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身裹在毛皮衣袍中,雙手攏在袖口裡,鞭子抱在懷中,坐在車轅上,牛車慢慢悠悠地前行。冬日的風寒咧咧地刮著,趙縉又縮了縮肩,整個身子都想蜷起來取暖。「真是的,這麼冷為什麼還要出來啊。」趙縉抱怨道。一說話嘴中的熱氣就遇冷成霜氣,天邊的雲壓得低低的,才十月中,這裡就已經下了兩場雪,而在江寧府的家中,十二月才會大雪飄揚的。
「因為今天有集市啊,我們才到這裡沒有多久,最好買一下日用品,再挑一匹馬回家。」
比起趙縉來,喬天師好像完全感覺不到寒冷地只在衣裙外面套上毛皮背心。她坐在架車上,興奮地看著周圍。在邊境處,既有長袍方巾的漢人,也有耳帶重環飾、剃光頭的西夏人,交易之物也多是內陸市集不多見的氈毯、藥材、鹽、馬、牛、羊等物。而做香料、糧食、絲織物、漆器、瓷器生意的大部分都是漢人。
「喂喂,你看那是什麼?」喬天師突然發現了極為稀奇的東西,從身後扭著他的頭讓他看。壓住臉頰的手指冰冰涼涼的,令趙縉打了個寒顫。
「長得好像馬啊,但是背上卻長了兩個大包,看了好奇怪耶。」
「笨吶,什麼馬,那是駱駝!」終於逮到喬天師也有不懂得東西,趙縉立刻趾高氣揚起來,「以前西夏人到皇宮向皇帝哥哥稟報新主繼位時,我就見過了。這東西看著很高大,其實很溫順的。」
「你看放在那裡是不是也是要賣啊,我們買一匹回去好不好?」
「才不好,我聽說駱駝是沙漠中才用得到,我們這裡離沙漠還很遠,買它沒有用啦。」
「是嗎?」喬天師遺憾地嘟囔一聲,又坐回車裡,「對了,說到新主即位,我聽說西夏的皇帝年紀很小呢。」
「是啊,叫什麼李什麼常的,聽說即位時才七歲,現在也不過是八九歲吧。西夏現在是梁太后攝政,梁氏集團和上任毅宗不同,他們不但廢止了漢禮,還一直騷擾宋邊界,慶州九月才被夏擄去數百人戶。」
皇帝哥哥在八月十六的那天晚上見到從寶慈宮出來的趙縉,曾跟他說過「富國強兵」的夢想。宋從建國起與遼夏的戰爭都是多以失敗告終,全是因為兵力太弱的關係。他曾問趙縉要不要幫他。聽到要到邊疆受苦,更要起早貪黑的督促士兵將領訓練,他當然不想去。不過只考慮了兩天他就答應了。皇上哥哥高興地問他是不是終於想通了,也認為還是新法比較好。趙縉老實地說是因為妻子想到邊境遊玩,硬吵著要去,讓他不得安寧,不得已他才答應的。結果皇上哥哥又變得憂心忡忡起來,喃喃說期待他真是個錯誤。
母后聽說他剛上任,就被調遣到慶州,又嚇又氣地差點昏過去。在母后眼中,邊境簡直是蠻荒之地,當然在他眼中也是一樣。這裡的府邸全是青石建造,少有擺設,一點也不精緻;這裡的店舖天還未全暗就關門,有錢都買不到東西;這裡的人也很無趣,根本沒有什麼娛樂活動;這裡更是出奇得冷,他的手指已經開始癢癢了,聽當地人說這是凍腫的前兆。
而讓他留在這麼惡劣的環境中的理由只有一個……
「哎,好漂亮的毯子。」
喬天師從車上跳下來,朝路邊的攤鋪跑過去,拴在樹上的繩子上掛滿了精美的毛毯,當得知這些東西竟是「背上背著兩個包包的怪馬」從遙遠的西方穿越沙漠運過來的時候,她更是驚奇得驚叫連連。
喬天師拿了一個毯子展開,轉身朝趙縉笑問道:「好不好看?」
燦爛的笑容驅離了嚴寒,在這樣的笑容面前,有什麼是有意義的呢?一股熱氣由胸口升騰而起,散入四肢百骸,有一句話硬噎在嗓子眼,未語先哽咽。
為什麼會有這種感情呢?還在東京的時候,他就曾對皇上哥哥說沒有人比他更喜歡喬天師了,而他從沒有這樣喜歡過一個人。如果當時那是喜歡的極至的話,那現在這種感情又算是什麼呢?
只是一個笑容就會讓他放棄整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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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冷好冷。」趙縉跺著腳掀開毛氈走進房內,黑色的鎖甲因為霜凍的關係染上銀白色冷霜的色彩,一走動時就會發出「喀喀喀嚓」清脆的響聲。
堂屋裡燒著火盆,相較起外面嚴寒的天氣,溫暖而乾燥,冷霜遇水化成小水珠,沿著甲紋向下滑落。堂屋裡不見人影,趙縉又走前幾步,掀開布簾,看到喬天師果真在廚房。
地鍋裡燒著柴火,紅彤彤的火光映著喬紅撲撲的臉,可見她額角的細汗。喬表情嚴肅地在鍋裡下著小方片的厚面片,又加了胡椒、青鹽等佐料,而後又把牛肉丁、粉皮、豆腐、紅豆全放到鍋裡去煮,認真的程度比鑽研武藝更甚。等鍋蓋邊冒了煙氣之後,喬掀開鍋,用勺子盛了一大海碗遞給趙縉,看著一碗麵糊糊,趙縉輕咳了一聲問道:「今天又是什麼?」
「我才和這裡的人學的早點,叫牛肉小飯,你快點趁熱吃吧。」
是這樣嗎?為什麼他曾吃過的牛肉小飯和這麵糊糊有著截然的不同?但看到喬天師期待的眼神,趙縉心一橫地吃起來。沒有想到面片軟爛,牛肉很有咬勁,又辣又鹹的非常好吃。趙縉呼嚕嚕地把麵糊喝完,又伸手要了一碗。吃得冒出了汗,非常痛快。
喬天師讓他拿碗的手稍微抬高,給他解開鎖甲,沉甸甸的觸感令她想起什麼地笑起來。趙縉用眼神發問,喬笑道:「我記得你第一次穿這種鎖甲的時候連坐都坐不下,而現在都能穿著這笨傢伙在馬上耍兩槍了,看來都虞候王都很努力地在訓練你啊。」
「哼,我這麼聰明還讓別人訓練嗎?我這是藏拙,偷學到那小子的技藝,以報他把我挑到馬下之仇。」
「那夫君你可要努力了哦。」喬天師笑著為趙縉打氣。
趙縉初到慶路禁軍處報到時,正好碰到在和士兵賭錢的王都。趙縉打量著頭髮髒亂,衣衫不整的王都,滿眼皆是鄙夷,而王都看到這個從京城來的嬌弱公子哥,更是看不起地在地上呸呸吐了兩口。兩人連話都沒有說就扭打在一起,趙縉哪裡是經常鍛煉的王都的對手,結果被揍成豬頭被士兵背著回家了,而第一次穿上鎖甲上馬,就被王都一槍挑下馬,他摔倒在泥地上,身上的青紫跌傷整整十天後才好。
趙縉根本沒有讀過軍法,自然不知道宋軍法極嚴,對上級稍有冒犯就是死刑或流放。不過兩人打架時,趙縉還未出示官印,槍挑他下馬時是正常訓練,嚴格說都不算冒犯。趙縉只是想還是和以前一樣,被人打了就想辦法打回來。請皇帝哥哥抄王都全家的威脅因為時間上太慢而棄之不用,他暗暗制定了復仇計劃,哪一天一定要打倒王都,並狠狠地踩他的臉,讓他哭著求饒!趙縉因為每天早起練習武藝的緣由,十個手指有一半都凍得紅腫,喬天師用雙手為他焐暖。到慶州一個月還不到,趙縉的手指間已經長起了繭子,摸起來和她的手一樣粗糙了。
喬天師的手暖暖地把他的心都焐得熱燙起來。在這裡,明明每天有做不完的事情,但是和喬相處的時間卻比在江寧府還多。喬的神情變得越來越柔和,雖然不懂她為什麼那麼喜歡笑,但是因為看到她笑了,而感覺做任何事都值得。那種可愛得受不了的感覺,讓他真想使勁把她揉進懷裡,用力咬咬她,甚至想像著喬變得小小的,可以放在胸前衣領裡,整日帶著她,一刻也不分開。
爐火的柴火劈啪劈啪地還在燒著,火光在牆壁上跳躍著,吞噬著周圍的黑暗。輕煙瀰漫,在溫暖的橘色光芒包圍下,全身都是酥酥懶懶的,趙縉的頭慢慢低下,喬天師咬了咬唇垂下眼簾,臉頰更紅了。兩人的頭慢慢接近,近得就像一個人……
「趙使,你們家又怎麼了!」
一個人大喊著風風火火地甩開簾子跑進廚房。喬天師連忙閃過臉後退幾步。手中的溫暖和鼻間輕繞的清香瞬時遠離,伸手只抓住一手冰冷空氣的趙縉雙手緊握,回頭咬牙恨恨地看著不識相打擾他們夫妻相處的人。「王都!你來幹什麼!」
「趙使……」
「叫我都指揮使大人!」
如果眼神是利箭的話,王都已經死了不止一次。不過這個邊城的將領明顯地沒有感覺到趙縉眼神殺人的絕技,他用力地扇動著眼前的白煙,扯著嗓子大叫道:「趙使,你老婆不會做飯的話,你幹嗎非趕她到廚房啊!非得讓她把這房子燒了你才甘心嗎?!」
而這時喬天師才反應過來地驚叫道:「怎麼有糊味……這煙……咳咳……什麼時候冒出來的……」
「這應該問你才對吧。」耳尖地聽到鐵鍋喀喀裂開的聲音,王都幾乎是用佩服的眼光看著在濃煙中不知如何是好的喬天師。來邊城二十七天她已經毀了十三個鍋,破壞程度連他們這些大老爺們都自歎弗如。
「真不知道你們在廚房幹什麼,就這樣看著火柴干燒。」從水缸裡利落地舀幾瓢水澆到柴火上,嘶嘶幾聲響,白煙躥出,火勢漸熄。
「我們幹什麼管你什麼事。」聽到敏感的話題,趙縉的臉頓時騰地一下變得火紅,「讓下人收拾好了,你和我再到邊境看看,快走啦,幹什麼吃驚地看著我,再慢些我就踢你了!」
「說真的,我真對你刮目相看了,我還以為你在這裡根本待不過三天呢。」
「嗤,像我這樣意志堅定的人怎麼可能被惡劣的環境嚇跑,你非但要刮目相看,更要萬分瞻仰我才對。」
「啊,讀過書的人說話就是不一樣,這個『瞻仰』怎麼寫啊?」
「哼,你以為讀過書就了不起了嗎?最少還要像我這麼聰明才可以。看清楚,是這樣寫的……」重新穿上鐵甲的清脆響聲、馬靴走路的喀嚓聲、兩人互相的談話聲漸漸遠去,相比起趙縉的洋洋得意,喬天師蹲在地上托著腮沮喪不已。
早知道霜紋、綺紋、蟬紋、螭紋四人中隨便帶來一人也好,她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狼狽了。要不是武尊說她們年紀漸長,也到了婚配之時,在江寧府比在偏遠邊境的機會大得多,她還想不到別人也是要成親的。
連如七、符九、何五、不殺也被武尊借去用,不知道要對付誰,雖說他們的特長在江湖上是更能發揮得淋漓盡致,但是少了丫環和下僕的她很是頭疼耶。小龍也還是讓霜紋照顧著。即使它會說話,也不過是隻鳥,她和趙縉連照顧自己都成問題,別說再照顧一隻嬌貴的鸚鵡了。以前覺得它太過聒噪,現在不在身邊,反而有些寂寞呢。
她到底因為什麼才嫁給趙縉的啊?還不是因為眾人艷羨的榮華富貴。而榮華富貴又是什麼?還不是什麼都不做地讓人伺候著。那她現在每天要做許多事,而且沒有人伺候,是不是和她開始的理想不符呢?
不過比起理想來,不會做家事的事實更給她很重的打擊,那麼,她痛則思變,下次為趙縉熬補藥改善體質好了。
想到就要做,喬天師對一片狼藉的廚房失去了興趣,她回房換了外出的棉衣,又拿了她自己做的金飾準備與別人做交換之用。隨便地關上院門,個子小小的王妃溶入了冷冷的晨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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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月後
「吶,這是送給你的。」
從喬天師手中接過木桶,趙縉把一件東西塞到她手中,便頭也不回地走到院裡水井邊,把水井架上的水桶扔下汲水。洗衣燒飯可以請附近婦人幫忙,而像打水劈柴這麼簡單的活,他們自己也就干了。
「這,是你給我的?」喬啞然地看著硬塞到她手中的髮簪,替身扁形,簪頭飾以龍頭,純金製。溫溫熱熱的,還留有趙縉的體溫。
「是啊。」背對著喬天師,趙縉抖了抖麻繩,水桶在井裡嘩啦作響,他粗聲粗氣地回答:「聽那些士兵們說,現在邊境有身份的女子之間流行這種小金飾,我見蠻精緻的,正巧又發了些職錢,便買了一個回來,我是因為錢太多才買給你的,你不要想太多。」
喬天師隨便坐在高高的門檻上有些好笑地翻看發管的譬身,在簪頸處有一個小小的「喬」字標記。「這個金飾……」為她做的好不好?要是趙緒錢多多的話給她做家用好了,幹什麼買這種不適宜的東西啊?
「你們女的都喜歡這種東西吧。」
趙縉用力地拉著繩,把一桶水提了上來,然後倒進大木桶裡。嘩嘩作響的水聲幾乎淹沒了他似乎是隨意說出口的話。不知道是不是訓練太累的關係,他動作極為僵直,一桶水讓他倒掉一大半,水跡在青石板地上蜿蜒,在初夏太陽的映射下刺目得白。
他那微黑的臉頰上一抹艷艷的紅,是不是也因為太陽映照的關係呢?
在邊城中生活以後,變得最多的就是趙縉呢。以前瘦弱的身子變得高且柔韌有力,皮膚也曬成深褐色,眼角的戾氣漸漸消散,他很少再做出凶狠的表情,但是冷下臉的他感覺比凶狠起來更為危險。這叫不叫威嚴初現呢?
原本只是為了躲避平京王莫王爺的利用,她才硬射個侍衛馬軍司的官職,更拉著趙縉跑到邊境處。說真的,喬天師並沒有想到趙縉會在這麼艱苦的邊境地生活近八個月,還不以為苦。
趙縉應該還是趙縉啊,王爺的身份絲毫未變,家中依舊華宅百頃,奴僕過百,還是高太后最疼愛的小孩,只要他想,在注重兄弟情誼的皇帝哥哥面前鬧上兩回,想回家任職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有著無比寬廣退路的趙縉又怎麼會在這裡住的下呢?沒有稀奇的玩樂,沒有招之即來的奴僕,沒有只是因為他的身份就對他畢恭畢敬的上大夫,但趙縉就住下了,甚至漸漸收斂了他的少爺脾氣,變得益發穩重起來。他又是因為什麼而改變呢?
「你幹什麼總看著我啊!」
趙縉回身狠瞪了喬天師一眼。他的背被燒灼得很痛啊,身子怎麼站著都不自然。她還讓不讓他擔水了。
「是你總是看著我吧。」
明明是趙縉喜歡偷偷看著她,等她注意到看過去時,他又轉過臉裝做看別的東西。開始她還以為自己的打扮又不和時宜,但一般那時候他都是直接怒吼出聲。
那麼,他看自己只是因為想看她嗎?
「哼,你不看我怎麼知道我在看你啊?況且我背著身子怎麼看你!」
趙縉微揚著下巴冷哼一聲。喜歡看他直說嘛,他知道自己英俊瀟灑風度翩翩,喬看呆了是正常。
「我怎麼知道你在看我……」喬天師垂下眼簾細細低語,「是……因為這樣嗎?」
為什麼會覺得他可愛呢?為什麼會注意到他在看自己呢?是因為自己也在看他的緣故吧?
那麼這又代表著什麼呢?就像趙縉慢慢改變一樣,她也在慢慢改變著吧?手中的金簪溫溫燙燙的,她幾乎可以想像得到趙縉把買來的金簪小心翼翼地揣進懷中,偶爾拿出來把它擦得晶晶亮,即使因為不時的傻笑而被士兵取笑。
她明明不知道趙縉今天做了什麼事,為什麼腦中就會浮現這樣的場景呢?
「……我,不知道其他女子是不是喜歡這種東西呢。」
喬天師抬起眼,雙手緊攥著金簪放在胸前,嘴角含笑,壞壞地朝趙縉說道。
「……」趙縉臉又紅了紅,他轉過身因為害羞而粗聲說道:「那你喜不喜歡啊?」
「我……」故意只說了一個字,趙縉等不及地又回過頭,喬天師露出大大的笑臉。
「好喜歡。」
——即使你是一個把我交換所用的金飾又買回來的笨蛋。
在宋熙寧三年的初春,同樣是大夏的天賜禮盛國慶元年,在慶州這個小小的地方,和平已經薄如輕紗,而即使是喬天師,也沒有預感到將會發生什麼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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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然從睡夢中驚醒。
喬天師擁被坐起身,心中的狂跳還是沒有停止。而這時,院門被敲得咚咚作響,她披衣出去把院門打開,王都滿頭大汗地衝進屋內,慌亂地叫嚷道:「趙使人呢?快點讓他出來!」
「他還在睡啊,發生什麼事了?你這麼急切。」
「怎麼不急,西夏二十萬騎兵已經大舉攻宋了!」淒厲的叫聲直刺夏夜晴空,在他尾音的破裂處,竟隱約可聽到轟隆的鐵騎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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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縉披甲站在城牆上。慶州城的四個城門全都緊緊關閉,派重兵把守,慶州外城周圍並沒有護城河,所以西夏大軍離城牆只有四百米遠的距離。因為知道西夏來攻的消息太過倉促,城外根本沒有安置陷阱。只見城牆下鐵騎錚錚,錦旗虎虎生風,綿延數里,趙縉長這麼大哪曾見過這等陣勢,腿差點軟了,要不是手裡拿著長戈作為支撐,也許真的會癱坐下去也說不定。
「都指揮使大人,我們要怎麼做?」將虞候王都在趙縉身邊說道。他現在已經平靜下來,至少比起外表平常,內心恐慌的趙縉來,在邊城生活了近七年時間,與西夏的散兵做過四十多次遭遇戰,在上一次西夏攻城時保命而還的王都更可以信任些。
「你又有什麼好的意見?」趙縉深吸了口氣才慢慢開口,就怕語氣洩露了他的情緒。他用兵遣將什麼都不懂,乾脆不懂到底,問問資深的軍人意見再作決定也不遲。
王都沉吟了一下才道:「慶州駐軍共十四軍.一軍六千人,共有八萬四千人。其中騎軍六軍,雖然這樣說,但是因為軍餉緊張,缺馬嚴重,真正可以用作戰鬥的騎兵不過二萬人。我們士兵總數遠遠低於西夏,戰士更是沒有西夏的彪悍,要是正面出擊只有失敗,我們應該嚴防死守並且派人去別的州求救。」
宋軍在城內調軍嚴守的時候,城外西夏軍也開始動作起來。只見一男子騎馬出列,弓箭手在城垛之間半伏著身子,緊張地注意著對方的動作。卻見他行馬至城門一百米左右,拿起背在身上的大弓,從箭筒裡掏出一支箭搭上。宋軍的弓箭手見他如此連忙發箭,結果全都在六七十米的地方跌落,根本連他身前的空地都進不了。男子拉弓,弓弦彎如滿月,「嗖」的一聲,弓箭發出嘯音穿過箭雨如流星般射向站在墟門上的趙縉。
看著呼嘯而來的長箭,城上官兵齊聲驚呼,趙縉卻避也未避……實在是他嚇得腳軟無法動彈的緣故,王都連忙拽住他,弓箭已迫近眼前,王都目眥盡裂地舉刀去擋,卻對擋住靈動的箭勢根本不報希望,只聽「錚」的一聲,箭頭刺進趙縉的前胸。
「錚錚」的輕顫著,弓箭就像被人抓住魚尾的魚一般在手中彈跳著,夏軍原以為射傷對方將領的歡呼起來,但最終感覺不對勁地慢慢平靜下來。
「箭頭上好像有信哎。」喬天師把箭夾到腋下,展開白紙條看了看,「是勸降書呢。」
「王、王、王妃……」除了趙縉,城樓上的每個人都無法置信地盯著喬天師看,王都更是結結巴巴地幾乎說不成句子:「剛、剛、剛才是你抓住了弓、弓、弓箭?」
「是啊。」喬天師隨口應了聲,而後把勸降書遞給趙縉看,問:「怎麼辦?」
「讓他去死啦。」竟然想殺他的同時還不忘利誘勸降,他會同意才有鬼。
「謹遵吩咐。」喬天師拍了拍前方弓箭手的肩,借了他的弓,隨即抽出腋下的箭,瞄準還待在原地騎馬做出挑剔動作的男子,拉弦的食指和中指一鬆,箭矢急馳而去,只聽一聲慘叫,夏國男子胸部中箭跌落馬下。一時間,宋軍和夏軍都驚呆了,天地間除了風聲,竟然再聽不到其他的聲音。
過了一會,宋軍才想起來歡呼,王都也不免喜形於色,趙縉更是腳踩在城垛上大聲喊:「你們這些不自量力的蠻族,竟敢想偷襲你爺爺我,我勸你們還是滾回老家,不要再在這裡丟臉的好!」
宋軍為趙縉的叫罵轟聲助威,一時間氣焰竟然壓過進犯而來的大夏軍。
但是這只是小小的一個插曲,過了不一會,大夏軍就開始按計劃地攻城起來。
「我們的糧草還能堅持幾日?」喬天師看著城下的大夏軍問道。
趙縉自然是不會回答她。王都道:「因為並設有想到夏會突襲,所以所有糧草最多只能支持十五日,就那還不考慮城內百姓的存糧夠不夠的問題。」
「只算十天好了,那麼兩天後,給我撥一萬騎兵,我要展開奇襲。」
王都看向趙縉,雖然不知道喬要幹什麼,但是聽她的應該沒錯。「就照王妃所說的辦,她的命令就是我的。」權力轉移之前,趙縉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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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斜掛在西邊的天上,搖搖欲墜,星子睜著朦朦朧朧的眼注視著大地。無論是哪裡,都會看到一樣的星星一樣的月吧。但是從變成死神降臨之地的慶州城看去,彎如柳眉的新月卻妖異如死神的鐮刀,發出至寒至厲的光芒。
城樓上靜悄悄的,偶爾有隱忍不住的呻吟。城下攻城的西夏人的屍體也被自己人清理乾淨,但是從遺落一地的大石、弓箭、斷梯、撞木和土地上乾涸的血跡上看,就知道戰況進行得有多麼激烈。
西夏軍在進行了一輪攻擊後,見沒有什麼建樹,便偃旗息鼓回營休息,準備下一輪戰爭。
就在眾人困意最深的亥時,慶州城緊閉的城門緩緩開啟,從裡面魚貫而出馬蹄上綁有布條的萬名騎兵,伴隨著西夏的探子「宋軍出城襲擊」的喊叫聲,騎軍狂奔著殺向休息中的夏軍。西夏軍營地前都有絆馬索溝壕刺釘一類的防衛裝置,宋軍也不靠近,只是一人拿出弓弩,另一人拿起火把點上,一時間,萬餘支火箭射進西夏營地內,一人只射五箭,射完轉身就走,不到一刻鐘,來勢洶洶的宋軍又全都返回城內,只留幾萬支火箭在西夏營地熊熊燃燒。夏軍忙著滅火,而在戰士跨馬上前追擊時,在城門前全都中了宋軍丟下的鐵蒺藜,只得又回營。
西夏軍隊將領也被宋軍的突襲驚醒,他聽了被襲擊經過和損失報告後沉吟許久,而這時又有探子回報在宋軍來襲時有十人沒有參加襲擊,反而散開方向,各朝東西南飛奔而去。
「沒錯,宋軍奇襲只是掩蔽之術,他們真正的目的是去搬救兵。」西夏將領說道。
他立刻撥出五千西夏輕騎。「十人不會全是真正去搬救兵的人,不過我們要以最大的兵力消滅最小的可能,五百人追一人,明早我要看到十個人的首級。」
天近黎明,追擊者回還。「東北方四十里把宋兵誅殺。」
「東南方一百三十里把宋兵誅殺。」
「東方一百里把宋兵誅殺。」
「西北方八十里……」
隨著騎兵回來的稟報,夏軍也開始準備下一輪的攻緘了。到第九路騎兵回來時,九名送信宋兵全被誅,但從身上並沒有搜到有價值的信件。將領就等著最後一路的回報,但是一輪攻擊過去後,五百名輕騎還是投有回來。
「是朝綏州去的路。」將領喃喃自語。去年十二月曾攻綏德城,那裡的守將郭逵防守得法,令他無攻而返,狼狽撤退。
「宋軍怎麼可能會有人的騎術比夏軍的還好!怎麼現在還不回來?」
將領忍耐不住地又派五百人去查看,但是不到兩個時辰,五百人就回來了。每個人臉色發白,全都是一副見鬼的表情。
朝綏州路的五百追兵全誅。其中有六十七人一刀斃命。
夏將領脊背冒出一陣寒氣,他咬牙:「加緊攻城。在宋援兵來之前攻下慶州。第一名衝進宋城的士兵加官三等!不准議論追兵之事,違者立斬!」他抬頭,夏日的陽光為什麼看起來那麼冷?在這死神降臨之地,究竟誰會更得死神的鍾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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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使,我們的箭矢已經不多了。」
「火藥也沒有多少存貨了。」
「藥物緊缺,步兵傷亡嚴重。」
「軍中情緒低落,照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營帳就搭在東城樓的頂上,從每一次進出人員的口中,說出的都是壞消息,趙縉已經三天沒有合眼,前幾天也是一沾枕頭,睡不到一個時辰就醒來。夏國的士兵多如螻蟻,爭先恐後地爬著牆頭,撞木用力地撞擊著城門,被宋軍從牆頭上倒了幾十桶的油,又扔下數百個火把,燒得他們又退回去整修。
「給我死守著,要我看到誰失職懈怠,我當即就格殺他!聽到沒有?!」趙縉紅著眼大聲喊道,嗓子早已變得嘶啞,「救兵就快要到了,我們只要堅持到那時候就算勝了這場戰爭。」
「可是已經是第九天了……」
耳尖地聽見身邊有官兵這樣嘀咕,趙縉回身一槍抵住他的咽喉,怒叫道:「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是說喬不夠努力嗎?別說九天,就是九十天,我們也要守到喬回來!」
一定是因為很久沒有休息的緣故,他根本想像不到喬現在在做什麼,一定是心似火燎地朝這裡趕吧。平常看起來呆呆的喬,在馬上的姿態帥得讓人呆掉。分開九天了嗎?在他眼中已經沒有白天黑夜,只有夏軍突擊和撤退的分別。
「我一定會回來的。」
被騎兵的軟甲埋得幾乎見不到臉的喬在馬上笑著說。
「一定會回來的。」
所以夏軍在營地上高高地掛著十個頭顱時,只有他沒有被騙過,喬一定會、一定會、一定會回來的。因為她這麼說,所以他相信著。
「怎麼回事,為什麼東城攻城的節奏越來越慢。」
王都隨手解決了一個偷爬上城頭的夏兵,對城下夏兵的動向感覺有些疑惑。
「有什麼問題嗎?」趙縉累得連手指尖都不想動。有這些會兵法的下屬果真不錯,他什麼都不用想,只要聽取意見然後放手讓他們做就好了。
「是氣氛……」身體先於腦子已經感受到戰敗的氣氛,那是種近乎預言的直覺。
為什麼?明明他們城門牢固如昔,而城樓上更有士兵誓死把守。
「都指揮使,都指揮使!」從身後傳來淒厲的叫聲,趙縉困難地回過頭,一個血人幾乎是從樓梯上爬上來的,「夏軍攻破南城門,城門官戰死!」
趙縉震驚得霍地站起身。「怎麼可能?!」東城牽制了夏軍大部分兵力,而四個城門所分派的人數都差不多,為什麼南城會攻下。
「夏軍佯攻東城門,其實偷偷把西、北、兩處的士兵糾集起來攻南門,更用強弩開路,精銳跟在後面,大軍沖其中,終破南門!」
趙縉身子晃了晃,但最終沒有倒下,喬還沒有回來,他卻已經支持不住,不,他不甘心!「傳令下去,西南東城的戰士都移到南城,迎擊夏軍。」
「都指揮使,城破就等於兵敗啊!我們無法取其銳,乾脆從東城門衝出,也許可以衝出重圍!」王都連忙抓住趙縉,不讓他衝動。
「你是說讓我逃走。」趙縉瞪著王都,「你是說,要我放棄慶州城幾萬士兵、十幾萬的百姓,要我放棄約定,自己夾著尾巴逃走?!」這是他大宋的百姓大宋的都城,讓他拱手送給西夏怎麼可能!況且還有人為了他單槍匹馬地去搬救兵!「即使城破了,我也要堅持到喬回來!」
「王爺……」
「叫我都指揮使大人!」
「算了,既然你都不怕死了,我怎麼會輸給你這個肩不能提的嬌弱公子哥,要死就一起死吧。唉,看來死在美女懷中的願望只有下輩子實現了啊。」
「誰和你一起死,我還要等喬回來的。」
兩人互打了一拳,相視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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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天的火光,已經看不到對方的臉上表情,周圍的人都是扭曲的紅的、黃的、綠的顏色,刀砍在對方身上和對方砍在自己身上都沒有什麼感覺,什麼榮辱驚寵已無法憶起,腦中只有一個念頭,殺了擋路的人活下去,活下去殺了擋路的人。
遠處似乎有什麼聲音傳來,不是「他是王爺……帝親弟……活捉為人質……」,也不是「援兵……回擊……」,在雜亂的震耳欲聾的嘈雜聲中,有什麼引起他內心騷動的感情,令他游移於殺戮之外,比殺人更重要的是,比本能求生更重要的是……
「趙縉——」
有什麼撕裂了周圍紅的、黃的、綠的、扭曲的顏色,封閉了的五官首先是聽到熟悉聲音的耳朵,然後是捕捉到熟悉身影的眼睛,而後是嗅到熟悉清香氣息的鼻子。最後是感受到熟悉的人的氣息的全身。
她鮮鮮活活地出現在眼前。
「喬——」
她像是出城時一樣笑著,驟然接近,刺骨的風壓迫近,是誰在耳邊鬼叫,溫熱的液體噴了他一臉。
「不要停下來啊。」
她的聲音變得諳啞,像是斥責,卻忍不住地喜喜俏俏地笑。他也是啊,心中無法抑制地輕鬆,他一定也是笑容滿面了吧。
她的身邊有什麼接近呢?是箭矢的震動,她回轉的動作變慢了,一定是太累的緣故,想也不想地跑過去伸出手,穿透手背就是這種感覺嗎?只是覺得手心發涼。身體其他地方也像鑽進去了某種東西,為什麼天地在轉啊,討厭,他不要跌倒啊,她抱住了他,嘻嘻,她個子小小的,應該是他抱她才對,不過偶爾反過來也不錯啦……
她的表情為什麼這麼驚訝?一定想不到他這麼神勇對不對,他雖然經常忘了自己說什麼,但是她說過的話他卻不會忘,因為比起自己來,他更相信她。嘻嘻,她竟然感動地哭了,沒想到他也有說情話的天分耶,說起來他從來沒有見到她哭過啊,比起她感動的哭泣,他更喜歡她感動地瞇著眼喜喜俏俏的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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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她抱著自己就抱著吧,為什麼還摸他那裡啊?他會很不好意思的啦。
手涼涼的,雖然撫摩著很舒服,但是她的手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大了……
「喬……」還沒睜開眼,趙縉就軟軟輕輕地叫著,喬一定是愛慘了自己了,要不怎麼會偷偷碰他那裡呢?
「啊,你醒啦啊。不愧是那個有著蟑螂般強韌生命力傢伙的丈夫。」
聲音在頭頂想起,不是喬的聲音,趙縉猛地張開眼睛,發現自己是趴睡著的,他困難地扭過頭,看到床邊一個人露出白牙地朝他笑著,無法置信朝下看,他的手?他的手……
「啊啊啊啊啊——」趙縉發出三段式的慘叫,一聲比一聲高昂,青衣青年「啪」的一個手刀砍在他脖子上,慘叫立止。
青年依舊笑得萬分燦爛,「病人要乖乖的,不要吵哦!」