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中年男子佇立於南宮家的一處園子裡。
男子臉龐瘦削清俊、劍眉入鬢、鼻樑高挺、兩片薄唇緊抿著,細長微挑的鳳眼有著歲月曆練的痕跡,細細的紋路並未加深他的老態,反而散發出成熟的中年魅力。
獨自一人佇立在涼夜的庭院中,銀白月光將他的高挑身材拉出一道長長黑影,只見他抬頭仰望明月,神情看起來有些孤單淒涼。
不久,遠處傳來足音,男人目光警覺地望著入口處漸漸清晰的黑影。
「大哥,原來你在這兒!」南宮沐堯來到他身邊,笑道。「怎麼不到大廳同我們一起用飯?」
發現是自己胞弟後,南宮沐風神色和緩。「不了,我在房裡用就行了。」
南宮沐堯也是個好看的男人,不過他的好看卻與南宮沐風完全不同。他五官俊朗,由南宮璇身上大約可以找出他年輕時的丰采,一張臉雖然隨著年紀增長而有了些細紋,但仍非常迷人。
兩兄弟雖然出自同一娘胎,但長相各異,各有各的好看迷人之處,而兩人臉上最大的不同,大概就是那對眼睛了。南宮沐風遺傳自父親,有對細長堅毅的鳳眼,南宮沐堯卻像母親一樣,有一雙漂亮的大眼睛。
「這幾天璇兒邀了朋友回府裡住,年輕人玩得甚是開心。」南宮沐堯呵呵笑道。「他那位朋友滿有趣的,連我也很喜歡呢。」
「多交些朋友總是好的。」點點頭,南宮沐風不反對侄子廣交朋友。
「大哥你不出去?璇兒直說這些天都找不著你,結果他一直無法介紹你們認識,這會兒聽僕人說你在這兒,原本還打算過來見你,是我先擋了下來,要他陪著朋友,讓我過來找人。」
「他們年輕人自個兒玩就是了,要我們這些長輩去做什麼?」
「話不是這麼說,你也知璇兒向來尊敬你,連我這個做爹的也沒得比,他難得結識了一個無話不談的好友,總希望你也認識認識,而且……」頓了頓,南宮沐堯忽地一笑。「有位姑娘的眼睛很像你呢。」會這麼說是因為除了兄長外,第一次見到擁有這麼漂亮鳳眼的人,而且那姑娘的相貌總讓他覺得有些面熟。
「是嗎?」南宮沐風不置可否地輕笑。「告訴璇兒我累了,想回房休息,改天有機會再介紹給我認識吧。」
話一說完,他逕自轉身走了。
「大哥!唉——」南宮沐堯歎氣,自從二十年前那件事發生後,大哥就一直鬱鬱寡歡,也不娶妻生子,看來他這一生大概打算就這麼過了。
搖搖頭,他也走了。
滿園的清寂,只有清風拂過樹葉的颯颯聲響。
忽地,枝葉茂密的大樹上躍下一抹纖細身影,只見她抬起手,神色複雜地輕撫自己的眉眼,然後又凝望著南宮沐風緊閉的房門好一會兒後,她才轉身踏出他居住的院落。
「小霜霜,你跑哪兒去了?快來看哥哥我大展威風,把小璇璇殺得片甲不留,哭爹喊娘去……」
一進花廳,就聽見展飛颺大呼小叫,笑得亂沒氣質,葉凝霜真的很佩服他,在別人家裡還能這麼囂張,簡直就要反客為主了。
「四處走走。」
「哦?有發現什麼新鮮事嗎?」瞥了眼棋盤,輕輕鬆鬆落下一隻黑子,他涼涼地與她閒話家常,反正那陷入苦思的南宮璇可能還要想好一陣子。
「會有什麼新鮮事?」她反問。
「這個你應該最清楚才是。」他意有所指地笑道。
不相信她當真只是四處走走,肯定是探查事情去了,否則他們混進南宮府來幹麼?當白食客啊!嗟!這會兒才來和他裝傻?他可不會被輕易蒙過去。
葉凝霜不語,難得地漾起一抹極輕、極淡的笑意。
為什麼總覺得他好似知道了某些事?尤其住在南宮家的這幾日,他總是有意無意地與她打著啞謎。
心中愈來愈清楚明白他表面看似玩鬧,實則思慮縝密,就算知曉了一些事,也不曾試圖刺探她,揭露她的心思,這讓她莫名地有份安心,覺得他——是值得信任的。
見她唇畔淡淡的笑花,展飛颺大眼閃過一絲柔和,隨即又頑劣地對下棋對手大喊。「小璇璇,你到底好了沒?一步棋要想這麼久,哥哥我等得快長鬍子了。」
「再一下,再一下,快好了,別催。」苦思之人猶兀自苦思。
「就是嘛!你急什麼急?我家少爺一定會贏你的。」小喜凶巴巴的。這幾日她雖不再敵視展飛颺,但卻養成與他鬥嘴的習慣。
「小喜,你還挺忠心護主的嘛!不過小璇璇注定是要輸了。」展飛颺非常喜歡戲弄這個小丫環,看她氣得直跳腳,他就特別開心。
「你胡說!你胡說!」小喜臉紅脖子粗地叫道。「少爺才不會輸。」
「哦?那這幾日每次下棋必被痛宰的是誰?難不成是小璇璇的雙胞兄弟?」
葉凝霜早已習慣聽兩人一來一往的拌嘴,這兩人一見面必吵,旁人都快受不了了,可他們卻樂在其中。
南宮璇向來對自己的棋藝深具信心,可這幾天卻大受打擊,屢屢敗在展飛颺手下,而且對方還是以極輕鬆的態度獲勝,這讓他極不甘心,所以每日定找他廝殺個幾盤,打算一雪前恥,只是至今尚未成功。
「好吧!就這樣!」磨了老半天,南宮璇終於落下一子。
「小璇璇,這下你真的要兵敗如山倒了,呵呵……」收回注意力,瞄了眼棋盤,發現對方果真落入自己早先設好的陷阱中,展飛颺將手中黑子放入確實位置,頓時棋盤上零零落落的黑子活了起來,有如戰場上的兵將,氣勢滔天地實行殲滅戰術,將一大片白子鯨吞蠶食掉。
「怎會這樣?」南宮璇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苦思良久的一步棋,三兩下就被破解,而且還被吃掉一大半江山。
「呵呵……想在棋盤上贏我,你還早得很!」猖狂得意的笑聲自他口中響起,那副嘴臉讓人很想痛揍一頓。「這下棋佈局就像在打仗……」
「打仗?」葉凝霜冷淡的臉有絲詫異。
「呃……沒……沒什麼啦!」像是說溜了口,他忽然不自在地停頓一下。「我……我是說要棋藝精湛的人才有可能嬴我,像小璇璇這種半調子就到一邊去喘著吧。」
葉凝霜若有所思地凝視著他,回想起在小野店內追殺他的威猛男人,還有他隱於外表下的細膩心思,在在都透露著他絕非一般尋常人,心中隱隱約約察覺他似乎有事隱瞞,可就算如此又怎樣?畢竟他們只是毫無關係的兩個人,她沒什麼資格追問,不是嗎?那為什麼她會這麼不開心,胸口會莫名地微微泛疼呢?
他是因為不信任,所以才瞞著她嗎?還是……「小霜霜?」好……好恐怖喔!小霜霜的臉色有點難看耶!
被他的叫喚驚醒,葉凝霜才驚愕地發現自己竟為了他而心緒波動,腦海裡也充斥著他的身影……她感到驚惶,急忙移開目光,穩住心神。
偷覷她一眼,發現她不再以探查的眼神在他臉上搜尋,展飛颺暗暗吁口大氣,趕忙專注在無危險性的棋局上。真是嚇死人了,小霜霜那雙清明的鳳眼瞅得他心虛得緊。
「我自認棋藝已經很精湛了。」南宮璇喃喃自語,還試圖力挽狂瀾。
「對我而言還不夠好。」嘿嘿,還想苟延殘喘?別作夢了!
沒三兩下,他就將南宮璇殺得片甲不留,讓他舉白旗投降認輸。
「除了伯父與你,我還不曾輸過。」南宮璇棄械投降,話裡大有不甘之意。
「怎麼,你伯父很厲害?」展飛颺笑問。他發現葉凝霜不動聲色地傾聽兩人的對話,似乎對那一直未現身的南宮沐風深感興趣。
「當然!伯父是我最尊敬佩服的人了。」話裡有著濃濃的崇敬。
「呵呵……聽說他不曾娶妻,這杭州城有許多——嗯,該怎麼說呢……不太好聽的傳言。」最好南宮璇能自爆內幕,好滿足他的慾望。
南宮璇多多少少也曾聽過那些胡亂的揣測,對不實的傳言深覺不快。「市井小民的無聊談論,不聽也罷!伯父不近女色是有原因的。」
「哦?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也不是很清楚,只記得在很小的時候,我聽外面的人說什麼南宮家的老爺有斷袖之癖,當時我不懂,以為伯父生了什麼不好的病快死了,於是哭哭啼啼跑回家問伯父……」
「哈哈……然後呢?」展飛颺大笑,可以想像他幼時的愚蠢,哪有小孩會去問當事人是不是「性趣」有問題?真好奇南宮沐風當時的表情。
斜睨著他,南宮璇當然知道他在笑什麼。「伯父只說他沒病,不成親是因為他已經有妻子了,他在等他的愛妻回來……」
「不是沒成過親嗎,哪來的妻子?」啊哈,似乎有內幕呢!
「好像是成親前發生了一些事,後來婚禮取消,新娘子也不知去向,然後伯父就未曾再動過成親的念頭,一個人孤單到現在,癡癡等著那未過門的女子。」
「還真癡情啊!」展飛颺佩服不已,忙追問。「到底是發生什麼事?」
南宮璇搖頭。「我這個做晚輩的也不清楚,詳情大概只有伯父知道吧!」
故事聽得不明不白,展飛颺很不過癮,倒是葉凝霜臉色有些奇特。
「南宮老爺曾說過那新娘子叫什麼名字嗎?」她故作不經意問道。
「這倒不曾。」
「一些老嬤嬤或資歷較深的奴僕應該會知道吧?」她難得對事這般追根究底。
南宮璇苦笑。「當時服侍南宮家的一些婢女、奴僕全被大伯給辭退了,如今南宮家的下人根本沒人知道這件事。」奇怪,葉姑娘怎會對這件事如此在意?他不免好奇地瞥她一眼。
「哇——」展飛颺吹了個又響又亮的口哨。「到底是發生什麼事讓南宮大老爺做得這般絕?」
得不到答案,葉凝霜抿唇怔仲出神,顧不得南宮璇的奇怪目光。
忽地,展飛颺起身,伸了個大懶腰。「累了,哥哥我要回房休息。小霜霜,我們走吧!」
「咦?不再下一盤嗎?」怎麼聽完故事就走人?太沒江湖道義了,他還盼著要雪恥呢,怎麼可以一走了之?
想知道的都從他嘴裡挖出來了,沒有利用價值的人不值得浪費時間。展飛颺不管他,拉了人轉身就走,甚至還瀟灑地揮手,惡毒地笑道:「你找小喜下吧,等棋藝進步了再來找我。」
找小喜?那他恐怕只會越來越退步。
南宮璇咕噥著,一回頭卻見小喜喜孜孜地張著大眼,充滿期盼地瞅著他——哦!不會吧!
走在回房的廊道上,葉凝霜低頭不語。
「別想太多,快去睡吧!」
「你——知道了些什麼?」
「我什麼都不知道。」調皮地眨眨大眼。「倒是哥哥我現在很想做一件事……」
邪笑不已地盯著她瞧,表情宛若一頭飢餓很久的大野狼。
真是太罪惡了,怎麼可以一直引誘他呢?好想……好想……好想撲上去……她沒接腔,粉唇微啟,細長迷人的鳳眼透露出疑問。
「給點甜頭嘗嘗吧……」驀地,他嘟起嘴,二話不說往粉唇印下一吻,然後飛身竄進自己房裡,緊閉的房門內還傳來偷香成功的得意大笑。
葉凝霜一驚,想閃避已是不及,就這樣硬是被他給偷去初吻,聽那猖狂笑聲,她簡直不知該如何是好。早該知道這個男人沒一刻正經,她怎會疏於防範呢?
撫著唇瓣,回想兩唇相接時的感覺,雖然只是短暫的一瞬間,但他那溫軟的嘴唇——老實說,並不讓人討厭,甚至有種麻麻的刺激感……想到這裡,她白淨的粉頰泛起淡淡嫣紅,索性暫不回房,漫無目的地在南宮府邸內散步,讓夜風吹走一身的燥熱。不知不覺,她又走到南宮沐風獨居的院落,瞧著入口處上的題名——思君院。
莫名地,她有種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感覺。當初原本只是打算來瞧瞧「他」就走,可是如今……不由自主地踏入寧靜的院落,房門內微亮的燭火將孤單寂寞的男人身影映照在紙窗上……她終於忍不住心中衝動,飛躍上屋頂,悄悄搬開一塊琉璃瓦,偷偷瞧著房間內的男人——南宮沐風坐在桌前,對著燭火輕撫手中的玉釵,那溫柔的撫觸,珍愛憐惜的目光,宛如手中之物是珍貴異寶,而不是一枝平凡至極的頭釵。
喂!快把頭釵還給我……沐風,你說我插這枝頭釵漂不漂亮……忽地,他像是想起了什麼,猛地將玉釵揣在心窩處,臉上滿是痛苦。
他啞著聲音低喃。「君兒、君兒,你到底在哪裡?你真那麼狠心不見我……」
「唉!」
一聲低歎響起,南宮沐風渾身一震!
這……這聲音是……是……「君兒!是你!你回來了是不是?」南宮沐風在房內四處尋找,狂亂大喊。「為什麼不讓我見你?你快出來啊,我想你想得好苦……」
「為什麼不出來?我知道是你,是你回來了……」在房內找不到人,他驀地衝出房門外,在偌大的庭院裡瘋狂叫著。
葉凝霜機警地趴在屋頂上。沒想到只是心有所感的輕輕一歎,竟會讓他聽見,造成他那麼大的反應,那癡狂的神情和南宮璇口中所形容的冷靜理智,永遠值得信賴的南宮沐風簡直判若兩人。
瞧他呼喊娘親閨名的癡狂模樣,葉凝霜只覺一陣酸楚湧上心頭……他到底還是惦記著娘親,二十年來癡癡盼著娘回來與他團聚啊……可這美夢卻會因她身世的曝光而破滅,屆時他若知曉娘親已逝,將會多麼的心碎?支撐意志的支柱一旦倒下,他將會如何呢?她不敢想像。
也許,也許她不該回來,不該與他相認,就讓他心存冀望,保有美夢的等著娘親,對他而言或許才是最好的吧?
「你出來啊,就算只見一面也好,出來啊……」對著夜空,他癲狂大叫,一聲比一聲淒厲的聲音,飄散在風中。
瘋狂的叫聲沒多久就驚醒了南宮府內的其他人。不多時,一盞盞燈火夾雜著紛亂腳步聲全往這兒來了。
葉凝霜居高下望,發現一大群人直往這兒奔來,帶頭的就是南宮沐堯與南宮璇父子,心知再不走,等一下就無法脫身。於是,她悄悄地避開眾人,迅速地往客房方向飛掠而去。
而思君院內的南宮沐風依然喊叫著,不放棄地在庭院內的每個角落找尋自己朝朝暮暮想了二十年的人兒。
一大群人趕到時,看到的就是他發狂四處搜尋的景象。
「少、少爺,大老爺怎麼會這樣?」小喜嚇傻了。她從小就被賣身到南宮府裡,少說也有十幾年光景,從不曾見過大老爺如此失控的模樣,今夜是怎麼了?
「我也不知道。」南宮璇也很震驚。「爹,伯父他……」
南宮沐堯擺擺手,示意眾人噤口。兄長這種模樣他也只在二十年前看過一次,那一次的傷痛讓大哥至今仍未痊癒,只不知大哥今夜為何又是這般模樣?發生什麼事了嗎?
「大哥……」南宮沐堯小心翼翼地走近他。「你在找什麼?你告訴我,我好叫大家幫你找……」
「沐堯,是君兒,君兒回來了!」南宮沐風猛力抓住他,狂喜叫道。
「是她!」南宮沐堯一愣。「大哥你會不會弄錯了?」
「不!我沒弄錯!是她,我聽見她的聲音了!」見他不信,南宮沐風將他推開,對著四周大喊。「君兒,你快出來,告訴他們我沒聽錯,是你回來了對不對……」
瞧見他臉上的癡狂,南宮府裡上上下下的奴僕都被嚇壞了,這根本不是他們所熟悉的大老爺啊!
「爹,伯父到底在找什麼?君兒又是誰?」南宮璇實在壓不住心中的好奇,到底是誰能讓伯父一瞬間變了個人?
「一個改變你伯父一生的人。」南宮沐堯歎氣,再次走近兄長。「大哥……」
「我沒聽錯!那是她的聲音,我盼了二十年的聲音!」不等他將話說完,南宮沐風就惡狠狠地打斷,表情淒楚又狂亂,似乎不許任何人打碎他的美夢。
「我知道,我知道你沒聽錯!」溫言安慰兄長,南宮沐堯扶著他到一旁的石椅上坐下。「你先休息會兒,我讓下人幫你找去,人多找起來也快,一有消息就馬上通報你,你說好不好?」
「不!我……」
「大哥,若她真回到府裡,我們一定可以找到人的。你稍安勿躁,坐下來慢慢等吧。」他柔聲道,像在哄小孩似的。直到南宮沐風點頭後,他才轉頭對呆立一旁的眾多奴僕下令。「你們現在就去翻遍府裡每個角落,只要見到陌生的女子,全部帶到大老爺這兒來。」
所有下人面面相覷,不知該作何反應?找陌生女子?這南宮府裡哪有什麼陌生女子?
「還不快去!」南宮沐堯怒叱。
看見一向溫和好言的二老爺生氣了,大夥兒紛紛應聲,連忙跑開,四處去尋人。
平靜的府邸頓時紛亂嘈雜,燈火、火炬充斥在府內每個角落,人人忙著尋找陌生女子,可是隨著時間流逝,回到思君院通報的消息聽在南宮沐風耳裡,卻將他一步步推往地獄。
沒有!沒有!府內沒有陌生人!
這對他而言是多麼殘忍的宣告。
直到最後一個人回來通報沒有尋到任何人時,他終於忍不住彎下身,將臉深深埋藏在雙掌中,嗓音暗啞的說道:「難道真是我聽錯了……」
「大哥……」看著他一向挺直的背脊垮了下來,南宮沐堯不知該如何安慰。
「走吧!你們都走吧!」透過掌心傳出的聲音帶著微微的顫抖。
「伯父……」南宮璇從沒看過伯父如此難過的模樣,他很是不忍。
「讓我一個人靜一靜……」他低啞嘶喊。
「走吧!」南宮沐堯一使眼色,要所有人退出思君院,他自己也跟隨在後。
正當要踏出院落時,忽聽身後傳來重物落地的砰然巨響,他連忙回身——「大哥——」
南宮沐風已經不省人事地昏倒在地。南宮沐堯驚恐地緊抱住他叫喚著,深怕他有什麼意外。
「快!快叫大夫!」南宮璇也跑了回去,一邊要人去請大夫,一邊幫父親將伯父扶進房裡。
「不好了!大老爺昏倒了!」
「快!快請大夫來!」
「少爺要人送水到大老爺房裡……」
本已漸漸平靜的府邸再次因南宮沐風的倒下而慌忙起來,看來今夜的南宮府很不寧靜。
匆忙回到自己暫住的客房院落,還沒穩定心神就見隔壁房本該睡下的展飛颺好整以暇地站在房門口等著她。
「你還沒睡?」心虛地避開他探索的目光,葉凝霜覺得自己好像當場被人逮著把柄般。
「外頭熱鬧得緊,哪睡得著。」他耳力極好,遠在另一方院落的騷動也聽得清清楚楚,心中懷疑是她所引起的,所以步出房門探查,卻見她的房間一片漆黑,側耳傾聽也無她入睡的氣息,這才等在門口逮人,果然沒多久就見她神色不定地回來。
「可我卻累極想睡了。」隱於迴廊陰影下的他,似乎異於平日的笑鬧溫和,渾身散發的迫人氣勢,令她不禁心顫,急忙想越過他進房。
一把捉住她想推開房門的藕臂,展飛颺長臂一撐,將她圍困在自己與廊柱間,娃娃臉上有著難得的嚴肅。「說吧!你與南宮家到底有何牽連?」光聽遠方傳來的喧鬧聲,用膝蓋想也知道事情鬧大了。
「不關你的事!」葉凝霜倔強地別開頭,表明不願他插手介入。
「你不說,哥哥我怎麼幫你?」展飛颺氣悶道。
「我不需要你幫。」漠然地想推開他。
對她如此冷情的反應,展飛颺莫名地感到極度不悅,猛地抓住她雙肩沉聲道:「就算是朋友也會互相幫忙,難道這些日子的相處,我連朋友也構不上?」他對她是有些好感的,否則先前便不會偷吻她了,雖說那一吻帶著戲謔的成分居多,但若沒有幾分的喜歡,他是不會出手的。可如今她有事不找他幫忙,還想將他撇得遠遠的,怎不令人氣結。
「我……」本想說出絕情話氣走他,可一對上他陰霾的深邃黑眸,她竟說不出口來。
瞧出她內心的動搖,展飛颺眼底充滿認真。「小霜霜,你該明白,不管你是為了何種目的而來,我絕對會幫你的。」
「我……」葉凝霜一窒,在他深沉注視下張了幾次口,卻始終無法說出,最後竟一掌擊向他胸口,掙脫鉗制退至花園小道上。
「小霜霜?」雖說她出手不重,意在逼退他而已,但受了一掌的展飛颺仍是不由得驚疑地瞅著她。
「對、對不起!我無法告訴你……」關於那件事,她還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充滿抱歉地凝睇他一眼,葉凝霜逃避地縱身飛躍離去。
「該死!怎麼說走就走?」面對這戲劇性的變化,展飛颺不及多想地連忙追了出去。
只見一前一後兩條黑影以極快的輕功,穿梭在杭州城的夜空下,直往西南城郊方向飛掠而去。不多久,兩人已追逐來到溪谷縱橫、山巒遍佈的林野山區間。
「小霜霜!」展飛颺大吼。眼看她頭也不回地往前奔,他足下奮力一蹬,凌空飛躍至她面前,將她迎面攔下。
去路被阻,葉凝霜不得不停下腳步,用著幽深難懂的美眸望著眼前傲然挺立的男人,深深歎了口氣。怎麼這個男人就是不懂得放棄呢?
夜間山風徐徐吹來,輕輕拂起相視沉默的兩人衣衫……「小霜霜……」展飛颺正要開口,驀地,不知從何處傳來悲淒狼嗥,一聲比一聲淒涼,讓聞者皆能感受到那未能說出口的傷痛。
「噓——」注意力被狼嗥轉移,葉凝霜以指觸唇,要他噤聲。
她久居山野間,對動物的各種聲音多少都能感覺得出其中不同的涵義。這狼嗥悲絕異常,可能是出事了。
「怎麼回事……」正要發問,卻見她突然丟下他,飛奔至前方不遠處的斷崖邊,害得他也急忙緊追上去。
就見一頭母狼佇立在崖邊,發出陣陣悲嗥,還不時往崖下探望。感覺到有人靠近,它霍地轉身低嚎,發出警告。
「別接近它!」展飛颺怕母狼會攻擊,飛快地出手拉住她,不讓她接近。
「沒事的。」她輕聲說道,不顧他的警告,反而還慢慢靠近,口中對著母狼喃喃輕語。「我不會傷害你,你別害怕……」
因她執意接近,展飛颺只好全神貫注,小心戒備母狼會突然躍起攻擊。
也許是她聲音中的輕柔讓母狼感受到她的善意。隨著兩人漸漸靠近,它也慢慢放鬆警戒、散去敵意,將所有的注意力放至斷崖下,悲涼嗥聲再起……一站至崖邊,葉凝霜即隨著母狼視線往下望。在銀白月光映照下,隱隱可見筆直的峭壁懸崖中,突生出一株小樹幹,小小的綠叢上有一團黑黑的身影蠕動著,並發出斷斷續續的低叫。看來是一頭不知何故跌落斷崖的小野狼,所幸恰巧被小樹叢給托住而救回一條命。不過峭壁前後皆無路可行,除非小野狼能飛天遁地,否則沒幾天也要活活餓死了,看來母狼就是在傷心自己的小孩注定要走上死亡這條路吧!
「哇!這小傢伙怎會笨得摔下去?我看只有死路一條了!」展飛颺也瞧清楚狀況,不由得嘖聲連連,原本與葉凝霜相視的緊繃氣氛頓時一鬆。
似乎能聽懂他的話,母狼嗥叫得更是悲淒。
「我要救它!」望向母狼憂傷的眼,葉凝霜心中一動,決定不管有多危險都要把小野狼救上來。
「什麼?」她瘋了不成?展飛颺叫道。「小霜霜,你有沒有搞錯?這懸崖筆直平滑得像面鏡子,你要如何下去救它?不行!太危險了!」
就在他反對的同時,底下傳來小野狼的微弱嗥叫,好似正在與崖頂上的母狼道別。
「小狼死了,娘媽媽一定會很傷心的。我不要瞧見任何骨肉分離的畫面在我眼前出現……」她幽然飄蕩的聲音好似正陷入回憶中……與娘親死別時的傷痛,她永遠無法忘記,所以對母狼和小狼正面臨生離死別的傷絕,感受特別深。
「我不許你下去!」光想到她爬下懸崖極可能面臨到的危險,他就堅決反對。
「我毋須你的同意。」淡淡地,她再一次隔開兩人的關係,蹲下身仔細檢查崖壁上所有可能的落腳處,顯示她真打算付諸行動。
「你……」看來她是認真的。頭大地抹抹臉,他實在沒辦法眼睜睜看她冒險,展飛颺有氣無力道:「你甭下去了,哥哥我救總成了吧!」為了一隻小畜牲拚老命,說出去會笑死人吶!
「你不必為我做這些事。」這斷崖沒啥支撐點,她知道要下去挺危險,於是斷然拒絕。
「誰說我是為你?哥哥我一時慈悲心大發,想積積陰德不成?」沒好氣地睨她一眼,展飛颺斷然地將她往後拉,自己朝崖壁細細觀察。
有了!小樹叢旁有一塊極小的突出物——極小!勉強僅能供五根手指攀住,不過聊勝於無啦!
他站起身,伸了個大懶腰,玩笑道:「小霜霜,倘若哥哥我不慎摔落谷底,你可不能逃之天天喔!記得要幫我收屍吶……」話還說著呢,就見他毫無預警地縱身下躍,葉凝霜想阻止已來不及。
「小心!」被他駭了一大跳,葉凝霜緊張地守在崖邊探頭下望,只見他攀住一小塊突出巖壁的小岩塊,僅以五根手指的力量支撐全身重量,掛在懸崖峭壁上,景況驚險異常。
展飛颺一手攀住巖壁,另一手則伸向樹叢上縮成一團發抖的小野狼,嘴上喃喃不已。「小畜牲,哥哥我為了你冒生命危險,日後記得要來報恩吶……」
抓住小狼,他小心翼翼地將它塞到懷裡,手上運勁正準備奮力而上時,說時遲、那時快,攀住的小岩塊似乎支撐不了他的重量,瞬間崩落……完了!展飛颺腦海裡方竄過這個念頭,感覺自己的身體正急速地往下掉時,另一股強大力量瞬間拉住他的手腕……「小霜霜!」抬頭一瞧,竟是葉凝霜飛快躍下,一手拉住他,一手扯住那懸崖上的小樹幹,及時救他一命。
「你還好嗎?」她急忙詢問,難掩驚慌之色。
「還沒死就是!你幹麼也跳下來?想陪哥哥我殉情不成?」
已經到這關頭,他竟還能說笑?真是服了他了!葉凝霜懶得回應他,努力地苦思解救之道,畢竟他們不可能支撐太久!
這下可好了,兩人的性命竟全靠那株小樹!展飛颺苦笑。
「我先將你拋上去,然後……」葉凝霜才開口要說出自己所想的辦法時,沒想到屋漏偏逢連夜雨,小樹幹竟無法同時支撐兩人重量,樹根上半部已然連根拔起,僅剩根部還連著巖壁,兩人正一寸寸地往下滑落。
「小霜霜,你放手吧!」發現到此番景況,展飛颺毫不遲疑地要她放開他。
「不行!」她毫不考慮地拒絕。「我先將你拋上去,然後你再想辦法拉我上去……」
「你明知這是不可能的!」展飛颺急忙打斷她。「這樹幹承受不了你拋我上去的力道,肯定會斷裂,屆時我們兩人都會葬生崖底。倘若你放開我,依你的重量,它應該還能承受你自己運勁上竄……」
「要我放手看你墜崖,這我辦不到!」
「你不放手,到時我們兩人都會死,你若放手搞不好還有一線生機……」就算要死也沒必要讓她陪他一道死。
「那麼我們就一起死吧!」她淡然微笑,在這生死關頭,心情竟異常平靜。不知何故,葉凝霜清楚明白自己絕對無法捨下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你……」展飛颺一時無法成言,內心大受撼動。以往他看過太多人到了生死關頭之際,為了求生存,就算對方是至親之人也照殺不誤,可沒料到平日看似冷漠的她竟寧願放棄生機,也不肯放他獨墜崖底,她對他到底是怎樣的心思啊……「你現下不放手,往後哥哥我可要握住你一輩子喔!」他似真似假笑道,內心激盪不已。
「說什麼胡話,還不知有沒有往後呢!」當他又在說笑,葉凝霜沒有仔細去探究他語中真偽。
聞言,他輕聲一笑,打定主意不願在此時一命嗚呼哀哉,開始積極地左右張望,尋找任何可能的生路……咦?五丈遠那個突出的小黑點應該可供利用,嗯……不過好像太遠了……慢著慢著,應該有辦法……「小霜霜,看到五丈遠那塊突起的小岩石沒?」
順著他視線望去。「嗯,看到了!如何?」
將懷中的小狼抓出,讓它緊攀住自己頸項,展飛颺咕噥。「小傢伙,你可得攀緊啊,摔下去哥哥我可不負責……」口裡還叨叨絮絮念著,一手卻忙不迭解下腰帶,只見他褲子瞬間滑落,堆疊在足踝處晃蕩。
「你在做什麼?」葉凝霜嬌斥,雙頰燒紅,此時美眸已不知該住哪兒放。以前雖也曾在溪邊遇過他光裸著身體,但那時他是在水底下啊!
「救命啊!」展飛颺沒好氣道,其實心中也挺委屈的。有誰聽過為了救一隻小野狼,最後還得落得光屁股犧牲色相?有哪個英雄是這樣當的?
救命需要解下腰帶嗎?葉凝霜就算疑惑,此刻也不好意思問出口了。
「小霜霜,待會兒我一拋出腰帶,你便放開我,乘勢捉住腰帶的另一端將我蕩到小岩塊那兒,可以嗎?」
他一說,葉凝霜馬上明白用意。「可以!」
「好!我數到三便拋嘍!一、二、三——」
一見黑色腰帶揚起,葉凝霜果然立即放手,迅速而準確地抓住,手腕運勁順勢將他帶到小岩塊邊。岩塊很小,僅供展飛颺兩根手指攀攫,他眼明手快立刻出手攀住,兩根指頭為了支撐整個身體因而出力過甚,擠壓泛白。
葉凝霜則因這一輕微使力,使得另一手捉住的樹幹斷裂更多,身子又下滑好幾寸。情勢更加危急,兩人之間靠著一條黑腰帶維繫。
展飛颺這邊才穩住便急忙轉頭瞧她的情況。「你那邊還好嗎?」
「還撐得住!」
「好!這次換我藉著腰帶送你上崖頂!」話聲方落,他信手一抖,果然一舉將她給拋送到崖頂。
葉凝霜才落地,立刻運勁至手中的黑腰帶,將還在崖底下的他給拉了上來。
「轉身!轉身!」才爬上崖頂,展飛颺就哇哇大叫。「你別想再偷看哥哥我。」
想到他下半身光溜溜,葉凝霜臉蛋通紅,慌張地忙轉身閉眼。
唉!這次犧牲可大嘍!展飛颺哀歎。拉上褲子、繫上腰帶,沒多久已整裝完畢,不復見方才狼狽可笑的模樣。
「行啦!」邊通知她,邊將頸項上的小野狼放下。但見小野狼一下地便驚惶奔至母狼身邊,一大一小的身影直往黑夜裡奔去,不多久即消失蹤影。「嗟!畜牲就是畜牲,也不懂得感恩圖報,就這麼跑走了,虧哥哥我差點掉了一條命!」展飛颺笑罵不已,全身虛軟仰躺在地。
「你何必與畜牲計較?」回過身見他呈大字形躺著,葉凝霜淡然道,只要能救得那對狼母子團圓,她就心滿意足了。
「你又何必一定要救小野狼?」他狡猾反問。
她再次無語,展飛颺見狀也不再逼問,只是拍拍身旁的地上,要她坐下。
在他身邊抱膝而坐,兩人無聲地享受死裡逃生後的皎潔明月與清涼山風……良久,展飛颺忽地翻身坐起,用迥異於平日笑鬧的沉靜嗓音道:「小霜霜,哥哥我不逼問你與南宮家的關係,不過我不要你逃避。咱們是不是該回去了?」
「我不……」
「回去吧!」看清她的心,展飛颺微笑道。「等你真的想清楚,確定要離開,那麼哥哥我絕不阻止。」這個外表冷漠,內心卻極為單純的小姑娘確實勾起他對女人不曾有過的情感,只有她能讓他甘於為她花費心神,毫無理由地幫她。
唉!葉凝霜在心底偷偷歎氣,為何這個男人就是能看穿她猶疑不決的心呢?
「走吧!」
站起身,他伸出大掌握住她的柔軟小手,如同往常地笑開一張燦爛的娃娃臉,心中想的卻是——一輩子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