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中宗身體日漸衰弱,但也不至於這麼快就駕崩,真是病魔所致,抑或有別的隱秘原因?
正在暗自揣測,這天夜裡,忽然來了個讓她意思不到的人出現在面前。
上官婉兒,已經很久沒跟她說話的堂姐,終於主動前來見她。
這一刻,綾妍的錯愕不亞於聽到中宗駕崩的消息。
堂姐臉色蒼白,似乎極為恐懼,就連手指亦在隱隱發抖。
她從未見過堂姐這樣,即使當年則天皇帝去世,她亦能從容鎮定的面對一切,這一次是怎麼了?
「姐姐,你生病了嗎?」綾妍連忙上前攙扶她,「是思念皇上,太過傷心?」
「綾妍——」上官婉兒扶著桌角,沉默了好一陣子,才緩緩開口,「姐姐遇到難事了,你能幫幫我嗎?」
「姐姐何必這樣客氣?你我姐妹一場,何以生疏至此,」她哽咽道:「上次沒聽姐姐的話,能不能原諒我?」
上官婉兒淡淡搖頭,「你跟韋千帆的事情,我早就想開了,聽說觀音節那日,他當眾表明對你的感情,不惜得罪安樂公主,我就對他的印象大為改觀,覺得他或許可以托付終身。」
「姐姐……你不反對我們來往了?」驚喜不已。
「你都長這麼大了,姐姐是不該再操心。」她淡笑道,「只希望,你我都不要看走眼,韋千帆會一輩子對你好——」
「他會的。」雙頰雖浮上紅雲,可話中卻滿是自信。
「韋千帆是皇后的親信,如今皇上駕崩,京城上下皆被皇后控制,他亦被委以重任,」上官婉兒擔憂道:「看似前途一片光明,可我只怕好景不長。」
「姐姐,你不必操心,千帆他很是機靈,就算未來有所變故,相信他亦能安然度過……」差點兒想把他的真實身份告訴姐姐,然而終是忍住了。
事關重大,為了安全起見,她必須替他保密,只盼李隆基的人馬能盡早攻入京城,等亂事平定之後,他便能帶她去過恬淡平靜的生活。
上官婉兒頷首,滿腹心事之下,又是一陣失神。
「姐姐,你到底怎麼了?」綾妍望著那越發不對勁的臉色,擔憂道:「有話儘管說,別讓妹妹著急啊。」
「我這裡有一封詔書,」上官婉兒從袖中取出一道黃綾,「你……好好替我保管。」
「姐姐,這是什麼?」她心尖一緊,頓感不祥。
「封帝的詔書。」
「怎麼會在這裡?」綾妍一怔,「如今已立溫王李重茂為少帝,此詔書不是應該早就奉之殿閣了嗎?」
「不,不是那份……」上官婉兒再度全身發抖,「這是皇上臨終時,命我撰寫的另一份詔書……」
「皇上難道不是要立溫王?」心裡駭然。
「溫王年幼,皇上知道他絕對敵不過韋後一黨,遲早會淪為傀儡,所以另有打算。」
「總不至於是立安樂公主為皇太女吧?」綾妍想到那個可笑的傳聞。
「呵,原來你也聽過這個傳聞,安樂公主的確想當皇太女,幾次在皇上面前吵鬧,可皇上就是不允……」上官婉兒咬咬唇,「皇上忽然駕崩,都是因為這個寶貝女兒……」
「難道,是被安樂公主氣的?」她瞠目一驚。
「不,是下毒。」淚水潸潸而下,「安樂公主連同韋後……下的毒。」
綾妍霎時呆住,無法言語。
「皇上每日藥飲,都是我伺候的,他被毒害,我也脫不了干係,韋後便以此威脅我,要我替她撰寫詔書,因為天下人都知道,是我專司起草詔令,唯有我親筆所寫,才能讓朝中大臣信服。」
「姐姐……」她乍聽如此驚人內幕,心中一驚不禁握住堂姐冰冷的雙手,跟著落淚。
「可韋後越發過分,一份詔書不夠,又讓我寫了另外一份……」上官婉兒聲音沙啞,「那一份若是曝光,我肯定會被當成皇后一黨,將來死無葬身之地……」
「姐姐,詔書上到底寫了什麼?」綾妍著急道。
「立溫王為少帝,只是韋後的緩兵之計,畢竟皇上剛剛過世,她怕招人非議。可那一份,便暴露了她的狼子野心,她要……她要效仿則天皇帝,自立稱帝。」
「什麼?」她難以置信,「韋後?就憑她?」
「你也覺得荒唐,是吧?」上官婉兒澀笑說,「韋後她何德何能?論才智,論政識,她怎及得上則天皇帝萬分之一?縱使則天皇帝稱帝,晚年終究落個幽禁而亡的結果,就憑她一個狼子野心的女人,能折騰幾年?世上男子亦不會允許出現第二個女皇,所以,韋後稱帝,勢必招致惡果。」
「姐姐,如今你替她擬詔,天下人豈不是連你也要討伐?」綾妍大為擔心。
「對,這也是我最害怕的,若我真心支持韋後,受到牽連亦無所謂,可我心裡反她恨她,她的罪過怎能讓我承擔?」上官婉兒氣憤,「所以,這個詔書,你要替我好好保存。」
「姐姐,說了半天,這詔書到底是何內容?是韋後要稱帝的那道?」
「不,那道她自行保管,豈會交予旁人,這道詔書,為皇上臨終前親擬的。」
「到底皇上要立誰?」
「安國相王李旦。」
原來,是中宗的弟弟,李隆基的父親。
「綾妍,這道詔書你要替我好好保管,韋後盯我甚緊,放在我那裡不大安全。假如有一天,李唐子孫能平定韋後之亂,這道詔書也可保護你我周全。」上官婉兒叮囑道。
「我明白了,姐姐,」她鄭重點頭,「放心。」
關鍵時刻,還是自家人靠得住,誰叫她們是在宮中相依為命的姐妹?哪怕寄存在這兒的,是一道催命符,她也會應允。
將黃綾緊緊握在手中,彷彿握著的是她們的未來,亦是脫離一切坎坷險阻中唯一的希望。
這天晚上,風似乎特別大。
暮色剛至,便有群鳥在樹頂盤旋,發出刺耳的叫聲,讓人心慌意亂。
綾妍坐在桌邊,隱約有種暴風雨前寧靜的不安,窗外太過寂靜,彷彿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詭異得嚇人。
叩叩叩——
忽然,有人輕敲她的門扉。她一驚,險些打落手邊的燭台。
「千帆?」還好,她認出了這一長兩短的叩門聲,是韋千帆和她約好的暗號。
「怎麼跟見了鬼似的?」他步入屋內,微笑問道。
「你回來了……」有好些日子沒看到他了,據說韋後派他出宮巡視,委以京城佈防的重任。
顧不得許多,綾妍一頭埋入他的胸膛,緊緊攬住他的腰,釋放胸中的思念與莫名的害怕。
「到底怎麼了?」韋千帆輕揉她的秀髮,柔聲問。
「總覺得要出什麼事……」她閉上眼睛,「千帆,我很害怕……」
自從姐姐交給她那道黃綾之後,她就夜不安眠,總是夢到一些古怪的東西,鮮血淋漓。
她只盼著這樣的忐忑能早點兒終了,卻不知何時才是盡頭。
「有我在,怕什麼?」他扶她到床榻前坐下,倒了杯茶餵她,輕輕安撫她。
「千帆,這幾天,你幹什麼去了?韋後真的把京城佈防交給你了?」良久後,她終於稍稍平靜下來。
「韋後封我為萬騎校尉,與葛福順將軍一併負責京城安全。」他答道。
「其實就是安插親信於軍中,以防京城發生政變吧?」綾妍雖不是很懂這些政爭之事,但亦能猜到一二。
「沒錯,可惜她打錯了算盤。」韋千帆淺笑,「她萬萬沒想到,不僅我是臨淄王的門人,就連葛將軍也有反她之心。」
「什麼?」她聞言怔住。
「如今,臨淄王已聯合太平公主,打算今晚動手,攻入宮中,生擒韋皇后。」
今晚?天啊,怪不得她眼皮直跳,原來真是預料到此番浩劫。
「方纔,葛將軍已經進入羽林營,順利奪得羽林軍的統帥權,三更時分,便要與臨淄王在凌煙閣會師,屆時韋後恐怕插翅也難逃了。」
「三更?」此刻已是二更光景,看來,時辰不遠了。
難怪今夜宮中格外寂靜,戰鼓敲響之前,便要保持沉默。
「千帆……」綾妍擔憂道:「韋後若落網,我姐姐不會受到牽連吧?」
「應該不會,她向來不是韋後一黨。」韋千帆篤定。
「可少帝登基的詔書,是我姐姐寫的。我怕臨淄王與太平公主不知內情,連同我姐姐一併懲治。」
「放心,我會對王爺言明的。」他擁住她的肩,「你是我的妻子,上官昭容就等於是我的堂姐,看在我效力多年的份上,王爺定會給我一分薄面的。」
「問題在於,還有太平公主……」假若只是臨淄王一個,倒好說話,但太平公主的心思向來難以揣測,她實在不放心。
輕輕推開他的臂膀,自枕下取出那方秘密的黃綾,遞到他面前。
「這是什麼?」韋千帆蹙眉。
「詔書。」這緊要關口,只能拿出這道護身符了,「中宗皇帝臨終前給我姐姐的詔書,上面寫著立相王李旦為帝,姐姐瞞著韋後私藏至今,這個可以證明她的清白了吧?」
他凝視那黃綾上的文字良久,俊顏舒展笑意,「沒錯,這是鐵證。」
「姐姐千叮萬囑不得讓別人知曉,可是現在,我決定把它給你——」綾妍顫聲道:「千帆,我們姐妹的性命,都在你手裡了。」
「你是要我在關鍵時刻,呈上此詔,以免太平公主生事?」她剛開口,他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綾妍頷首,握著韋千帆的手腕不捨放開,「千帆,此事關係重大,你一定不能出錯——」
她萬死都不打緊,可若拖累了姐姐,她永遠不會原諒自己。
「什麼時候,你變得對我這樣不信任了?」他玩笑道。
「不是不信你,只怕世間萬事,諸多無奈……」他們倆算什麼?如此平凡的小人物,生死皆操控在別人手中。
「我答應你,一定將你姐姐好端端的帶到你身邊。」韋千帆俊顏凝斂,道出誓言,「否則,就咒我永世不能跟你在一起——」
「不,不要起這麼重的誓。」她按住他的嘴唇,急切道。
「這樣說,你可放心了?」他微笑地問。
「任何誓都可以起,唯獨這個,不能……」她有些埋怨,怨他老拿他們的感情開玩笑,萬一蒼天無眼,從中作梗,她真怕會失去他……
「不能與你白頭偕老,就是對我最重的懲罰,這樣說,你可以明白我保護你姐姐的決心了吧?」韋千帆輕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