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有令,先莫逮她。」
徐達策馬直奔自家小宅。馬蹄未停,她就自馬背躍下,將韁繩塞給出門迎接的婢女。
徐達疾奔入宅,直通她的閨房,取出珍放在櫃裡的一尺鳳凰袍。她正要快步出去,忽見臥房裡的隨身長刀,她只遲疑一會兒,就收回目光,奔出府上馬而去。
「等等,小姐,你發沒紮好啊。」婢女忙著撿起泥地上的發繩,但徐達早已不見蹤影。婢女心知有異,連忙關上宅門,匆匆往大魏質子府而去。
徐達直接在馬背上披上鳳凰袍,也不管是否弄髒袍身,一到獄門,她立即跳下馬大喊:」西玄徐達,奉徐太師之命帶囚犯秦大永。」
幾名獄衛皆是一呆,細細打量眼前這位穿著御賜鳳凰袍的女子。
一頭飛揚黑髮未束,平常旁分的劉海如今幾乎掩去她的黑眼,但劉海下透著晶亮的厲色,御賜鳳凰袍穿在百宮身上該是高貴又風雅,偏面前這人的鳳凰袍僅僅曳地一尺,衣腰未緊,不高貴也不風雅,簡直在糟蹋這件袍子……卻令得在場獄官不由自主地噤聲起來。
其中一名獄官動了動嘴,認了好久才認出眼前的人來。
「徐二小姐嗎?秦大永是重刑犯,沒有廷尉令牌萬萬不見得,何況秦大永所犯案件,已有二皇子負責,沒有二皇子的命令,即使太師也……」
徐達無視獄官緊張的神色,沉聲喝道:」都不看見我身上穿的是什麼嗎?」
「二小姐,沒有二皇子的旨令,真的……」
「徐二小姐。」有獄官自獄門現身,面有難色。」現在你想見的人,已經走了。」
徐達渾身一震。
獄官上下打量著她,哼聲道:」咱們正審著呢,你一聲大喝,秦大永就咬舌自盡了。這要我們底下人怎麼回報?難道……要我們照說,秦大永一聽你大喊,便一力承下罪名?這其中的曲曲折折,還請二小姐向二皇子說個明白才好。」
死了?頭兒死了!徐達不理獄官,直奔入獄。
一入獄門,就是刑室。她先是聞到一股濃重的腥臭,接著,她看見倒臥在血泊裡的漢子……,那是不是頭兒,她已經認不出來了,會折磨成這樣,要的分明不是口供,而是在逼這人死。
她慢慢地蹲下來,指腹輕輕觸著流滿泥地的鮮血。血還沒有凝固,還有些溫熱,如果能讓它們回流,眼前這男人就能復活了吧。
她以為她夠快,事關皇室,廷尉哪可能輕易結案?就算是要栽贓也得要載個好樣子,討個供詞才成。她心裡的頭兒,就算是斬斷四肢,也不可能去承認他沒做過的一切。
她小心翼翼舉手碰著那五官模糊的屍體。
「……是我……不好……徐達無能至此……連個相救的人……都救不得……」出口的話破碎到喉口陣陣刺痛。
活了十九年,她到底真真正正做過什麼?如果頭兒今天結識的不是徐達,而是徐回,徐直,是不是就能及時救回一條命?
如果頭兒真是聽見她在獄門外的喊話而咬舌自盡,那在頭兒心裡必是要保住她……背後那人有心要殺掉每一個可能得知頭兒要做什麼大事的人,他才不願拖累她……誰有這麼天大的威權……
她猛然起身。
獄官一顫,下意識地退後,嘴裡喃著:」二小姐,這鳳凰袍沾上此地積血,是有罪的……」
徐達徹底無視他,直接策馬而去。她心裡只有一個目的地。
當她騎著快馬經過醉心樓時,有幾名小倌正打著呵欠開窗,見到旋風般的英姿,以為自己眼花,再一定睛,脫口叫道:」徐二小姐!」他眼兒瞪大,大呼小叫:」不得了了,是不是我瞧錯了,她的手上、衣袍都是血啊!」
溫於意正在穿衣,聽得外頭小倌亂吵亂嚷,頓住。
「王爺?」清風正溫柔地替他攏衣平袍。
他揮開她,快步行至大廳,問道:」徐達往哪兒走?」
小倌一看是他,想了想,答道:」往西通街那兒吧。」
西通街?西通街上有什麼?有……秦大永宅子!溫於意心裡一整,這女人不是挺愛明哲保身的嗎?不是該去獄牢後憑弔幾滴淚,就繼續過她平順的人生嗎?
還是,她是因人而異,寧願為那個秦大永豁出去?
「王爺!」清風追了出來,以極低的聲音輕聲道:」這是西玄自家事,王爺昨晚來此避禍,如今何苦再蹚進去?若能與徐家交好是最好不過,但王爺這兩年只結識徐達,避開其他徐家人,王爺此舉,不是動了真心嗎?」
溫於意看她一眼,冷笑一聲:」真心?北A人也有真心嗎?莫說我,你又曾得到誰的真心過?本王任何一舉一動已逃不過你眼皮下,如今你還想限制本王行動麼?」語畢,揮袍而去。
已出醉心樓,真好有貴族公子要離去,溫於意大笑,搶馬而去。」兄弟,晚點馬兒再賠你!」
他往西統街直奔而去,眼尖瞥見皇室禁衛隊的軍員不著痕跡混入市井裡。當他通行無阻來到秦宅時,徐達正要推開秦宅大門,他飛身下馬,奔前拉住她的手腕。
她手上滿是鮮血!
「徐達,跟我走!」
他竟然甩開。他面有薄怒,冷聲道:」徐達!與你無關的事,你偏要惹禍上身嗎?你已經避開了,為何還要直往裡頭找死?」
她停頓,慢慢地回頭看著他。晨風撩起她的長髮,露出那雙恍惚赤紅的美目。
他驚愕她近乎木然的神色。
她思緒鈍鈍,思索片刻,才沙啞道:」秦大永一脈單傳,徐達若不互助他妻兒,將來九泉之下,當兄弟的我如何面對他?」
「……只當是兄弟,你就這般視死如歸,把命都豁出去?」
他的聲音始終在她週遭浮浮蕩蕩著,她聽不真切,也無心凝神去聽。她轉頭走進秦宅。
宅裡靜悄悄地,她只來過兩回,但見嫂子不怎麼歡迎,從此。她不再來了。
她看見地上被毒死的僕婢,背脊一陣陣寒涼。她一路走去,見到秦家夫婦的寢房門大開,木然的顏色終於有了變化,她聲音粗啞叫道:」嫂子!」她奔進屋裡抱起那著白衫貌姿平庸的婦人。
「……徐達?」那看似幾乎已斷氣的屍體猛地張眼。
「是我!嫂子!」徐達大喜過望。」我抱你跟孩子去找大夫!」她要用力抱起嫂子,卻發現嫂子死死扣住她的肩膀,五指竟使力到掐入她的肌膚裡。
「嫂子?」
「……大永死了嗎?大永真的死了嗎?為什麼你還活著?徐達,為什麼你還沒有被抓走?」
「我……嫂子,是我的錯,昨天晚上我該跟著頭兒……」她懊悔不已。早知如此,她不會去醉心樓!如果時間能倒流,她寧願一生孤獨,也要保住頭兒!
「……他們逼我畏罪自殺……連我孩兒都要灌毒酒……孩子呢?孩子呢?」
徐達驚惶地四處張望,最後有個人抱在她面前,附在她耳邊輕聲說:」這嬰孩也被灌毒了,眼見是活不下了。」
她聞言,呆呆地看著被塞進嫂子懷裡的嬰兒。她還是第一次看到頭兒的孩子,原來,嬰兒都生的這般……死氣沉沉。
「……徐達,孩子沒死吧?我護著他,我一直護著他……要喝毒酒我喝,他是大永唯一的孩子,我不讓他有事……他不能有事……」她張著大眼吃力望著徐達。」是不是我要大永去跟皇家子孫交好,逼他去幹些大事,這才害他……」
「不是……不是……」
「那,就是你了!」婦人忽地鬆開孩子,再次扣緊徐達的手臂。徐達連忙護住那嬰兒,婦人視若無睹,恨極地瞪著她。」有你在,大永不是該無事嗎?」
在旁聽這一切的溫於意,俊目微地瞇起。
「你不是神師算過,一生平順嗎?你任官職這兩年,他連一次大傷也沒有,他笑稱你是福星,我想他說的也許有理,為什麼你這次不救他?不救他?」
溫於意估量著這婦人生命已到盡頭,不可能再隨意放話,便暗鬆口氣。
「嫂子,我……」徐達無言以對,滿心愧疚。
她青筋暴凸,死死瞪著徐達。」你不是喜歡他嗎?你不是迷戀他嗎?為什麼不救他?為什麼不救他?」
徐達呆住,隨即猛搖頭。」嫂子,你誤會了!誤會了!」
那細長指甲狠狠在徐達臂上刮著。她硬是撐住最後一口氣,咬牙切齒道:」徐達,你要是真喜歡大永,就要保住他的孩子!」
「我一定會保住頭兒的孩子!」
「你要怎麼保?徐達,你要怎麼保?這世上除了大永,我誰也不信,你要怎麼讓我信?」她眼珠已是暴凸。
徐達只想她安心離世,一時沒細想,抓了傾斜一半沒喝完的毒酒一口飲盡。
[徐達!]溫於意面色大變。
徐達緊緊反握著她冰涼的雙手,真心道:」嫂子,從現在起,我與孩子的性命一線相連,我有得救她定有得救。徐達若不幸身亡,自會在九泉之下向你們一家三人賠罪!」
夫人先是震驚地望著她,而後神色漸漸柔和,淚珠滾落充滿死灰的頰面。
「……你出身西玄徐家,徐家定會救你……大永沒看錯人……我兒……就托你了……」語畢,身子一歪,嚥下最後一口氣。
溫於意輕輕將婦人屍體踢開,硬是拉起徐達。」走,我帶你找大夫去!」
方才與秦氏對話,已耗盡徐達所有心力。她愣愣看著懷裡因而半天,喃道:」王爺,昨晚你與大魏王爺在京師北邊醉心樓窩上一夜,是避禍吧?徐達死也要當個明白鬼,您可否告訴我,秦大永到底是為何而死的?」
溫於意對她慢吞吞不救自己的舉動感到惱怒。他答道:」還能為什麼死?不過是皇子內鬥下的犧牲品罷了。」
「皇子內鬥?三皇子跟……誰?」她思緒有些混亂,茫茫然的。
「……有人……有人本有意設陷讓秦大永引你跳下去,從此你就只能為他賣命……該說借你姓氏,逼你背後的徐家站在他那頭,哪知你昨晚沒去,我估量那人將錯就錯,先誆秦大永三皇子有謀亂之嫌殺他,再讓秦大永背罪,這方面細節我尚不知情……徐達,你就算不為自己想,也要為孩子想啊!」
他又想拉過她,她卻退了一步。
徐達喃喃自語:」太子向來看重頭兒眾人皆知,他怎會重傷太子?太子入獄見他……不是為了救頭兒,而是自傷臂膀來擺脫嫌疑嗎?」她低低笑了聲。
「到頭,你就是為了這種人嗎?」
「徐達!」
她忽地抬頭。」王爺與那設陷的人較好,所以知道這計劃,才會在昨晚去醉心樓避開嫌疑?」
溫於意不答,默認了。
徐達見狀,連啼笑皆非的悲哀感覺都沒有了。原來,他早知她該踏入陷阱,才會在見著她時萬分錯愕。
那李容治呢?也是一樣嗎?
從頭到尾,她都只是別人利用的棋子嗎?這個徐姓,害死世上唯一會待她好的人。這個徐姓,還要跟她到什麼時候?
「他利用你,絕不會傷你性命。」溫於意輕聲道:」了不起,將你扯入西玄皇室權力中,讓你不再有以往逍遙的日子過而已……」
不傷她性命,因為她姓徐。但被利用者不姓徐時,就痛下殺手?
她低頭看著懷裡昏迷的嬰兒,心知自己非要振作不可——」皇室的毒藥麼……民間藥館哪解的了?如今我也中毒了,就算父女之情再淡薄,父親也不會見我死在他面前吧?」她喃喃著說服自己,轉身就要衝出去。
溫於意立即擋在她面前,硬是扣住她抱孩子的手腕。
「徐達,孩子給我,別讓他拖住你。」
她沒有放手。
「你可以撐,他卻撐不了片刻。我府裡有北塘入參靈芝可以替他吊上幾刻,你先去,我隨後就帶孩子過去。」見她還是死死不放手,他微地苦笑:」這兩年,就算彼此無法坦率以待,但我可曾真真正正害過你?」
她心虛已亂,終於鬆了手,抬眼看他,啞聲道:」多謝王爺!」
方纔她一直是垂著臉的,此刻一抬,溫於意滿心驚懼。」你……」
她沒有注意他驚恐的表情,不再拖延時間,奔出秦府再度策馬而去。
大街上前所未有的陰涼……以前不曾感受過,現在她只覺涼風刺著臉膚,幾乎張不開眼睛。
她回頭,長髮隨著鳳凰袍飛揚著。
叫她的是一名年輕男子。她認出那是小國世子,每年小國送來的生活金錢不足,讓這些小國質子過的不怎麼如意。她怕質子餓死在西玄,有時只得硬著頭皮捐出她的月俸,送給這些小國質子度難關。
小國世子一見她的臉,嚇得跌坐在地。隨即,他回神,顫顫張口,大喊:」我……我……我看見徐家二小姐了!在這裡!在這裡!快來人啊!是我看見!是我先找到的!」
明明心理該感到悲涼,此刻她卻什麼感覺也沒有了。馬蹄未停,她收回目光,直策近京師南邊的徐府。
徐府外早已佈滿皇室禁衛軍。她視若無睹,翻身下馬的同時,一個趔趄,她差點撲倒在地,最後還是仗著拉住馬韁,才穩下身子。
她毫不遲疑走進徐府大門,竟無一兵一卒攔住她。門邊的老僕一見她的臉就傻了。
「二……二……」
「父親呢?在府裡嗎?」明明嘴裡已經在動了,她卻發現登了好一陣子她才聽見自己的話。
「老爺在廳裡……二小姐……你……你……」
她越過他走向大廳。廳門外頭皇室禁衛軍林立,她也恍若未見,步進大廳。
「父親,女兒回來了。」她眼底鎖住那個老人。
徐長楓看著她,沉聲問道:」昨晚你上哪裡了?」
徐達深深看他一眼,慢吞吞掃過廳裡的其他人……徐直,徐回,還有一名紅袍男子背著自己在欣賞盆景。
她何德何能啊?居然如此勞師動眾,連徐回都將那把陰刀帶在身邊了呢。
她又看向眼前神色漠然的老人。這老人,明明五十五了,卻有四十多的相貌。自母親逝世後,他積極想再有個孩子,一個真真正正以徐長楓的徐字為姓的孩子,可惜,至今他的妾房沒有為他生出個孩子來。
他的三個孩兒裡,徐直、徐回性冷,與他不親,願意與他親的,他瞧不起。
忽地,她頰面有些發癢,有什麼自眼角滑落頰面,她抬頭看看屋樑,哪來的水……她抹了抹,看著指腹半天,才認出沾在臉上的是什麼。她莞爾一笑,伏跪在地,啞聲說道:」父親,是女兒錯了!女兒不該夜宿醉心樓,誤了大事。本該自請罪責,大女兒誤食毒藥,還請父親速請太醫過府相治。」那語氣顯得貪生怕死。
「你可知秦大永犯了何罪?你平日與他很有交情?」
啪嗒啪嗒的,她臉上滑下的水,在泥地上漸漸聚攏成一小窪的血色,看久了,眼前透出去的都成紅色了,徐達垂目粗聲道:
「女兒平日並無朋友,秦大永乃女兒上司,談不上什麼交情。」她面露急切,跪著想爬上前,但雙膝無力,整個人撲倒在地,貪生之情畢露。她顫聲道:「父親真要眼睜睜見女兒死在此地嗎?女兒還不想死啊!求父親救救女兒!」
徐長楓沒有吭聲,甚至,沒有低頭看向她。
坐在一旁的徐回,慢慢直起身子,攥起長刀。
一直在賞盆裡牡丹的紅袍男子,終於將注意力轉到這頭。他慢步行來,微地彎身在徐達身邊,柔聲道:
「二姑娘為何如此狼狽?你怎麼蹚進這種渾水裡來?那秦大永真真害人不淺,連累了徐家一門。廷尉本該請二姑娘過去問個翔實,但二姑娘是何等人物?要是讓那些下賤人傷了二姑娘分毫,西玄皇室怎麼對得起徐家?」
徐達心裡一顫,拳頭緊握。溫於意沒有明說,但她怎會不知那幕後人是誰?
在徐長楓身邊的徐直淡聲插嘴:「二皇子言重了。徐家後人若是污了祖宗之名,就算是死罪,我們也會親自將她押到王爺面前。」
朱色錦衣的男子正是西玄二皇子。他一直對徐直存著幾分情意,遂討好她道:「二姑娘哪會幹出那種大逆不道的事呢?來人,快去請太醫來,片刻不得耽誤!二姑娘先起來吧。父親已將這事交給本王查個明白。放心吧,本王向來不會誤枉好人。」他非常好心地送出手背讓她扶著起身。
「……多謝王爺。」
二皇子漫不經心地瞟著徐達伸手攀扶。那手膚色略略黑了點,沾著血跡,雖然手骨線條極美,卻不幸因練武有些粗糙。他嘴角勾起玩味的笑:
「昨兒個二姑娘夜宿醉心樓,是為了找小倌吧?怎麼?沒找著嗎?」
他本是隨口問著,也沒要她回答,但,她忽然抬頭,望向他,絢爛一笑:
「找著了!我找著了!本來我還在擔心,這位黃公子不能陪我終生,如今是我多想。我想,是我多慮了。」
西玄二皇子皺皺眉,尋思片刻,又道:
「你可知,秦大永的親信全是共犯,他們都已畏罪自盡,本王也是迫於無奈,才得親自來問你啊……」
他話未完,就見徐達猛地瞪著他。
散亂的劉海遮眼,但血絲如細泉不住自眼角滑落,明明血痕破七竅而出,滿面流竄,為什麼她還能支持這麼久?怕死到連閉眼都不敢嗎?還是……他瞇眼,對上那雙波濤恨意的美眸,心頭突地一跳。
他記得半個月前見這徐達,不過是個看得順眼的黑美人罷了,現在她滿面血垢,讓他看不清她的面貌,卻令他想起幼年在宮裡深處看過的一幅人物肖像。
那幅畫,據說是太祖皇帝要陪葬的,但不知何故,最後藏在宮裡。畫中人看似武將又不是從武,似男似女,英姿颯颯,讓人望而生畏、生敬、生……直到他看見與畫中有著三分神似的徐直,他才知當年的古老畫中人是徐家先祖。
他的手背一陣劇痛,他吃痛地甩開她,低頭一看,手背竟然被她狠狠刮傷。
徐達早就沒有體力支撐自己,她跌坐在地,眼前已是紅霧一片,再也看不見任何人。
「二姑娘跟那幾人相熟麼?」西玄二皇子的聲音自遠方飄來。
「……沒有……」沒有、沒有沒有……這氣若游絲的聲音,是她的。
「二姑娘否認得真快啊。」那聲音似在恥笑。
恥笑她貪生怕死嗎?是啊,她貪生怕死到心裡一點羞恥感都沒有。她悠悠忽忽,不再抬頭看父親,就這麼垂著首保住最後力氣等著太醫。
西玄二皇子又問她幾句,但她彷彿失了聽覺,居然不回應。他回頭看了看徐直與徐回,都當沒看見徐達性命垂危……當真如謠言一般,彼此並無交集,沒有姊妹之情了嗎?
他一時沉吟著,不知該不該扣住徐達這枚棋子?
就在這當口,太醫趕到,徐達一聽,立即抬眼望向廳門方向。
「太……醫老了麼?」那喜聲被喉間一口血嗆得破碎。
太醫匆匆忙地趕來,定睛一瞧,差點嚇得魂飛魄散,還是身邊的男子扶住他,這才沒有跌倒。
那男子,正是李容治。他輕輕掃過徐達,一頓,轉而對上西玄二皇子的目光,他苦笑:「我在徐府門前遇上太醫,便一塊進來,想請他替我看風害呢。」
他聲音還有些風寒後的粗啞,徐達動了一下,微地側頭,眼皮輕顫,似乎想往他這裡看來。
「大魏王爺為何來徐府?有事?」西玄二皇子皺眉。
李容治含蓄一笑,往徐達看去,墨眸明顯流露出不忍。他道:「太醫先去看吧,二姑娘她……太師,本王扶二姑娘起來,好否?」
徐長楓瞟瞟不作聲的二皇子,答道:「何必勞動王爺?」他舉步上前,一把扶起徐達,兩人身子俱是僵硬無比,一扶她坐在椅上,那雙手立即鬆開。
徐達垂著目,連聲謝都沒有。
李容治還是心軟了,過去在她耳邊低語:「二姑娘,沒事的。再撐著點。」他幫忙捲起她的寬袖,舉起她冰冷的手臂,讓太醫細細把脈。
他又看向西玄二皇子,溫聲解釋:「這兩年全仗著二姑娘疏通質子府間的事務,容治對她,一直懷有感謝之意。此次三皇子重傷之事,還有賴二皇子替二姑娘澄清啊。」
「王爺未免太心軟。據聞,你在大魏也曾差點被人害死,最後還是大魏娘娘犧牲性命才留住你一條命,想來你必能感同身受吧。」
李容治感慨:「那些少年往事,容治早已忘懷。」見徐達滿面是血,他面露憐憫,取出乾淨帕子輕輕替她擦拭。
二皇子挑挑眉,嘲諷一笑。大魏來的質子王爺是個心地柔軟的好人,這種人回去登基為皇,遲早成為被人控制的傀儡,莫怪西玄肯放他回去。
老太醫面色發白地診斷完畢。徐達中的毒,分明是前兩天宮裡暗地差人來取的毒藥,他躊躇片刻,回頭看了二皇子一眼。
二皇子撇了撇嘴,道:「治吧。」
從太醫院出去的毒物,當然早備妥解藥,老太醫趕緊從藥箱拿出玉瓶。
徐達忽然張大紅色眼眸,露出貪生怕死的表情,用盡力氣搶過他手裡的藥瓶。「怎麼服?」她急聲道。
「兩顆即可,先緩住毒性,再行調養……」
徐達動作極快,自藥瓶裡倒了兩顆,仰頭干吞。
徐回正站在她的前方,看清她所有動作,一時驚得呆了。
老太醫連忙接住瓶身,數了數藥丸確定沒錯,遂收妥藥瓶。
「……大魏王爺?」她啞聲問著。
「……我在。」李容治眼底起了淺淺漣漪,隨即掩去。他握住她伸出來的手,兩人寬袖遮擋彼此的交握。
徐達將藥丸死死扣在他手裡,輕聲道:
「大魏王爺曾去過小倌館,多少明白小倌們的心理。徐達昨晚情定一名黃姓小倌……你道,若他知道徐達已無利用價值,是否還願意在徐達這般窘況下,幫一幫徐達?」
「……他自是願意的。」
她聞言,笑著合上眼——或者,她自以為在笑,嘴角勉力勾勾,低聲道:
「這般甚好,總算……在最後有個人……毫無目的願意為我……我甚是感激……請王爺托告他,我曾請北塘王爺訂北塘簪送他……請黃公子務必親自去取……用我……留給他的『錢』……」
她的聲音太過氣虛,就連李容治也得俯下頭細聽。西玄二皇子上前一步,隱約聽得她說什麼小倌館,不由得嗤笑一聲。
他又看見李容治垂著眼。李容治容色瑩潤若玉,一雙有著大魏細緻的俊目黑得透亮,正灼灼落在徐達面上。
二皇子跟著看去,只見那滿面的血垢跟……她嘴角噙的一朵安詳笑花。
徐直撇開眼。徐回慢慢上前,伸出手輕碰徐達合上的眼皮。
徐達彷彿知道是誰在碰觸她,動了一動,在徐回耳邊說了什麼。
徐回冷冷看了李容治一眼,將徐達的重量托到自己身上,扶著她跪在地上。
徐達低著頭,墨發曳地,遮住她所有的表情。她似乎又說了什麼,徐回傾前邊聽邊道:
「女兒不知此次生死結局,在此先拜別父親……西玄人年命至多六十,徐直、徐回皆是英傑之才,有鴻鵠之志,屆時必無心關照父親,女兒一向無才也無志向,本想再過兩年,代她們回府陪父親共敘天倫之樂……如今看來,恐怕要留下遺憾了。」徐回代述至此處,聽得徐長楓淡淡「嗯」一聲,便冷聲說道:「徐達說得是。什麼天倫之樂,徐回想都沒想到的。」
李容治撩過袍擺,半蹲下來,舉杯到徐達唇邊,輕聲道:
「二姑娘,先前北塘王爺讓我看過簪子,你的事我自會辦妥,喝點水吧。」
徐達聞言,輕應了一聲。李容治這最後的憐憫真真讓她含笑而終了。她可以假裝一下,其實昨晚那個黃公子是真有其人,而且還特地來送她最後一程……幻想幻想,苦中作樂一下也好,今日歡歡喜喜的走,來世才有歡喜的人生。
她不忍拂逆李容治的心意,唇瓣微掀,任著他慢慢灌著。
不知道是混著血水喝,或是她的錯覺,她覺得這茶水有怪味……有點藥味?
頓時,她嘴巴微閉。
徐回瞄一眼那浮著些許白粉末的茶水,詫異地看向李容治。
李容治把茶水交給徐回,朝太醫說著:
「太醫請先到外頭去等本王。待本王跟太師討到人,便請你替本王診治風寒。臨秀,帶太醫出去,再去通報北塘王爺準備好簪子。」他目光不經意地掃過太醫懷裡的藥箱,一字一語站在徐達身側清楚地說著。
他這話在暗示她,他也可以拿到藥嗎?徐達發著愣,下意識想抬起頭看向他,卻聽得徐回道:「喝水。」她遲疑片刻,終是張嘴慢慢喝著。
臨秀不動聲色點頭,請太醫出門。
西玄二皇子狐疑地看向李容治,問道:「討什麼人?」
李容治微微一笑,自袖間暗袋抽出西玄皇室手諭。「本王將要回大魏,西玄陛下允本王帶一名徐家人走。不,該說是,請徐家人護送本王回大魏。」
「胡扯……真是皇上的手諭?」
李容治呈到二皇子面前攤開,淺淺笑道:「陛下口諭,太子代寫。」
二皇子搶過來細看,果然是太子筆跡。他面露剎那猙獰,咬牙笑道:「他手臂重傷,還能寫字啊。太子現在……在宮裡?」
「他正在宮中伴駕呢。」
二皇子面色一變,深吸口氣,冷笑:「這真是太好了。小小一個秦大永豈能破壞他們父子的感情,太子手臂的傷,真是傷得太好了!想必傷重的三皇弟得知,心裡定感快慰吧!」他來到徐達面前,居高臨下地俯看她。「徐達聽旨!」
「……臣聽旨。」
「昔日他是暫居西玄的大魏王爺,今日他是大魏太子。徐家向來是西玄倚重的左右手,從此刻起,你就是大魏王爺的徐家人,隨他一塊走,護他平安抵魏,不必重歸西玄。但願西玄、大魏永結秦晉之好。」
徐達猛地抬頭。
西玄二皇子冷聲道:
「皇上此令,便是要你不管有沒有涉案,都可一走了之。大魏王爺好大的本事,居然就這麼帶走徐達。」他嘴角一揚,徵地彎身,在徐達耳邊低語:「三皇弟素來得皇上寵愛,秦大永身邊就你一人他老人家無法懲治,無論你有沒有罪,他都不想再見你留在京師。有人以為這般就救了你,殊不知西玄人天性,失了根的浮萍只會痛苦一世。徐達,自此刻起,你永遠被西玄放逐了。」
語畢,他又看向她那雙失神的血眸,想起那幅古畫裡的人兒,心有不甘,拂袍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