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之後,益州王的二十三萬大軍兵臨汾州城下,與大內禁軍劍拔弩張,局勢一觸即發。
侗紫述一動不動地站在離皇宮不遠的一條小巷子裡,手臂上挽著一個小小的包裹,包裹裡裝著她這些年在宮裡攢下的積蓄,還有孟羿珣留給她的五百兩銀子。
他答應過她的東西,已經給她了,只要得到最後一個消息確定他平安,走出了這條小巷,她和他,此生便再無交集了。
她眼底含著淚,卻說不清自己此刻是種什麼樣的心情。她知道,自己人生中很危險但很美麗的一段,即將過去了……可是,她卻也很慶幸,一切能夠完結在最美麗的時候。
她無法想像,當有一天美好不再,他和她相對成怨偶,他不堪再忍受她的尖刻善妒,她也不願再看著他坐擁後宮……曾經的一切悄然磨滅,只剩下無盡的怨恨。
就在此時打住,這樣的結局,對他們都好。
隔著重重樓宇,隱隱能聽到遠處傳來的廝殺聲的,孟羿珣讓她走的是一條最安全的路線,而她現在要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等消息了。
從遠遠的地方,急急忙忙地奔過來一個穿著粗布短打的年輕男子,跑得很急,喘得更急,差點不小心撲倒在她腳下。
「別急,慢慢說,皇上還好嗎?」對比他慌張的神色,侗紫述倒是顯得鎮定異常,只是不疾不徐地問著。
「皇……皇上……受傷了。」年輕男子臉上猶人驚恐的神色,看來那一場拚殺,比她想像的更激烈。
「傷得重嗎?」問出這一句的聲音依然很平靜。
她對孟羿珣太過瞭解,就是因為瞭解,所以知道他絕對不會放任自己在這最後的關頭,出現足以致命的意外。
「不……不重,傷在手臂上。皇上要我給姑娘傳話,說姑娘可以放心離開了。」
「那就好。」
她已經不用再問,他成功與否了。
回頭望了望不遠處宮門的方向,她頭也不回地邁出了步子,彷彿身後那座宮殿她從未曾進去過,也從沒有過一絲的留戀。
兩個體形差別很大的老頭子,看著她和年輕男子的背影,一個歎氣一個搖頭。
右邊打扮得像個團團富家翁的蕭大安,背著手頗覺遺憾地道:「當初她剛到御膳房來,我就覺得她跟別人不一樣了……好不容易才替皇上挑上這麼個丫頭,還費盡心機地想辦法讓人給太后送了本《陰陽雙修》的書去,還指望著皇上能就這樣和她生米煮成熟飯,留下她一輩子呢……卻沒想到,最後還是讓他自己給放走了。」
其實,他是真的很喜歡侗紫述,她的善於偽裝,聰明狡黠遇事永遠先選擇明哲保身的態度,是在宮裡生存的必要條件,更為難得的是,她的骨子裡,比宮裡其他人還多了幾分善念。這丫頭,即便是自私,也不會自私到真的冷血。
如果她肯留下來,她其實會在這皇宮裡生活得很好,甚至於,她完全有能力統管後宮,成為孟羿珣的賢內助。
只可惜,她並不想留,而孟羿珣似乎也沒有想要強留她的意思。
「皇上……大概只是不想把自己生命中無法擺脫的那些沉重,強行加諸到她身上吧。」左邊一襲青布長褂清瘦的老者撫了撫頜下的短鬚,也淡淡道。
他從小教出來的孩子,他比任何人都瞭解。沒有人比孟羿珣更清楚,大殿之上那個華麗的九龍寶座究竟代表著多沉重的負擔,就是因為知道得太清楚,所以他才會放她離開。
如果注定要被這座牢籠所困,他自己困進去就好,或許在他的心裡,她嚮往的只有宮外的安寧和自由吧。
「我們打個賭如何?」突然間,清瘦老者又道,「賭一賭——如果我把那件事告訴她,她還會走嗎?」
蕭大安一怔,心知肚明地看他一眼,只頓了片刻便轉過身毫不猶豫地開始向來路走,「我不和你賭……此賭必輸。」
清瘦老者微微一笑,不去理他,又靜立半晌,終於提高音量叫了一聲:「侗姑娘,請留步。」
侗紫述身後的年輕男子轉過身,見到他,連忙躬身一禮。清瘦老者揮了揮手,年輕男子立即低下頭會意地快步走開了。
聽到呼喚的侗紫述也轉過了身來,側著頭打量了他一陣,終於遲疑著問道:「是……太傅大人?」
「正是老朽。」當朝一品大員,太傅閩正清微微一笑,對她點頭為禮。
「……太傅大人,叫我有事?」侗紫述不明白這位帝師長者叫住她是想幹什麼。當說客?說服她留下?
閩正清默然了片刻,然後輕咳一聲,微笑地看著她的眼睛不疾不徐地說:「……若是足夠幸運的話,皇上大約還有二十年的壽命。姑娘要不要再仔細考慮考慮——若是姑娘出宮之後,等到嫁為人婦兒女繞膝之時,突然聽到皇上薨逝的消息,可會後悔今日的離開?」
侗紫述也沉默了,不知是被他的話震住了,還是完全不相信他說的。
沉默過後,她轉回身,開始重新向前走,「太傅大人,我知道你一片好心,但大人不覺得這個謊撒得不但不高明,而且大逆不道嗎?」
閩正清不辯解,也不再說話,只是捋著鬍鬚保持微笑望著她逐漸走遠的背影。
侗紫述的腳步一直沒有任何變化。
直到快走出小巷口,她突然又回過身來,再次望向閩正清,「太傅大人並不是在騙我?」雖是問句,卻是肯定的語氣。
閩正清終於放下了手,微微歎了一口氣,似是遺憾,卻又藏著更多的老謀深算,「我原本打算,若是姑娘不信,我便不會說第二遍,就讓姑娘此生都當它是個謊言好了。」
第10章(2)
「事情有變,皇上傷重?」
侗紫述突然覺得指尖發麻,她自己和聲音太傅的聲音,好像都轉了方向,開始從某個不知名的地方不甚清晰地傳再慢慢傳入自己耳朵裡。
「事情很順利,皇上傷得不重。」閩正清搖頭。
「……那是?」她想像不出,就這短短的一個多時辰裡,會有什麼重大的變故。
閩正清緩緩伸出一隻手,輕輕指了指胸口靠左的位置,「風心症。皇上在那個密室裡待了八年,濕氣侵入心脈,纏綿成疾——我猜,他之前應該曾發作過。」
侗紫述全身一震,猛地回想起祭天的前一晚,孟羿珣在密室裡突發心痛的情形。
腦子裡「嗡」地炸響,只催動出一個低啞的字眼:「是。」
那天晚上,他靠在她懷裡天馬行空地胡扯了很多,他說,他要娶她當皇后,替她蓋一間不那麼奢華的寢宮,給她足以自保的位置和權力,但是會讓她遠離後宮爭鬥,然後她替他生幾個兒女,有空的時候,他們一家幾口就能開開心心地聚在一起。
他說,我知道你不願意留在宮裡,我說的這些都是不可能的……可是,讓我胡說八道一下,總行吧?
她還記得,說這些話的時候,他按著胸口臉色蒼白,卻笑容淺淡。
那是在那晚之後,他唯一說過的近似於挽留她的話,雖然,他們都只把它當作了一時的玩笑。
該說的都說完了,閩正清不再開口,等著她作決定。
「真的沒有辦法醫治了嗎?」
他們現在討論的話題太過沉重,沉重得她不敢去認真體味其中任何一個字的真實含義。她只是本能地問,本能地等回答。
「沒有。」閩正清搖頭,「方纔替皇上治傷的時候,太醫把脈把出來的。病症最初顯現的時候,如果能及時調理,或許還有用,可惜……那時候不可能有人仔細地替皇上把脈,也沒有人會替皇上認真地醫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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