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羿珣一身明黃一步一步登上了高高的祭壇,一個太監躬身而跪雙手呈上一幅黃絹,他接過黃絹從容地拉開,開始高聲誦讀上面的祭天禱文。
因為隔得太遠,她完全聽不太清他究竟在念些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禱文念完,黃絹被扔進爐火中,火舌很快把它舔得只餘些黑灰。接著,便有人送上了蒲團,天子要向天叨首,以求天降澤福驅散災難。
以她站的位置,她只能看見孟羿珣遠遠的背影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一叩首,半身落地;再叩首,虔誠如前;直到第三次——
他突然用盡全力放大音量,高呼出一聲:「求上蒼祈憐——賜我甘霖!」
然後,竟然一伏身,狠狠地用額頭撞了下去!
那一瞬間,侗紫述覺得自己似乎產生了隱約的幻覺。整個祭天大典上,她唯一能聽清的只有孟羿珣喊出的那句話,她唯一能看到的,也只有一個他毫不遲疑地以頭觸地,血肉之軀和冰冷石頭碰撞剎那的驚心動魄。
那個幻覺的末尾,似乎一聲沉悶的聲響,片刻之後,孟羿珣撐著地面勉力直起上身來,血流披面,盡染龍袍。
四週一片嘩然,誰也沒料到他會這麼做。
侗紫述以為,自己一定會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行為嚇得魂飛魄散,就如同神壇下的文武百官,甚至孟羿珣身後不遠處的太后。
但那些幻象消失之後,她才發現,自己竟然沒有做出任何反應,只是站在原地恍然地想著。
原來——他說的放手一搏,就是這麼一回事。
博古通今的太傅,只怕是早已找來精通天象的人,或者他自己就精通天象,提前就已推算出了今日之後,北方必會下雨。
孟羿珣九丈高台上這齣戲一演,只怕明日之後,當今皇上為民求雨,不惜血灑祭台感動上蒼的傳聞就會如插翅一般迅速飛遍大炎的每一處土地。
皇上是真龍天子,真命天子,皇上以血祭天,於是真的天降甘霖,多年軟禁與悄無聲息的失望,此刻全盤天翻地覆,從此所有人都會對孟羿珣充滿期待與尊敬。
但其實,她唯一想知道的只是……那樣一頭撞下去的時候,他疼不疼?
搭建神壇的那種石材她不認識,可是能搭出那麼高的檯子,一定很硬吧?她記得小時候聽過的貞節烈女的故事裡,就有過「觸柱而亡」這回事,孟羿珣竟然硬生生地就那樣用頭叩了下去,會有多疼?
演這樣危險的苦肉計,他會不會遲疑?
遠處的喧嘩聲越來越大,很快便有人衝了上去,又驚又佩地扶起了孟羿珣。他起身的時候,侗紫述只能隱隱看見他臉上身上和衣服上,全都紅得刺目。
再後來發生了些什麼事,她就不太記得了,等她再次回過神來的時候,所有人又已回到沐宵殿了。
太后對於孟羿珣這突如其來的一步棋,顯然有些亂了陣腳,急急忙忙回了宸儀殿,大約是去找心腹商議,想要弄清孟羿珣的意圖和目的。走之前,她還特意要求李成悅時刻留在孟羿珣身邊「保護」他,擺明是要切斷他和任何人的聯繫。
看來她也知道,今天這一齣戲,孟羿珣絕對不會是白演的。
在寢室外靜靜地站了差不多有一個多時辰,太醫終於退走了。碧綾端了藥送進去,不一會兒,她和裡面的太監宮女又全退出來了。她也想跟著退走,卻突然聽見了李成悅的聲音從內間傳出來:「走在最後的一個人留下,一會兒可能還要人侍候。」
於是她又收住腳一言不發地留下來,垂著頭安安靜靜地站在寢室外面,彷彿週遭的一切都與她無關。
又過了很久之後,李成悅走出來,對她招了招手。她加快幾步毫不遲疑地走進去,站在床邊面無表情地打量著孟羿珣。
「怎麼樣了?」這句話是問李成悅的。孟羿珣額頭的傷口已經包紮過了,衣服也換過了,看來血確實是流不少,臉色白得有些不能看,閉著眼暫時像是睡著了。
「不太好。」李成悅微微搖了搖頭,「傷口倒沒什麼,太醫看過了說問題不大。但頭畢竟不同於其他地方,撞這一下怕是傷到了內裡,之前給皇上餵了兩次藥,全都吐出來了。」
她坐到床邊,輕輕拉了拉孟羿珣身上的被子,「他和太傅不是算無遺策嗎?怎麼會連他自己的身體能不能受得住這場苦肉計,這一撞會不會撞出什麼問題都沒有算出來?」
冷冰冰的語氣,有凍結的疼痛與怒火。
「我就猜到……你知道我們的計劃之後,一定會生氣。」
孟羿珣緩緩睜開眼,看著她沒有表情的臉,勉強勾出了一個一閃而逝的笑容。
「我討厭你這種連自己都當成棋子的做法。」
「……把自己當成棋子,和把別人當棋子,哪一種更可取。」他淡淡地反將了她一軍。
「戲演完了,然後呢?」
「沒有了。」他講話的聲音聽著實在是衰弱無力,一邊說一邊緩緩閉上了眼,片刻之後又才再次睜開,「然後,等著該傳的消息在全國上下傳開……就行了。」
「我不相信,太后真的會以為你演這齣戲就是為了求雨。就算她不知道你們究竟想幹什麼,至少也能猜到你們這麼做是有目的的……如果她趁你受傷對你下手,你要怎麼辦?」
這是她最擔心的問題,他這分明就是豁出了命在玩。
「從今天開始,我會全面負責皇上的安全。如果真的遇到最壞的情況——我會直接站到明處,提前公開我的真實身份。」
他們的計劃以及孟羿珣拿回大權之前的鋪墊,其實都已經做得差不多了,如果現在為了孟羿珣的安全逼得李成悅提前亮了身份,損失也不算太大。孟羿珣會傷得這麼重,倒真的是在所有人的預料之外,他和太傅原本打算的都是,撞破點皮流一點血應應景就好,卻沒想到孟羿珣從未習武也不懂力道拿捏,擔心撞不破額頭用力過猛,結果一個頭叩下去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皇上會傷得這麼重,我也有責任。」
得到了李成悅的保證,侗紫述稍稍放心了一點,這才抓著孟羿珣冰冷的手皺著眉問:「疼嗎?你的臉色看起來很差。」
「很疼,暈得厲害……」他也不想逞強了,蹙著眉低聲說。不止是疼,那一陣一陣的眩暈比疼更難受。
「好好休息,睡一會兒。等好一點的時候,我再餵你吃藥,現在你是吃不下去的。」她的目光定定地停在他額頭的傷口上,白布下面還隱隱沁著些淡淡的紅色,「還好先皇和藍貴妃都已不在了……不然,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後悔挑了你坐這個位置。」
後悔,親手把自己的兒子送到了這樣的境地裡。
「……連這樣的外傷你也懂得怎麼治嗎?」他說話實在是很費力,可是不和她說話,就會覺得頭上的傷口更加的難以忍受。
「不會。可是我小時候沒少被我娘打,打到頭的,多少也總有那麼幾回。」人說久病成良醫,挨打得多了,自然也就知道該怎麼治傷了。
聽到這樣的一句話,他沉默了一下,然後右手動了動稍稍用了點力氣反握住她,「原來……我們也有經歷過同樣的東西。」欣慰的語氣。
她不說話,任由他握著。
他想要的東西還沒有拿回來,他想做的事情還沒有做完,他又怎麼可能讓自己有事?她其實一點也不擔心,她只是……心疼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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