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嬰的臉上升起了不可思議的神情,斑斕的燭影打在臉上以及他眸底的流光也在一瞬之間統統明亮起來,「她……真是這樣說的?」聲音竟不受控制地發著顫。
小太監點點頭,「嗯,她還說讓陛下以後記得穿鞋。」他拿餘光瞄了瞄皇帝赤裸的雙足。
「大膽!不准看!」夙嬰故作兇惡地瞪了他一眼。聲音卻在笑,嫣紅的唇角在笑,修長的眉目也在笑,而他身後,滿世界簾和燭交錯的影子都在笑——或許更是一種不可遏止的瘋癲及發洩,一直笑到他的眼睛裡都是淚花晶瑩。
「這是你自己說的啊,我從沒有問你討要過的……」他揉揉眼睛,眸底漆黑的瞳色一點一點地飄忽開去,藍底素箋上的墨鋒由濃轉淡,然後暈開一抹清澈的留白,笑得好無邪,「呵呵……你自己說的,那麼我記一輩子,也不過分吧……」
是的,他並不曾強求過她要對自己好——那麼她情願給予的恩義,他更不會視若未聞。如同殊笑曾為他引路的那一盞明黃的燈火,他無時不刻都會惦念於心。
「太后說,讓陛下多愛惜自己一些……」
夙嬰端著臉喃喃,然後「哧」一聲嬉笑起來,斂下眉彎裡的春意盎然。瞧他玲瓏如玉的臉是多麼的孩子氣啊,偏那淌到眼底的笑意卻是極深、極沉的,甚至還帶著一些不可名狀的陰冷,隱隱地讓人不寒而慄。嗯哼。脂硯,朕這一次,可絕不是心血來潮呢……
「陛下,畢太醫來了!」外頭不知是誰喊了一聲。
「則禮?」夙嬰立馬換上明媚的笑臉,巧妙地掩去了眸底的精光,「快快快,讓他進來。」
隨著流暢的珠簾被來人掀開,一名眉目清俊的青衣男子走了進來,神色肅然,「聽說陛下又犯病了。」他二話沒說便打開了藥匣,利落地取出裡面的藥針。不同於一般針灸用的扎穴銀針,那藥針竟是烏黑色的,隱約還有一些褐色的血漬遺落在針尖上。
皇帝便熟絡地解去身上的衣衫,而後懶洋洋地趴在玉枕上。他果真是恣意得很,即便是於眾人面前竟也可以毫無遮攔地露出自己白皙如瓷的背部,「則禮,朕上次犯病可是在兩個月前?」聲音嬌柔,卻媚惑至極,彷彿稍不當心便會被這妖孽般的人兒收去了心魄。
畢則禮攬袖款款走至床邊坐下,視線落在他細膩更勝女兒家的肌膚上,然後不動聲色地收回,「確實。陛下的病,似乎愈見頻繁了。」
話罷驀地出針,準確無誤地扎入原旬七穴。
背部的酸痛漸漸模糊了夙嬰的意識,只記得床頭那一撇淡濛濛的燭影,被珠簾子裁剪成錯落有致的形狀,昏黃的流光傾盤灑了一地。紫檀木窗欞上雕的是朱雀紋,精緻到浮靡的鏤刻,片片翎羽鮮活如生。是否因它毛羽未豐,還是鋒芒內斂,偏要被禁錮在這牢籠般的地方?
大智若愚。哈!說的竟是自己?夙嬰自嘲地闔上眼睛。窗隙漏進的風時而會攜來淡淡的幽香——後苑裡的白宮雀花已經迫不及待要馥郁起來了,預示著明日就快來了吧……
第四章細雨潤如酥(1)
待翌日晨醒時,整個後花苑都已鋪滿了粲然的陽光。黃綠色的琉璃瓦上猶滴著朝露,清清潤潤地梳洗過簷下的塵灰。小太監打著哈欠推開窗子,篩進了日色,細長的柳籐枝正悠閒地拂著雕花的窗欞,飄悠悠的,似還帶著些貪歡的性子。
昨晚的涼意早被蒸融了去。後花苑裡開的是成片的白宮雀花,帶刺的莖上纏著烏青的籐,開出的白花成小小的月弧形。推擠著攀至花架邊緣張望著,似貴婦伸長了纖白的頸。
看著它們歡喜,身子初癒的皇帝也跟著心情大好地趴上窗台,伸手欲去摘那一枝骨朵兒。
「想你也不小了,倒還是像個孩子。」不期間一個端凝帶笑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回首看見的正是鸞姬太后。她照舊一襲繡鳳金縷衣,烏髻高綰,身上攬著幽濃的熏香氣。
已是早朝之後,鸞姬太后有意不讓太監通報便逕自進了皇帝的寢宮。恰瞧見他弓著身子伏在窗台上嬉鬧的一幕,「皇兒——」換作往常她定會板著臉說他「不成體統」,然而今日她卻換了口氣,「快些下來吧。」她朝他莞爾一笑,煙眉鳳目不減高雅。
夙嬰瑟瑟地縮了一下肩膀,而後慢吞吞地從窗台上下來,重又坐回至床上,「母后有事?」他語氣懶懶地問,目光期期艾艾的也不知瞄向了何處。
鸞姬太后笑著走至他床邊坐下,「明晚的官宴,皇兒定是要去的。」她用的是肯定句。
「兒臣自然會去。」夙嬰倒也答應得乾脆。或許更是沒有耐心再在這種無聊的問題上與太后爭個對與不對。何況他現今已有了更關心的大問題——「母后,兒臣真真是喜歡上一個姑娘家了。」他的語氣裡滿是哀怨,一副相思成疾的模樣。
鸞姬太后了然一笑,「可是那日皇兒跑到朝上說的,叫什麼『脂硯』的姑娘?」心下卻在驚訝不已:事到如今他竟還不死心?
夙嬰沒有回答,目光定定地注視著窗外的一簇白宮雀花,像在自說自話:「脂硯,不像是樂伎啊……那樣優雅,那樣清高的人怎麼會是樂伎呢……」他兀自困惑地撓撓頭,猛然又激動地一拍手,連語氣也變得興奮起來,「好啊,脂硯一定是騙了朕!她統統都是騙朕的!」
鸞姬太后微瞇起眼,「皇兒確定?」
「千真萬確!朕說的怎麼會有錯?」夙嬰陡然粗暴地叫嚷起來,真真像個喜怒無常的昏君。而下一刻他又嘻嘻一笑,湊近了鸞姬的耳朵善媚又討寵地道:「母后你也聽見的,那天兒臣上朝,的確有個官說自己有個女兒就叫脂硯的。兒臣以為,脂硯八成就是她了。」
鸞姬太后抿唇而笑,眸底卻有異樣的精光倏忽而逝,「說的可是右大臣?」確實,那日皇帝上朝詢問時,修屏遙便是第一個站出來應聲:「微臣確有一女名喚脂硯。」
「右大臣?」夙嬰的神色頗有些不滿,「可兒臣總聽他們說右大臣是貪官,是——是壞蛋!」
鸞姬太后微微愕然,而後「哧」地輕笑出聲,伸手溺愛地撫上他的發,「哀家可真意外,竟是連皇兒都聽說了?」顯然並沒有否認他的話。
「啊哈!那麼脂硯一定就是左大臣家的女兒了!」皇帝的思維開始跳躍,竟還理直氣壯得很,「他們都說左大臣是好人,脂硯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女兒!」
明知皇帝是無理取鬧,鸞姬太后的臉上卻起了異樣的波瀾,而後她正色道:「皇兒莫要胡鬧了。左大臣分明說過自己並沒有女兒叫脂硯的。」心下卻道:倒也多虧了從前那「烏髮美人」的喚法,喚久了便也無人知道她的本名——不然可真難將他瞞過去。
「他這叫『欲蓋彌彰』!」夙嬰得意洋洋地從床上跳了下來,一板一眼地同鸞姬太后賣弄起自己僅有的一點學識,「你說,一個人如果不想讓你找到,難道還會自曝身份等著你去尋嗎?哼哼。所以脂硯一定是左大臣家的女兒,絕、對、錯、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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