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這裡她就發現了,不像豹園的春意盎然,也不像獅苑的朝氣蓬勃,這裡雖一樣也有陽光,陽光卻是冰冷的。
這裡的僕人很少,能有幸被大少爺點中的多半都和主子一樣,有張冰冰冷冷的臉,不多事,也不多嘴,除非出聲大喊,他們幾乎是自動隱形見不著人的,讓凱怡就算想另外找人幫忙都不太容易。
所以她進進出出,上上下下,都得搭乘「伊龍專車」,換言之,就是讓他當抱著包垃圾一樣地將她抱來抱去。
或許是肢體接觸頻繁,她已不再像初時有那麼劇烈的觸電反應,但伴隨而生的臉紅心跳卻只是加劇,至於他,什麼感覺都隱藏在冰冷的表情底下,覷不出一絲端倪。
凱怡在龍穴裡住的是一樓客房,房裡有整套劇場環繞影音系統及衛浴,伊龍睡在二樓的主臥室,兩個人有志一同都盡量避免碰面,但因為他工作時的書房就在她房間隔壁,而他又多半會在裡頭處理事情,所以她只得選擇關著門躲在房裡看電視,拿他當瘟神一樣,能避則避。
因為伊家人除了他以外都不在,伊龍索性不在主屋用餐,三餐都讓傭人煮好了再送過來,更避免了兩人之間的不得不碰觸。
平安無事過了一天,第二天晚上伊龍在書房裡藉由計算機視訊,聽取香港煞道盟分會堂主顧崇德解釋最近與潮州幫結下的梁子。
梁子起源,煞道盟香港分會在潮州幫的地盤裡開了一間俱樂部,雖說是事前已打過招呼,也懂得孝敬些許,但因為對方原恃著自己招牌老,壓根未將這間新的俱樂部放在眼裡。沒想到煞道盟的場子一開之後,潮州幫生意一落千丈,就連俱樂部中的舞小姐也為了生存紛紛求去。
潮州幫人氣憤之餘,三不五時就故意到煞道盟的場子裡惹是生非,不但影響了煞道盟這邊的生意,也因為大大小小糾紛不斷,現在雙方人馬連在街上看到對方,都會拿起刀子追砍幹上。
「阮賢呢?」
阮賢的地位在香港分會形同軍師,他口舌圓滑,足智多謀,向來是個很能出主意的高手,深得顧崇德及幫中兄弟們的仰賴。
伊龍蹙緊眉心,此事可大可小,但冤冤相報沒完沒了,雖說就算硬碰硬,煞道盟也自信絕不會輸給對方,但潮州幫畢竟是香港老幫會,在以敬老尊賢為傳統思想的舊式黑幫社會裡,他並不想將事情鬧得太過難看。
更何況潮州幫裡的一些老前輩,也和他父親伊罡有過交情,伊罡目前人在加拿大,伊龍並不想用這種小事將父親請回來當調解仲裁。
「阮賢曾陪我和對方幾個龍頭當家開過會,但都不了了之。」
顧崇德摸摸鼻子垂低臉,不敢說得更明白。事實上,那幾次會議也不知是怎麼回事,雙方火氣都很大,話才說到一半就有人動刀了,所以彼此間的梁子才會愈結愈深,若不是知道此事自己擺平不了,他也不敢驚動大少爺。
伊龍伸指掐捏額心,突然有個直覺,覺得事情並不簡單。
「阮賢心思縝密,口才又好,怎麼會連他也……」伊龍沒再往下說,只是突然抬頭冷睇著顧崇德,「阮賢總是個軍師,他現在決定好了怎麼做嗎?」
「依阮賢的意思,江湖事江湖了,就算對方不怕煞道盟,也會怕『伊家四獸』,聽說三少爺目前人在深圳,過來一趟很快,加上三少爺霸氣十足,獅子一張口對方就會打哆嗦,肯定會對咱們的談判很有幫助。」
「老三?」伊龍聞言卻是鎖眉更深。
不是他不信任自己弟弟的辦事能力,只是獅的個性火爆急躁,火氣來得永遠比理智還快,重義氣、重友情、論道統,只要是他想做的事,就連命都可以不要,這樣的幫手固然好,卻也是最容易遭人算計的,今天若換成是老二或是小豹在那邊,他才能夠同意由弟弟出面。
但聽到是老三,他只能皺緊眉頭。
他也曾想過要替獅找個心思縝密又能信賴的隨從,卻始終沒覓著合適人選,在這之前,他不想讓弟弟涉險。
「大少爺,這事真的很急,場子打烊了幾天,對方天天來鬧,兄弟們人心浮動,舞小姐賺不到錢天天發飆,客人都只敢在外頭觀望不敢上門……」
顧崇德愈說愈結巴,也愈說愈小聲,伊龍正想出聲罵人,卻在此時,砰地聲響由隔壁房裡傳出,是凱怡所在的客房,他心念一動,被聲音分去了注意力,雖是刻意忽略,卻還是忍不住揣想著那個惹禍精正在做什麼。
伊龍試圖關閉耳朵,冷眉沉語,「你去把對方那幾個龍頭最近三個月內的通勤紀錄借調出來,我想要知道……」
又是一個重重的墜地聲,伊龍用指死命掐著額頭,卻苦於閉不上耳朵,「記得,新義安啤灰的事要先去處理--」
「大少爺!」顧崇德膽怯地出聲打斷,「屬下愚昧,您剛說的兩件事,好像……好像兜不太不上吧?」
何止是兜不上,根本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伊龍俊臉難得生出暗紅,他心底有愧,想咬牙道歉,因為他被某人分了心,但他開了口卻沒有聲音,因為他的耳朵自動豎直,卻再也沒能聽到隔壁傳出聲音。
怎麼回事?
她摔著了嗎?
怎麼又沒聲了?
她幹嘛總是不肯開口求援,惹得人心浮氣躁,讓自己被想像力給折磨死。
老天!還是說她已經摔暈了,所以才不能出聲的呢?
他向來喜怒不形於色,一顆心穩穩當當,但自從這個丫頭在相隔多年後再度入侵他的生命,他的心每每失控無措。
他恨她!
他恨自己!
他更恨自己對於這種情況失控的無能為力!
伊龍沉惱著臉,顧崇德嚇得三魂不見了七魄,還當大少爺是在生自己的氣了。
「大、太少爺……您別生氣……是屬下愚昧……是屬下笨拙……沒錯……屬下懂您的意思了……懂了!懂了!」
「伊家四獸」裡,老三火爆,想看凶臉很容易,反倒是「伊家四獸」之首,長年冰酷著一張俊臉,一年到頭不現喜怒,這還是顧崇德開天闢地頭一遭,見大少爺當場垮下了臉。
那張酷到極點的怒容,讓顧崇德雖然隔了屏幕,卻還是全身起了顫抖。
「大少爺,」顧崇德自作聰明,瞬間點頭如搗蒜,「我知道您的意思了。」
話說完,通訊恰好斷線,屏幕上出現斑斑雜點,對方沒打算再撥線,似乎隱隱在那一端慶幸斷線來的正是時候。
知道?
伊龍蹙眉,這個白癡在說什麼?他什麼都沒有說,他又是知道了什麼?
原想要再度聯機,但心弦繃得死緊,他就是放不下對於隔壁的關注,帶著一臉惱色,他起身大步走出書房,在客房門前停下敲門。
一敲沒反應,他面無表情再敲。
「誰?」
裡頭終於響起了凱怡帶著不安的問句。
「我。」伊龍冷冷出聲。
「嗯,有事嗎?」她問得謹慎而不安。
「這句話……」他不耐鎖眉,「該我問妳吧。」
「我沒事!我很好!真的很好!」
她的語氣急促,讓他更加感到不對勁。
「如果很好,那剛剛是什麼聲音?」
「沒……沒什麼……只是遙控器掉下去了。」
遙控器是不可能發出那種聲音的,她當他是個白癡嗎?
「妳是不是自己下床走動,所以摔跤了?」
「我……我沒有!」她趕緊撇清。
「鄭凱怡!」他隔著門板冷冷警告,「我告訴過妳了,只要妳想下床就得喊我,妳想讓我媽再數落我一次的不負責任嗎?」
「說了沒事就是沒事,你是聽不懂國語還是……啊!你怎麼可以進來……」
伊龍一.一話不說直接開門闖入,大床上沒人,她的尖叫聲來自於浴室,他大步跨入看見她跌坐在浴缸旁的馬桶邊,雙手正努力想將長褲由膝頭上拉肩,而腿根間的三角地帶,是條純白的蕾絲底褲。
她尖叫,他轉頭,兩人都很尷尬。
是他急昏了頭,光顧著不許她下床,卻忘了她仍有基本需要,昨天一天她連洗澡都沒開口麻煩他,想來是用單腳跳進浴室裡的吧,這一回,該是剛解決完內急,想將長褲穿上時一個不小心摔跤的。
「你進來幹什麼啦!」
凱怡一邊用手派掩,一邊往旁邊捉了只舀水瓢砸向他,他站直沒閃,乖乖捱下。
這一下,砸在他後腦勺上。
「誰讓妳不說清楚。」
伊龍被K了半天才終於擠出一句話,雖是心底有愧,但表情卻沒太大變化,打小起他遇過無數陣仗,卻從沒遇過不知道該如何處理的場面。
道歉?很難啟口。
二話不說轉身就走,當一切都沒發生?好像又很無賴。
他真希望她是個男人,大家才好開誠佈公弄清是非曲直,賠錢了事。
只可惜她不但不是男人,還是個不太講道理的女人。
「我怎麼說清楚?」
她氣惱地又飛過去一柄彎角馬桶刷。
「我是女孩子耶!難道好意思大聲嚷嚷,伊大哥,我剛剛在上廁所!雖然穿褲子時摔了一下,但還是可以自己來的。」
他不吭聲,絲毫沒有他在別人面前慣有的強勢,對於她,他常覺無力,這會兒也是。
他不作聲也沒道歉的意思,她卻好像愈扔愈上了火。
精油、沐浴乳後是芳香劑,芳香劑後是香皂,香皂後是洗髮精、潤絲精,她連地上的小盆栽都沒放過,瓶瓶罐罐沒頭沒腦全扔過去,他是可以輕鬆接下的,但他什麼也沒做,逕自由著她出氣,他面無表情地站著,活像站在一堆垃圾裡。
「什麼都要我先說清楚,那你為什麼什麼都不說?」
凱怡扔得手發酸卻還是沒打算停,但是滿腔怒火似已轉移了陣地。
「你有嘴,你是男人耶,喜不喜歡、開不開心、愛不愛,你都該說的呀!總是不說話,什麼事都悶在肚子裡,誰又知道你在想什麼了……啊!」
咚地一記配上一聲痛嚷。
她光顧著想尋武器砸人,一個沒留神身子滑倒,腦袋正好撞上浴缸,痛徹心扉哪!她真不懂,怎麼每回和他在一起,倒霉的那個永遠是她?
聽她呼疼,他靠過來蹲下身,一手將她扶直身體,一手想檢查她的頭有沒有事。
「別碰我!」
她毫不領情,一掌打掉他摸她頭的手,見自己原是要教訓人的卻反而受傷,既是窩囊又是火上加油,一肚子的熊熊大火讓她豁了出去。
「你本事!你什麼都不用說,就已經把我害得像個白癡一樣團團轉了,傻傻地喜歡你,傻傻地為了想找你而利用豹,傻傻地為了你整天胡思亂想,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麼、在等什麼!你知不知道我會到伊莊,不是為豹,只是想偶爾能看見你,你真的是無心的,所以才會感覺不出來……」
她深吸口氣,大聲繼續。
「我喜歡你!聽到了嗎?我喜歡你!」
他的手還是扶著她的,容著耳間滑過了一長串的控訴及告白。
他臉上冰漠未變,沉默依舊,只是瞳子裡,悄悄燃起了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火苗。
告白完畢對方沒有反應,即使再蠻的人都要感到臉上掛不住了,凱怡紅了臉,突然很想一頭撞死。
「行行好,你走吧,別再管我了。」
她掙掉他還扶著她的手,強自撐坐起,眼神複雜莫名,有羞窘、有生氣,還有很多很多的傷心。
「好了,你現在都明白了,那就該開始躲我了,否則,我很有可能會像小時候一樣死纏著你,也有可能會在成了你的弟媳後,處心積慮爬上你的床,破壞你們兄弟間的感情,你快點走吧!由著我摔斷腿、撞成白癡,都別再理我了,否則,我會想盡辦法又去糾纏你……」
她話來不及說完,只見他眸光一緊,突然傾身吻住她。
這個吻並不在兩人意料之內,卻將那暗伏已久的情愫浮出了表面。
因為他們都早已被對方所深深吸引。
那是個狂肆霸氣的吻,一點都下像是冰冷無心的他所能給予的。
他的唇很冷很冰,卻蠻肆著一股霸道而強烈的男性氣息,以及一種勢在必得的宣示。
凱怡閉上了眼睛,嚇愣之後卻是快樂想掉眼淚。
她早該想到他的吻是這樣的,狂烈激情,帶著無比的力量,引人如饑如渴只想伴之飛翔,她的身上有電流火苗在竄……
但下一秒,她想起了伊豹,想起了現實,還想起了他對她連句承諾都沒有,他吻她,是和她一樣為著愛,還是只是一種懲罰的手段?一種代替弟弟教訓不貞的未婚妻的方法?
現實讓凱怡開始掙扎了。
她不要這樣,她不要讓怒火或是誤會將問題弄得更複雜,就算他真的想吻她,好歹也該先說些什麼吧。
她想掙開他卻不許,是她先挑釁燃起戰火的,那就不許置身事外!
伊龍的冰冷斯文和安靜沉鬱,容易讓人忘了他也是「伊家四獸」之一,而既是身為野獸,又哪有容凡人討價還價的餘地?
她誘發出了他體內潛伏著的蠻橫因子,那麼,她就得活該被啃噬吞盡!
他用大掌箝緊她下巴不許她躲閃,他用舌撬開了她的唇瓣,並侵入攫住她的小舌,追她一起翩翩共舞,而另一隻掌,則是一把握向她胸前用力箝緊,她嚇了一跳,身子激顫。
她不是不喜歡他的碰觸,卻不得不被他的蠻橫給嚇住。
到目前為止,她唯一的接吻經驗只來自於伊豹,但伊豹的吻從來不是這樣,他吻得有些漫不經心,玩笑意味大過於其它,不是這樣似乎想將人焚盡的狂焰。
而眼前這個正在吻她的男人,挾帶著暴風雨即將來臨的恐懼,強烈需索,誘發出她體內一陣緊接著一陣的狂顫。
微醺暈然,她突覺身子騰起,勉強集中注意力,她才發現他已將她抱出浴室。
「你要帶我到哪裡?」她不得不問了。
「如妳所願!」他的聲音是一貫的冰寒,可語氣中又帶著蠻意,「可以繼續糾纏我下去。」
「我不要!你放手……是的,我是真的很喜歡你,但你不要用這種方式來逼我做證明……龍!你聽到了嗎?你聽我說,這樣是不對的,喜歡一個人,多得是方法可以證明,用說的,用感覺的……我不要這樣……我們會後悔的……一定會後悔的……」
「來不及了,我們已經沒得選擇了!」
他冷冷出聲,繼之將她拋上大床。
「與其將來讓妳處心積慮爬上我的床,那還不如由我來為妳實現願望。」
惡獸撲上,他張口,狂肆地啃噬起他的獵物。
那隱伏已久的狂風暴雨,一旦進現就將是神鬼無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