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天喜地的叫嚷在街巷裡流傳,大人們紛紛探出頭來,小孩子在街上奔跑,彷彿歸魚洋回到城鎮,是多麼令人喜悅的一件事。
一個月前,馬前探子已經先行傳回消息,說歸魚洋大半個月後就會回來,只不過半個月過去了,歸魚洋並未如馬前探子所說的真的回來,教大夥兒空歡喜了一場。
再過了半個月,直到今日,地方父母官歸魚洋終於回來了。
他為了將爹娘骨灰葬到上任的地方來,請了公假,卻遲遲未回,過了整整的一年才真的回來。
所幸官衙裡有他一手提拔的師爺掌理著,所以不曾出過什麼亂子,他一回來,連身材矮小的師爺都在前頭迎接他。
軟轎前有僕役開路,歸魚洋掀開轎簾,與地方的長者說話。
千等萬盼終於盼到歸魚洋,怎麼不教城裡、鎮裡一向擁戴歸魚洋這個視民如子的地方官的百姓們歡聲雷動。
夾道歡迎的人群人山人海,還有婦女在他經過的轎子前撒上花瓣,一名白衣書生擠在人群之中,遠遠就望見歸魚洋從轎子裡探出的俊臉。
「魚洋……魚洋……」
再也顧不得書生禮節,馮笙寒想要擠出人群,奈何夾道歡迎的人潮實在太多,他根本就無法擠上前,只能拚命的揮手,昭示著他所在的位置。
歸魚洋一雙朗目淡淡的掃視過他所在的位置,讓馮笙寒的心宛如要跳出來,他用力的再度揮手。
歸魚洋卻視而不見的輕掃過他,看向轎子裡同坐的人兒。
「歸大人雙喜臨門,可喜可賀……」
歸魚洋牽下同坐一轎的嬌妻,向幾個宿老介紹她的身份。
女子大腹便便,一看就知有孕五、六個月,等介紹完後,他溫柔體貼的扶著她進入府內。
歸夫人有身孕了,今年一定會生個白白胖胖的小男娃……」
是啊,瞧她肚子是尖的,一定是個男孩子沒錯,我看鐵定五、六個月了……」
「想不到歸大人是回鄉去娶親,一回來我們這裡,不但夫人有了,就連孩子都有了。」
「原來是歸夫人有身孕,怪不得歸大人行路這麼慢,多半是為了照顧歸夫人,歸大人真是體貼。」
聽著旁邊的人七嘴八舌,馮笙寒放下因為剛才過度揮舞還有些酸疼的手臂,他揉了揉手往回走,腳步不穩而蹣跚,還差點撞倒一個不太會走路的孩子。
牽著孩子的大娘罵道:「你是怎麼搞的,怎麼走路不看路?」
「對……對不住。」
他連連道歉,腦筋卻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踉蹌著腳步疾行離去,臉色蒼白的宛如撞鬼一般。
好不容易跌跌撞撞的回到家中,卻失神的坐在席上,久久都無法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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艷陽高照,才初晨而已,金亮的陽光已經照得大地一片光明,隨行的僕役連連拭汗。
但是歸魚洋最近則是家有喜事,就連滿頭大汗,也感受到一股欣喜。
回來統轄地方已經二個月之久,卻像新來乍到一般,覺得事事新奇,平日公牘無事之際,就四處走走。
城鎮的父老兄弟每每捉雞宰羊的送上,說要讓他和夫人補身,他全都退回,卻只讓他們不高興,只好無奈收下。
最近愛妻大腹便便,不斷有人詢問生產日期,又有人自告奮勇的告之生男生女秘方、方位、咒法,搞得他啼笑皆非,一律謝謝他們的熱心。
他不信那些,是男是女皆好,都是他歸魚洋的兒女,只要一想到自己很快就要當上爹親,臉上就露出微笑。
「大人,前方山路路徑變小了,還要再上去嗎?」
歸魚洋看這裡青草茵茵,遠山縹緲,景致十分優美,縱然他汗流滿身,卻一點也不覺得累。
「再上去看看。」
僕役稱是,他又往山上攀爬了一盞茶的時間,踏上這座小山的山腰,上面的小路似已久無人跡,雜草叢生,但是山腰處一片平坦,竟有人在此築屋而居。
「風雅,竟有人每日眼攬美景,這一定是個世外高人。」
隨行的僕役滿臉都是汗水,口中焦渴地道:「大人,我們到這處人家討個水喝,要不然等會兒下山,又要走上一段路。」
「有理,那就敲門吧。」
輕敲了幾次門,雖沒人來開門,那扇門扉卻是一推就開,僕役先行進入,朗聲問道:「此處有人嗎?」
好一會兒才聽到後房傳來細微聲響,只是語音微小模糊,分不出是男是女,「是什麼人?」
「我們是到此登山的遊客,想要討一杯水喝。」
「水在我房裡,進來拿取吧。」
歸魚洋則好奇不已的看著這破舊的木屋,木屋內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卻三三兩兩放置著書籍,書整理過了,屋內的東西也像整理過了,好像主人要出遠門,或者是要離開這裡。
「大人,我先進入拿取。」
僕役步入後房,歸魚洋則在門口朝裡面望了一下。
九月天依然是酷暑難當,門內的床上卻還是掛著紗帳。
坐在裡頭的屋主人被密不通風的紗帳所圍,他指著旁邊道:「那裡有我前天取用的山泉水,自行取用吧!」
說沒幾句他就輕咳了起來,看來是夏日著寒,所以為了養病,並且防風,房間內才掛上紗帳。
「謝謝這位大哥。」僕役客氣的道謝,看見坐在帳裡的人點頭,才取過水壺倒了一杯水,先行走到房門口,恭敬道:「大人,請用……」
歸魚洋才接過那一杯水,紗帳裡的人聽到了僕役叫喚歸魚洋的聲音,忽然沉聲問道:「敢問這位大人是哪一位?」
僕役驕傲回答:「是咱們的父母官,歸魚洋大人。」
紗帳立刻打開,裡面是位面如白玉、氣質清雅的書生,但他此時卻是滿臉怒意的跳下床,三步並作兩步地奪過歸手裡的那一杯水。
「我這裡沒有水給這位歸大人用,立刻給我離開。」
僕役大吃一驚,從來沒有見過對歸大人這麼無禮的人,他也怒道:「你知道在你面前的人是誰嗎?就是歸魚洋大人啊,你怎麼敢這麼無禮……」
歸魚洋則愣了一下,他自從回到這裡,就深感自己受鄉民愛戴,也從未見過對他無禮的人,但這人對他不假顏色,連杯水都不肯施捨,看來心結頗深,不知自己曾經哪兒得罪過他。
「這位公子是哪一位,我認得你,或是得罪過你嗎?」
歸魚洋處事謹慎,未明白前因後果前不會發怒,他伸出一手,讓怒火上升的僕役先安靜下來,才好好的詢問。
馮笙寒聞言,氣得捧水的手直發抖,他漲紅臉,隨即又咬牙,漲紅的臉色變成如雪般的蒼白。
他冷冰冰的道:「你當然不認得我,我也不認得你,請趕快離開,我不想在我的屋子見到你。」
「這位公子?」
歸魚洋驚詫的看著怒下逐客令的書生。
這書生說的明明是氣話,這只讓他更確定自己曾與這個書生相識,只不過不知是不是冤案,否則怎麼對他如此的不客氣?
馮笙寒抬起目光,黑幽幽的眼瞳宛如烈火燃燒,整張臉卻如春日嬌艷花兒一般俊麗無雙。
歸魚洋目瞪口呆他的人才之俊,更察覺出他若再不離開,這烈性子的書生,就要將那杯水往他的臉上潑了。
一股同情油然而生,他可不想見到這位書生因為辱罵縣官而被收監在牢裡,看來他纖瘦的身子不太健實,才會在夏日著寒,若在那又臭又髒的牢裡過上幾夜,豈不是要了這個白面書生的命。
「好,我們離開吧。」
他對這個人才俊秀的書生起了惜才之意,因為不願計較,他輕輕的下了命令,僕役卻仍有氣,卻礙於他的命令,只好作罷。
兩人出了門,那書生也跟著出了屋子,彷彿在看他到底有沒有真的離開他的房子,或是還敢厚顏無恥的賴在他的屋簷下不走。
「這書生究竟是誰,我又是哪裡得罪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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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魚洋百思不解,回官衙裡翻了在此上任後的卷宗,也未發現有什麼與那書生有關的冤案。
最後他叫來師爺林宗仰詢問,講明今天發生的事情,問他是否認得那位住在半山的書生。
林宗仰身材矮小,辦事卻極機伶,也因為受歸魚洋所提拔,所以對歸魚洋十分忠心耿耿。
歸魚洋離開此地,回鄉去迎接爹娘骨灰來此下葬,更是把官邸內的事情都交給他辦,可見歸魚洋對他的看重程度。
聽完了歸魚洋敘述,林宗仰也同樣不解的搖頭。
「大人,我也不知那位書生是誰,也從未收過有關於他的狀紙,料想有些民間書生狂狷自大、批評世事,不把當任的官爺看在眼裡,請大人莫要放在心上,想必這人對任何人都是如此無禮。」
他這樣說也沒錯,世上也有這樣好發議論的書生。
歸魚洋點了點頭,料想連林宗仰都不知道,這官邸裡恐怕也沒人知曉了,可能真是如林宗仰所說吧,可是看那樣子,又像他跟自己有深仇大恨一般,不太像是那種喜愛議論世事的狂狷書生。
歸魚洋怎麼想都沒答案,只好放寬心懷,不再細思這一件事。
「那我回府去了。」
「是,恭送大人。」林宗仰彎腰一禮。
歸魚洋轉身離去,卻沒見到林宗仰矮小的身子更加低垂下來,他的臉上帶著猶豫,透露出內心的煎熬,忍不住低聲喃念著歉語。
「大人,這一件事就請您原諒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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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裡,剛才那書生的面貌在自己的腦海裡繞了幾繞,明明不合乎常理,怎能放下心懷?
「相公,你今日早回了。」
愛妻梁婉玉遞上一碗綠豆湯,他感激的接過,卻又不由得嘮叨幾句:「你已經身懷六甲,行動不便,又何必進廚做這些東西呢?萬一太過操勞動了胎氣,豈不是糟糕。」
「做給相公吃的,怎麼會談得上操勞呢?快些喝吧。」
梁婉玉聲音溫柔,擁有小家碧玉的氣質,臉蛋雖然稱不上美麗,卻是一派的溫婉,讓人瞭解她的性情原本就極為溫和善良。
「晚了,這裡白日熱晚上就冷,你出門也不多加一件衣衫。」
歸魚洋有些嘮叨,將外衣脫下披在她的身上。
梁婉玉感動的低下頭。
「相公,你對我真好。」
「說這什麼話,好像我們之間是陌生人一樣,你是我的進門妻子,不對你好,我要對誰好呢?」
「怎麼不戴著我娘的玉環,她生前一直說那趨凶避吉,你戴著,若是有什麼事,我娘在天之靈也會保佑你的,要知道生產不是容易的事。」
見她白裸著藕臂,他又叨念起來,再過幾個月她就要生產了,生產是一件難事,他著實忐忑不安。
梁婉玉點頭,小聲道:「相公,我下次就記得了。」
歸魚洋點頭,這才喝下那碗綠豆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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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一直記掛著那位書生的怒顏,歸魚洋連想了幾日,但就算想破了頭,也沒有辦法釐清自己究竟何時得罪他。
翻閱無數的卷宗,也不知那書生的姓名為何,趁著今日天空多雲,走起路來沒那麼熱,他又上山去了。
木屋外一片空寂,輕敲門,門內沒人響應,於是他推門,這次門沒像上次那樣一推就開啟,竟是鎖著的。
「請問有人在嗎?」
歸魚洋連連喊了幾聲,才在屋後聽到聲音,他轉向屋後,見到那書生,他有禮一揖──
那書生提著水直接見他時,一張臉漲得通紅,咬牙切齒的怒道。
「你來這裡幹什麼?不是說過了我這裡不歡迎你。」
他說得這麼不客氣,讓歸魚洋也一股氣往上衝。
他明明是有禮而來,怎知這個書生每次說話嘴巴都不饒人,倒像他倆是一輩子的仇家似的。
「你不歡迎我,你以為我就愛來這破爛地方嗎?」
因為氣一上來,所以歸魚洋說話也極為刻薄,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會說出這麼傷人的話。
馮笙寒提起桶裡的水直接往他身上潑。
「既然你不愛來,就快點滾吧。」
歸魚洋被淋得滿身濕,那水是山水,冰涼徹骨,但他氣得完全不覺得冷,直想要殺人。
歸魚洋怒火上升,他好久、好久不曾這麼生過氣了,眼前這人簡直是無理取鬧,哪裡像個知書達禮的書生,真是欺人太甚,害他一股火也往外冒,竟跟他一般見識起來。
老虎不發威,當他是病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