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君,你真不該如此心血來潮。」幽密的暗閣內,脂硯輕輕搖了搖頭,擱下手中特製的畫筆,而後端起面前的鏡子仔細端詳右頰上醜陋的疤痕——便是方才自己畫上去的。
刀痕劃破美人臉。猶未淌干的斑駁血跡裡結著粗紅的痂,乍看竟彷彿真是用刀割進了肉裡去,駭生生的還怕嚇不跑那群貪垂美色的人?
「你還是,快些給我死了這條心吧。」她抿唇淡淡一笑,起身走了出去。
暗閣內設東南西北四個小門,其中南門通的是宮苑深處一處偏僻的竹林。如今已是入夜時分,外頭的涼意又深了一層。今晚的月色要瘦薄許多,偏四周的稠雲還推擠得很,時不時便將那點微弱的光華掩了去,唯留著幾圈詩意的底暈兒。若非藉著遠處長廊裡那一點零星的宮燈黃火,甚至瞧不清眼前的路。
脂硯輕步走向昨日的那片溫泉密林,皇帝果真還在那裡等著,雙手托腮,眼裡有著近乎不依不饒的神色。或許是月色蕭冷,他的臉色比往日還要蒼白許多,手指關節微微泛青。
他也竟有……這般執著的時候?脂硯的眼裡忽起了困惑之色,卻又在瞬間理智地收回這本不該有的心緒,同時腳下有意發出聲響,引來了皇帝的視線。
「脂硯——」夙嬰的臉上掠過一抹喜色,又在下一刻徹底僵住,「你——」他怔忡地張大了嘴巴,再也發不出第二個音節。為何她的臉——
哼,定是被嚇怕了吧?脂硯便識趣地不再靠前,眼簾低垂,眸底漸有淚光漣漣,「陛下,求陛下以後不要再尋脂硯了,脂硯承受不起……」字字悲慼涼人心底,卻也不失時宜地添入了怨君的意味,「只怪脂硯身份卑微不如草芥,自是不能與那些權臣獻上的寵兒相比的……若非陛下會錯了意,脂硯也不會被他們害成這般模樣啊……」
嗯哼?卻不知這一邊,夙嬰已在心下輕笑了起來。脂硯啊脂硯,你果真是面面俱到啊。這樣一番動情的哭訴,不僅能讓朕止步於你自毀的容貌前,更是花了心思要讓朕看清那些送媚獻寵的大臣們的真面目,是嗎?
「我……我不知道他們會這樣的……」巧妙地掩去眸底的精光,皇帝正訥訥地尋找著合適的措辭,「脂硯……你,你可不要怪朕啊……朕從來沒有想過要害你的……」皇帝從不計較禮數,在她面前總是自稱為「我」的,而一旦換成「朕」,便自然有了不同的意味。
如此最好。脂硯在心裡痛快一笑,「陛下?」偏還要故意擺出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彷彿是極不願相信他竟能這般無情,「陛下……」她聲聲喃喃,而片刻之後,忽又利落地抹去了臉上的淚水,唇角微抿,眼裡的笑凝成極淡的一抹諷刺——是了,昨日的她便留給皇帝如此端莊秀慧的形象,如今即便被他嫌了也還是要留著一分清高在才最像的。
「陛下所言極是,一切都是脂硯自討苦吃——是脂硯愚昧,不知雲泥之別……脂硯告辭。」脂硯攬袖提裾,甚至沒有行君民之禮便決然離去了。
這樣不費吹灰之力便讓他死了心,心情自然大好。不料自己還沒走出幾步,便聞一聲重重的歎息聲從後方傳來:「唉……脂硯你啊……」尾音拖得很長,帶出些似怨猶憐的味道。
脂硯本能地回過頭去,看見皇帝正懶洋洋地癱坐在地上,纖弱的身子伏上面前那塊青石。墨色的長髮披散至腳踝處,半遮著臉面。瞧他此刻的德性應是覺得邋遢罷,然而卻又意外地發現他其實一直都很羸弱,彷彿連說話都吃力得很。是因為他今晚的臉色不佳還是——
脂硯的眸光倏忽一沉。他的臉色——他的臉色怎麼竟慘白成這副模樣?
「你沒事吧?」她情不自禁地問出了這麼一句,顯然是不符合她此刻身份的話。說完之後才覺得氣惱,不想自己竟也有出錯的時候?還是在他面前……
所幸,皇帝似乎全然沒有察覺她的失禮,依舊自顧自地嬉笑起來,「我啊,向來是很沒耐心的。喜歡一樣東西也從來都是一時熱,熱勁過了就忘光光,誰也不記得。難得有真心喜歡的東西也一定是假的吧……」聲音嬌嬌柔柔,他說得好輕描淡寫,「所以我從來只會追一次,覺得追不到了就立刻放手。一點也不累心。瞧,朕是不是很聰明呢?」
脂硯緘口不語。那一瞬,眼前的他,耳邊的話,她竟分不出半點真假!
是啊,皇帝是很善於心血來潮的——在她自己還未入宮時便已聽說過了。不是一直都有那樣的傳言嗎?夙嬰太子曾與一個模樣俊俏的掌燈宮女有過曖昧之情,一來二去的便許下了天長地久……當時可真傳得沸沸揚揚的。可後來等那傻丫頭懷了身孕,不堪受辱才哭著來尋他時,負心的郎竟只顧得上與自己新收的男寵嬉笑怒罵了……
她並非善論是非的人,宮女們私底下的嚼舌她也從來只當耳邊風,偏這個傳言她卻記得格外清楚——所以理所當然地認為皇帝對自己也是。並不曾覺得可笑,抑或可恥……僅僅,只是,不相信他會長情罷了。既然注定了不能長情,又何必貪尋一時之歡?
「陛下確實不笨。」心底無端生了鬱結,脂硯當下的口氣竟是出奇的差。
夙嬰抿著紅唇還在笑,臉色卻越發顯得蒼白,「所以朕的熱勁過了,你走吧。」他揮揮袖子說得乾脆。
此刻的皇帝——眉目清澈,也不減柔媚,卻分明少了以往的妖邪之息。而倘若脂硯再仔細些瞧便會發現他蒼白的皮膚上遍佈著詭異的青褐色斑痕,像嗜膚的蠱蟲爬進了筋脈。
可惜脂硯並沒有閒暇注意到這一點,「陛下請好自為之。」話音未落便已不見了她的身影。那獵獵一轉身竟將風勢也帶得急了,衣袂翩躚著將她的髮香送來,掠過鼻尖倏忽即逝。
「酉時兩刻將至,『棲巧檀』逢時而香。乾坤黯,其合力不敵坎離,陣相亦有變。『衍毓陣』遇棲巧檀香轉為『曲破殺陣』……逢草木皆為兵,尋人跡,折刃而殺。陣眼……青石,蘭。」夙嬰澀然苦笑,伸手想要去採開在青石那頭的一束妖冶的暗紫色蘭草,指尖吃力地探出,還未觸及卻已頹然垂下手臂。這被藥毒拖累住的身子竟再也,抽不出一絲力氣……
便聞「骨碌」一聲,從他的寬袖裡掉出一小塊檀木,埋入深草裡,散發出幽譎的奇香。
又是他自作孽呵!卻已經,沒有辦法阻止了……脂硯,你定是不會再回頭的吧……
夜色愈暗,入境的風路也在無形中起了變化,由順方岔為七股。正疾步走在前方的脂硯驀地停下腳步,凝神靜聽,並謹慎地將自己的鼻息也一併隱去了。
草木慼慼亦循其天道應流之理,本質嬌弱無害。然若混入異譎陣相顛覆乾坤,便能凝氣入脈化為利刃,且尋著蹤跡殺人於無休。而該陣便是——
「曲、破、殺、陣。」脂硯咬牙低低地吐出這幾個字,此時腳畔一株石荀花莖正飄悠悠地掠過來,而不等它觸及她便已利落地飛身而起,躲過那一劫。然還未待她喘息,身後的古樹忽然又似有了靈性般垂下枝條,腕粗的韌莖利掃成鞭。
「嘶——」伴著一聲微響,便見脂硯的寬袖中倏然飛出一根極細的銀絲,攀住枝條,並在瞬間將之絞斷——「啪滋。」那從粗莖中噴濺而出的汁液竟是詭異的猩紅色,似血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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