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經過了一場與匈奴軍的戰事,男兒們凱旋歸來,朔方城又恢復如一般大城的繁華平靜。
身為統領軍將的邢瀚禹,自然也回到了平日休息的瀚閣。
瀚閣外有個活水池,流水清澈,生生不息,四周植著竹樹,再加上以大理石為主的建材,因此即使是炎炎夏日,一旦有微風吹拂,瀚閣便能舒爽清涼。
坐在書房內的邢瀚禹,正悠閒地練字。
別看他是一名武將,其實他的書法修為亦不錯,身為皇族的遠親,在他小時候還曾是宮中太傅的學生呢。
「爺,有件事,不知該不該跟你說。」走進房內替邢瀚禹沏茶的宇文,面帶難色地看向主子。
「有什麼事是我不該知道的嗎?」邢瀚禹淡淡地說。
宇文是他從小到大的貼身隨從,對事情輕重很有分寸。如果是正事,他早就稟報了,怎麼可能會這麼吞吞吐吐?
「童總管叫我告訴你,老夫人要絕食。」
「娘親要絕食?!為什麼?」穿著深色衣服的邢瀚禹聽見宇文的話,立即丟下手中的毛筆,凝重地從椅子上站起來。
「從京城新請來的廚娘要辭工離開,老夫人捨不得,想用絕食去感動她,讓她留下來。」
「有人要辭工離開就讓他走,鬧什麼絕食。」邢瀚禹英俊的雙眉挑起,對事情的起因心裡有了個譜。
他是挑食,但從來沒有絕食,當他覺得食物能吃進肚時,自然就會把它們吃下去。娘親年紀不小了,即使想威脅他,也不該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
「聽說那名廚娘一直煮不同的菜給老夫人,但老夫人卻說,那廚娘一天不放棄辭工,就一天不肯吃飯。」連宇文都對那名廚娘非常好奇。
究竟是什麼人如此得老夫人的心?
「哼。」邢瀚禹步向門口。「我倒要去看看。」
宇文跟著邢瀚禹,來到老夫人的院落,他們沒有讓下人通報,便逕自走進去。
「老夫人,圓圓花了很多時間才做了這個豆腐羹,你要不要吃幾口?」一把嬌軟的聲音,用哄小孩的語氣向內喊道。
這聲音似有幾分耳熟,邢瀚禹幽深的黑眸閃過一絲意外。於是他加快腳步走上前去,赫然見到母親房內站了一個衣服微髒的綠衣女子,正背對著他,而桌上放了幾碟仍在冒煙的菜。
他緩緩走到她身後。「你是誰?」
被突如其來的男聲嚇了一跳的唐圓圓,霎時轉過身來。
「你、你……」當她見到背後挺拔的身影,竟然就是她一直想避而不見的邢瀚禹時,臉色一變,頓時有股不好的預感浮上心頭。
「是你?」邢瀚禹一眼就認出,眼前的女孩就是在他歸城那天,和他大吵一架的肉丸姑娘。
這個臉孔如蘋果的圓臉女孩,怎會在他的地盤出現?
他那雙黑潭般的眼睛好像要把她給吞掉似的,唐圓圓緊張的嚥了嚥口水,扯謊道:「你認錯人了、認錯人了!」
她正想逃跑時,卻被他一手擒住她的手臂。
在邢瀚禹英氣十足的濃眉下,那雙凌厲的眼正盯著她,而他的薄唇此刻亦正不悅地抿著,一副冷酷、不耐的模樣,他輕哼一聲,道:「你把我當傻子嗎?」
她以為裝傻,就能從他眼前矇混過去?
「不敢。」她勉強地笑了一下,表情明白的寫著不安,與上次見面時張牙舞爪的小野貓模樣差得遠了。
邢瀚禹眸中閃過一絲明瞭。
她終於怕他了?大概知道他是這裡的主人,所以非得聽從他了吧?
「原來姑娘要找的地方,就是我的府第。」他故意地說:「如果你肯虛心一點的話,早就到了。」
唐圓圓別開臉,口服心不服的輕聲地道:「爺,上次的事……請饒恕奴婢的無禮。」
他還敢這樣譏笑她?如果不是他囂張傲慢,還誤以為她是勒索的無賴,她會沉不住氣嗎?
邢瀚禹瞇起鷹眸。她自稱奴婢?莫非她是新來的丫鬟?
「你放心,我不會對你怎麼樣。」她以為他會因為上次的事而作弄她嗎?他才沒有那個時間。
「謝謝爺。」她想退出房外,無奈又被他叫住。
「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唐圓圓。」她嘟著嘴,不情願的說。
「很不錯的名,與你非常相配。」圓圓,還真是人如其名,圓圓潤潤。
「你——算了。」唐圓圓有氣無力的瞪他一眼,然後低垂螓首,連氣勢也弱了一半。
「瀚禹,你來了?」老夫人聽見兒子的聲音,欣喜地迎出來。「怎麼有時間來看我?」
「還不是聽說娘親要絕食的事。」邢瀚禹扶母親坐在桌旁。「不過是小小的一個下人,娘親何必為她壞了身子。」
「原來是為了此事。」老夫人意味深長地瞧了唐圓圓一眼。「我的確為了那位廚娘忽然要離開的事感到傷心。她手藝不但好,跟我也很投緣,我不希望她就此辭工。」
一旁的唐圓圓無辜的眨著眼,對這位老夫人真是束手無策,可她不能眼睜睜看老夫人絕食啊!
她要離開,真有這麼不可諒解嗎?
「找別人代替她不就得了。」邢瀚禹十分不以為然的皺起了眉頭,以朔方城的財力,找個新廚子應該不難。
「有些人,是可遇不可求。」老夫人沒好氣的瞪著兒子,然後笑吟吟的夾了口菜到他面前。「中午了,你肚子一定餓了吧,快來吃,我吃不完丟掉了也可惜。」
唐圓圓聞言,倏地睜大了眼睛。這……老夫人是在幫她製造機會,讓城主吃她煮的菜嗎?
她瞄了瞄光是坐著都快能跟她平視的邢瀚禹,本已不抱期望的心又不爭氣地燃燒起來。
對啊,無論他和她之前有過什麼過節,她也不能忘記此次北上的原因,是要這個男人吃她的菜啊!就算她要走,沒看見他吃一口,她又如何甘心呢?
邢瀚禹不情願的應了聲,卻注意到唐圓圓的目光不停的飄向他,隨即就想起他還沒好好對她「訓示」一番。
「唐圓圓,在外面你如何沒規矩,我管不著,但在這裡,任何人都要守規矩。身為丫鬟,為何沒穿上丫鬟的服裝?」
唐圓圓沒想到他會注意到她,而且還誤會她是丫鬟!當下她只能硬著頭皮,愣在那不知如何是好。
「圓圓不是丫鬟,是我請童總管從京城聘回來的廚娘,專門負責你的膳食。」
「廚娘?」邢瀚禹臉色倏地一沉。「就憑你?」
她才十幾歲,有資格當廚娘嗎?如果她以為他的節度使府,是可以騙吃混喝的地方,她就可以滾蛋了——
他平生最討厭有人不自量力、誇大事實。在戰場上他看多了這種例子,而這些人最後的結局,都是死得很慘。
「這桌子的菜都是我做的,不信的話,你可以吃吃看。」唐圓圓發現他的疑心病還真不是一般的重。
邢瀚禹瞄了瞄唐圓圓。「這樣的東西,能吃下去嗎?」
「爺,你吃都沒吃,又怎麼知道我做的東西吃不下肚!」這幾句話,她是從齒縫中硬擠出來的,一看到他那副目空一切的嘴臉,她不服輸的性子也跟著跳出來,顧不得禮節了。
「光看就知道。」一個似肉丸子似的女娃,能做出什麼好東西來?
如果他們以為他會因為廚子是個年輕姑娘,就會心軟下來,那麼他們也太不瞭解他的性格了。
「光看就知道?那你這張嘴是用來幹什麼的,罵人嗎?」唐圓圓嘴角一拉,大聲地吼回去。
在場的人因為她的反駁,皆倒抽一口氣。
天啊,邢瀚禹可是有名的北方軍帥,威勢遠播,不但城主老夫人沒有這樣罵過他,連皇上都還要禮讓他三分,這個新來的廚娘是從哪兒借來的膽子呀!
「不吃就是不吃。」邢瀚禹沉住氣,冷斥了聲。
沒料到白白胖胖的她,連膽子都這麼大,竟敢對他大呼小叫!剛才的溫馴到哪了,都是裝出來的?
「哼,你是怕一旦吃了,就會喜歡上我做的東西吧?」她的美眸幽怨地瞪著他。
明明知道自己做的菜就算再好吃,也不可能有如此神奇的力量,但她就是忍不住要虛張聲勢起來。
「你是聽不懂人話嗎?我說不吃就是不吃,聽見了嗎?識相的話就快閉嘴!」
「瀚禹,圓圓只是……」
他斂起盯著她的銳眸,轉頭向老夫人道:「娘親,我們不必留這種看來只會吃不會做的女流之輩,讓她辭工離開算了吧!」
如此不懂進退的粗野女娃,他的節度使府容不下!
被他一吼,唐圓圓愣住了,眼睛睜得圓圓地看著邢瀚禹,兩人之間的氣氛瞬間凝滯,彷彿結凍似的。
她本來想說話,卻被老夫人摀住她的嘴。
他是什麼意思嘛!說到沒理了,就用權威趕她走嗎?她氣得想咬人!
邢瀚禹深深看了唐圓圓一眼,便沉默地大步離開。
老夫人放下手,苦口婆心地勸道:「圓圓,算了吧,瀚禹是一城之主啊!」跟他對立只會吃虧的。
「夫人,不必擔心我。對了,您快吃點東西吧,別為了我的事絕食,好嗎?」唐圓圓沒忘記老夫人的「威脅」,乘機要求。
「好好好,我吃就是了。圓圓,不要因為瀚禹的事而不高興,他的性子就是這樣剛硬,有我在,你一定可以留下來。」老夫人打從心裡就喜歡圓圓,不希望她就此離開。
「我明白。」唐圓圓點點頭,要老人家安心。「沒事的話我先下去了,您慢慢吃吧。」說完,她隨即急步走出房間。
「宇文啊,他們兩人是否早就認識?」思路清晰的老人家,挑了挑眉,突然問起一直在一旁默不作聲的男子。
兩個素未謀面的人,絕不可能第一次見面就鬥嘴。更奇怪的是,她那一向豪放不羈,心胸寬闊的兒子,怎麼會跟一個小姑娘計較,但卻又不懲罰她的無禮……
宇文聽到老夫人的問話,想到之前邢瀚禹和唐圓圓的「接觸」,於是便緩緩地說:「他們真是有緣的兩個人,不打不相識。老夫人,留住這個小廚娘應該是件不錯的事啊!」
「不打不相識?原來如此……」老夫人若有所思起來,對這兩人的相識經過頓感興趣,唇邊也跟著泛起笑意。「宇文,快告訴我他們如何『不打不相識』。」
就這樣,老夫人和其他一旁的下人,都知道了他們的城主摟了人家小姑娘,卻說人家是肉丸的事……
唐圓圓用她最快的腳程,如一陣旋風般,朝往瀚閣走去的邢瀚禹身邊奔去。
站在雕飾華美的走廊旁,邢瀚禹顯然料不到她會有此一著,一雙英氣勃勃的眼睛詫異地轉向她。
看著那圓潤潤的身體,狂奔起來絕對算不上美觀,但她氣喘泛紅的臉蛋,倒令人看得順眼。他的唇悄悄勾起一抹弧度。
「爺,等等,我還有事想問你!」唐圓圓繃起了圓臉,一臉懊惱,仰首瞅向他的面龐。
天,細看之下,他長得真是好看,五官深邃俊逸,能輕易令天下女子心動!
假如他們之間不是有過爭執,說不定她會和許多人一樣,第一眼就被他的風采迷住……
不——她怎能在此時分心!她要認真一點,現在她正在為捍衛自己的專業而奮力一博呢!
「我跟你還有話好說嗎?」邢瀚禹輕斥了一聲,挑挑濃眉,幽深的黑眸裡流光泛動。
「是不是因為東西是我做的,你才不想吃?難道就因為我們之前那一丁點的『不愉快』,你就碰也不碰我做的菜?」
「你未免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吧?」邢瀚禹冷凝的面孔上,泛起頗感興趣的神色。「就算我是故意不吃,你也管不著。」
「你不覺得欺人太甚嗎?難道我們當廚子的不是人,就得被人任意欺負嗎?」她氣得跺腳。
「我什麼時候欺負你了?」他眸光一轉,直直的瞪視著她。
唐圓圓被他的眼神嚇掉三魂七魄,但為了自尊,她不得不繼續說:「難道沒有嗎?先是當眾對我又摟又抱,還恥笑我是肉丸;後來因為我是女兒身,就直接否定我的廚藝。」
邢瀚禹愣了一下,沒想到她對上次的事如此在意。可是她為何不想想,如果不是她調皮要作弄他,她會失去平衡嗎?他摟她是為了要救她免受皮肉之苦,她以為他很喜歡抱一團肥肉嗎?
「哼。」他冷嗤一聲,決定不再跟這個小女子一般見識,邁開步子繼續前進。
「邢瀚禹,你別走!」她情急之下,伸手拉住他的手臂。
他轉頭望著她扯著自己手臂的手,不禁皺眉起來。
「放手。」他冷冷地命令。
「不放!」
「真是不怕死的女人。」這樣頂撞主子的下人,天底下大概就只有她唐圓圓了吧!「你該出去打聽一下,不聽從主子命令的刁奴,會有何下場。」
「除非你給一個能令我信服的理由,否則我不放!」
他嘴角輕抿著,臉部線條更為剛硬。現在看來,是她要纏著他不放,不是他想輕薄她!
在那麼柔順可人的外表下,這個女人是不是有著更深沉的心眼?這麼做是否存心要引起他的注意?
如果是,那她還真的成功了,他不得不注意到她;可是同時,他更想告訴她,他並不是普通的蠢男人,絕不會就這樣掉進她的陷阱中,任她玩弄。
忽然,他想到了一個有趣的教訓方式。
「你的嘴巴一向如此刁蠻嗎?你說,我如何欺負你了?」他轉過來,正視才高到自己肩膀的小姑娘。
「我剛才就說過了,你對我……」
她還未說完,邢瀚禹突然吻住她滔滔不絕的小嘴!
一切都來得迅速,她睜著圓眼,看著他囂張狂妄地把攻勢轉為猛烈,唇舌的吮吻更勾去她理智的意識。
他……他這是在幹什麼?吻她嗎?
她第一次被人吻,對象竟然是他嗎?
無助的她,動也不動,像根木頭似的僵在原地,就像被人下了定身咒,任他對她的唇反覆「肆虐」。
「你是第一次接吻?」
聽到邢瀚禹的聲音,唐圓圓才大夢初醒地抬起頭,望著似乎比她更感詫異的男人。
「你幹嘛不避開?」邢瀚禹懊惱地抓了抓後腦。
他以為她想勾引他,所以才會屢次惹他注意;他以為她是個中老手,才會放肆地吻她,以表明他才是遊戲的主導者。
但誰知,他猜錯了,她的反應完全不是那回事……
他的話再一次激怒唐圓圓!顧不得他是這裡的主人,她忍無可忍,揚起手狠狠一巴掌朝他的臉上摑去,可是就在快要碰到他時,被他抓住了手腕。
「你想打我?」她知道他是誰嗎?
她瞇眼,變掌為爪,手指彎曲,尖尖指甲抓過他的臉,他英俊的臉上立刻多了三道白痕,不一會兒,立刻有血滲了出來。
他抬手一摸,看見手上的血紅,瞪著她的眼瞬間變得深黑不見底,氣急敗壞地對她大吼:「你這個女人!」
「誰叫你吻我?」她眸子驀然像泓清泉般淚迷濛起來,那張菱唇委屈的噘著。
這樣的她,讓他怔住了。
「我幹嘛不避開?邢瀚禹,你毫無預警地靠近,我如何能避得開!」她委屈地控訴他,但聲音過於甜軟,沒幾分魄力。
他僵硬地彎了下唇角,感覺彷彿有一把針在刺著他的心。
這是心痛嗎?他皺著眉頭,低頭看著自己的胸口。
不,怎麼可能!這只是他身為男人的愧疚感在作祟罷了!
「好了,我向你道歉。」他雙手交叉在胸前,忍住想碰她、安慰她的念頭。
他邢瀚禹一向光明磊落,對女人也不是飢不擇食,現在怎會淪落到變成輕薄姑娘的狂徒?這個叫唐圓圓的女孩,真的是跟他八字不合,老叫他做出沒法估計的糗事!
「道歉有用嗎?」那可是她的初吻呢!
「你罵也罵了,還想怎樣?」得不到她的諒解,他心情變得更惡劣,眼神也冷硬鋒利起來。
唐圓圓緊閉的嘴唇,顫了顫似乎想說什麼,但終究是沒有說出口,接著用那雙泛紅的大眼狠狠瞪他一眼後,便倉皇逃離。
看著她的背影,邢瀚禹仰頭歎了一聲。
現在,他是真的欺負過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