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手握著方向盤的王宇倫注意了她半天,心想若再不找個話題轉移她的心思,只怕還不到機場,她就要煩死在自己車裡了,於是丟了一句話,說:
「你看,那個廣告做得不錯吧?」
突然的說話聲讓艾琦感到一陣輕微的錯愕,轉過頭才意識到還有一個人同在車上,於是愣愣的問了句:「你說什麼?」
對於這種反應,王宇倫似乎一點也不意外,他只是微微笑了笑說:「我說什麼?我敢打賭,剛才我說的話你一句都沒有聽進去對不對?」
「你剛才說話了嗎?」艾琦皺著眉努力的回想。她知道自己打從一上車開始便一直是心不在焉,可是,她是不是真的如此失魂落魄到他說的話一句都沒聽見?
看著她緊皺的眉頭,王宇倫覺得自己的好意似乎沒有讓她忘記煩惱反而更煩惱了,於是聳聳肩、抱歉的一笑,說:「事實上我只說了一句話,就是剛才那句。」
「剛才那句?」艾琦又拚命回想他剛才說了什麼,覺得自己快要被他搞到神精錯亂了。
王宇倫也察覺到她幾乎到了失心的狀態,所以,最好在她還沒有開始發作之前,趕快解開她的疑惑。
「我剛才是說,有個路邊廣告做得還不錯。」
他的話像是謎語般,讓艾琦似乎不太理解。她直直的看著他,停了好一會兒才茫然問:「然後呢?」
似乎沒有想到兩人的默契會是如此差,王宇倫只好無奈又無趣的自己解答:「沒有然後,我只是看你心事重重,所以找點事讓你轉移一下注意力,順便提醒你,你眉頭間的皺紋已經越來越明顯了,我有一點擔心你年紀輕輕就要花錢去做拉皮手術。」
「拉什麼皮?」
想不到他已經說到如此地步,艾琦依舊是一臉不解的望著他,表情顯得有些呆滯。
看見這種情形,王宇倫實在不知該怎麼再說下去,只好伸手拉下她座位上方的小鏡子,說:「你看看你自己。」
這回,艾琦倒是乖乖依言從上方的小鏡子看著自己,片刻之後仍是一臉困惑的問:「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嗎?我的妝化得太濃?」
「不是你的妝,」王宇倫簡直要昏倒了,從沒有見過如此失魂落魄又遲鈍的艾琦,讓他突然懷疑身邊坐的這個女人真是自己喜歡的艾琦。
「你呀!從一上車起便開始皺眉頭,一副天就要塌下來的模樣;外面不知情的人搞不好會以為你是被我綁架或強迫拉上車,好像我是壞人一樣。再說,如果你再繼續這樣皺眉下去,保證蚊子一停在你臉上就要被夾死,想想看,你不是要花很多錢去做拉皮手術?」
要是平常,艾琦一定會被他的誇張形容逗得大笑,但是今天她可沒有聽笑話的心情。看見了鏡子中的自己,那的確是一張……不太快樂的臉;修剪整齊的眉毛無辜的緊緊挨在一起,彷彿鎖著濃得化不開的愁苦,而她雙眼裡的失神才真的讓自己嚇一跳,原來自己的心事真的都明顯寫在臉上,難怪宇倫要拚命提醒她。
收起鏡子,她趕緊用雙手輕輕按摩著臉頰,好讓緊繃的顏面神經輕鬆一些。
「你還好吧?昨天很晚睡?看你戴了兩個黑色的洋蔥圈。」
看她終於理解到自己的嚴重情況,王宇倫又輕鬆的開著玩笑,看向她的眼裡滿是關心和濃濃的憐愛之意。
「我很好,你自己小心開車。」
見他猛盯著自己看,好像忘了手上仍握著方向盤,艾琦的嘴角勉強往上一揚,要提醒他注意行車安全,接著又用手指輕輕揉著眼睛,藉此動作避開王宇倫那盛滿溫暖情意的眼神。
「我的開車技術你不用擔心,只要一根手指頭我也可以安全的把車開到機場。」王宇倫自信滿滿的笑著,開始鬆開雙手,準備證明自己所言不假。
擔心他真的在這時候耍起特技,艾琦忙說:「等我下車後你再表演給我看好了。」
雖然艾琦的表現有點不相信他的意味,但是至少她不再悶著頭發愁,王宇倫也算達到目的了。
「我覺得你該擔心的是自己。說實在,你沒有必要想這麼多,反正是『船到橋頭自然直』,這時候想這麼多,一點用處也沒有,你說是不是?」
「你說得容易,你又不是我,當然無法體會我心裡的壓力有多大。」艾琦苦著一張臉,像是剛喝下一杯不加糖的黑咖啡。
王宇倫像是忘記了艾琦的提醒,又轉頭看著她:「開玩笑,認識你這麼久,如果還不能瞭解你心裡想什麼,豈不是壞了我的專業能力?」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他的話讓艾琦本來苦苦的臉上更添一分蕭瑟和無奈,應付這種局面她已學會裝傻。「瞭解我和你的專業能力似乎沒有什麼相干。」
「怎麼會沒有關係?我現在的職位是你的特別助理,負責協助你的工作、給你適當的建議,如果不瞭解你,怎麼能夠給你最好的幫助?所以,不瞭解你,豈不是不稱職?」
「宇倫——」艾琦停了一下,心想該怎麼說才能婉轉一些。「感謝你的用心,其實你已經把你的工作做得很好了。要不是你,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只是,你只需要把你的專業能力用在辦公室就行了,至於我的私事……我可付不起錢來雇你。」
為了不使兩人間的氣氛因為她的話而變僵,艾琦努力讓表情更緩和一些,沒想到,勉強出來的笑容反而教她的表情更彆扭。
「我不懂你為什麼要分得這麼清楚?撇開公事不說,我們四年大學同學的情誼,難道還不值得我們彼此關心嗎?」王宇倫的臉色也開始有一點凝重。
這次,艾琦只是把頭微微往外偏,沒有回話。
最怕聽到的就是這件事。雖然她已經向王宇倫明示、暗示過很多次,自己不可能也不想和他發展出公事以外的關係,但是王宇倫卻是從沒有放棄也沒有打算放棄的意思。
尤其是現在,她真的沒有多餘的精神和力氣來處理感情問題。
「艾琦?」見她老半天沒有聲音,王宇倫以為她真的生氣了,於是小心的試探。雖然極想她瞭解自己的心情和想法,但是他也不想一次就嚇跑了艾琦。他深深瞭解她的個性,勉強她是沒有任何好處的。
「宇倫……」艾琦仔細思考著該用什麼字眼才不會太傷王宇倫的自尊,又能讓他打消以自己的煩惱為煩惱的善意,畢竟她煩惱和擔心的事都是她個人的事,而王宇倫在這件事上面是一點力也使不上的。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她還沒說出下一句,王宇倫已經接話。「不管你怎麼想,我對你的心意是不會改變的。更何況我也沒有要求你一定要對我有所回應,難道你連這一點空間都不給我?」
艾琦的笑更苦了。
人權是可貴的,雖然她不喜歡宇倫,但是卻沒有權利不准許宇倫喜歡她。她只是覺得他不該把精神和力氣浪費在她身上,像他這麼好的男人,應該去找一個更適合他的女孩子。
「對不起,我現在真的不想討論這件事情,好不好?」艾琦明快的說清楚,順勢舉起手腕看了看表。
「時間還早,陳景珫的班機四點半才會到。」像是明白她看時間的意思,王宇倫自動報上資訊。
「喔。」艾琦應了一聲,眼睛裡又開始蒙上一層淡淡的憂鬱。
「看,你又開始了。」意識到她的沉默,王宇倫又開始勸道:「你真的不用擔心,就當作陳景珫只是來祭拜董事長的一個朋友就好了,凡事順其自然……」
「你明知道事情不是這樣,怎能要我把他當作一個無關緊要的人?」艾琦有點氣他的「風涼話」,他不是自己,當然體會不到她心中那種害怕見到陳景珫的感覺。
「要不然你說該怎麼樣?我們要不要請一團樂隊、到機場鋪紅地毯、找人獻花、找記者採訪,這樣你就會好過一點嗎?」對著她的死腦筋,王宇倫也開始有些不客氣。
感覺到他的不耐,艾琦也想到不應該把自己的情緒發在他身上;然而,儘管心中感到有些過意不去,心裡極度的壓力和不安還是無法讓她改變。
「宇倫,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是你可不可以講一些有建設性的話?」
「我說的話已經很中肯了,是你聽不聽得進去的問題。我知道陳景珫不是普通人,但是現在又能怎麼樣?你改變不了伯母和他父親的關係,也改變不了他父親去世的事實。你現在能做的,就是把他接去參加董事長的喪禮、再把他送回美國就行了。過了今天,你會發現事情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工作依舊要做、生活仍然要過,就是這樣。」
艾琦靜靜的聽著。王宇倫的話一點都沒有錯,對於很多事情她只稱得上是第三者而已,比如母親和陳仲德的感情。
雖然她曾經不諒解母親成為別人婚姻裡的介入者,但畢竟那不是她的感情,她無法對那段感情下任何評斷。
就算在陳仲德身體狀況不是很好的時候答應進入公司裡幫忙處理公司的業務,也不代表默認他和母親的關係。心底深處,她一直無法釋懷母親和陳仲德的感情,她認為不管怎麼說,都是母親搶了別人的丈夫、搶了陳景珫的父親,所以才會對即將見面的陳景珫產生一種深深的罪惡感。她不知道陳仲德的妻子和兒子對他另覓溫暖是何看法,所以,對於即將見面的陳景珫,她是千頭萬緒,好像自己就是搶了他父親的人一樣。
她昨天晚上一夜沒睡,想的是該用什麼態度來面對陳景珫、該和他說些什麼,而這就是她的煩惱所在。
她也希望事情能夠像王宇倫說的一樣那麼輕鬆又簡單,只要把陳景珫接來後就把他送走,不會有太多的枝節。
≮≯≮≯≮≯
停好車,兩人走進中正機場的接機大廳,電子看板上列出幾十班班機的起降地點和時間,找到了陳景珫的班機時刻,上面寫著準時到達;看看手錶,還有半個鐘頭飛機才要落地。
王宇倫體貼的去買了杯咖啡遞給艾琦。「坐一下吧,飛機到了之後還要過海關什麼的,加上等行李,至少還要一個鐘頭以上呢。」
接過了熱熱的咖啡,艾琦對他投以感激的一笑。
他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兩個人本是大學的同班同學,畢業後從沒有聯絡,卻那麼巧的在陳仲德的公司裡遇見他。王宇倫在財務部門待了四年,是陳仲德滿信任的一個財務主管,為了讓艾琦盡快進入狀況,也徵得了他的同意,於是開始擔任艾琦的特別助理一職。
對此,艾琦常常覺得虧欠,但是王宇倫卻是甘之如飴且自得其樂,原因無它,只為了艾琦在大學時期便已是他心中愛慕的對象;再說,做為總經理的特助也不比財務主管差。
幸虧有他,艾琦才能在陳仲德去世之後不致於手忙腳亂。他著手幫忙打點告別式的所有大小事務,也提醒艾琦應該通知陳仲德在美國的家人。
艾琦從沒有見過陳仲德的家人,僅知道他的妻子和唯一的兒子住在舊金山。雖然他們早在一年前就已經知道陳仲德的身體狀況不太好,但也沒有來台灣看過他,這讓艾琦更相信陳仲德的家人是無法原諒這件事的。所以當王宇倫提醒她該通知他們時,她怎麼就是打不出通知電話,到最後還是由她母親來完成這件事。看著母親對著話筒謙卑而恭謹的態度,艾琦又恨自己為什麼要讓母親去受這種罪。結果,陳家決定派陳仲德的獨子陳景珫來祭拜父親。
因為陳景珫很小就移居美國,對台灣一點印象都沒有,所以艾琦只得來接他,並幫他安排住宿和參加明天的告別式。對於這個母親千萬拜託的任務,艾琦可是以十二萬分慎重的心情來辦理,她想,母親或許對陳景珫懷有更深的歉意吧。
「醜媳婦早晚都要見公婆,你就放輕鬆吧吧!」看著艾琦的眉頭不自覺又皺了起來,王宇倫試圖改善她的僵硬和緊張。
「拜託你別亂開玩笑了。」艾琦白了他一眼。
「我只是要你別那麼緊張,又不是來迎接外國使者,犯不著如此慎重其事。」
「懶得和你說。」丟下一句話後,艾琦乾脆站起身來走到前面去,好避開毫無實質建議或幫助的宇倫。
喝完了咖啡,轉頭看見王宇倫正氣定神閒的蹺起二郎腿在看報紙,她再一次體認到這回真的是沒有任何人可以幫上她了。有了這種體認,心中反而有種「壯士一去不復返」的壯烈,她吸了一大口氣、挺起胸膛。
飛機終於到了。
仔細看著每一個從海關走出來的男人,艾琦深怕自己一個不留心就會錯過了陳景珫。
她沒有見過他,對他的印象是來自陳仲德保存的一張照片,而那張照片大概有十五年的歷史,照片裡的陳景珫大約才十五、六歲,戴著一副黑色寬邊近視眼鏡,模樣有點像書獃子。換算起來,他今年該有三十、三十一歲了。她在心裡祈禱:他的長相最好不要有太大的改變,免得她認不出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