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那把金刀啊,歷代皇后中,只有那個唯一稱之皇后陛下徐達才能拿起,但金刀帶煞,她一生之中真正拿起來時只有三次,一次就是九重宮門之變,一次是北瑭探子謀刺大魏皇帝,最後一次則是與北瑭交戰時。她的身邊有少年將軍秦瓊玉,這人可是猛將,為大魏立下許多汗馬功勞,同時也因他的出現,大魏盛世定要有的鐵三角——帝,後,將,雙王共政,神將闢土,在天德帝時期算是實踐了。秦瓊玉曾因西玄出身遭人非議,但在大殿上他只道:皇后陛下是哪裡人,他便是哪裡人,哪天皇后陛下想成為南臨人,他自隨了去。當下皇后只是笑笑,問著眾臣道『那,諸卿說徐皇后是哪兒人呢』,從此,再無人敢說秦瓊玉出身。各位,瞧,這是金刀的畫像,這把刀連少年點將秦瓊玉,以及他師父烏桐生都拿不起來的。」說書的中年人有著兩撇鬍,為了讓人身歷其境,特地攤開備好的畫軸。
這間酒樓共有三層,一樓場地頗寬,二、三樓中空成圓弧,雅客坐在圓弧旁的桌椅,居高臨下往一樓那說故事的先生看去。
畫軸上確實是一把金刀,而且還是一名女子拿著金刀。
這幾百年前的事了,說書人常說,大伙也聽得沒什麼新意了,難得見有人這麼斬釘截鐵拿出金刀圖來,目光都不由得盯在那刀圖上。
「咦,這個女人,若非是皇后陛下徐達?」有人好奇問。
「正是!」中年人笑咪咪地。「在朝政上的處置上,徐皇后較天德帝狠辣,便有天德帝扮白臉,徐皇后扮黑臉之說,故徐皇后也被人稱之黑臉皇后。」
「看起來是個道地的大魏美人啊。」眾人交頭接耳。「就是膚色黑了些。」
「有這麼黑嗎?這簡直跟黑炭沒兩樣了啊,我記得沒那麼黑的,長得也不怎麼像啊。」有人這麼說著。
中年人聞言一怔,抬頭看著這名說話的年輕姑娘——她蒙著面,但眉目秀麗洋溢著青春,眼角無皺,約莫十八,九歲,她穿著大魏女衫,站在畫前負手偏頭打量畫。
他想起來了,這年輕姑娘是坐在一樓東邊角落的那桌裡。他不太高興道:
「姑娘要砸場,可也要以真面貌示人,蒙著面算什麼?」
她抬眼看他,詫笑道:「先生不知大魏女子出門都是蒙著面嗎?」
那中年人避開這話,轉而道:
「……這幅圖是老天祖傳下來,你說你皇后不是生得這樣,你有證據嗎?」
「有啊,我家裡也有祖傳下來的畫像,卻不是生得這樣,唔……」她略略伸出手臂,讓他看清楚。「約莫這麼黑而已。」
酒樓裡的人嘩然,店小二連忙衝上來一把拉好她的袖子,急聲道:
「姑娘是哪來的深閨千金?這在大魏是不能亂露,要不嫁不到好人家的。」
她哦一聲,再看那張畫像。人不怎麼像,金刀也不像,八成是這人為了生計唬弄人的。她退回自己桌,抬眼迎向二樓某道視線,卻見視線的主人背過身去。
有客倌大聲道:
「那徐皇后的事跡聽多了,不如你說說天德帝李容治吧。聽說他一世英明,一生只有一個徐皇后,唯獨有個癖好無法控制,是吧?」
中年說書人腦子滿滿都是方纔那細膩可人的肌膚,吞了吞口水,勉強回過神,道:
「正是!天德帝李容治不怎麼近女色,對美色也不甚看重,唯獨對一事十分計較,冊立的皇后須經鬼神加持,能從死人轉而復活,這才能與他這個天之子匹配,適逢徐皇后一生之中有三次復活的經驗……一次在四方館中她大病而亡,棺木都要運走了,據說她破棺而出,將牛頭馬面一路打出四方館,震懾四方,第二次則在得慶縣山谷崩塌身亡半年後,附在小官員身上上朝,得知天德帝只娶鬼神之女的諾言,這才揭露她正是徐達復生,因而強登鳳位,第三次……蒙面姑娘,你有話要說?」中年漢子看見那角落高舉的手。
「請問……那小官員是個男子,徐達附在他上頭,如何強登鳳位?以男子之身麼?」她實在很好奇。
「這……既然她能死而復活,當然就有那麼點鬼神力,把這小官員變成她的原貌也不意外啊!」
「哦,原來如此……」
「第三次,與北瑭交戰最後一役得勝,她卻中箭落馬身亡。班師回朝之時,路經一地,有神人送出一女,說是此女與徐皇后有相同的體質,能穿陰返陽,不受陽世生死之限,正是天德帝李容治的最佳伴侶。」
坐在客棧裡的客人大聲插話:
「這事我聽過。天德帝一生癖好就在此,他聽了甚為歡喜,直召此女相見,要她躺入棺木一天一夜,大軍願紮營等候,此女首肯,要躺入棺木封棺之時,天德帝忽道:朕為金龍之身,萬萬容不得欺騙的,為防萬一,砸了木棺,換上石棺吧。當下就派人將此女送進石棺之中。正在封棺時,竟有人滿身是血泥,跌跌撞撞自天德帝帳中奔出來,,大聲喝止,說:天德帝既喜鬼神之女,又只願娶一後,徐達就是!徐達又回來了!她立時叫人開棺,與那女大鬥法,鬥得天昏地暗,最後那女子吃敗,徐達這三度死而復生的人才又回到鳳位。可憐那天德帝執著在鬼神之女,好不容易終於可以換另個鬼神之女,沒料到又是舊人徐皇后,可憐他那個無法控制的癖性啊……」
角落裡的年輕姑娘是目瞪口呆。
果然家裡人說得沒錯,大魏外傳的跟她家裡人的口耳傳差別甚大。
明明第三次徐皇后中箭落馬,全仗護她的烏桐生拖她退出戰場,這才避開被馬活活踩死的下場。當時徐皇后只是肩頭中箭,根本沒到性命垂危,是烏桐生同天德帝提及殺箭從大魏方向射出,分明有大魏人意圖對她不利,如果不是徐達運氣甚佳,恰恰調轉了個馬頭,那箭就要活生生穿喉而過。
天德帝立即謊稱她的死訊,將她強藏在大帳之中養傷。戰勝回程中,遇上地方官員與騙術之女,天德帝一生裡最忌有人等著徐皇后惡耗圖謀後位,便差人強押此女入石棺,哪知徐皇后醒後得知消息,自帳中奔出阻止,跌了一跤,弄得渾身是泥血,被人誤以為剛從九泉地下爬出來……當時她看見這段文字時捧腹大笑,古人古人,還真是迷信哪。
那石棺裡的女人被救出來後,哪來的大鬥法,她人都快斷氣了,一爬出來就是哭著跪地求饒。
到底是她家裡人相傳的事跡是假的?還是大魏流傳下來的野史有問題?
她又聽得這中年人道:
「沒錯沒錯,正如客倌所言,偏偏這第四次……徐皇后就一去不返了。西玄人壽命本就比大魏人短上一些。她老去後,天德帝陰邪入身,大病一場,但醒後棺木失蹤,天德帝不悲反笑,說是徐皇后乃是鬼神之女,一生死而復活常有,等過一陣子她自會從黃泉歸來。哪知,這一等就等了三年,這三年裡也不見徐皇后歸來,當時群臣聯名上奏,後位不能空虛,便天德帝執意以鬼神之女為後,可天下已經沒有第二個鬼神之女了。徐皇后不歸,後位就空上一天,直到三年後,天德帝退位太上皇,由他與徐皇后的長子為新皇,再過一年,天德帝也跟著去了,可惜啊,他老人家死前也沒見到徐皇后一面,不知徐皇后自黃泉歸來後,這幾百年到底上了哪裡,怎忍心不見天德帝最後一面?」他歎道,下意識地望向角落那嬌滴滴的大姑娘。
他一看就愣住。「姑娘,你落什麼淚?」
她回神,抹去眼淚,很不好意思地迴避大伙的眼神。她隱約感到二樓又有道視線望來,她也沒理,只道:
「先生,每每我聽人說到這段,總是會落淚。這段子跟我家裡人口耳相傳的相仿,但我總覺得不是如此。在第四次,天德帝就知道徐皇后是真的去了吧?他陰邪入身,只怕是憂心照顧徐皇后所致,棺木不見,說不得是先生隱去陵寢,他騙群臣徐皇后將自九泉時來,是因大魏有後位不得斷的祖訓,他在杜絕冊立后妃的可能性啊。雖說依他年紀,已是老年之身,但歷年帝王六,七十歲再納年輕后妃的也不少,我瞧,他只是想一生一世不負徐皇后這妻子罷了。三年後新皇上位,沒多久天德帝也去了,他走前笑道:此去心喜,再見故人,從此共葬,一生足矣。這話,正暗示徐皇后先入陵寢的計劃正是他一手為之,陵寢之內的徐皇后正等著他,我是這麼想著。」就是委屈了這個天德帝。每次一想到徐皇后去後的那幾年,天德帝還要故作她隨時會回來的歡喜樣,她心頭就是痛酸不已,忍不住抹抹又滑落的眼淚。
「呃……這個……小姑娘真是……很有情懷啊……」真是可愛的小女人啊!哄哄她也好,中年人便道:「也許你說得對,大魏自開國以來,大魏後代子孫裡就只有天德帝遵從祖訓,讓大魏恢復雙王制,當時維持平衡的四國,竟在天德帝在位時期,讓南臨,北瑭大失國土,這其間徐皇后功不可沒,天德帝自然極為看重她。徐皇后去後,那些群臣盼能再迎一後,以為就可跟徐皇后在位一般,大魏雙王,盛世不絕,卻不各,即使再來一後,也不能做得如徐皇后一般強。」他夠討好了吧。
她點頭,滿意了。「先生說得甚是真實。」
忽然間,二樓有男聲傳來。他道:
「九重宮門之變,兄弟殘殺,天德帝能記取教訓,他之後連著三代都不曾再發生相似的事情,這也算是他英明啊。」
她往上看,那道視線的主人還是背著她。她笑道:「正是。若然我活在幾百年前,定要跟他說一聲:陛下好英明。免去許多無辜的人為皇位之爭而陪葬。」
那二樓的年輕男子笑著說:
「說起九重宮門之變,就不得不提及徐皇后身邊的點將烏桐生,他一生未受大魏官職,出乎意料活得比徐皇后還長久,是以有人傳道徐皇后只有西玄人的壽命,正是老天送她的最後一道順遂之禮,讓她早一步走,不用面對失去天德帝之痛。自第四次徐皇后去時,烏桐生沒離去,就繼續留在京師裡,等到天德帝歸天的那一夜,他就此消失。要依姑娘的說法,我瞧,他是配合天德帝作戰,裝作徐皇后遲早會歸來,以成全天德帝的心願。」
她眼兒發亮,頗具好感地看著這男子的背影。
這年輕男子又道:
「烏桐生消失之後,曾傳出他定居在西玄與大魏交界的模糊地帶烏盧山上,因他一世未婚,所以身邊幾個孩兒都是收養來的。天德帝走前曾下旨,將來烏桐生去哪兒,皆不得攔阻,天德帝后的子孫感念他為徐皇后的付出,下旨烏盧山屬烏家之地,任何官員經烏盧山皆不得驚擾烏家人,甚至他們身著西玄服或大魏服都不得插手,久而久之,烏家自成一方之主,不受大魏所管。」
那中年說書人見眾人的吸引力皆被二樓那青年勾去,尤其那蒙面姑娘兩眼發光直看著那青年背影,他心裡不悅,啐道:
「烏桐生一世不婚,未免古怪些。據傳他相貌俊雅,身形高大,在西玄之中是一等一的人才,就連大魏也少有男子可以相比。他一生為徐皇后未婚,這其中莫不是對徐皇后有什麼齷齪心思吧?」
她聞言大怒,拍桌而起。
二樓的年輕男子又笑道:
「先生說錯了。烏桐生不是為徐皇后未婚,他是為自己不婚,一個人遭逢大難,求助無門,人在絕望之中心思本有偏頗,他是名門之後,其性定是高傲。劫難中只有這麼一個徐達伸出援手,他感激她,一心為她,卻再也沒有辦法去信任其他人,去愛任何人,只怕在他眼裡,除去徐達外,世上任何人都會背棄他,既然如此,依他高傲的個性,他既不會去愛人,自然也不會為子嗣而婚照。可惜,他一手建立的烏家,就這麼被一個不肖子弟毀了。」
中年男子眼角一顫,訝道:「公子何意?」
有客人忍不住插嘴:
「難道先生沒有聽說,近日大魏京師出現一名採花賊麼?這名採花賊身著西玄服,自稱是烏盧山的人,擅下藥,專針對美麗少女下手,日前居然大膽到官員的府裡鬧事國。聽說朝廷有官員打算進言剿盡烏盧山這些卑鄙無恥的山民呢。」
又有人要這中年人說野史故事,這中年人應了聲,嘴裡說著歷代有趣的野史,目光卻落在拎著包袱走出酒樓的蒙面姑娘。
就算不見其面,只見一雙美目,身形就覺她生得必極美,尤其她穿著輕薄大魏絹絲衣,實在是……他憶起那細緻肌膚裡的手臂,吞了吞口水。明明一白遮三丑,但她那膚色實在好看至極。
他下意識地往二樓一瞄,不知何時,先前說話的那位公子已經離座,移到窗邊……該不是也在看那姑娘的背影吧?
門輕輕地被打開,迅速地被合上了。
他立時張眼,手指已停在袖袋裡的匕首。
房裡烏漆抹黑地,有人來到床,幔,低聲道:
「你莫怕,我不是採花賊,我要掀幔子了,別叫。」語畢,掀了床幔,說道:「醒了嗎?」
「……嗯。」他低聲應著。
來人是個女子,聲音分明是——
她笑:「姐姐莫慌,床上借我一用。你進去點。」她見床上的人不動,使了點巧勁,輕輕將床上人推到床的內側,隨即上床拉過被子蓋過。「別緊張,這間房本來是我訂下的,哪知你這千金大小姐偏要重金訂下這房,害得店家非退我銀子不可。你跟我搶這房做什麼?我走出酒樓時發現有人灑了少量的粉在我袖上,弄得我渾身帶香,這粉,在烏盧山是哄小孩睡覺的,竟灑在我身上,我左思右想,原來京師的採花賊用的藥物就是這個,你們大魏人真是,連點迷藥也抗不住嗎?」
「養在深閨的千金小姐從不用迷藥,自然抗不住。」他答。
她臆了一聲,住床的內側看去。「是你?」
他笑:「是我。姑娘還是快起,以免壞你名節吧。」
她眨眨眼,笑道:
「我不怕。這名節我不放在眼裡。公子為何要重金下訂這房?」
「因為這裡是你訂下的房。」他注意到她果然不驚不懼,照樣大方地躺在被裡。
她尋思片刻,訝了聲,身子轉向他那頭。「你察覺採花賊盯上我,便代我住在這間房?」
黑暗裡她看不清楚,但也能感覺他正在微笑。
「公子下午提及烏桐生之事,我對你就已經十分具有好感了,現在我發現我對你的好感如麗河那般綿綿不絕呢。」她笑咪咪地。麗河在天德帝歸天後,忽然又有了洶湧的河水。人人都說,當年麗河乾涸,全是為讓天德帝帶著徐皇后逃回大魏,聽起來很像是神話,但,她很喜歡這個神話。
他笑:「自我見姑娘以來,除為天德帝落淚外,你似乎笑口常開啊。」
「是是,我家人說我真是前輩子修來的福氣,兩世的歡喜。」
「兩世的歡喜?」
「嗯,大魏沒這說法麼?聽說上輩子若是歡歡喜喜地過完,下輩子定是笑口常開之人。我家裡人都說我上輩子走了狗屎運,前世心愛之人定待我極好,這一世我才生得這麼好。」
他失笑,只覺得這姑娘由裡到外都非常直率,沒有什麼心眼或陰暗的情緒。
她又歎道:
「公子今日為烏桐生說話,我真感到高興。他是我的祖先,雖然只是名義上,毫無血脈可言,但,我對他也極具好感。如果不是他,徐皇后斷然不會活到西玄人的年命,自然也輪不到天德帝愛徐皇后一世……公子,我說愛這個字,不打緊吧?」
「自然不打緊。」他笑。
「你們大魏人,聽說大部分都已經不談愛了吧?」
「唔……」
「不談才好。每每我一想到天德帝為了掩飾徐皇后去了,還得強顏歡笑,我心裡便想,何苦呢?我要是徐皇后,只盼他的餘生活得好好,就算再立後再立妃都行。公子,你若是天德帝,也會哪他那般作法麼?」
他聞言,沉吟一陣,溫聲道:
「天德帝一世只有一個皇后……我若只有一個女人,肯與她朝夕相處數十年,不曾有過其他女人,我想已非祖訓所致,該會如同他那般……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吧。」
她思索一會兒,點頭。「你說得有理。」
「姑娘既然是烏桐生的後人,那就是烏盧山的人,想來此番專程是來逮那採花賊的?」
「非也非也,我非專程,只是順便。我已經十九,家裡人怕我找不到良人,特地找來未婚的烏家男子讓我挑選,幾個都成,平常我都視作兄長,弟弟的人,一朝竟然要成我枕邊人,我嚇都嚇死了,連忙逃出烏盧山。要找男人嘛,我自己找,這也不是難事。」
他一陣沉默。
「公子?」
「烏盧山……一妻多夫?」
眼前這人嚇到了嗎?她咧嘴一笑。「不是,就我而已。烏桐生一生只敬徐達這個黑臉皇后,我運氣特不好,出生時膚色偏黑了些,他們就把我硬生生排成這一代的第二個孩子,明明下頭的都比我大,卻要喊我一聲二姑娘或二姐。」
「二姑娘……二姑娘……」他嘴裡重複念著。
她臉紅了紅,只覺這人的大魏腔不難聽,尤其從他嘴裡念二姑娘,那真是……有那麼點教她心動,如果今晚不是來抓採花賊,她就點了燭火看清楚這人面貌。
她抿抿嘴,滅掉這邪惡的念頭。她道:
「總之,我一想到床上有這些兄長弟弟,我就頭皮發麻,他們也頭皮發麻,所以任我從他們眼皮下跑了。等我找著還順眼的人,他們就不會再逼我了。」
「……你找著了嗎?」
「一路來京師,瞧了三個還算順眼的。我事先已經打聽清楚他們未婚,也沒有心愛的女子。眼下我有些猶豫不決,不知是先該找誰登門自我介紹?」
他先是被那『數量』驚到,而後聽到她自我介紹,不由得暗自失笑。「二姑娘以為登門自我介紹,就能將你心愛的人帶回家了?」
她笑道:
「公子誤會了,那都不是我心愛的人。我家人只盼我能經歷一生所有的快樂,要不要成親生子那無所謂,但一生中有許多快樂,其中以男歡女愛為人生極致的快樂,我年歲又到,他們就要我去男歡女愛一番。」
「……二姑娘,這種事要找心愛的人才好。若非心愛,這種事是女子吃虧些。」
她哈哈一笑:
「原來公子是碩果僅存談愛的在魏人啊。無所謂,你認為我吃虧,其實我要享受到,也就不算吃虧。至於心愛與否,我還沒經歷過,就不當回事,如果耿耿於懷,非要找到心愛的人,那一生都找不到,我不就得痛苦一生?」說到此處,她軟了聲。「天德帝作為令我害怕,喜歡上一個人,到最後竟是要強顏歡笑掩她的生死,這有多痛苦啊,那還不如不要喜歡吧。」
「……你怎知他痛苦呢?人的性命就有長短之分,總要有一人先走的。說不得,他心甘情願徐皇后先走以免她痛著送他,他心甘情願籌劃一切,這其間沒人發現徐達已死,也許他因此感到歡欣呢。」
「唉……公子說得甚有道理……」她抹抹鼻子,免得又落淚了。如果能遇上心愛的人似乎也不賴,不過前提是要有人喜歡她。雖然這位公子很好心沒說破,但,這一路來京,她所接觸的人都覺得她的想法有些驚世駭俗。
也因此,她才發現到原來不是她怪,是烏盧山教出來的人都怪。這下可好,自家人她也不敢碰,但外人也不怎麼可能會愛上她,那,她就找自然的一夜情緣吧。
忽地,門匡的一聲。她立時警覺起來。
身邊的男子拉了拉她的袖子,她微地驚訝,緊跟著聽他在她耳上輕聲道:
「二姑娘,失禮了。」
他自她身上翻過,轉到床的外側。她被逼退到內側,一雙美目瞪著黑暗裡那隱約的人形。
他在做什麼?
他頭也不轉,輕輕把她的頭壓進被裡。
她眨眨眼。這男子是在……保護她嗎?
床幔被掀開了。「美人兒……」
她躲在被窩裡,自靴中抽出匕首。
「我一想到你那吹彈可破的肌膚,心裡便火熱火熱,一刻也不停……誰?」
他拿匕首抵著採花賊的勁子,慢慢下了床,逼他到角落裡。
「先生,你在京師說故事這麼多個月,還在用老招數,分明擺明要人來抓你啊。」
「你……你是……」
「還有我呢!」她翻身坐起,笑道:「先生說故事說到人家房裡來了,正巧,我想跟你算算帳,你從烏盧山偷走迷藥,假冒烏姓人,這份帳要怎麼算才能還我們清白呢?」
「你——你們在同一張床上,已經……」那語氣竟是說不出的悔恨,只恨自己沒有再早一刻來。
她皺皺眉,聽出他言語間的yinhui之處,下了床,站在這公子身後問道:
「你自誰手裡偷走藥的?還是誰送你的?你說個明白!」
「我若吐實,姑娘就願讓我碰上一碰嗎?」
她還來不及惱兒,就聽到他痛喊一聲,鼻間出現血腥味,又聽到這公子淡聲道:「死不悔改,連口頭上也想唐突地二姑娘嗎?」
「二姑娘?你是二姑娘!」那中年漢子脫口:「我瞧過你!原來是她這般標緻的美姑娘,你相貌分明是西玄女子——」
她覺得這採花賊聲音高喊時有些耳熟,皺眉一想,即刻恍悟。幾個月前,她家裡人說撿來了一名重傷人,但那人只有二、三十歲,沒多久那人就走了,她只記得這人曾遠遠看著她,大喊了些什麼,她差點以為自己是不是太醜嚇跑他了。
原來是這人偷了家裡的迷藥,再假扮中年人,讓人查不出他這個採花賊來。
她感覺空氣有異動,分明是平常家裡人摸黑在喂小孩迷藥玩的細微灑藥聲。
「小心!」她叫,猛拉過眼前這公子,擋在他面前遮住迷藥。
藥粉灑了她滿面都是。
「灑藥要有點技巧,你灑在我面上,要塞住我呼吸,我憋死了你還當什麼採花賊?」
那公子在她身後掩嘴咳了一聲。
採花賊還來不及說話,她又道:
「技巧怎麼做,我教你吧。」她袖子一揮,那採花賊立時倒地不起。
「二姑娘好厲害……」
「哎,別過來,這是三步昏。是給大人用的……」她連忙回頭阻止他前進,這藥就算閉氣也沒有用,哎哎……哎……她嘴巴半張,自己轉得太快,那袖裡暗袋還沒封好,裡頭的迷藥全灑了他滿身。
「……」
她心知他撐不住,及時抱住他踉蹌退後的身子。她臉微紅,惱聲道:「真是對不住,我一時忘了你不是我家裡人,大魏人比較弱……」
「……姑娘是嘲笑我麼?」他虛聲道,極力撐著,慢慢將重量托到她身上。她身子比大魏女子還高些,似乎有點……有點豐滿,確實像採花賊說的西玄人。他假裝不知她邊抱邊扶他坐在床緣時,兩人的肢體親密地不住碰觸,甚至還不小心碰到她的柔軟處。
「實在對不起……」她懊惱,小心讓他靠在床柱邊,轉身去取水。「我太粗心了,公子如此幫我,我卻害到自己人。公子,這藥對你們有點重,但要解卻是簡單,只要喝足一杯水,待會兒身子就能活動自如了。」
她手指輕輕碰觸他的臉,摸來摸去,再摸到他的嘴,小心翼翼餵他喝著水。她順道替他撩好長髮,耐心等他喝光水後,她笑道:
「好了,解藥吃了,沒問題了。」
「……二姑娘要如何處治他?」
她略略訝異此刻他還能條理分明地說話,不由得另眼相看。
「……二姑娘?」
她尋思片刻。「我本該將他送往官府,但我實在有所不便……」
「讓我來吧。」
她笑:「多謝多謝。」
她見他沒再說話,想他應是在閉目恢復精力。她搬個凳子坐在他面前,雙臂環胸暫時權充他的門神,護他周全。
直到遠言有亮色,這方還烏漆抹黑的,她想了想,自包袱裡取出她的西玄深衣。她背著他,對著角落輕巧地解開腰帶。
「……二姑娘,你在做什麼?」
她有些驚異。「你還清醒?」
「二姑娘在換衣?」
她應了一聲,坦白道:「我素來不喜大魏女裝,尤其衣上已沾染藥粉,要是行走時讓旁人不小心中了,就是我的錯了,所以我趁黑換衣,天亮方便離開。」
「……我雖可閉目保你清白,但,你還是上床換吧。把床幔放下,我就坐在外頭床緣,不回頭就是。」
真是個正人君子啊,她笑:「好。」她上了床,依言放下床幔,迅速脫下衣衫,換上她的深裙深衣。
當她爬出來時,遠方的天色又更亮些,她看向坐在床頭的他,這頭雖還是暗的,但他衣著開始有雛形了。
她吞了吞口水。
「二姑娘?」他轉頭看向她。
她微微一笑:「公子貴姓?」
「在下姓錢。」
「錢?好姓!」她下了床,收拾包袱,來到他面前,道:「今晚多謝錢公子,此去一別,也不知有沒有再相見的機會……」想想真有點遺憾。
「二姑娘住烏盧山,不是麼?」
他這話有點玄機,她答:「我是住烏盧山,但眼下不能回去。雖然我那些兄長、弟弟放我出來,但也不是全部都同意我出來,我得在他們找到我之前,先歡愛歡愛一番才行,可惜……」可惜什麼呢?她隱隱約約不捨,隱隱約約可惜,她聽從本能,微地俯頭往他嘴上碰觸。
碰了又碰,她舔舔唇,有點意猶未盡,忍不住想深吻,但他嘴巴緊閉,她不得其門而入,只好歎息,人家不喜她,那她要是再強迫下去,她外號就可以改作採花賊了。她不好意思地笑道:「原來吻人是這般滋味。錢公子就當被小狗咬了一口,等天亮後忘了就是。」
「……被小狗咬了一口?」他輕聲道。
她自腰間取出一個小袋,放進他的手裡。「這是烏盧山的迷藥三步昏,我送你的。我想你是正人君子,斷然不會做上採花賊這一行,要不,你方才早把我這朵花給採了。」
他暗自失笑,直盯著她近身時認真講解的白面孔。
昏暗不明,但已隱約有個嬌軀形體,臉上全是滿滿白粉,實在看不出她是不是美人來。
他見她眼睫上也沾著白粉,手指不由得動了動,最後還是克制自己的動作。
她沒察覺,看他一眼,柔聲道:
「告辭了,錢公子。」有點依依不捨,但還是整理一下心情,推門而出。
沒過一會兒,他聽見樓下馬聲,有人上馬離去了。
他垂著目,現過片刻,身子終於能自由活動了。他立時起身,本該拎起這採花賊趕赴衙門,但他先回頭看向那張昨晚兩人共躺的床榻。
床上凌亂的暖被間有一物吸引他的目光,他撿起一看,是大魏已經不流行的同心結了。
他湊在鼻間聞,結上有她的香氣,顯然這結是她的,而且帶在身上許久。他面容隱約有笑,將它小心收起,再走到窗邊往遠方街道看去。
天色已經大亮,一覽無遺。
驀然間,街的盡頭有人策馬回奔而來。
他目不轉睛。
那騎士身著西玄暗色深衣,寬袖飛揚,腰間纖細,她一抬臉,寒涼的晨風拂來,讓大半的長髮覆去她的面容,但掩不住她那雙充滿精神的璀璨美目。
當她看見窗邊有人時,先是微地吃驚,接著看清他的面容後,她有點呆住。
「錢公子?」
他嘴角揚起,朗聲道:「正是。」
她嘴角咕噥一聲,他本該聽不見,但他看見那唇形:原來比前三個還順眼,這可麻煩了,順序要怎麼排才好?
他微笑了。
她又抬頭看他,笑問:
「不知錢公子家中可有妻妾?」
「尚無。」
「心中可是已有心愛的女子?」
「尚無。」
「那好!我家住烏盧山,我暫時不能回去,我會在京師郊外租個宅子,公子若對我有興起……」
她話還沒說完,忽聽得有人喊道:「二姑娘!」
「小二!總算找到你了!」
她驚訝回頭一看。要命!是烏盧山的人,而且還是追人一把罩的兄長弟弟們。準是剛才她喊得太大聲,被發現她隱身京師。
她咬咬牙,猛踢馬腹,回頭再看一眼他,叫道:
「公子有緣再見!我叫烏達生!我會回來找你的,這幾個月你先別有愛人啊,我當你是第一個,其他人我可以不要了……」那身影已經消失在街頭了。
他聞言,笑彎了眼,明知她已經聽不見,但仍是輕聲答道:
「好,你不來找我,我去找你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