杜畫師,這是阮某的家事,既然你已知道是有人扮鬼嚇你,你也可以回房休息了。今兒個不必作畫,你儘管去做你的事吧!」
「是是是,我知道阮爺一看我就氣,再看我就想罵人。反正,等阮爺的肖像畫完了,杜某自然閃得遠遠的,阮爺就算想氣想罵人也難了。」她笑道。
又在嘻皮笑臉!阮臥秋哼聲不再搭理她,耳朵卻仔細傾聽,聽她又足又實的腳步聲慢慢地離開。
在走了幾步,忽然又停下,像在看什麼——
她在看誰?他?陳恩?
心裡又開始惱了。她的一舉一動,竟然能讓他這麼注意,而偏偏他眼盲,在他的黑暗中,杜三衡始終像個鬼祟的影子,躲在層層的迷霧後頭,讓他瞧不真切!
他可以依著鳳春少女時期的模樣,勾勒出她三十歲的長相;可以從二郎十歲左右的稚氣臉龐,想像他十八歲活潑討喜的外貌,只要是他曾見過的人,多半可以揣測個七、八分,唯有她——
他一無所知,無從想像!
那腳步聲又在動了,逐漸遠離,伴著她的輕朗卻刺耳的笑聲!
「爺兒,你別怒別惱,全是我的錯,以後我再也不敢啦!」那陳恩顫聲叫道。以為他額冒青筋,是氣自己扮鬼之故。
阮臥秋沉默,閉上眼半響,才道:「鳳春,叫這孩子先回去,你進來,我有話跟你說!」避開了鳳春的扶持,自行摸索走回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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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求親的人像啊……
明明是天亮,她卻習慣性地點起油燈,慢慢地磨著墨,思索半晌。
雖然她爹是西洋與中原畫法兼俱,但不知是不是他年少時就跟著西洋人學畫,畫裡西風甚重,中原畫法在他畫裡逐漸隱沒。自幼,她也被教導著如何學線法畫與陰陽分野的畫法,只是,在這方面的才氣終究遠不及她爹啊……
她閉上眼,想像阮臥秋的相貌。
初來阮府的頭幾天,只覺他生得俊秀,又有副壞脾氣,明明是瞎子,眼神卻專注到好幾次以為他逮到她偷懶;後來卻慢慢發現他脾氣雖壞,骨子裡藏著卻是正氣與明白是非的觀念,今早他會叫來那孩子,也是要她親眼看見那是人,不是鬼吧。
明明就是與她不對盤,還是會顧及到她日後會被這事影響。這麼正直的人,難怪會只當了幾年的官就遭人陷害,真是可惜啊。
不自覺地又摸上唇,要讓他知道那晚他不小心碰到的是她的唇,他一定臉色發青到不知該不該負起責任吧?
「唉,當時要裝冷靜真不容易呢。」她舔了舔唇,溫熱清爽觸感猶在。第一次這麼不小心教一個男人給輕薄了,沒有滿肚子怨氣,只覺得挺好玩又回味無窮。
不介意再被輕薄一次,嘗他唇問滋味。哎啊啊,他若知道了,一定罵她不知羞恥後憤而離去吧。這就是彼此間最大的不對盤啊,他瞧她輕浮放浪,巴不得將她罵回娘胎,重新教養;而她,瞧他太過正直,與自己性子天差地遠,一見他又惱又怒,心頭就好樂,樂得好想再看他火大的樣子呢。
倘若自己早生幾年,也許就能瞧見他為官的模樣,到底是像二郎嘴裡說的英明神武,還是另有一番風貌?
再張開眼,眼裡笑意燦燦,提筆沾墨,毫不遲疑地畫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人持續敲門,愈敲愈大聲,嚇得她突然回神跳起來,差點掀了硯台。
「杜畫師!杜畫師!」
是鳳春!「鳳娘,快請進。」真是,嚇得她心口怦怦直跳著。
「杜畫師,你還好嗎?我敲了許久……你在畫畫?」
「我是在畫啊,鳳娘,既然你不願自己吃了阮爺,我也只能配合幫你畫上求親圖了。」杜三衡笑道。
鳳春聞言,先是一怔,而後眼神閃避,綻笑道:「少爺值得更好的姑娘。杜畫師,自從你來之後,少爺老找你碴,讓你受委屁了。」
「哪兒的話。阮爺與我不對盤,我才有樂子可尋啊。」她笑道,擱筆熄燈。
鳳春對她在大白天裡點起油燈的事,並不多問。畫師有怪癖,徹底在杜三衡身上驗證了。她上前,娟秀的臉龐透著淡淡的激動,說道:
「杜畫師,今兒個一早,我去秋樓等少爺醒來,卻遇上了你跟少爺……」
「清清白白的,我跟他之間可沒啥關係啊。」趕緊澄清,免得替阮臥秋添了污名。最多,只是睡在他的被褥之間,很不幸地一晚都在他的氣味裡夢見他,差點讓她以為不小心對這個男人有了那麼點的感情。
「我知道我知道,少爺說你迷路了,一時之間找不著人,而少爺的眼睛又不方便,只得讓你睡在長椅上。他說,你二更天就睡著了……」
杜三衡臉色未變,只是圓眼微張大,脫口:「二更天?」
「是啊,今早叫你叫不醒,只好叫二郎背你進房了。」鳳春感動地笑了:「自從少爺失明後,很少這麼注意一個人,即使是不對盤,也足夠讓我高興個半死了,而杜畫師,你竟然能夠無懼少爺的怒氣,跟他相處一晚上,那簡直是奇跡了……」
奇跡?是暗示她厚臉皮到連他在罵她,她都還能保持心情愉快吧?
打第一次見到阮臥秋開始,就發現阮府內的奴僕,個個對他抱持著近乎卑微的心態,任他罵也無人敢回敬,只怕,這也是他這麼容易發怒的原因呢。
見鳳春有所求,她展顏笑:「鳳娘又要叫我畫什麼了?」總不能叫她待在府裡幾年,等著畫阮臥秋一家和樂圖吧?再這樣下去,她怕得畫盡阮府的子子孫孫了。
「杜畫師,自我家少爺失明後,曾有一次出府,但週遭都是陌生人,讓他十分的費神,從此不曾再踏出府外一步。方才田家老爺捎來訊息,說田小姐一點也不介意少爺失明,但她想瞧瞧少爺生得何等模樣、肚中有何文采,可是要人家小姐親自登門拜訪太唐突,要少爺去田府,只怕他也會惱火不去,所以,就折衷約在昇平酒樓,杜畫師,你幫我想個法子,讓少爺出門吧。」她柔聲道。
「我?」
「是啊。」她苦笑:「不管我在他身邊服侍多少年,他也不會聽我主意,何況,剛剛少爺說從今天起,我不用在他身邊服侍,以後改換陳恩這孩子了。」
款,她是不是不小心害到鳳春了?杜三衡暗喊內疚,順道罵起二郎來。其實,這也怪她無眼,當初怎麼會覺得鳳春是他的女人呢?原本,依她想法,鳳春是他的貼身丫鬟,後而與他人結親生下二郎後,因故離緣,再回到阮臥秋身邊——
不對,鳳春與二郎年紀相差也不過十二、三歲而已,再一細看鳳春的長相,不由得脫口:「我以前是不是見過你?」
鳳春輕笑:「杜畫師,我幾乎一生都跟在少爺身邊,從未離開過。」
一生從未離開?那二郎的出生又是打哪來的,哎啊,莫非二郎與鳳春是——
她正要開口詢問,鳳春卻垂下視線,瞧見那幅尚有墨漬的畫,而後掩嘴連連驚呼,雙眸晶亮而激動地對上杜三衡,脫口叫道:
「杜畫師,你看過少爺當官時的模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