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昆仲回來得正好,」他笑著招呼衛紫衣和秦寶寶。「我正愁不知揀哪樣好,你們打江南來,眼光想必不同,幫我出點主意可好?」
他們不明原因,只有先往桌上瞧,一個個首飾盒全掀了蓋,有赤金的、金包銀的、金包銅的各類金鐵、項煉、耳墜、戒指,還有幾件玉器。
「這個金包銅的戒指和釵子,我意思是留幾件起來,留給家裡的小廝娶親用,也算主僕一場。」他神清氣閒,十分從容。「這娶媳婦嘛,當然選用赤金的才體面,另外加幾件金包銀的留做平日使用,免得人家說我們奢華。」
「員外要娶媳婦?」兩人都感意外。
「正是。」梁員外歎了口氣。「兒子大了不由爹娘,他說喜歡誰就非娶誰不可,稍不如意便離家出走,乾脆早備聘禮,成全他們算了。唉,有時想想,養兒育女到後來,反而落個沒意思!」
寶寶湊興的欣賞那些金飾玉環,論手工比大城市略粗,花樣也較差,沒有太多種可供選擇,不過,同樣是迎娶村裡的姑娘,邱鳳女和她爹必然滿意。
他順手揀幾樣比較好的,她若戴在頭上陪夫君到外地去,也不至被城裡人取笑為土包子,林林總總選了十來樣,擱在一旁供梁員外參考。衛紫衣冷眼旁觀再不會差,寶寶每挑出一樣梁員外的右眼皮便跳一下,顯得此人心裡想的不如他嘴巴說的那樣大方漂亮,可能寶寶全揀些好的,他反而嫌貴了。
「寶寶,別妨礙員外辦事,我們回房去。」他畢竟世故,把寶寶帶開,梁員外瞧寶寶年紀小,又是男孩,衛紫衣也不像慣處胭粉陣的人,八成看不出好壞,所以請他們挑。
回到失去主人的書房,衛紫衣才把道理說給寶寶聽。
「全是一群怪麻騷,一臉黑芝麻偏偏最死愛面子。」
「你罵人的話翻新了!?」他感覺新鮮。「打哪兒學的?!」
「忘了。」寶寶吐吐小舌,知道衛紫衣不愛他說粗話。「人家說鄉下人心思單純,我瞧也不見得,心眼兒挺多的。」
「村野俚人生活單純是真的,一年到頭為了給全家人吃三頓飽飯就需忙早忙晚,大概也沒多餘的心思去想歪主意。」
「也對。』寶寶一挑眉尖,笑道:「這梁家莊裡外自然是以梁員外最大,村裡的人有糾紛也都請他排解,算是極為體面的人,比不得鄉野村夫。可是說到底,他心存忠厚、思想開通,不但原諒梁晚星和邱鳳女,還打算成全他們。」
衛紫衣嗯了一聲,心內另有盤算。梁員外假使如寶寶所言,那是最好,雖然說如此表現出人意料之外,總算化解了一場悲劇,含笑收場,自是最美。然而,他少年闖蕩江湖,閱歷繁雜多廣,以他之所見所聞,最保守、最守舊的地方,不是繁華都城,也非窮鄉僻壤,而是像梁家莊這種自成一個小社會的村莊,為了自保,往往發展出一套用來約束自己人的村規。
比方江南有許多以養蠶為生的村莊,為了收成好,唯恐得罪蠶花娘娘、蠶花五聖,從古到今慢慢演生出一些封閉的禁忌,如在這期間家裡以外的人不准進入蠶房,或夫妻不許行房等等,若有誰家的蠶養壞了,那等於成了白虎星,不許到別家去串門子。
還有一些道德嚴謹不容絲毫侵犯的地方,對付像梁晚星、邱鳳女這等通姦的男女,往往動用私刑,以警惕後人。私刑的範圍極廣,有沉江、放水流、活活燒死、當眾投環吊死……仁慈些的便趕出村子,永世不得還鄉。
難道梁家莊沒有一套自己的村規嗎?
「大哥,你癡想半日,在想些什麼?」
衛紫衣也不瞞他,直抒心中所想。寶寶聽了,心頭閃過一絲迷們,一雙如水瞳翦眨了眨,驀然想起二件往事,連連點頭。
「對,對。就像我淪落江南之時,肚子餓得咕嚕直響,想用幾個銅錢換兩塊麵餅吃,那戶農家死也不肯,是何道理?」
「可憐的寶寶,原來你是餓瘦的。」拉起他一隻細瘦小手,果然像沒吃飽。
「不,不。」寶寶怕他一聲令下,強迫進補,連忙道:「後來在公爵府裡吃得很好,唐蠡在廚房裡當二等頭頭,手藝當真不壞,三餐之外又加兩頓點心。」
衛紫衣自然感激。「使毒世家的公子竟身懷易牙妙技,真的想不到。」
「也虧得他有這一手,才能混進府中,騙到一個老婆。」
「這也是一招險棋,所幸『楚國公』並不追究。」
「府裡美女如雲,多一個不稀奇,少一個不關痛癢。而且我瞧他怪得很,不愛活生生的大美女,反而對著一張畫像發癡。」寶寶心裡怪怪的,只因那幅畫後來經他細觀,不似他爹的畫風筆法。
衛紫衣在船上聽他提過,有千百種念頭也不敢直陳,怕寶寶多心,只告訴他最不傷人的一種可能性:「大概他少年時曾因緣巧合看見過你母親,就此一見鍾情,無奈羅敷自有夫,愈是得不到的愈在意,繪下圖形以解相思。」
寶寶很自然的接受丁。「真是想不開的人,有這種兒子,難怪他老娘發急,設下百花宴,明擺著要他挑一個當老婆。」
衛紫農笑了笑撇開去,避免寶寶再生疑念,到時他一個倒轉馬頭,又溜回江南找仇炎之問明白,可不知會生出什麼事來。
等吃過午飯,寶寶不學村裡的父老午睡一下,也毋需忙農事,且出門在外要他傚法衛紫衣端坐書房讀書,他不落跑才怪,首先,便從梁家開始探險。
裡裡外外都跑遍了,平常得很,就像一般鄉間的富戶,比小門小戶的農家講究些,除了主人住的正房、耳房,也有長工、奴婢住的通鋪;廚房也大得多,且遠離正廳,有騾房,騾子和一堆如山的柴火擠一間,騾房旁邊是磨坊,有許多農具也擱放在這裡;還有很大的曬場,有地客可貯藏美酒、干料、冬糧,只不知地窖的人口在哪裡,當然也不讓參觀,萬一來者是土匪的探子怎麼辦?
「真小,比不上爵府一個小花園。怎麼同樣做人,居住的空間卻差那麼多?」寶寶想不通是何道理,也就不去想了。
走出梁家,在通路上,見一人一騎大老遠馳騁而來,惹得一群村童跟在馬後跑,因為在村裡,馬很稀罕,騎過馬的數不出幾個。
那人勒住韁繩,停在寶寶身前五步,翻身下馬,見了個禮。
「戰平,你可到了,有沒有帶玫瑰松子糖來?」
戰平好生洩氣,這小主子一見面就問糖吃。
「有,帶了。」解下一個鞍袋,摸出一包鼓鼓的東西遞給他。
秦寶寶揮揮手。「你去吧!大哥在梁員外家等你。」等戰平一走,馬上解開防水的油紙,現出一個竹編的盒子,打開來,哇,滿滿一盒子的玫瑰松子糖,他心喜,馬上取一顆火嘴,嗯,愈嚼愈有滋味。
這戰平寡言寡語,瞧著便知不是好親近的人,一旦處久了,才見他的好,又忠心又細心。換了馬泰,不會記得替他帶糖。
吃著吃著,有幾個較小的孩子便圍在他四周;看他吃糖看得流口水。
「要不要吃?」寶寶坐在石頭上,把手平伸出去一點,讓小孩自行取糖吃,擺明要吃自便,不吃拉倒。便有大膽的小男孩身先士卒,吃過後大叫好吃,不一會兒,一盒玫瑰松子糖便教人搶光光,還有抓一把五、六顆的,說要拿回去給寡母吃看看。
「你叫什麼名字?」寶寶看他不過七、八歲,沒爹的孩子真可憐,穿著補丁的褲子,瞧著比其他孩子破爛些。
「我叫小狗子。」
「你家是種田,還是管林場?」
小狗子不答,一個大些的孩子代他回答:「他爹死了三年,家裡沒有人幹活,梁老爺可憐他們,就讓陳寡婦到他家做一份工,好養活小狗子。」難怪小狗子自卑,做佃戶好歹也一家人獨門獨戶,強過做長工、做僕傭,頂上無片瓦、腳下無寸土可供成家立業,一輩子沒出頭機會。後來聽說小狗子家有一間祖傳的草房,梁老爺也答應等他長大,自有一些地給地耕種,寶寶心裡才好過些,不過,陳寡婦一個月才能回家兩次看兒子,小狗子托給族叔看管,心裡又惻測然,
寶寶尋思:「梁員外做事欠妥當。要撫孤恤貧怎不讓他們母子住一起?一個孩子和母親睡一起,又佔不了三尺地。」轉念又想:「也許是陳寡婦不要,怕兒子帶進去幫忙幹活,到時梁員外要留下他做長工,反而難以推托。」
只是,他也無心去深思,這裡只是他過路的地方,也許一輩子就來這一次。這裡的生活,村民的喜樂與悲苦,都不與他身相關,除了同情與能力範圍內的義助之外,總像隔著戲棚看人演出生活點滴,不能夠溶入其中。
走回梁家,又悶得慌,記得後面有一個雞捨,跑去看喂雞也新鮮。寶寶劈頭問管雞捨那中年婦人:「你是小狗子的娘?」
陳寡婦冷眉冷眼,一臉沉鬱,不大睬人。寶寶便也不理她,自回書房去。
「大哥——」未進門就先聽到衛紫衣的談話聲,寶寶奇怪他交代戰平辦事還沒交代完嗎?一過去,他活潑愉快的表情立即收斂大半。房裡的人不是戰平,是紫秋茹,她眼睛發亮,嘴角掛著含嬌帶媚、十足女人味的微笑。寶寶在這一刻真是恨死她了,恨她的女人味,恨她捉住一點機會就要衛紫衣面前賣弄風情……
衛紫衣聽見他呼喚,伸出手來拉他過去同坐。「你上哪兒溜躂這半天?我和紫姑娘正談到你,她對於你小小年紀便習得一身醫術,十分佩服呢!」「她過獎了。」他木木的說。
紫秋布看來迷人極了,連寶寶都得承認。她是一朵正在盛開怒放的薔薇,渾身上下,眉梢眼角,都掩不住使人兩眼發直的成熟嬌媚,加上懂得妝扮,也捨得妝扮,在鄉間沒人像她一天換一款新衣,惹得那梁員外執一口飯,少說偷瞄她三眼。寶寶若回復女兒身,論姿色是獨佔鰲頭,只是那一種長時間演化而生的光鮮嫵媚姿態,就不是含苞待放的他能立即擁有。
「寶寶心性靈巧,自然學什麼都快。」她笑著附和。
同樣是兩句誇讚的話,衛紫衣口中聽來受用得很,從紫秋布那艷如櫻桃的點峰來唇中吐出,巴不得撿了又丟回去還她。
好在衛紫衣對他態度不變,使他憶起他倆的約定:將紫秋茹當客人對待。這一想便心平氣和,暗笑她枉費心機。
「寶寶,該去替邱老丈複診了。」
衛紫衣攜了他手同出,紫秋茹走在衛紫衣的另一邊,表明她對邱老捨的無限同情,自該去探望一番。
「騙人!」寶寶心裡嗤笑:「昨夜說到邱老丈病倒,你不關痛癢,今日倒良心發現,要去還上次人家借宿兩天一夜的人情。」
三人同行,更加引人注目,一路沒生枝節的來到邱家。
寶寶首先把梁員外買首飾準備下聘兒媳的事告訴邱老捨,要他寬寬心,他的女兒可以放心大方的回鄉等著坐花轎。
「真的?」這真是喜出望外,邱老捨一時不敢相信。
「是真的,我們親眼瞧見梁員外找來珠寶掮客,說出要下聘娶媳的話。」」
「這麼說,鳳女回來也不用被罰了?」
「罰什麼?」寶寶不知。
衛紫衣這才開口:「老丈,貴莊的習俗可與別處不同?」
邱老捨心亂加麻,想不出話搪塞,便照實說了:「在找父親那一代,對於干下此等醜事的男女,往往兩口棺材買來由自家父母親手封棺活埋!這麼做固然保住家聲,但殺孽太重,死者的冤氣不散,曾經連著三年收成很慘,差一點餓死人,後來梁家延請道士來超渡,總算逢凶化吉,以後也沒有人敢再這麼蠻幹。可是,禮俗規範馬虎不得,便訂下親規,若再有這種事發生,只要雙方都是孤男寡女,而且男方沒逃,肯一肩挑,便准許他們成親,不過仍要罰,新娘子過門只有花轎沒有喜宴,往後三年如童養媳一般,早起幹活,挑起全家的雜務,用三年的時間考查新娘是否勤快,夠不夠格傳宗接代,三年期滿,再選個良辰吉日擺酒圓房。」
「這算什麼規矩?」紫秋茹低聲驚呼。起先聽到封棺活埋已是毛骨悚然,然而強迫熱戀中的一對男女分房三年,同樣不仁道。
事關自己女兒,邱老捨不免尷尬。「原也是一番好意,讓做錯事的男女以幹活來贖罪,總比被活埋好,可是到後來變成
「怎麼?」衛紫衣追問:「新法又成了惡法?」
「不錯。」邱老捨歎了口長氣。「十年前,有位叫翠花的姑娘就這樣被抬入張家,雖然已發生關係,名分上只算是張阿生的童養媳,每天從早忙到晚,仍被張家的人瞧不起,只要張阿生同她多說一句話,就要遭人恥笑;這騷蹄子又忍不住了……什麼辣語毒言都有,可歎這人心只踩低不踩高,她犯的又是淫戒,更是被當成一朵泥淖中的落花,連下田的長工都可以瞧不起她,踩她一腳,輕蔑與憎惡的目光像兩條毒蛇一樣日日夜夜啃嚙她的心,這種日子其實比死還難過。再說張阿生正當血氣方剛,家裡有老婆卻不能……」他忌諱的看一眼寶寶和紫秋茹,一個小的茫然不解,一個女的已經紅了臉,便匆匆一語帶過。「總之,有一次便教人發現捉到了。其實又如何躲得了?那麼多等著找碴的眼睛天時無刻不盯著他們……」
寶寶忍不住了。「發現什麼呀?又捉到什麼?」
這一下,連邱老捨也老臉泛紅,支支吾吾的。
衛紫衣清咳一聲,解危道:「寶寶先別多問,聽老丈說下去。」
寶空不依。「前頭沒聽清楚,後頭也一定聽得糊里糊塗。」
「也許老丈並不十分清楚。」
「對,對,我也是事後才聽人講。」邱老捨趕緊接下去道。「那翠花姑娘受盡折磨,又遭人冷言冷語,那一次捉到後,在祖宗牌位下罰跪了一天一夜;張家人偏心兒子,只罰他在房裡思過,張阿生卻氣不過,趁夜裡離家出走,到外頭討生活落個清淨。可憐的翠花眼見沒了出頭的一天,自己也投井死了。」他伸出老手比著東方。「便是老松樹旁那口井,聽說夜裡常聽到女人的哭聲,沒人敢靠近,到後來變成一口廢井。張家受到村人批評,後來也遷走了。」
紫秋茹感覺毛骨悚然,那口廢井旁的老樹曾留有她美好的回憶呢,誰知居然有人在那兒自殺,冤魂不散。
衛紫衣明白了他的心。「老丈是怕令嬡嫁過去也同翠花一樣?」
「但願不會。」邱老捨升出一線希望。「梁老爺肯為鳳女親自選購首飾,或許他有心從他府裡做起,改掉這個陋習。」
這事沒人能保證,端看梁家的良心與誠意。衛紫衣看著寶寶,保護之心更甚。女兒家萬不能踏錯一步,封閉的社會對女人比男人苛刻得多。
紫秋茹有些話不吐不爽。「你們村裡的規矩好像只用來對付女人,罰女方做三年童養媳,男方仍在家裡做少爺。」
邱老捨瞪她一眼,為故鄉辯護:「怎的不罰?少爺是沒的做了,長工做什麼,他便做什麼,學一學長工的刻苦耐勞,不要只圖享受。」
紫秋茹仍然感到不平,形體上的勞累萬萬比不上精神方面的折磨,只是老者有病,不好再與他口舌相爭。
故事聽沒周全,寶寶不肯往回走。提醒老丈:「你老人家怎麼說了一半便不再往下說?那個張阿生後來有沒有回鄉來找翠花?」
邱老會冷不防他這樣問,略感焦慮的揮揮手臂。「誰曉得?或許死在外地,或許混得不錯,曾托人回來探問,但張家早遷居他鄉,回來做什麼?徒增傷感。」」
「老丈說的是。」衛紫衣眼裡帶著一絲光芒,探索什麼似的在邱老捨臉上停留一下。「寶寶,你好奇得夠了,讓老丈歇口氣,安寧地養病。」
他的小鼻子翹起來,嘴巴也翹起來。「這故事的結局我可不大喜歡。」
他孩子氣評斷的口吻使得衛紫衣仰頭大笑。
「你真是個鬼靈精!但你不能要求樣樣都滿意,因為這不是故事,而是曾經發生過的淒慘事故。到底老丈信賴我們,不嫌棄我們是外人,將村裡的規矩點醒我們,我們心裡有數就夠了,不可再煩擾老丈。」
邱老捨緊閉的嘴隱藏一絲顫抖,眼神充滿了不安與困惑:這個年輕人聽出了什麼?或看出了什麼?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邱老捨懊悔自己也許透露得太多了。
一走出門口,迎面吹來一陣涼風,雖然是初夏,這陣風仍叫人感到春天的舒爽,原來陽光已逐漸隱退,梧桐樹和菩提樹的影子灑在通道上,一路延伸至梁家。
炊煙裊裊升起,每家每戶都在準備晚膳,等待男人牽了牲口、背著鋤頭從田里返家,偶爾聽到幾聲高呼尖喝,是做母親的在叫喚孩子倦鳥歸來。
鄉間溫暖的氣息吹散那件淒涼往事所帶來的心理負荷,生動明朗的生活景象,在三顆心裡同時響起了回音。
寶寶感動極了,低聲道:「好美呀!他們雖不富有,肯定比梁員外和邱老捨快活。有錢是好的,地位比人強也是好的,但若因此搞得自己愁雲慘霧,倒不如學一學漁父自甘淡泊,『做殺人間萬戶侯,不識字煙波釣臾』。」
「每個人都去釣魚,誰來買魚?」紫秋布當場撥一盆冷水,她天生在富裕的環境,不以生活上的奢侈為意,甚至本能的對窮、下里巴人的生活趣味感到厭惡,只是自己也沒察覺罷了。「我們在此地是過客,面對鄉下人的單純生活感覺有趣,其實當真住下來,不出半個月就會無聊得懷疑本身生命的價值。每個人要落地前,老天爺早已安排好每個人的身份與價值,有人釣魚,有人買魚。子非釣臾,焉知釣叟之樂?」
「你是買魚者,當真很快樂?」寶寶抗聲道。
「你存心抬摃嘛,大當家,你且評評理,我們會比不上這些村夫愚婦嗎?」
這種裁判很難當,衛紫衣不肯空言搪塞,更不願捲入其中,淡淡地答一聲:「兩個小孩子拌嘴,說過也就算了。」
紫秋茹老大不好意思,枉她癡長數歲,與寶寶做口舌之爭。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衛紫衣瞧輕她,不拿她當意中人看。
「原是我不對。」她搶著說,「也是心裡悶著,忍不住多言兩句。」
寶寶不以為這是什麼大事,何需費神解釋,只是嘻嘻一笑,被衛紫衣牽住的手頑皮地在他掌心內搔搔癢,衛紫衣忍不住一笑,把手握緊了。失而復得更加曉得珍惜寶愛,常常慣性的牽住寶寶的手。
回到梁家,晚膳已開出來……梁員外很熱絡的招他們,直說:「沒什麼好萊,不中吃的。」有蒜泥白肉、清蒸鯨魚、腐皮火腿、涼拌鵝掌、血粉湯和兩樣時鮮蔬菜,用來娶媳嫁女的宴客都很中吃,不失面子,這土財主當真客氣得教人過意不去。
吃過飯,衛紫衣要戰平取出兩斤茶葉贈予主人,那是在鄉下地方喝不到的好茶,梁員外喜得眉開眼笑,親自收了起來。
就在賓主盡歡的時候,門外傳來一陣騷動,一名長工站在廳外說要稟事,梁員外告個罪,跟那長工去了有好一會兒,回來時,臉上的表情憂喜參半,暖氣連連。
「不像話!不像話!」他坐下來。
衛紫農盡到客人的關訊「發生了什麼事?」
「唉,反正紙包不住火,事情是瞞不住了。」他使勁搖著頭。「家門不幸,盡生出孽子。我那次兒晚星讀了一輩子書,禮義廉恥全不顧,竟招了邱家的閨女私奔,幹下這樣的醜事,倒不如當初不教他攻書,跟著帳房料理田產,也不致學那張生跳牆、紅拂夜奔,滿腦子不正經。唉,兒女都是前世債啦!心裡頭氣歸氣,也不得不派人去找回他們,否則他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書生拿什麼養活妻子?方才。老徐來報說已經找到他們,正在路上,我已交代下去,等他們回來,邱家的閨女先遣回邱家去,趕明兒挑個好日子去下聘,成全他們算了,也是為兩家遮醜。不過那個孽子非懲治一番不可,誘拐人家閨女,
教我抬不起頭來,更加的愧對邱老捨。」;
聽了這番話,紫秋布有些動容了。這梁員外不比一般俗人只會偏袒兒子,將罪過全倭於女方的淫蕩不正經。看來邱鳳女過門後,日子不會難過。」
盼著盼著,等到夜深,仍不聞動靜,衛紫農要寶寶先去睡了。
「等人捉回來,你會叫醒我嗎?」;
「又不是看猴子,還怕明日就沒得瞧了?」。
寶寶不響了,心想著有動靜,人聲嘈雜必然會驚醒他,便去睡了。衛紫衣看著他沉沉睡去,回到書房,喊來戰平,低聲交代一番。戰平連夜出莊而去。臨睡前,他抽出一本詩集,隨手翻看幾頁,驀然沉吟起來,只因他看到裡頭有一頁書角折起,顯然為了方便時常閱讀,那是二首白居易的長詩《太行路》,其中有幾句用來筆畫了又圈,正是:「太行之路能催車,若比人心是坦途;巫峽之水能覆舟,若比人心是安流。人心好惡苦不常,好坐毛羽惡生瘡……行路難,不在山,不在水,只在人情反覆間。」
衛紫衣合上書,歎然道:「這個梁曉星,被他爹估得太低了。他並不膚淺,反而極有見地,不是只曉得張生跳牆、司馬琴挑。」
他有預感,這個家將興起一場大風波。
梁家辦喜事倒挺快的,人捉回來第三天使下了聘,第五日便迎娶。可能也是一對新人早已不新了,日子拖欠了話輛更長,令人難以消受,不如快刀斬亂麻,讓事情定了案,往後也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邱老捨自是沒異議,梁家肯認帳,讓他女兒明媒正娶的做人,他已是喜出望外,心滿意足,再無二話。
饒是辦得匆忙,梁家依然殺豬宰羊皮鞭炮,從窖裡抬出十六罈酒來擺場宴客,還請來兩班吹鼓手,熱熱鬧鬧的當一椿正經事在辦。
邱老捨更是一樂,有擺酒宴客,表示鳳女毋需熬忍三年做童養媳。
他以親家的身份和衛紫衣等人一桌吃酒,喜得不住向他們道謝。
衛紫衣謙辭。「我們也沒做什麼,全是梁員外自己做的主。」
寶寶心無城府,嘻嘻笑道:「這一對新人郎才女貌,都好看得很!也難怪他們會在一起,全村上下,找不出比邱姑娘更美的,比梁少爺更俊的,他們若不在一起,又到哪兒再找一個容貌相當的。」
邱老捨有點訕訕的笑了。「鳳女像她娘。」
邱成貴在一旁陰陽的笑笑:「我倒循,長的像著不死的爹。您也別高興得太早,今日送羊入虎口,就怕連骨頭都沒剩下。」
「胡說,你八成嫉妒你妹子命好。」
「呵,命好命壞,在成親這天說了不算,必須伸長了脖子慢慢看!」邱成貴不客氣的說,也知老爹要變臉,自己動手撕了小半隻烤鴨,拎起桌上的酒壺,大模大樣的朝外走,到廢井前的老樹下自飲自食反而逍遙快活。
「那個老悻悔,瞎了狗眼蒙了心,親手斷送自己女兒!」
邱成貴扯開嗓門詛咒叫罵,反正這裡偏僻,別說平日沒人肯來,今朝梁員外大宴鄉親,連佃戶都請來吃次農等席,這裡更是連個鬼影子都沒有,他大可以痛快的說出心裡的話。
「這是什麼世道?同樣犯戒成,有人風風光光的一掃污名,而你卻教人活活逼死,翠花姊,這世間的道德標準在哪裡?難道是在有錢人的嘴裡,他們說了便算!可惡,該死,我才不信那老狐狸安著好心眼,鳳女肯定要吃大虧,偏偏老悻悔不肯聽我的——呵呵,你若還在,定要罵我平日不爭氣,才落得今日在老頭面前沒地位,活該!」邱成貴咬了一大塊肉,洩憤似的用力咀嚼,左手提壺朝廢井比一下。「來,干了!一醉萬事休。」
借酒澆愁,最易喝醉,不多時邱成貴已是語不成句:「逼死了一個……又逼死一個…
…哈哈,都死了算啦…」搖搖搖擺晃到廢井前,倚著廢井坐下來,忽然嗚咽起來:「我好想你…翠花姊……他們都說我還小不懂…真氣人,十五歲還不懂愛人嗎?可是…沒人在乎…連你也不在乎……」
瘋瘋癲癲鬧了好一陣子,終於鼾聲大起,醉倒了。
戰平下了樹,看了他好一會,終於道:「看你也算是漢子,而且可憐。」把邱成貴扛在肩上,送回他家,才往梁家覆命。
梁家的宴席快散了,梁晚星也教私塾裡的同學嘲謔的、半含取鬧半含惡意的灌飽了黃湯,誰教他偷偷摘下了村裡的一枝花,佔盡便宜卻沒落個懲罰,最起碼,也要他今天夜裡當個空殼新郎,教新娘子望著喜燭垂淚到天明。
總之,大家都醉了,被灌酒的人醉了,灌酒的人也醉了;難得吃到的好萊,難得暢飲的美酒,歡樂的氣氛總是令人沉醉。
唯有衛紫衣清醒得不得了,笑看寶寶興致勃勃的模樣。
「第一次看人辦喜事,參加喜宴?」
「嗯。」他眼珠子轉來轉去,瞧什麼都新鮮有趣。
衛紫衣摸摸他的頭,心裡有些歉疚。方才見紫秋茹是刻意妝扮過了,硬是美賽新嫁娘,就差沒穿上大紅衣服。只有寶寶,一路上都沒空為他製衣裳,只從成衣鋪買來幾件替換,當然比不上訂做的好看,加上一路風霜,已經半新不舊。衛紫衣出門不喜太多長物累贅,身上也是一件六成新的長袍。這更顯得紫秋茹的排場大,看她是單身一人,其實一路上,有人婢在前頭打點,不過顧著衛紫衣面子,不願過分張揚。
戰平來時,一片鬧烘烘,好不容易才找到魁首,低聲向他報告所見所聞。
寶寶看人鬧酒看得不亦樂乎,等回頭瞧見戰平,咦了一聲。「你跑哪兒去了?真可惜,沒瞧見新郎給人灌醉了,好熱鬧。這喜宴的菜可真不賴,我替你留了一份,快吃了吧!」指著自己面前那一盤堆積如山的菜餚,推給戰平。
戰平心頭感激,沒說什麼,埋頭吃了起來。
紫秋茹去瞧新娘子回來,不忘順便回房重理容妝,一身光鮮的重新坐下。』「邱鳳女很好,顯得十分高興,我給她一隻碧玉戒指做留念。」
衛紫衣笑道:「你也不放心她吧!」
「大概事情太順利,反倒見疑。可是再留下來也不是道理,各人有各人的命運,實在顧不了太多,所以留下一隻玉戒做為憑信,萬一她在梁家待不下去,可以到江南『紫竹宮』找我,總有她容身之處。」
喜宴結束後,他們四人收拾行裝,便向梁員外告辭。梁員外自然再三挽留,教他們多住一夜明日再走。他們只說日正當中,到落日前正好趕到前頭小度歇宿,又再三道謝員外的慇勤招待,終於還是走了。
「為什麼急著走呢?」寶寶坐在馬前,扭頭問衛紫農。
「留在梁家,再也看不出真相,不如我們一走,可以使他們肆無忌憚的去完成他們計劃中的事,真相才會暴露出來。」
這話連紫秋茹都動容。「大當家知道些我所不知道的?」
「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測,無法斷言,所以不便說太多。」衛紫衣撥轉馬頭朝林子裡去,其餘二騎自然跟隨。「有些人天生陰性子,笑裡藏刀,我們這幾雙江猢眼睛果真眼睜睜由著他蒙騙過去?」
紫秋茹要表現她的智慧,微一沉吟,啟唇道:「說的也是,剛才在喜宴上也聽見不少流言,有些年紀較長的老人家都在嘀咕梁員外的反常,說他本是一位極重禮法、講究門戶相當的人,這次會從輕發落,太便宜梁晚星和邱鳳女,真是沒道理。」
「這就對了。我們不瞭解梁員外,村裡的父老難道也不瞭解嗎?自然以他們的評論最為中肯,只不過同在一塊土地上討生活,非到不得已也不願意撕破臉,反正做錯事的是梁員外的兒子,他要出面替兒子搓湯圓,又何苦逼人大甚?這也是翠花的死給村人的一些警惕,不敢再多出主意多造孽。」
寶寶圓睜杏眼。「為什麼要等大錯鑄成再來反悔、改進?一開始都學梁員外的開通不好嗎?就不會有封棺活埋、翠花投井的慘事發生。」
衛紫衣笑了笑。「都照你的意思,天下早太平了。」
「難道不是嗎?梁員外會是大哥口中的笑面虎?」
「你這個鬼靈精,自己告訴我的事倒忘了?」
「我說了什麼?」
「你說的可多了,比如小狗子和他娘陳寡婦……」
「對呀,他真的好可憐。我從小沒娘不得不認命、他卻有娘也難得見面。照說梁員外待人寬厚,何獨苛薄陳寡婦,回去看兒子也不容他們母子過一夜,定下規矩,每月初三、十七的下午休工回家一趟,吃飯前又得回來。」寶寶頗代他們不平。「小狗子說每到初三、十七他中午便不吃,等他娘來,她會帶一些廚房裡的麵食甜點給他,然後燒水替他洗澡,再親自煮一頓飯擱在桌上,又匆匆趕回梁家。」
「這點規矩並不算太刻薄,只是以梁員外平日的作風來看,顯得不近人情,梁家長工八名,奴僕五人,並不缺人手照應里外,為什麼一日三餐都少不得陳寡婦照料,非往回趕不可?」衛紫衣頭一遭聽寶寶敘述,便聽出語病,擱在心裡思考,對陳寡婦的行動也多有注意。
在順境中成長的秦寶寶還學不會深思熟慮,他的腦袋用來想一些好玩的事包準很靈光,面臨這種正經事,有待進一步成長。
他們在林裡找一塊空地歇腳,把馬繫好,紫秋茹從行囊裡取出一塊油布鋪在落葉上,寶寶歡呼一聲,立即躺上去打了個滾,滿懷孩子般的喜悅;「我老早想在林裡睡一覺,聽鳥叫聲催眠。」衛紫衣朝紫秋茹笑了笑,她只好大方道:「你就睡吧?」找一塊角落坐下,小心別壓到他的腳。
陣陣涼爽的和風輕拂四肢,寶寶舒暢地透了一口氣,可以聽見小鳥正在快樂地唱歌,飽嘗了田園美景的新鮮感受,靜靜地閉目養神,不知何時竟真的睡著了。
「真是一個幸福的小孩!」紫秋茹盯著他甜美寧馨的睡臉,也不禁感覺到他本身的魅力使人目眩,只要他不妨礙她愛慕衛紫衣,她真願意好好疼他。「我們正煩惱梁員外下一步的行動,他卻可以無憂無慮的睡午覺。」
他對寶寶凝視許久,說道:「他的心臟需要休息,負荷不了太多人間的悲苦;我真希望永遠不要看到他傷心不使他病情發作。」
她垂下了眼睛,心裡:這話中有什麼含意嗎?呵,永遠不要他傷心?他若存心霸住你,你肯為他一生一世不娶嗎?
「那你的意中人怎麼辦?寶寶不抗拒她親近你嗎?」
「她……當然不。」那臉色表明了不願再談下去。
紫秋茹有些傷心,感到戀情的無望,但轉念又想,連情敵的一根頭髮都沒見到,就此打退堂鼓不也太沒種了。
他們都不說話,打坐練功以養精神。
當日薄西山,泥土的寒氣透過油布傳至他背脊,寶寶冷醒過來,發現身上蓋著紫綢薄披風,心裡一陣溫暖,用披風將自己包裹住。
戰平早有準備。「葡萄酒是甜的,你喝一點。」
寶寶試飲一口,沒嗆喉,又喝了兩口,週身裡外都溫暖起來。「大哥呢?去了哪裡?咦,連紫姑娘都不在。」
「別擔心,他們去辦正事,不是談情說愛。」
寶空白了他一眼。「我一點都不擔心。」可是那話裡的醋味三里外都聞得到。
「是我多嘴。」戰平息事寧人的道,將油紙包著的晚餐打開,要他吃。「大當家用過了,吩咐等你吃飽後,再帶你過去會會。」
寶寶隨便吃兩口便嚷著要走,戰平一動也不動,捧著食物伺候得很周到,嘴裡不經意似的吐出:「大當家有交代,少吃一口都不讓你去,你的食量我是知道的。」
他圓睜了兩眼瞪著戰平,知道他不是說服的,邊吃邊罵:「死戰平,臭戰平,你竟然不幫我,看我以後怎麼整你!」
戰平聳了聳肩。他可是覺得把寶寶餵飽了,那才是真的幫他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