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驚動任何人,他沉默地踱向自己的院落,屋裡好靜,小凡該早睡了吧,他想起擱在行李箱裡的絨毛玩具,強行忍下去偷看兒子的衝動。
明天再去看小凡吧。他知道兒子怕他,若是睡到一半被他吵醒,難保不會作惡夢。
他緩步拾級登上二樓,在心底自嘲。
他也知道做老子的怕兒子看到自己會作惡夢,是件多麼荒唐的事情,只可惜,如此荒唐的事情卻是如此真實地在他身上存在著。
伊龍打開房門,一股濃烈的孤寂氣息朝他撲來,他面無表情承受,早已習慣了。
將領帶扯松,踢開鞋,他連外套都沒脫便直直仰倒在大床上,眼皮合上,他真的很累……很累了……
驀然一個念頭生起,他倉皇地張開眼睛,像個慌張的孩子。
他在床上翻轉,伸手朝床板與床墊的夾縫問伸進去。
片刻後,倉皇臉色消失,他抽出了一張相片。
相片裡,有個對他溫柔甜笑的女子,一個曾經愛他至深的女子,一個他還來不及珍惜的女子。
相片中的女子在對他微笑,他試圖牽動嘴角,卻怎麼也勾不出一朵完整的笑花,他恨自己,怎麼會那麼笨?連笑都笑不好。
他對不起她,他慚愧地想,一直到她出事之前,他都不曾好好對她笑過。
他什麼都沒來得及跟她說,總以為他們之間還有天長地久,有些肉麻露骨的情話,他礙於口拙不擅表達,不像小豹,三言兩語便能哄得人開心,原先他總想著,等到兩人都成了白髮老公公和白髮老婆婆時,他一定就敢說了的。
雖然他始終什麼都沒說,但他總以為她懂,她會懂的。
但真的懂嗎?
他再也無法確定了,他回想到爆炸前,她那經由手機傳出的哭音。
乖!凱怡!別哭了,一切都會沒事的,會沒事的……
他將相片貼伏在胸前,終於容許睡意襲上,並且佔領他的神智。
凱怡,我好想妳!妳知道嗎?
相片始終被緊按在他胸口上,而相片中的女子,卻是始終被緊揪在他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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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家早餐時間。
伊龍踱向自己的位子,先向母親道早,環顧一圈,父親不在,伊豹也不在,餐桌上只有他和母親以及三弟、三弟媳。
「大哥早!」
開口招呼的是老三伊獅和他的妻子向紫緹。
伊龍朝他們點頭,面無表情地接過陰婆婆遞過來的報紙。
「陰婆婆,下回別讓小少爺起得這麼遲……」他瞥了眼身邊空蕩蕩的孩童椅,面色沉鬱,「雖然他在放暑假,但生活一樣要規律。」
「大哥!」
伊獅幫陰婆婆接了話,粗獷的方正臉上,難得出現略顯複雜的表情。
「小凡不是在睡,他是去倫敦了。」
「倫敦?!」
伊龍臉上寫著震驚與不贊同,冰漠徹底粉碎。
「他去那裡做什麼?」而且,為什麼沒有人覺得,好歹該先問問他這做爸的同不同意?
「沒做什麼呀!」莊馨趕緊陪笑想幫孫子說說話。「他小叔去找女朋友,瞧小凡放暑假還整天窩在家裡,怕他悶,就帶他出門來趟國外旅遊嘛!」
國外旅遊?
國外旅遊!
伊龍攢緊雙眉,扔開報紙,低頭切割起餐盤裡的培根,一刀一刀,狠絕利落。
他雖沒吭聲,但利刃割鋸著瓷盤所發出的聲音,令人膽戰心驚。
他在生氣,非常非常生氣。
在座的人都聽出來了,為免遭流彈波及,向紫緹和莊馨快手快腳拚完了早餐,手牽手往花房方向奔去。
「婆婆,妳知道嗎?野鳶草的花苞有多麼的清香……」
聽見妻子及母親的聲音遠去,伊獅叫陰婆婆也離開餐廳,然後等待著那即將爆發的火山--
果不其然,伊龍抬高俊臉,雙瞳毫不掩飾地燃起熊熊火焰。
「小凡是我的兒子!打電話告訴小豹,立刻把小凡送回來。想要兒子自己去生,不要有事沒事帶著我兒子到處亂跑,讓他只知道認叔叔不知道認爸爸!」
「大哥,小凡跟著小豹不會有事的……」
伊龍一聽更惱,雙臂一揚,一刀一叉直直沒入暖爐旁,入牆三分。
他向來都能在人前控制火氣,即使對象是自己的弟弟。
但此時此刻他不得不失控,在他思念了兒子這麼久之後。
他在外頭辛苦奔波,就為了回到家裡能夠看看自己的兒子,未了才發現他已被帶出去了,更誇張的是,沒有人告訴他!
好!他知道小凡怕他,也許他不敢問,但小豹天不怕地不怕,為什麼也沒打通電話說一聲?
伊龍想起了那尚未打開的行李和他準備拿來討好兒子,好不容易塞進去的絨毛大熊,伸手捉起一整迭餐盤往牆上砸過去。
劈哩啪啦鏗鏘鏘響,雖在暴怒中他的耳力依然敏銳,他聽見了廚房裡急急關爐火及奪門狂奔的聲音。
很好!最好全都跑掉,否則他真的會殺人!
伊龍青筋畢露,這是他頭一回在人前如此失控,但他忍不住,他永遠忘不了,凱怡就是在國外旅遊時喪命的。
而現在,他們卻帶走了他的兒子,去做同樣危險的事情?
小凡還那麼小,搭飛機可能會遇到劫機,坐船可能會掉到海裡,吃東西可能會食物中毒,就連去動物園也有可能被突然獸性大發的野獸攻擊,小凡不能有事,他已經失去凱怡和那尚未成形的女兒了,他不能再失去小凡了!
「大哥,你太緊張小凡了。」伊獅冷靜地看著他大哥,「你有沒有想過也許有一天,你會失去小凡?」
平地一聲暴雷響起--
「沒有想過!因為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天底下沒有任何人可以搶走我的兒子!我絕對不會允許!」伊龍眼神狂亂,雙手握拳,幾乎想殺人了。
「即使對方是大嫂?」伊獅平靜地問。
伊龍原已站起身,就像惡龍騰高,雙臂亂舞即將要掀桌摔椅子了,但那一句話,讓他凍住了所有動作。
伊獅啟嗓,勁莽的粗眉堆蹙成了一座叢林。
「大嫂沒死,但失去了記憶,這事連爸媽都還不知道,只有我們幾個弟弟、妹妹開了會,小妹和二哥偏向你,小豹則偏向大嫂,我中立。按二哥的意思,是希望帶小凡過去認媽媽,母子連心,大嫂或許就能恢復記憶了,再讓小凡說服大嫂,先把人拐回來再說,但小豹堅持要尊重大嫂的意思,畢竟她才是那個差點讓黑幫恩怨奪走性命的當事人,如果她因此對黑幫少主夫人這位子心生恐懼,那麼就該放過大嫂,將小凡給她,讓她過她一直渴盼想要的平凡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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倫敦海德公園
一白一棕兩匹駿馬,上頭坐著一男一女,女子騎術欠佳,只見她緊摟著馬頸不放,低聲咕咕噥噥地懇求著馬。
「嘿!伊莎貝爾,妳覺得現在是妳在騎馬,還是馬在騎妳?」男子臉上戴著帥氣墨鏡,一臉從容地騎乘在馬背上,笑容壞壞的。「麻煩妳有點身為人類當有的尊嚴好嗎?竟對匹畜生求爺爺告奶奶的,待會別跟人說妳是我的女朋友,別讓我丟臉。」
「還不都是你……」伊莎貝爾索性閉上眼睛,「人家都說不想來騎馬,你偏偏不肯放過……啊--」
伊莎貝爾發出尖叫,因為整個人忽然被抱下,她張開眼睛看那不知何時已躍下馬,正將她抱下馬背的男朋友。
「豹,你想幹嘛?」
「沒幹嘛。」伊豹瞇眼盯著前方飆風似地快速接近中的馬,吻了吻女友額頭,「我家老大來了,妳乖,先到公園外面等我。」
「你大哥來了?」伊莎貝爾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嘴裡咕噥,「那我是不是該先打聲招呼?」
「乖小莎,相信我,這會兒絕不是適合打招呼的時候,妳快走吧。」
伊豹推推女友,好不容易才將困惑不解的她給送走,伊莎貝爾剛走,惡風已至。
「大哥。」他笑嘻嘻先打了招呼。
「人呢?」伊龍冰冷地迸出兩個字。
「什麼人?」伊豹戴著墨鏡的俊顏偏偏首,笑得很是無辜,像個乖寶寶一樣,「小蚱蜢嗎?」
「不只是他……」伊龍必須強力克制才能不讓語音生顫,「還有凱怡!」
「你到處都找過了嗎?」伊豹問得很客氣。
「我已經去過巴比肯的YMCA,也到了小妹夫家,沒有人見著凱怡和小凡。」
「所以……」伊豹哼笑,「你就認為一定是我把他們給藏起來的囉?」
「除了你……」伊龍漠哼,目光銳利的瞪著弟弟,「天底下還沒有人敢這麼大膽。」
「大哥!」伊豹笑容可掬,「你這話究竟是褒還是貶啊?說得好像我很不顧兄弟之情似的。」
「告訴我!」伊龍緩緩冷嗓,「他們到底在哪裡?」
伊豹笑笑地上馬,腿腹輕策,馬兒向前邁開步伐,伊龍咬牙緊隨於後。
「大哥,當年大嫂『死』的時候,我知道你很痛苦,可是你一定不知道,我很內疚。」
伊豹淡淡一笑,抬頭看著遠方。
「別不信,縱使是撒旦也偶爾會有良心發現的時候。小怡原本可以平平靜靜在學校讀書,當她的校花,認識一個平凡男人為他生兒育女,是我向她伸手,將她拉進一個和她原本生活全然不同的世界,又帶著點算計心眼和不服氣,我明明知道她接近我是懷有目的,也知道她對你的感覺很不尋常,卻故意將情況愈弄愈複雜,還害她連書都沒讀完就當了未婚媽媽……」說到這裡,他眨眨眼睛壞壞一笑,「不過老實說,這件事的責任可不全在我。」
他瞥了兄長一眼,繼續往下說。
「大嫂很愛你,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但同樣的,她也很寂寞,因為她愛上的是個不擅長表達的忙碌男人,大哥,我知道你也一樣很愛大嫂。小凡來到這裡後,大嫂的記憶已經恢復了,可是她卻陷在兩難裡,她應該還是愛你的,但她又不得不恨你,為了一條來不及出世的生命,她必須靠恨你才能原諒自己,原諒一個自認失職的母親,當年的事你們都沒有錯,可事實卻是血淋淋地存在著。
「現在你出現了,一心只想著盡快將他們母子倆接回去,好讓一家團圓,可你考慮過大嫂的立場或想法嗎?你若硬要將她帶回台灣,為了小凡,她可能會順從,但她的心呢?壓力只會迫使她將心封閉,她會回到你身邊,卻活得不自在也不會快樂了。」
伊龍無聲沉默著。
「她不想見你,甚至有些怕你,因為她害怕她終於獲得的平靜又要再次被你打碎,你不能跟她搶小凡,因為那是她僅有的了,當初她為了你,什麼都放棄了。」
冷風陣陣,葉子沙沙作響。
「那你要我怎麼做?放棄他們嗎?」
若非親耳聽見,沒人會相信如此蕭索無奈的嗓音,會是出自於「伊家四獸」之首,伊龍的口中。
伊豹微笑,策馬靠近他,從懷中拿出一張紙遞過去,伊龍低頭看著,那是張側影素描,畫中的人是他。
「大哥,你可能不知道大嫂是學美術的吧,老實說,不只這點,有關於她的事情,我相信你知道的比我還要少,你們之間,向來都是大嫂單方面的付出吧,對於你的妻子你關心得太少,這畫是她在失憶時畫出的,可以想見在她心底,其實從未真正拋不過你。」
摩挲著畫紙,伊龍無聲。
「畫紙後面我寫了E-mailaddress,我答應過大嫂不把她身在何處告訴你,但我會給你一個機會,讓你贏回妻子,你可以發E-mail給她,也可以問候小凡,但不能逼她一定得接納你,收斂收斂你的龍爪,別再逼她失蹤了,否則到時,可能連我們都找不到她了。」
伊豹低頭撫撫馬鬃,輕鬆微笑。
「分出一些工作給三哥或賀勻吧,我知道你底下有些不錯的能手,為了這個家你已經付出太多了,試著給自己一個長假,動動腦筋……」他用手指指腦,「想想該如何追回自己的老婆吧,我答應你,只要她一回信,我就會把她所在的地方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