嬰孩的啼哭聲響遍整座山嶺。
聲音很大,在夜晚的山嶺中迴響著,久久不停。
這個孩子是個男孩,於是姑且稱為「他」。他臍帶未斷,牽掛在小小的不斷起伏的紅色肚皮上,另一端沒進沉沉黑夜。
他很餓,無論飛禽走獸,出生之後不必教便懂得要做的事便是要吃,他已被母親生出來大約兩三個時辰,卻不曾喝到半點奶水。
於是他張著嘴,握著小小的拳,小腳向天急蹬。
「哇——」
他大哭一聲,終於,這次換來回應。
他身邊灌木叢晃動起來,發出沙沙聲響,在甫出生的他耳中聽來格外巨大,他停了哭,睜得大大的眼望著漆黑天空——他尚不會翻身呢!只能看向一個方向,而在那片天空下,一棵巨大而同樣漆黑的樹上,掛著一些什麼東西。
「原來是個人的嬰孩,這麼能吵。」
終於停止晃動,灌木叢中走出握夜明珠的兩個「人」。
他們看來並不太像人,左邊一個頭上長著一對犄角,右邊一名手指之間有層菲薄皮膜,他們穿著甲冑,顏色青白,兩位來客一同將頭湊到他頭上,如此一來,他就能將他們看得清楚。
「嗚……嗚……哇啊啊啊啊——」
來客嚇得立刻縮頭——這小嬰孩怎麼見了他們就哭,他們從來也不覺得自己長得醜怪呀,除了有角與手上有膜之外,他們哪裡看來也與平常人十分相似不是麼?
「哇呀啊啊啊——」
哭得越發大聲起來,連小手也握得緊緊,胖胖的臉蛋通紅一片。
哭聲引來另一個「人」。
那個人走過來,出現在他的視野之中,然後輕輕地,碰了碰他的臍帶。
來人青發金眸,看起來似乎比前兩位更不似人,但他那顆柔軟初生的人心卻莫名其妙地開始覺得安穩。
他努力地,伸出兩條胖胖小手——好累,他哭了好久,好想要面前這個人的擁抱。
「這是什麼?」
龍冰挑眉,問話的對象是先他一步來到這裡查看的水魔宮軍隊先鋒水龍裡與水榮於。
「帝,這不是明擺著是一個人類的小嬰孩麼?我看過了,他連尾也沒有的,不是人魔混血。」
長犄角的水龍裡聳著肩,伸著脖子看著那團躺在草叢中的肉塊——真是一團肉,人類出生就是這副尊容麼?怪不得是三界生物中最弱的一種,看他們魔域的魔族一出生便已成形,哪裡像這樣軟搭搭的一團?
「是啊,帝,是人類。」
水榮於的搭話未得到回答,他們口中的帝——魔域五魔帝之龍冰已站起身來,抬頭看向那根牽扯在嬰孩肚子上的臍帶——那東西形態異常地延伸向斜上,夜明珠光亮細弱,十分難以看清四周環境,於是龍冰在手中燃起一團青白火焰。
「哇——」
這聲慘叫,卻並非是那個嬰孩所發出的。龍冰斜目瞟過水榮於,他知道這個先鋒不太成氣候,畢竟他的魔獸形態不過是一隻溪流中的軟皮紅斑蠑螈,不過他會這樣叫起來,想必是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
回過頭,龍冰確定了水榮於叫出聲來的原由。
在那嬰孩的斜左方,一個女人被一劍穿心戳在樹上,她穿著一件自胸以下被血染做赤紅的白色緞袍,容貌嬌美,卻已是灰敗死人容顏。
從她分開懸掛的腿間,一條臍帶順延而下,一直牽到那雙手向天的嬰孩肚臍之上。
龍冰走到女人面前,他細細看來,發現女子身上首飾未除,形容驚恐,雙目圓瞪,彷彿看到什麼極為可怕的事件。
他伸出手,凝聚起自己的魔獸氣,青龍之姿頓時在他手上顯現——原本好好的人手,青鱗遍佈,長甲彎曲如鉤,他將銳利指甲插入女屍額頭。
一片耀眼的金黃光芒,女子捧著懷胎足月的肚腹在林中奔跑,她勞累,蒼白,冷汗津津——她已要生了,痛得跑不動,終於靠著一株大樹喘息。
追逐她的人立刻趕了上來。
「求求你們,我要生了……求求你們,至少等我生完饒了我兒子。」
面前猙獰的男人們拿著刀劍,明晃晃,她睜不開眼。
「別怪我們,我們也是奉命行事——商家得罪了王丞相,注定是個滿門抄斬,這孩子生不生都是死,不如在你肚子裡帶去投胎。」
她看不清男人們的模樣,只聽得見聲音,然後便是一涼。
冰涼得透心……
刀子穿透她的心臟,男人們嬉笑離去,她在樹上掛著,以那把貫穿身體的刀為支點,抽搐扭曲身體。
「活不了的……」
「可不是,一刀穿心呀!總算可以回去跟王丞相交代。」
「嘿嘿,弄不好還有賞。」
「那是……」
……
聲音漸漸遠去,她的意識也開始模糊起來——不行,她要生,她要把商家最後一個孩子生下來,這一點的血脈,在這荒野裡生出來,他是她的命,她與夫君相愛凝結的血骨,她要生……
一個東西從她腿間落了下去,伴隨著她已麻木的巨痛,然後她死了……她唯一的遺憾,便是不知這孩子是男是女……
龍冰抽回指甲,奇異地那女屍頭上不曾留下半點傷痕。
原來是仇殺,想來是那個王丞相要除掉這商家一門,權爭罷了,卻在他們魔域與人界的交界處殺了人。
他就是嗅到有血腥才來到這裡,孕婦生產的血最是不潔,若是破了結界,有人誤入魔域便大大不妙,原本魔域的結界就因空魔帝不在而十分脆弱,經不起更多破壞。
「帝,這孩子怎麼辦?」
水榮於嚇夠了,總算能說得出句順暢的話。
「孩子?自生自……」
一個滅字尚未出口,龍冰驟然感覺到一股視線,他順著看過去,卻是那個躺在地上的孩子。
他明明才出生不久,人類成長緩慢,剛出生的孩子連頭也不能轉,但現在那嬰孩卻拚命地扭過頭來看著他,一雙小手,斜斜伸往他的方向。
「啊……啊啊……」
漆黑的眸中,竟有他的影子。
龍冰眉頭微蹇,走到那孩子面前,伸手一抓,那孩子便自己騰空落入他懷中。
「咿呀!」
那嬰孩小臉一皺,水龍裡與水榮於立刻摀住耳朵——他們可見識過這孩子哭的陣仗,聲音好大,幾乎震耳欲聾。
龍冰揚著眉,等著聽這孩子哭,卻只見那張皺皺的小臉舒展開來,一雙眼睛盯著他,小手抓住他的領口。
「呵——」
「笑了?」
水龍裡與水榮於同時出聲。
「帝,這孩子……怕是跟你有緣吧!」
「要不要帶他回去?」
水龍裡小聲提議。
誰都知道他們這位帝是五位魔帝中算計最多的一位,在他面前出點子,除非聰明過他,不然就問最蠢的問題比較牢靠,他夠笨,所以帝不會介意他多話的。
「回去以後把他帶給水嬤嬤撫養。」
龍冰轉身,將嬰孩塞進水龍裡手中,自己則大步走入無邊黑暗。
「啊?那是要帶回去?」
「可他是人,帶回去不要緊吧!」
水榮於擔心地趕上龍冰,人類不能隨意進入魔域,否則將為瘴氣所困,好命的也要大病一場,這只是個軟綿綿的嬰孩,莫非不會有事?
「這嬰孩犯七殺,母親生他時已死了,只憑一點魂魄執念將他生出來,因此他不會為瘴氣所困,帶他走就是了……」龍冰微滯一會才接著說下去:「告訴嬤嬤,他叫商九歌。」
方纔他窺探那女人身體中的部分記憶,看到他的母親與他父親同讀屈原的《九歌》,就讓他叫這個名字……也算是對他父母的一點紀念。
「商九歌……聽來好似個書生呀!」
「就是,帝,以後他會做進士吧,說不定是狀元呢……」
兩個嘴碎的先鋒匆匆地,抱著那個在不自覺中幸運脫離了「自生自滅」命運的孩子,在漆黑的林中追趕著他們的魔帝……漸漸地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