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次,你最後幫我一次,只要你殺了尤青揚,我就和你永遠留在玉龍雪山,再不踏入紅塵俗世半步,過我們逍遙自在的生活,好不好?
他還記得最後一次見面時,她溫柔的笑靨;就算口中毫不在乎地說出「殺人」,她的臉還是純潔一如雪山女神,他不明白為什麼她可以微笑著殺人無數,而他更不明白為什麼這樣一個她仍是可以令自己愛得忘了一切,就算明知幫她做的事都是錯的,自己犯下了太多天理難容的錯誤,卻還是願意為她無怨無悔。
紅衣女人並沒有注意到附近有他這個殺手正虎視眈眈地伺機一旁,他眼露疲憊地望著飄雪的天空,歎息著問自己,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嗎?
她已經說過太多的最後一次,而他也無數個「最後一次」地幫她殺人,他已經不想知道她為什麼要殺江南名妓尤青揚,他只是在想,這次事畢,他是不是真的能帶她回玉龍雪山,只有兩個人生活,永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其實……你對我的好,我全部都知道。我也不知道,我欠你的,什麼時候才還得清。
也記得她偶爾惆悵的眼神,她偶爾的柔順,她如水般的瞳眸帶著那樣的溫柔注視著他。
他從來不曾要求她的回報,就像他付出的愛情,毫無道理可言。
影兒……
輕輕地在心底叫著這個名字,叫一次,心會疼一次,而愛意則似乎更多一分……
收回目光,他又望著閣樓上的紅衣女人,眼裡的溫柔消失,變得冷酷。
無論如何,他一定不會讓影兒失望,一定不會!
提氣,舉劍,借青石的一踏之力身形躍上空中,樓閣之上,眾人驚立,他們不相信世上居然有如此優雅的劍招,而凌厲的劍身,更指向紅衣尤青揚。
劍刺出的同時,尤青揚似乎是感到了什麼,她迅速轉身,眼眸看清來人後,卻愣在當場。
劍從江南第一名妓的胸前穿過,而他冷冷拔出劍時,女子的鮮血如三月桃花的花瓣灑落。
大……師哥?
不敢置信的聲音從紅衣女子口中吐出,而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也瞬間讓他瞠大雙目。
他愣了一下,終於從女子同樣熟悉的眼神中想到對方的身份。
身隨意動,他臉色蒼白地一把抱住那女子。
師哥……
女子眼裡有疑惑,也有不甘,但最後,她只是輕輕的笑了。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師哥,我終於又見到你了……
直到女子在他懷中閉上眼睛,停了呼吸,他都還是不敢置信。
為什麼會是這樣?!為什麼她會是「尤青揚」?
直到閣樓上的人全部尖叫逃離,他怔怔的眼中,才滴下淚來,落在女子依然紅潤的臉上。
手顫抖著撫上那張美麗精緻的臉,拿開時,手裡是一張薄薄的人皮面具,而女子真實的面容,也出現在他的面前。
不!
他狂吼,如淒慘的野獸。也是那個時候,恨意如排山倒海而來——
恨意的中心,是三個字——
紀立影!
他不想懷疑她,然而又不能不懷疑她,其實事實的真相他老早就應當看透——她一直都在利用他,不,甚至連利用都算不上,她其實是一直都在……玩弄他……
從一開始,她就太明白不過他對她的感情,正是因為他是那樣深地愛上了紀立影,所以她才可以一次又一次地欺騙他,輕視他,嘲笑他……一直以為,只要無怨無悔地付出,就算她永遠不能以同樣的感情來回報,他的感情也足以融化她的冰心,然而他錯了,他曾經迷戀的一切,都不過是個笑話而已——
玉龍雪山上,他找到了她,而她面對他悲憤的質問時,還是笑得還是那樣雲淡風輕——
是啊,我知道尤青揚就是你那個可愛的小師妹,你不是一直都在找她嗎,我也算幫了你的忙,對吧……你問我為什麼?呵呵,其實也不為什麼,她不是曾經說過,我會不得好死嗎?我只是把這句話送還給她而已,而且能死在你的手上,相信她也能含笑九泉了。
他痛徹心扉,不僅僅因為他殺死了自己最疼愛的師妹,也為他終於明白自己愛上的是怎樣一個蛇蠍美人。
在此之前,他以為他將擁有最想要的幸福,但他錯了,他的幸福,永遠都不可能是她——
在最深的絕望之中,他最後一次舉劍,他清楚看見她的笑容在美麗的臉上停頓,眼中閃過一絲訝異,然而她又笑了;一直到她合上雙目,臉上的笑容,都仍然那麼美麗。
也是到最後,他才明白,原來她根本不曾愛過任何一個人,包括她自己……
原來到最後,他也不曾真正瞭解過她——
紀立影……
鮮血滲透了皚皚白雪,如果說他最後記得的聲音是自己瘋狂的大笑,那麼他對世界最後的記憶,就是躺在雪地上白衣漸紅的她,還有漫天飛舞的大雪——
凌晨三點二十三分,楊康從床上驚醒,他喘著氣,瞪著眼前的黑暗世界整整三分鐘,才總算明白自己剛才只是做了個夢。
他閉眼,摸著胸口,感覺到心臟在胸膛裡劇烈的跳動著,而隨著體溫的回復,他才驚覺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跳下床,楊康摸索著將床頭燈擰開了,然後走到洗手間打開水龍頭,澆了自己一頭一臉的冷水。
這樣的夢,他不是沒有做過,可是這一次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清晰到他第一次認為,那個夢裡的情節,的確是真正發生過的。
然而怎麼可能呢?以前夢到的都是斷斷續續的片斷,甚至只是一些黑白鏡頭,連色彩都沒有,他也不知道,其實自己殺的,是兩個女人,而不是一個……
楊康感到頭痛萬分地用手砸自己的頭。這一次,他的夢不但清晰、連貫了,而且色彩還那樣鮮明濃重,鮮明到他完全可以肯定,他最後殺的那個女人,就是紀立影!
一定是接到紀立影那個莫名其妙的電話,聽了她那番莫名其妙的話所造成的,一定是!
所以,夢是假的,他殺了紀立影什麼的,都是假的,都是幻想出來的,只是做夢而已,他不認識紀立影,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工廠技術員,夢裡那個痛苦的男人,也一定不是他——
……那樣被最愛最信任之人出賣的痛苦,連死也解脫不了的痛苦,只要一想到就感同身受,他不願再承受,一絲一毫也不願意,所以,他是楊康,絕對、絕對與紀立影互不相識的楊康!
抬起頭來,望著鏡子裡髮梢還在滴水的自己,楊康深吸一口氣,努力想要露出一個鎮定的笑容,卻發現並不是那麼容易。
——忘了它就行了。
楊康不斷地告訴自己。走出洗手間後,楊康看了下時間,才三點五十分。
沒有再睡覺,因為害怕會做剛才那個夢,而這也是第一次,楊康在半夜裡呆呆望著漆黑的天花板,等待天明。
她靜靜坐在那裡,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時間又過去了多久,她也不明白,自己呆呆坐在那裡,等待的又是什麼。
當第一縷陽光透過玻璃窗落在她的身上時,她知道,天亮了。但她仍然一動不動,目光投向不知明的遠方。
終於,音樂聲在室內跳躍響起,才拉回她游離的神魄,她怔怔轉頭,好半天才發現,原來是手機響了。
紀立影垂下眼瞼,走過去拿起手機。
「喂。」
「紀總嗎?你在哪裡啊?」電話裡傳來的男聲似乎有些熟悉,但她卻記不起是誰。
「你是誰。」紀立影機械地將心裡最直接的疑惑問出來。
而紀立影反常的聲音和回應也讓電話那端的艾青皺起了眉。
「我?我是艾青啊……紀總,你怎麼了?你不舒服嗎?」艾青緊張起來。他早上跟平時一樣到了辦公室,卻發現一向早到的紀立影居然一直到九點鐘都沒有出現,他又等了半個小時,仍然沒有等到紀立影,終於忍不住打了紀立影的手機。
艾青緊張的語氣終於讓紀立影完全回過神來。
「是你啊……」紀立影轉頭看看牆上的時鐘,明白了艾青打電話的原因。要怪就怪她平時從不遲到,幾乎也沒有休過假,所以今天只是遲了一會兒,艾青就打電話過來催魂了。紀立影揉著太陽穴,走到洗手間。
艾青拿著電話,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他很想問你什麼時候來上班,可是又問不出口。雖然昨天才說了是「朋友」,可她更是他的上司。
不過,他沒想到的是,紀立影在電話那邊沉默了一會兒後,居然說的是:「艾青,我上午不來公司了,有什麼事你先看著,有問題打電話給我。」
艾青愣住了。
「紀總?」
「就這樣,我掛了。」此刻的紀立影似乎完全恢復正常,連電話也掛得乾脆利落。
怎麼這樣?
艾青拿著已變成忙音的電話,半天沒回過神來。
而他將電話放回話機的同時,不知怎的,想到了一個紀立影不來公司上班的理由。
楊康。
艾青瞇起了眼。想不到愛情的魔力也能改變冰山一般的紀立影,但是他不明白,為什麼那個特殊的人,會是楊康?但就算再問自己這個問題一百遍,他也仍然不知道答案。
紀立影也沒想到,自己會臨時決定翹半天的班,去找楊康。
她知道楊康已經記不得她了,對前世發生過的事,說過的話,他都沒有一點印象;那些情景,那些人名,都被歷史的浪潮捲得一點痕跡都沒有了,只有她深深記住,不能忘卻,不敢忘卻……她為什麼要對楊康說玉龍雪山,說那些曾經的盟誓呢?根本一點用處都沒有,只會讓楊康更加害怕她……更加的,討厭她……
她現在只想馬上見到楊康,她只想確認自己找了那麼多年的人,的的確確出現在她面前了,不再是虛無縹緲影子,而是她一伸手就能觸到的、實實在在的人。
紀立影目光堅定地注視著鏡中的自己,然後以最快的速度梳洗起來。
不過紀立影沒想到,她再次打電話給楊康約他出來,竟然比想像中要容易。
一大清早就跑到咖啡廳喝咖啡的人恐怕沒幾個吧?楊康低著頭,與紀立影再次面對面坐到了一起。雖然不敢與對面的女人直視,但他也知道,紀立影正連眼睛都不眨地盯著他。
他知道自己會害怕,特別是做了昨晚那個噩夢以後,但是楊康還是沒想到,自己仍然連看紀立影的勇氣都沒有。是啊,他是從小就膽小,甚至算得上是懦弱,可是他卻從來沒有這樣排斥和害怕一個人過。如果說第一次與紀立影見面時,他就對此感到疑惑的話,現在的他卻非常明白自己不喜歡紀立影的原因。
不過,做夢就是做夢,跟現實沒關係——他給自己打氣。
之所以答應與她見面,也是因為他想要證實,夢裡的那個紀立影正是受眼前這個紀立影的影響所形成,是現實的投影,只有這樣,他才能擺脫噩夢的困擾。
正忐忑間,「真實的」紀立影卻開口了。
「對不起。」她輕輕道,為她昨晚電話裡的莽撞。
楊康很快抬頭,有點驚訝地望向紀立影,不過他只看到紀立影垂下了雙眼,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
愣了一下,楊康心裡突然升起一股怒火。他忘記是他自己答應紀立影見面的要求,現在的他只覺得憤怒。
「說什麼對不起,你的表情像是對不起嗎?如果真的覺得對不起我,就別再找我了,就當我們從來沒見過面,行不行?」這番早就想說的話,也終於被他吼了出來;但吼完之後,他才驚訝於自己的衝動。或者,這張臉,還是讓他想起了夢裡的那個女人。
紀立影略略受驚,而她愕然抬起來的眼眸裡,卻隱隱露出幾許難過、幾許無奈。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盡力以平靜的語調說:「抱歉,我做不到。」
她要的,不是他的厭惡,更不是他的憤恨,但她卻又做不到放手,因為她找了他這麼多年啊,怎麼甘心可以當一切都沒發生過。
「紀總,你不必要這樣的。」楊康只覺得異常煩躁,他一邊告訴自己衝動是談不出結果的,一邊耐著性子跟她說,「在此之前,我們根本不認識,你真的擾亂了我的生活啊……」
紀立影望著楊康,眼裡的神色更加複雜,最後她笑了一笑,「是的……我們之前是不相識,所以你可以忘記我們前一次的不快,也忘記我昨天在電話裡跟你說的那些話,就當我們是今天才認識,一切重新開始,行不行?」
也許楊康將前世的一切都忘記,真的是一件好事。她只要知道,自己終於找到他了,就行了。
「全部……忘記?」楊康懷疑地看著她。
紀立影輕輕點頭,眼裡露出淡淡的溫柔。
「那麼,不如真的忘得乾乾淨淨,就當我也從來沒認識過你,行不行?」這才是他最希望的。
而他的話也成功讓紀立影的臉色微變,「為什麼?為什麼你會這樣討厭我?」
這個問題她不是第一次問他,而第一次她問的時候只覺得疑惑,這次卻覺得心痛。
楊康再次移開了視線,「沒有啊……」他的回答,也仍然是閃爍其詞,含含糊糊。
望著楊康的臉,紀立影沉默著,然後笑了。他的樣子,已經跟記憶裡完全不一樣了,面前這個男人有一張再普通不過的臉,他現在,連看一眼她,都不願意。是啊,或者改變的,早就不只是容貌,還有曾經許下的諾言。為什麼她會認為還能跟他有什麼呢?她記得前世的所有,記得他對她的好,記得他的承諾他的微笑,卻偏偏忘記一件最重要的事——不,其實也不是忘記了,而只是她忽略,她忽略了……最後,是他殺了她,那帶著強烈恨意的一劍,穿透她胸口的一劍,正是那個時候,他的愛意,就應當全部消失了吧……
真的能夠不放手嗎?真的可以做到不放手嗎?
真的真的好不甘心,然而——
怎麼還能奢望他愛她呢?早就證明了,他是如此恨她,恨到忘了曾經一切的一切,只記得對她的恨,一直到轉世都沒有忘記的恨——
所以他才會如此莫名地討厭她,寧願「當作從來不認識她」。
雖然明白了,但眼裡還是起了淡淡的霧水,讓她保留一切記憶的……原來正是她的執意。或者,一開始,她就錯了……「楊康,你有女朋友嗎?有……很愛很愛的人了嗎?」
楊康一時間沒有聽懂,他疑惑看了紀立影一眼,卻只看到她的頭頂。
「是啊,有了。」但是他選擇了自認為最應當的謊言,「我有一個女朋友,就快結婚了,所以你這樣常常打電話給我,會讓我很困擾。」楊康拿著咖啡杯喝了一大口根本沒吃出味兒來的咖啡,以掩飾自己說謊的慌張。
紀立影很想笑一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那你現在幸福嗎?」
雖然紀立影的問題越來越奇怪,楊康還是答得迅速:「嗯,非常幸福。」
紀立影抬起頭來,眼裡的霧氣早就很好地掩藏下去了,「如果沒有我的出現,會更加幸福,是嗎?」
「那是當然啊!」楊康皺眉。這句可不是謊話!
「不、可、能!」她咬著牙,一字一頓。
楊康呆了一下,「當然是這樣,你以為我騙你?我有女朋友,我很幸福,你的出現只會讓我頭疼心煩……我只想平靜地生活,不想被人打擾,你明不明白?」紀立影固執得太過分,看來不說明白不行。
紀立影怔怔看著他。是的,她知道眼前這個男人不是她想不放手就一定可以成功挽留的,可是聽到他無情的話語時,還是情不自禁地反駁。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多年的尋覓,只落得一個「她會讓他不幸」?
「你會愛上我的。」頓了片刻,她堅持這樣告訴他。
楊康傻了,「什麼?」他是不是聽錯了?他剛才說的話她完全沒聽懂嗎?
「我會讓你重新愛上我一次。」
「不……」楊康現在真的懷疑面前這個女人的神經是不是有問題了,而她強調的「重新」兩個字則讓他又怕又怒,「我、我根本沒愛過你,怎麼可能『重新』愛上你……」她這樣說,就像是他真的愛過她,為她殺人,然後殺她——不,這些都只是他做的夢,他絕對不可能愛上這樣一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