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花季,初綻的櫻花在枝頭上毫無忌憚地怒放,炫耀著它們的美麗光華、青春大好。
它們就如同那些於此間大學裡求學的莘莘學子一樣,都在熱烈地、燦爛地編寫著屬於他們的青春樂章。
在校園裡的花間小路上,櫻花樹下,有三個少女從樹下輕盈走來,若是論較起了青春鮮活,她們可是半點也不輸給那些正值花期的花兒。
只不過雖是同樣正值雙十年華,同樣面目清秀姣好,又是同寢室的英文系大二同班同學,三個女孩卻是性格迥然不同。
活潑開朗的是生日最早,個子卻最矮的徐台美。
詩意浪漫的是生日居中,個子也恰好居中的李玉黛。
而明明生日最晚,年尾生的范綠綠,卻是身高直抵一百七十八。
累得另外兩人除非是穿上高跟鞋,否則若想和這位室友好好說句話,都還得伸長了脖子。
范綠綠蓄著短髮又慣作中性打扮,五官立體,那張臉上的表情說得好聽叫酷,說得難聽則叫目中無人,有些時候實是比某些男生還要更像男生。
也難怪經常有別系甚至是別校的學生,慕名來看這位傳說中的C大酷妹,甚至是向徐台美、李玉黛兩人求證,想知道這位酷美眉有沒有「喜歡同性」的傾向。
「這個問題我喜歡……」向來最愛捉弄人的徐台美聽見這問題,就會故作一臉正經。「如果她真的是呀,嘿嘿嘿,那可真不好意思了,因為她的愛人一號寶座,將非我莫屬也。」
「你別老愛胡說八道亂講話!」李玉黛不高興地用肩膀推人。「校園八卦最可怕,你隨口說笑別人會當了真的,以訛傳訛下來,害得綠綠都沒男生敢追了。」
「那才叫做『一口小香腸』——嘟嘟好呢!」徐台美嬉笑神色不改,「反正咱們家綠綠有『厭男症』的嘛!」
沒錯,她們都清楚這位室友的毛病,一個叫「厭男症」的毛病。
她們曾經在暑假時纏著范綠綠,到她那位於山間仙境般的家——「灰屋」去住了好幾天。
終於見識到了綠綠那如童話故事裡冰後般的「灰屋皇太后」母親,以及雖看似明快爽朗,其實有著「蔑男症」的大姐。
愛笑並嬌艷動人,卻愛將男人耍弄於股掌間,有著明顯「恨男症」的二姐,以及性格單純天真,卻有著「畏男症」的三姐。
與她那三位姐姐相較起來,她們還寧可接受綠綠這樣的症頭。
畢竟她沒去玩弄男人、沒去輕蔑仇視男人,也沒去害怕男人,她只是很理所當然地將天底下所有的男生都視作空氣,或許能夠當成對手互相較勁,卻別想有半點情感牽扯。
所以她們這位室友不參加舞會、不參加聯誼,她甚至很少參加班上活動。
只要有空,若非是待在寢室裡看書,就是回她位在深山裡的家「隱居」,要不就是去打球,打籃球、打壁球、打羽球,甚至是打撞球。
徐台美和李玉黛兩人雖是標準的運動白癡,卻很愛跟著范綠綠去打撞球,因為她打得一級棒,尤其在她一桿落袋時的帥氣神情,真是好看得叫人目眩神迷。
不愛跳舞愛撞球?
或許她們這位室友在別人眼裡覺得有些怪,但在同學兼室友同住一年多後,她們早已對她的脾氣摸透透,見怪不怪,真心地引為知己了。
滿樹櫻紅,再配上三個抱著課本行經樹下的青春少女,畫面賞心悅目得可以。
此時,三女之中有人幽幽開口了。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縞香斷有誰憐?游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著處……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一本原文書往出聲的人頭上砸落,風花雪月頓時湮滅。
「喂!」平日說話細聲細氣,頗有仿古美人之態的李玉黛,此時卻像只張牙舞爪的小野貓,「臭台美!你幹嘛偷襲我?」
「那不叫偷襲,那叫打醒。拜託!花才剛開,你就在等花謝?」徐台美沒好氣的說。
「不是等,而是既有花開就必有花謝,這是一種善感的多情,對天地萬物的多情,不過……哼!這是只有情感纖細的人才會有的。」
李玉黛瞇眸向徐台美送去一記睥睨,大有「你這種粗人是不會懂」的意思。
「無聊!那叫為賦新詞強說愁的頂極無聊!同學,麻煩活在當下。」
「人當然要活在當下,要活在能夠強烈地被身邊事物吸引且想像的當下,而不是只會吃喝拉撒混日子。」李玉黛斜眼再送去一記,暗指對方就是她說的這種人。
「咦,聽您這話好像是在說我打混過日子?」
「難道不是嗎?上課打瞌睡,舞會跑第一,你都升大二了,哪一科筆記不是回寢室後跟綠綠借來抄的?」
「怪了!我是跟綠綠借又不是跟你借,你囉唆個什麼勁?哼!若要說借,你還不是整天跟綠綠借沐浴乳、借洗髮精、借乳液,更扯的是上回還借衛生棉。」
「會借那些東西又不是想揩油,只是迷迷糊糊忘了去買嘛!」
「那麼迷迷糊糊,又算不算是在混日子?」
「當然不能算了!綠綠,你說是吧?」
兩邊鬥口僵持不下,李玉黛轉身向始終沒做聲的室友尋求援助。
「是呀是呀,綠綠,你別跟她客氣嘛……」徐台美也趕緊擠過來,「你快點坦白告訴她。說你已經不想再當她的『日用品供應站』了。」
「拜託!綠綠才不會這樣想呢,朋友之間本就有疏通之義,我三不五時就從宜蘭帶回來的鴨賞和牛舌餅,哪一回讓綠綠少吃過了。」
「綠綠,你說呀!說你才不屑她的牛舌餅!」
「是呀,綠綠,你快點說!說你再也不借她筆記抄!」
一人扯一頭,在搖呀晃呀老半天後,才終於晃出了一把慵懶嗓音。
「你們到底要我說什麼?」范綠綠全然處於狀況外。
「說什麼?!」徐台美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當然是要你說我們兩個,到底是誰說得對呀!」
「那麼你們到底剛剛……」淡淡嗓音再起,「說了什麼?」
李玉黛沒好氣,玉眉顰蹙起,手比蓮花指,做出了撫心口的動作。
「你的意思是剛剛我們所說的一切,你全都沒有聽到?」包括她用深情吟唱的葬花詞?好心痛!知音果然難尋!
「綠綠!」徐台美不敢相信,「你是真的沒聽見還是怕得罪人,不敢說實話?」
范綠綠淡淡瞟她一眼,「你覺得我像是會怕得罪人的人嗎?」
「不像!」徐台美直瞪著她,「那麼你今天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我們在你眼前吵了老半天,你居然全部沒聽到?」是把她們的爭吵聲當成了蜜蜂嗡嗡叫嗎?
「沒什麼……」范綠綠表情一如往日的淡漠,「我只是在想事情。」想著為什麼她的眼皮會從早上跳到現在。
左眼跳財,右眼跳災。
她跳的是右眼,那麼莫非是有災難即將降臨?
很怪,她從來不曾這樣的,她不是個神經質的人,更不是愛杞人憂天的人,卻不知道為什麼從早上起來到現在,總是覺得有些心神不寧,像是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似的。
吃完早餐後她打了電話回家,容媽回報家裡一切都好。
接著她檢查了課表,發現並沒有討厭的課。
現在她抬頭,只見雲淡風清、陽光閃耀,花兒和鳥兒在枝頭上跳躍,她真的不懂那種不安的感覺,究竟是為何而來。
「算了算了!跟頭牛說話白傷元氣,你繼續去思考你的人生哲學吧。」
徐台美揮揮手,將注意力重新轉回李玉黛。
「我說林黛玉呀……」「C大林黛玉」是同學們給李玉黛取的綽號。「你那麼愛念詩還讀英文系做什麼?若想找到知音,就該轉去念中文系。」
「念中文沒出路!」李玉黛以手揚風沒好氣的說,「加上轉系還得考試太麻煩。」
「說到了轉系,讓我想到校園裡最新的一則八卦,聽說有個台大高材生居然參加轉學考,跑到我們學校來。」
由於學校位於陽明山上,同學們老開玩笑說學校是台北「最高」學府,但大家心知肚明,真正的最高學府是在公館那裡的台大。
而現在,居然會有人從台大轉到她們學校來?
該不會是個瘋子吧?
「真的假的?他是不是腦袋燒壞了?還是他雖然很會唸書,卻是個沒人緣,很讓討厭的『俗仔』,所以才會在台大混不下去?」
「才不是呢!聽說那傢伙不但是去年台大電機系榜首,還是新鮮人裡鋒頭最健的一個人物,人長得又高又帥,一百九十公分,要打球會打球,要跳舞會跳舞,學長姐特別關愛,老師們特別欣賞,閃亮耀眼,百分之百的陽光系大男孩!」
明明是關著耳朵沒在聽的,范綠綠卻莫名其妙地讓徐台美那一句「陽光男孩」給弄得心頭一跳。
不會的,不可能的,世上的事哪有那麼巧?天底下的陽光男孩多得是!
「呿!瞧你這副樣子,人家再怎麼陽光也照不到你頭上來,沒事興奮成這樣幹什麼?」
「哇哇哇!啊啊啊!你叫我怎能不興奮呢?你看!你瞧!」
徐台美壓低嗓小聲尖叫,塗滿蔻丹的十指一個猛捉,掐入了李玉黛手上肉裡,疼得她跟著哇哇叫。
「輕點輕點,輕一點,痛死人了!」她用力拔去魔爪,「你到底要我看什麼啦?」
「就叫你快點看那個朝我們走過來的男生嘛!」
「拜託!你究竟是幾年未近男色了,居然會興奮成這個樣子?」
嘴裡雖是嘟嘟囔囔,但被勾起了好奇的李玉黛還是瞇緊近視眼,「用力一給她看過去,一看之後沒好氣的開口。
「我拜託你也正常一點,這種男生有什麼好興奮的?這男生我曾在迎新舞會上和他跳過一支舞,我記得好像是應用數學系的吧。矮矮胖胖,生著一張大餅臉,講笑話時還會噴口水,我之所以會記得他還是拜他名字所賜,沒事叫什麼謝遜的,卻是個一點也不像金毛獅王謝遜的『遜咖』」
「誰讓你看那個矮冬瓜了,我要你看的是走在他後面的那個男生啦。」
重新再瞇瞪過去,這回連李玉黛也結巴了,「好……好帥的男生喔,而且他好……好高!」
「不但高,而且滿臉陽光……喂,你說,他會不會就是那個鼎鼎大名的轉學生?」
「是不是不重要,重要的是……」李玉黛慌忙丟掉書,去撈捉手提袋裡的粉餅,「是真要命!他往我們這裡走過來了啦!」
不過,李玉黛的妝白補了,那高帥的陌生大男孩雖是滿臉笑容朝她們走來,但他的眼神卻是從頭到尾只盯著她們之中的一個。
那個驀然間臉色發白,低下頭抱住課本像是想離開的范綠綠。
她想逃開他可不許。
他專注且熱烈的眼神就像是即便此時有大象老虎狂奔過來,有裝甲車開來,有F16戰機低空飛過都無法轉開他對她的注意力。
看見范綠綠悄悄挪腳,那叫謝遜的男生扯開嗓門大喊。
「范綠綠!你幹嘛要走?小學同學來了都不打聲招呼喔!」
深吸一口氣定下神來,范綠綠抬高滿是戒備的雙眸,淡淡回睨對方。
「如果沒記錯,謝遜同學,我們在一年級時就已經打過招呼了。」
而且還是他先來認她的,要不她壓根對這位當年老是受難的同學,印象全無。
「哎呀!誰在說我了?噹噹噹!你瞧瞧這是誰?我想你八成認不出他來了吧……」
像是綜藝節目主持人在觀眾面前推出大獎獻寶一般,謝遜伸手將站在他身後的男人往前一推。
「千萬別跟我說你已經忘了他喔,雖說你們國中以後就沒再同校……」
白癡!誰說沒有?只是你不知道罷了。范綠綠在心底冷冷回應。
「但你總該還記得那個在小學時代常和你同桌坐,惹得鍾老師成天冒火,同學們老是遭殃,尤其是我,還害你常常寫悔過作文的藍韶安吧?」
哇哇哇!一個最新的八卦在她們面前誕生了,徐台美和李玉黛興奮地互瞪眼睛。
沒想到她們的「C大酷妹」居然和「台大轉學生」曾經有過一腿……呃,不!更正,該說曾經是小學同學。
也就是那種一起經歷過竹馬青梅、兩小無猜歲月的小學同學,而且聽起來,當時他們好像還互動得挺頻繁的喔。
接收到身旁多雙等著看熱鬧的眼神,無意再當縮頭烏龜的范綠綠只好抬起頭,毫無選擇地讓自己刻意裹著層冰的眼神,直直落入了那雙陽光熱眸裡。
「你好。」
她點頭,熱絡程度比見著了條街邊流浪狗還要糟。
「你好?」
絲毫未受對方眼神所影響,藍韶安輕鬆自在地笑,然後摸摸鼻子。
「綠綠同學,你該不會以為我刻意為了你而轉進這間學校,就只是為了要得到這一句『你好』吧?」
咦,現在是什麼情況?更勁爆的八卦就要出爐了嗎?
敢情這位台大高材生之所以會轉校轉系,竟是另有隱情?
而有關於此項隱情的答案,就在他們眼前?
受不了那一雙雙,包括笨蛋謝遜在內的高熱度眼神,范綠綠隱忍著怒火,不願讓自己的情緒隨對方起舞。
「不論你所為何來,都不關我的事。」
「聽你這麼說,真是讓我很傷心……」
藍韶安嘴裡說著傷心,但眼角及唇畔卻依舊是噙著暖笑的。
「我原還以為憑著我們十四歲時的那回『第一次』,再加上十七歲時又一回的『第一次』,我們的交情應該已經和別人的很不一樣了。」
哇哇哇!什麼什麼……陽光大男孩在說什麼?什麼第一次又第一次的?
徐台美和李玉黛瞪向范綠綠的眼神全變了,變成了質詢及疑問,變成了像是在說著——
惦惦吃三碗公的范綠綠!
敢情你的「厭男症」還是有選擇性的?十四歲?會不會太早?難道是想藉這個暗地裡「偷吃」的行動,來對你那專制的母親做無言的抗議?更狠的是,居然連我們這些麻吉好友都沒聽你說過!
范綠綠終於失控,也不知是羞還是惱,她緋紅了臉頰。
「你再胡說八道,當心我開扁。」她邊說話邊將一雙拳頭握高,顯示著隨時可能開戰。
「來呀!來呀!」
藍韶安卻只是擺出了迎戰架式,甚至還笑瞇瞇地朝她挑釁地勾了勾手掌。
「這麼多年了,是該讓我瞧瞧你當年『獨孤九劍』的劍法還剩下多少了。」
可惡!是可忍,孰不可忍!
這口氣若吞忍下去,她還要叫范綠綠嗎?還能在這間學校立足嗎?哼!這個笨蛋一定不知道她現在的空手道,練到了什麼階段。
二話不說立即開打,於是在范綠綠的「迴旋踢」外帶「空劈掌」後,現場出現了淒厲的慘叫。
只是慘叫歸慘叫,藍韶安看來依舊不清楚她的空手道有多強,因為那一腳外帶一掌刀,全招呼到了被他扯過來當擋箭牌的謝遜身上了。
「嗚嗚嗚……你們這兩個……你們這兩個神經病……一見了面就要打架……」
新傷加舊仇,前塵往事浮上心頭的謝遜,氣得轉身就走,邊走還邊罵。
「算我雞婆!算我多事!早該知道只要你們兩個湊在一起,我就要倒楣受罪,原先我還以為就像鍾老師說的,只要你們長大,思想成熟了就會沒事了,沒想到……嗚嗚嗚,我要轉學!我要轉學啦!」
謝遜哭著離開反倒喚回了范綠綠的理智。
她除非是傻了才會和這只藍蒼蠅嘔這種閒氣,他就是想激怒她,就是想逼她正視他的存在。
而她能夠應付他的最好辦法,就是像對待其它男生的辦法一樣,將他單純地視為空氣。
「玩夠了嗎?藍韶安。」蹲身撿起為了開扁而扔在草地上的課本,范綠綠邊拍拂沾到書上的草屑,邊冷眼瞧著他,「我還有課,恕不奉陪了。」
「由著你,暫時你陪或不陪,我都無所謂……」
藍韶安的聲音從她背後飄來,語氣渾似玩笑,但根據她對此人多年的認識,她聽得出他那包裹於玩笑中的認真,極度認真。
「反正我這次來,就沒打算再給你機會逃開。」
她沒讓他這句話給留住或嚇停腳,一雙長腿依舊邁著若無其事的步伐走著,但只有她自己清楚,她的腿顫抖得有多厲害。
她怕他。
因為在這世上唯有他能讓她粉碎了冷靜,變得不再像范綠綠了,就像剛剛,他輕而易舉地就將她撩撥到當眾發火,甚至是動手動腳。
從十七歲時在「藍色珊瑚礁」一起過夜的那個夜晚開始,她就知道了他是她的命中剋星,所以總是千方百計地想要避開他。
後來在學校時她就和他玩躲迷藏,能躲則躲,該閃就閃,她承認自己在他面前,活像個懦夫。
她甚至故意在聯考失常考了低分,也故意填了他不可能會就讀的學校,但為了不想和家人離得太遠,她還是以北部的學校為優先考慮,卻沒想到……
想著想著,范綠綠的頭突然抽痛了起來,她終於明白了何以眼皮會跳了一整天的原因了。
因為她的災星,降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