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起她的手,為她上藥,冰冰涼涼的藥膏,像師傅冰冰涼涼的掌心,安撫著她的不安。
「話是這麼說,可我不放心啊,要不要讓張叔跟著你?」
「不好,張叔是莊子裡老人,留下他,你有事情可以同他商量。」
「那李伯呢?大牛哥哥呢?壯伯……」
他攔下她的話。「我誰都不帶。」
「可誰都不帶,誰來提醒你,該給丫頭寫封信?」她急問。
說到底,還是斷不下牽絆心,他愛憐地抹掉她滿臉憂慮,笑說:「師傅會回來看你的。」
「什麼時候?明天嗎?下個月嗎?還是過年?」不管她怎麼嫡,那個時間都沒超過一年三百多天。
「等師傅想辦的事情辦好之後。」他笑著搖頭。
「那個『之後』,會等很久嗎?」她玻拍似的晶亮眸子,一瞬不瞬望著他,帶著滿滿的期待。
他沒回答,只是捏了捏她的臉頰。
略略失望,她低下頭喃喃自語,像是說服自己似的。
「沒事的,師傅這麼厲害的人物,到哪裡都能混得風生水起,說不準,沒幾年,師傅就會變成大齊王朝最出名的大夫」
聽著她的耳語,劉煜心底說不出是甜是酸,鬆開她,走到床邊,他找出一把王梳子,對她招招手,「丫頭過來,師傅給你梳頭。」
她用力點頭,揚起眉,笑得燦爛。
那是他們師徒間的暗號。
每回師傅要出遠門,就會為她梳辮子,邊梳邊叮吟,把她在家裡該做的事細細說分明,叮囑好後,他的最後一句話是一歸期。
她飛快坐到床邊,親手打開辮子,讓師傅打理她的頭髮。
「丫頭,經過這些年的抵蝠磨練,鈁敏已經不是當年的吳下阿蒙,他是個文武雙全、有擔待、足以依恃的男子,如果師傅沒有估計錯誤,他今年定能榜上有名,能否拿到狀元、榜眼或探花,我不敢誇口,但他絕對能進二甲前十名。」
「真的嗎?我娘在天有靈,一定心感安慰。」詩敏面露欣喜。
「他若是留在京城當官,就非得回莫府居住不可,當官的,就怕名聲不好聽,言官若是上個奏折指控鈁敏不孝,他那個官也就當到盡頭了。」
「怎麼辦?父親把江姨娘扶為正室,而這些年,莫鑫敏在外頭闖下的禍事不少,若非受他所累,父親怎會連連降官,如果哥哥回莫府,說不定也要受他所累響。」
她的印象中,在前世,她十四歲時,父親已是從三品的官員,可如今,父親的官越做越回去,從正四品大員一路降,今年年初,甚至降回去當五品府官。
「那就得靠你了,一旦鈁敏考上進士,莫大人必定會知道這個消息,莫大人自然是高興的,但江媚娘可就未必。
「不管當年夫人的死是不是她下的毒手,但她推鈁敏入池塘是你親眼所見,可見此人心術不正、性情陰狠,搬回去後,你們得處處防備,小心她因嫉妒再起殺意,再者,既然莫鑫敏累你父親名聲,那麼你就再拾慈眉觀音名號,月月濟貧義診,提升鈁敏的聲譽。」
「好,可是我一個人……」她的醫術沒那麼高明啊。
「我會從濟慈堂調派一名大夫到你身邊幫襯。當然,如果鈁敏調到外地,你自可不必擔心這些事,就繼續留在莊園裡,開創你的賺錢大計。可是鈁敏身邊一定要找幾個得心應手的人跟著,這件事,我會同莊師傅好好討論,也許多引薦幾個人過來……」
「知道了。」
「你年紀不小,也該替自己合計合計終身大事,師傅不在身邊,不能替你考慮,你得自己來,師傅知道你聰明絕頂,自然明白師傅所言,怕就怕,你一心替訪敏打算、替師傅打算、替舅夫人打算、替奶娘你將所有人全打算進去,卻沒打算到自己。」
她自己?扯扯唇角,詩敏低眉斂目。如果她注定在十七歲那年受辱、自盡身亡,那麼再多的打算有何用,倒不如多替旁人著想。
她不應話,眼底閃過一抹抑鬱哀傷。
她背對劉煜,因此他看不見她的表情,但站在門外的傅競看得一清二楚。
那樣的表情,他在她臉上見過數次,在深夜裡、在被惡夢驚醒時分,她心底絕對有事,而那件事……便是親如家人的劉煜也不知道。
「師傅,你什麼時候走?」
「等鈁敏進京參加殿試時吧,我同他一起離開。」
「您就那麼看好哥哥?」如果哥哥不參加殿試,是不是師傅就不走了?她興起一絲希望,卻在而後嘲笑自己蠢笨。
「鈁敏是我的學生,肚子裡有幾分才學,我能不知道?」
「您一走,莊師傅也要離開了吧?」
他們是知交好友,雖然差了將近十歲,卻是無話不說、分享心事之人,真可惜,她還想把才情滿溢的莊師傅與舅母湊成對呢。許是她多想了,她總覺得莊師傅看舅母的眼神格外溫柔。
「也許會吧,我不能替莊師傅作主。」
他拍拍詩敏的肩,頭髮梳好了,她卻不肯回過頭。
「師傅,您還有句話沒交代。」
「哪一句?」
「您什麼時候回來。」
劉煜一曬,沒錯,每次幫她梳好頭髮,就會下意識交代一句:我幾月幾日回來,你不可以怠惰,等我回來考你背穴位。
然而這次,他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相府裡高手如雲,他的詭計是否不會被拆穿,他並無十成把握。
「師傅」她催著他給答案。
他笑笑,壓著她的肩膀說:「等我的小丫頭出嫁吧,師傅一定回來喝你的喜酒。」
本是愉快的結語,卻使她的眼神再度抑鬱……
「師傅,如果等不到我出嫁,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我死去,你會來見我一面嗎?」
她的話讓們外的傅競眼神一凜,為什麼?為什麼她總是想到自己會死?
「別胡扯!」劉煜從她後腦勺輕拍一下。「別想用死活嚇師傅,我能不知道你身子有多好。」
嘴角明起苦澀,她順看師傅的話說了。「是啊,我是腸枯思竭了,還以為胡扯一通就可以把師傅留下。」
閃閃淚光浮上眼角,真真實實的傷心映在她臉龐,傅競緊盯著她的臉,像是有兩條鋼線在紋著自己的心口,疼……
晚上,奶娘和舅母合力辦出一桌好菜,吃得賓主盡歡。
鈁敏哥哥提起考場上的見聞,奶娘百聽不厭,一聽再聽,還說:「若是夫人知道少爺有今日的出息,定會高興不己。」
詩敏追著莊師傅的目光,見他對舅母流露出若有似無的情意,心情有點微悶。
該告訴舅母嗎?可說了如何,有情又如何,他們終究要離開。
宴席散去,曲終。
詩敏拆掉師傅為她編織的辮子,洗淨身子和長髮,也洗掉一身塵灰,卻洗不去心底鬱結。
坐在台階上,長長的黑絲在身後披成發瀑,她抱著腿,趴在膝蓋上,偏著臉看向天邊斜月。
吸氣,她扳動指頭計算著,如果命運無法可改,那麼她還有多少年可活。
十五、十六、十七……她剩下不到三年時間了。
她得好好利用這三年,多做一些事兒。
首先要存夠銀子,讓哥哥有厚實的家底,可以安心成家。
再來,照師傅所言,為哥哥留下一個好名聲,如果前世的牌坊造福了爹爹,那麼今生,她要用那座牌坊照亮哥哥的前程。
第三,舅母、奶娘,連同莊戶都是她的責任,她得多訓練些人手,好在日後取代自己照顧大家。
至於爹爹……她歎口氣,說不恨是假的,但終歸自己身上流著他的血,也許多叮濘哥哥幾句吧,讓他好好照應父親。
「在想什麼?」
傅競的聲音傳來,她仰頭,迎上他好看的眉眼。他是個很讓人動心的男子………嘍!如果不是自己的身子還沒長成,她寧可現在就把自己給了他,總好過便宜李海廷那個禽獸。
他的表情中帶著研判,彷彿能看透她的想法似的。
傅競扶看肩膀上的傷口,避免太大震動,他緩緩地坐到詩敏身旁,問:「你在想壞事?」
「有這麼明顯嗎?」她大吃一驚,皺皺鼻子,飛快把一堆亂七八糟的念頭推開。
「你是個藏不住心事的人,全寫在臉上了。」
「是哦。」原來心境改變,連性格都會不同,前世的她,溫婉良善,連話都不敢大聲說,心裡有事,總藏得密密實實,誰見到她,不讚她一聲名門閨秀?
沒想到,現在的自己,在旁人眼裡是個藏不住心事的。
是她離了莫府、身邊有可依靠的親人,變得自在而大膽?還是她刻意創造一個不同的莫詩敏,好讓自己的命運改觀?
她戳戳他的手臂,離開他三寸,懶聲道:「身為病人,還是早早上床,傷口才會癒合得快些。」
「我以為我的恢復力已經很驚人。」
「一山還有一山高,好還要更好眸,當大夫的總希望病人早點脫離病痛苦楚。」
「那麼有醫德,還用繡花線替我縫傷口?如果絲線暈了色澤,以後我身上會不會帶上幾道彩虹?」
「那才美呢,花花綠綠的,那可是見證奇跡。」他胡扯,她也跟著胡說八道,反正陌路相逢嘛,說笑幾聲,錯身而過,給彼此留下一個不差的印象留待日後回憶。
「丫頭,還痛嗎?」他指指她的手。
「痛,晚餐筷子都拿不住呢,怕掃了你們的興,才裝沒事。」她皺眉皺鼻、滿口謊話,企圖讓他良心不安。
沒想到他竟抓起她的手,就著月光細看,他修長的指頭,畫著她掌心中板子留下的橫條印子,他看得極其仔細,看得她臉頰微微發燙。
詩敏不免埋怨,這人有沒有學過規矩啊,怎能這樣看人,他不知道自己的眼光很有殺傷力?
她抽回手,尷尬道:「唬你的啦,師傅的藥很好用,早就不痛了。」
「才怪。」他又要拉她的手,她不依,把手藏在身後。
「不信,明天本姑娘親手幫你拆線,讓你看看我的指頭有多靈巧。」
「不必,凌師傅已經昔我拆了線。」
「你能夠拆線啦,好厲害的恢復力,你屬什麼的?壁虎還是蛆叫?」
他大笑,像她的哥哥、師傅那樣,揉揉她一頭綿密長髮。
「如果我的恢復力太慢,早就不知道橫死街頭幾次了。」他歎道。
好幾回,傷口才癒合,新的殺手又至,如果他連養個傷都慢吞吞的,世間早沒了他這號人物。
傅競的話,讓她想起他滿身的舊傷。凝目,表情嚴肅,她問:「你有很多仇家嗎?為什麼他們要置你於死地?你知不知道他們是誰?」
「仇家不多,算來算去就那幾個,置我於死地是為了利益,並且,我知道對方是誰。」他一口氣回答她所有問題。
「既然知道,你為什麼不避得遠一些,他們下手都很殘忍耶,你就不怕有朝一日讓他們達到目的?」她越說越氣,氣他不知道珍惜自己的性命。
「避不掉的。他搖頭,眼底有滿滿的慎重。
他看見她和劉煜的告別了,而自己也將要離開,原因和劉煜一樣,他不願意也不忍心丫頭因為被自己牽連受害。
只是,丫頭會牢牢記住劉煜,那麼他呢?她會不會也把自己繫掛在心?
「為什麼?」詩敏輕搖著他的手臂,他回神。
「因為想殺我的,是我的大娘和大哥。」
「什麼?!」她驚呼出聲。也是親人、也是妻妾之事?
為什麼天底下的男人要造這麼多孽,為了滿足己身的慾望,硬是娶進一堆女人,然後把她們關在籠子裡,放任她們相爭、相殘、相害。
「我的父親為了家族利益,必須娶我大娘進門,可他真心喜愛的卻是我親娘,父親與大娘成婚多年,我母親始終小姑獨處等著他來迎娶,直到我父親有了足夠勢力,能夠把心愛的女子領進門時,大娘生的長子已經十歲。」
十年的辛苦等待,到底值不值啊?他的娘親好傻。
「後來呢?」
「我娘進門了,大娘表面和善,背地裡卻機關用盡,企圖謀害我母親性命,雖然我父親極力保護,但多多少少還是得遭點小災殃。
「直到我母親懷了我,她比誰都明白,若繼續留在我父親身旁,絕對無法保全我的性命,於是苦苦哀求我父親,讓她離開那個家,我父親不捨得,但也明白我母親的顧慮非假,於是將她遷出府外,偶爾父親會避開大娘的眼線,悄悄地來見我母親,就這樣,雖然異地思念,兩人卻平安幸福地過了好幾年。」
「可天底下沒有無縫的蛋,你們的存在終究被大娘發現?」想當然耳,否則,他哪來的一身傷?
「對,我娘犧牲自己保全我,而我的舅父躲過層層監視,終於救下我,可他不能把我送回家裡,因當時父親病重,家中掌權的是大娘,我在外頭流浪多年,父親始終以為我已經與母親一起死亡。
「可後來我的形跡被大娘發現,那年我十歲,大哥已是二十幾歲的成年人,他擔心父親偏疼我,將所有的家產留給我,便派敵手四處狙殺,舅父只好帶看我遠離大齊。
「舅父待我極好,他教我讀書練武,也尋人教我做生意、賺銀子。我記得,教我做生意的先生曾說過,『當皇帝有什麼好,人人在皇帝面前低頭喊萬歲,可有幾個人是真的心悅臣服?但銀子不同,天底下的人都會心甘情願在銀子面前低頭』。」
「我同意你師傅的話。」詩敏很買帳地用力拍手。他日有機會,定要拜訪這位眼界高超卓越的奇人。
他笑了,戳戳她的額,戲謔道:「你這個小錢鬼。」
「後來呢?」她追問。
「我們的生意在海外發跡,賺得很大一筆銀子。我和舅父再三討論後,決定把那筆錢投注在漠北,在那裡,我們建立了事業,我本不想再回大齊的,但人無傷虎心,虎有噬人意。
「因為傅競這個名頭太大,還是引起大娘和大哥的注意,不過這回大哥的動作皇不掩飾,讓我爹爹起了疑心,也因此,追殺我的武者不斷。
「丫頭,這件事讓我學會一躲避不是解決事情最好的方式,唯有壯大自己、握有至高無上的權利,才能保住自己。
「壯大自己?這話好熟悉,我好像聽誰說過?」詩敏扭了眉毛,側過頭看他。
當然熟悉,他曾經對她說過,在四年前的山頂上。
傅競淺咽,不為她解惑。
見他不回應,她另問:「那麼你現在壯大了嗎?你大娘和大哥怕你了嗎?」
「還需要一點時間。」他自信而篤定的回答。
聞言點頭,詩敏安心道:「這樣子很好,以前我不覺得被人害怕是件好事,我願意受人尊敬、受人喜愛,甚至覺得討好別人以求和平安靜是最好的做法,後來發覺……」
「發覺怎樣?」
「人心不足蛇吞象,你給了他一分,他便認定所有屬於你的,都應該為他所擁有,於是陰謀繞著你轉,你卻不自知,直到受害、直到連命都沒了
才恍然大悟,哦,原來這樣不對。」
命都沒有?他凝眉,定眼望她。「你不再退讓,你覺得該事?」
「對,就算不為自己,也該為重視的人爭。」
「所以你也會慢慢壯大自己?」他反問。
「我……」她笑了笑,搖頭。「只怕沒有足夠的時間可以壯大了吧。」
然後,又是那抹讓他再熟悉不過的憂鬱,心揪起,隱隱的痛,痛上他的眉心。
她到底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