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愈是想擺脫就愈憶起他,愈覺得他討厭就愈擔心他,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就連她自個都弄不清楚,只覺得一顆心整日提吊著沒個踏實。
廚房的門開了,珠兒走了進來。
她一進門劈頭就問:「蝶兒,妳可得照實說,最近妳是不是有事瞞我?」珠兒盯著正在煲粥的蝶兒。
她會這麼問是有原因的,蝶兒最近常常一晃眼就不見人影,任她找遍了整個相府也找不著人。
對此,胡總管已經勃然大怒,像昨兒個,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偷溜出府,為此回來又討了一次好打,但她就是怎麼也不肯招供,珠兒實在為她感到擔心。
「我怎麼會有事瞞妳呢?別想太多了。」蝶兒心虛地彎下身去撿柴。
其實她好想對珠兒說龍二的事情,但又怕為此連累了珠兒,經過三思之後,她認為這件事還是少些人知道的好。
她心想反正等龍二傷勢一好,她就馬上將他趕出府去,到時就什麼事也沒了,所以現在還是以不生事為妙。
「蝶兒……」
「粥好了,妳可以先送去少爺那裡。」蝶兒將一碗盛好的粥端給珠兒,以擋下她的問話。
「蝶……」
「快去吧,晚了要挨罵的。」
珠兒看了蝶兒一眼,歎了口氣。
「回頭再問妳。」臨走前,珠兒這麼說著。
蝶兒見珠兒走出廚房,她又趕緊再盛一碗放到竹籃內,並用一塊布密實地蓋著。
做這個動作時,她的雙手是顫抖的,心是忐忑不安的,兩眼不時瞄著門外,唯恐被人給瞧見了。
當奴才的最忌手腳不乾淨,這事的嚴重性蝶兒是清楚的,但一想到龍二那蒼白的臉色,她就是不忍心。
其實,她不忍心的又何止這件事。
昨兒傍晚,她拿著龍二交給她的佩玉偷偷溜出府,原想賣幾個銀子,也好再為他買幾帖補身的藥,以及補償她這幾天所在的銀兩。
但誰知道,當鋪老闆一見她的佩玉,二話不說就馬上遞給她一錠銀兩,當時可真把蝶兒給嚇傻了。
她從來就沒見過整整的一錠銀,一錠銀耶!
那可是要她做好多、好多的針線活才能攢足的,但一思及此,她又不忍心了,趕緊再把佩玉取了回來。
原因無他,因為她心想,佩玉既然能值這麼多錢,那麼它對龍二的意義一定很大,如果她就這麼把它給賣了,是不是有點不仁道?
蝶兒摸了摸口袋裡的佩玉,「待會記得要還給他。」她自語著。
想到了等會又要見他,蝶兒一張臉立即緋紅起來,那夜兩人親密的模樣又浮上腦海。
***
「一錠銀?」
龍顓冷笑一聲,他的佩玉買下整座京城都還綽綽有餘,想不到奸險狡猶並不是宮廷中人的專利,就連一個小小的當鋪老闆也是如此。
「可不,所以我就趕緊把它取了回來,沒想到那老闆還跑出來追人哩!你就不知道,當時那街道可熱鬧了……」蝶兒比劃著當時緊張的情勢,說得是口沫橫飛,但一回頭發現龍顓盯著她看時,她又紅了臉。
白癡!他根本就認不出妳,妳在窮緊張些什麼?蝶兒暗罵著自個兒。
「最後,妳沒把它賣出去?」這點倒讓龍顓頗感詫異。
「當然不能賣,這麼貴重的東西一定有什麼紀念價值的,是不是?瞧,還給你。」她由口袋裡取出佩玉遞給龍顓。
這下龍顓更驚訝了。
「還給我?那妳以前所花的銀兩,又該怎麼算?」
她不是最計較錢的嗎?
還是嫌一錠銀不夠?
她拉了拉兩頰的長辮子做思考狀,紅了紅臉回道:「你確實花了我不少錢,而我也真的需要錢……那好吧,就當讓你欠著,等到你傷好了,再去賺來還我,這不就得了!」蝶兒爽快地說著。
他又一怔,她憑什麼認為他一定會還她錢呢?
這個笨女人!
「萬一我走了呢?」他挑釁道。
「走了?」她愣了一下,心突然抽痛了一下。
她怎麼沒想到這點?但想想還是算了吧,當初救他也沒想過他會還錢。
「那就算了。」她認命地回道。
「算了?!妳是說銀子妳不要了?」他的眼瞇了起來,臉色變得陰沉,突然伸手捏握住她的手腕。
「說,妳到底有什麼目的!」
「好痛!」她驚呼。「快放手啦,你在做什麼?什麼目的不目的,誰知道你在說什麼啦?」她痛得彎下腰來,怨怪著他怎麼又說變臉就變臉了?
「為什麼不要那一錠銀?妳究竟有什麼打算?是誰派妳來的?說!」
他才不信天底下會有這麼好的人,他與她素昧平生,她為什麼待他好?
就連自己的親兄弟都可以要他的命了,他憑什麼去相信一個身份卑微的女人。
「你到底要我說什麼?」她大吼,氣惱著他的喜怒無常。
「你忘恩負義,我好心救了你,你還這樣待我?」她瞪著他控訴著,「你以為全天下的人都跟你一樣的嗎?目的?什麼目的?你的傷趕快養好,趕快離開,我就感激不盡了,放手啦,很痛耶!」
經過了幾天的相處,蝶兒對他那份陌生的恐懼不再,相對的,她的膽子也恢復了不少。
龍顓一時僵住了,她的表情那麼坦然,一點也不像在說謊,難道他真是誤會了她?
但世間仍有不求回報的人嗎?
人性不該都是自私自利的嗎?
或者,她是一個另外?
在心思回轉問,他稍一鬆手,蝶兒立即將手腕抽了回來。
龍顓看著她揉著紅腫的手腕,一股莫名的歉意不禁油然而生。
「疼嗎?」他竟然這麼問,開口時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蝶兒揉揉發疼的手腕,睨了他一眼。
「當然疼。」她嬌怒道。
見他一臉愧色,她的氣也消了泰半。「算了啦,你一定是被仇家給追怕了才會這樣,我不怪你啦,但只此一次,下不為例哦。」
「我以為人都會貪財。」他突然說。
她停下了揉手的動作,抬頭說道:「所以,你才會認為我沒把佩玉給賣了,就一定有什麼目的,是不是?」
他沉默不語。
她瞭解地點點頭。
「也難怪你會這麼想,有誰不愛錢呢?但愛財卻不一定貪財,何況世間還有許多的事物遠比錢財更值得人珍惜。就好比說,我爹當初賣了我,得了五十兩銀子,我娘用了其中二文錢為我買了一件舊棉襖,為此娘還挨了爹的打。
其實,棉襖是人家不要才便宜賣給她的,而且還破破舊舊的,但那是娘拚了命買給我的,所以對我來說,它就是再舊再破,也是一件珍寶,現在就算拿一錠銀來跟我買,我也不見得肯賣哩。所以說,錢有時候並不重用呀!」
龍顓目不轉晴地瞧著她,這番話讓他對她的印象徹底改觀了,他不由得對她另眼相看。
這姑娘有別於他所認識的其他女子,她不卑不亢、不忸怩偽善的言行引起了龍顓的好奇。
他從頭到腳再仔細瞧她一遍,她的衣著粗鄙單薄,而腳上的那雙鞋也已污損磨破,但她卻能活得如此坦蕩,為什麼?
「蝶兒,妳在府裡當的是什麼差?都做些什麼工作?」
「我是一個婢女啊!我每天做的事可多了,劈材、打水、煮飯、清潔……」她數著指頭說著每天必須完成的事情。
聽到她細數著那麼多繁重的工作,他的兩道濃眉不自覺地扭緊。「那不是很辛苦嗎?一個月能攢多少錢?」
「我是賣身丫頭,不拿錢的。」
「賣身丫頭?」他的眉心黏得更緊了,對於這個意外的答案感到吃驚與不捨。
「你不知道什麼是賣身丫頭嗎?就是入府前先讓家人取得一筆錢,然後就必須終身……」
他煩躁地打斷她的話。
「沒想過要贖身嗎?」
「咦,你怎麼知道?」她錯愕地張大了口。
突然被料中心事,蝶兒不自覺地靦腆起來,她撥弄著手指頭細聲道:「我是每天都很認真的在做女紅啊,像繡點小帕子什麼的,拿到外頭賣可以攢些銀子,等存點錢好替自己及珠兒贖身。」她臉紅地說完後,突然又警覺道:「這種事是不可以亂說的,若被主子知道就慘了。」
「那為何不將佩玉賣了,拿了錢去贖身?」他更疑惑了。
她呆愣了一下,然後有些生氣了。
「喂,你這人是怎麼回事?你到底要我說幾遍才聽得懂,我雖然是一個卑微的奴婢,沒念過什麼書,但做人的道理我還懂些;佩玉是你的東西,就算我真把它賣了,我也不會獨吞所有的銀子,我頂多只拿你理該還我的部分,其他的我依舊會還給你。
而且我說過了,我沒將它賣掉,是因為我認為這麼值錢的東西,一定會有某種特別的意義,但是,你若堅持要將它賣出去,我再幫你拿去賣就是了,你又何必狗眼看人低?」她愈說就愈生氣,說到後來幾乎是用嚷的了。
龍顓一僵,沒想到一句無心的話,竟引來她那麼大的情緒反應,看來這個丫頭骨子裡的傲氣比他想像中的還多。
他略帶深意地看著她,她腰桿筆直地站在那兒,一張小臉因不高興而揚起,渾身上下有一種不輕易妥協的倔強,那不是一般婢女該有的。
那是一種令人很激賞的感覺,無關表象,而是更深層的,讓人不自覺地跳脫身份、跳脫容貌,自然而然地去喜歡上她,她不需要美麗的容貌,僅只一件粗布衣裳,她就是那麼地吸引人,讓人不自覺地想與她靠近。
「抱歉,我失言了。」他突然說。
「算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以後別再提了就是。」她突然靦腆了起來,一張臉熱呼呼的不由得低下頭去,她低下的眼看見了他還未動筷的粥品,於是她又趕緊催促著:「快喝粥吧,說了半天的話也不見你喝粥。」
龍顓端起碗喝了一口粥,但他的目光始終不曾離開她。
蝶兒感覺到了龍顓的注視,由於那視線太過灼熱,就像是那個晚上……
她在他的注視下開始緊張起來,莫非他瞧出了什麼端倪了嗎?
「你、你在瞧些什麼?我臉上長蟲了嗎?」她羞赧地紅透了臉頰,緊張地問著。
他盯著她半邊損毀的臉龐,不禁要感歎老天爺為何開這個大玩笑?
眼前這女孩若非左頰那片燒傷的疤痕,想必該是相當動人的吧……
他突然想起那個夢境,那夢中的仙子,仙子那張美麗絕艷的嬌顏,想著、想著,他竟然探出手來觸摸她毀損的半邊面頰。
「這傷是怎麼來的?」
蝶兒被他突來的舉止給嚇了一跳,直覺地往後閃開。
「燙傷的。」她緊張地隨口帶過。
他的濃眉皺了皺,「當時很痛吧,身上還有其他的傷嗎?」他的嗓音低沉輕柔,如羽毛般滑進蝶兒的心坎底,讓她全身起了一陣微微的輕顫。
她仰起頭來凝視他,一瞬間,溫熱的暖流竄過蝶兒的心頭,就如同收到一份最珍貴的禮物般,讓她一顆心響咚咚地好不感動。
瞧他神采俊逸,劍眉星目,他的長相俊美過人,加上他的談吐風度,一看便知道他應是上等階層的人,是與她八竿子也碰不著的等級,她究竟在癡心妄想些什麼呢?
而她……她算什麼?
她只是一個不值錢的婢女啊,那麼他為什麼要對她那麼地溫柔?
這樣,是會讓她愛上他的啊!
不行啊,這不行啊!
醜丫頭,難道妳搞不清楚自己的份量嗎?
怎麼人家才隨隨便便的一句話,還當人家真有什麼意思哩,就急著想把心給交出去了?!
妳真是笨啊!
心思經這麼一轉,她突然自衛性地薄怒道:「我痛不痛干你什麼事?你趕快將傷養好,趕快離開就是了。我要回府裡去了,我可忙得很,沒空在這陪你。」她匆匆站起,像是逃命似地就要離開。
龍顓沒想到她會有此反應,一時間反應不過來,但隨即想起了什麼似的,急喚:「請等等!蝶兒姑娘。」
蝶兒被這麼一句「蝶兒姑娘」給定住了,她傻傻地回頭,紅著臉問道:「還有什麼事?」
「妳過來。」無意中又出現命令的口吻。
蝶兒嗔了他一眼後,半羞半怒地走了過去,「到底還有什麼事?」
龍顓出其不意地拉過蝶兒的小手,然後將剛才的佩玉放入她的手中。
「這是做什麼?!」蝶兒大驚。
「這佩玉本是我隨身攜帶之物,雖未如姑娘所言具有什麼意義,但倒也是有份感情存在,今日聽得姑娘一席話,讓在下深感慚愧,為免日後佩玉又遭在下變賣,倒不如今日送予姑娘,當是答謝姑娘的救命之恩。」
「不,不,這貴重的東西我不能收!」蝶兒連忙婉拒。
「姑娘若不收,這就是瞧不起在下了。」龍顓軟硬兼施,也不明白為何執意要她收下?
蝶兒又為難又彆扭地,「好了,好了,我先為你保管就是了,你也別左一句姑娘,右一句姑娘的,叫得我全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龍顓瞧著她酡紅醉人的半邊姣好臉頰,一時失了神。
「那我以後就直接喚姑娘蝶兒可好?」
「都好,都好,隨你愛怎麼叫便怎麼叫吧,我要回府裡去了,沒空跟你瞎扯了。」她整個心臟都快蹦出來了,不趕緊離開是不行了。
龍顓沒再開口喚她,他看著那抹奔遠了的纖細身子,再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粥品,端起一口將它喝下。
他究竟是怎麼了?
為何面對這麼一個醜丫頭時,他竟然會有一種很舒服的感覺,很想親近她,就像親近夢中的仙子般——
夢中的仙子?
他竟然將醜丫頭拿來與夢中絕色的仙子相比?
他搖頭失笑。
向來對女人從不正看一眼的,怎麼自從受過傷後,反而容易對女人動心了呢?
動心?他心一凜,又是震驚的說不出話來。
怎麼可能?
想起蝶兒那有點跋扈的說話方式,他不禁感到好笑起來,大概是這些天累壞了,才會產生這麼離譜的錯覺吧,睡一覺起來,自然就沒事了。
這一想,他便躺到床上去,但腦中反反覆覆的全都是蝶兒那張半毀的容顏,他又想起他問她傷是怎麼來的時,她說了句「干你什麼事」!
唇角泛起一抹嘲弄的笑容,是啊,干他什麼事呢?
他幾時變得愛管閒事來了?自個兒都已經惹了一身麻煩了,哪還有什麼閒工夫來管她臉上的傷?
但……那種微微的心疼又是怎麼回事?
難不成他這一摔,也將腦子給摔壞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